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比較史學視域下的加洛林封建政治

        2025-01-24 00:00:00李隆國
        史學月刊 2025年2期

        [摘 要]近年來國內(nèi)外學術界圍繞封建話語展開了新的爭論,固有的概念體系受到了置疑和解構。基于不同的學術史傳統(tǒng),當前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多元化封建話語格局。在這一背景下,通過將中國古代史學中的封建概念引入世界史領域,運用其所揭示的“帝權悖論”現(xiàn)象分析加洛林政治,這是一個全新的嘗試。依據(jù)原始資料進行分析之后可知,加洛林王朝也存在類似于古代中國的封建之制,也需要通過封建家產(chǎn)與公益之間的轉化以便贏得合法性。以中學之法研究西學,使得我們可以從古代歷史的普遍性中重新發(fā)現(xiàn)加洛林封建政治。

        [關鍵詞]加洛林王朝;封建;家族政治;帝權悖論

        [中圖分類號]K0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2011012

        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斷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用歐洲歷史的概念和范疇改造中國歷史并將其納入世界歷史的宏大敘事之中,由此催生了現(xiàn)代中國史學。前輩學人以其寬廣的視野和豐厚的學識,對封建制的討論貢獻良多。他們皆依托中國古代史資料和經(jīng)驗,通過比較中西封建社會,求其匯通參看龐卓恒:《人的發(fā)展與歷史發(fā)展》,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朱寰主編:《亞歐封建經(jīng)濟形態(tài)比較研究》,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版;齊思和:《戰(zhàn)國制度考》,齊思和:《中國史探研》,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馬克垚:《封建經(jīng)濟政治概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吳于廑:《封建中國的王權與法律》,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近年來,中外學術界對封建制度進行了熱烈的學術討論國內(nèi)學界的討論主要圍繞譯名及其是否適合于中國古代歷史為話題展開。參看隋唐:《〈“封建”考論〉暨“封建社會”再認識學術研討會在武漢舉行》,《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11期,第155頁;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封建”名實問題討論文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馮天瑜:《“封建”考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另外,《史學月刊》編輯部自2008年開辟“‘封建’譯名與中國‘封建社會’筆談”欄目,發(fā)表相關的商榷文章,此后也有其他刊物跟進討論。。他們的爭論表明,一方面,古代文獻中的封建制與現(xiàn)代史學的封建制術語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另一方面,東西方封建概念之間的關系也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因此,不僅有必要從中外歷史話語融合的角度重新思考封建制度,而且需用中國古代的封建話語來考察歐洲中古時期的封建制度,從新的角度思考問題,依據(jù)史料,提供新的解決方案。

        本文首先介紹國際學術界有關封建制度的新近討論,說明目前流行的加洛林時代無封建論。隨后引入柳宗元等中國唐宋元名家的封建理論——與郡縣制相對應的封建制,尤其是借助于馬端臨的分析,提出“帝權悖論”,用以分析加洛林時代的封建之制。文章最后將圍繞加洛林王家,解釋加洛林封建王權的運作機制。

        一 封建大爭鳴的全球視野

        近年來,中外學術界對封建制度的爭論非常熱烈。2006年,馮天瑜先生出版《“封建”考論》,引發(fā)了廣泛的爭議。他認為:“在20世紀中葉之前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史語匯中‘封建’一詞與‘郡縣’相對,專指封邦建國,語義明確。19世紀后半葉以降,日本及中國啟蒙學者以‘封建’對譯西語之‘feudalism’,基本恰當。20世紀30年代以來,‘封建’之義在中國發(fā)生了重大變異,日趨泛化。這種‘泛化封建觀’,與馬克思主義的封建社會原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史原義、中日啟蒙學者的早期原譯‘名實錯位,形義脫節(jié)’?!彼逄疲骸丁础胺饨ā笨颊摗掉摺胺饨ㄉ鐣痹僬J識學術研討會在武漢舉行》,《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11期,第155頁。他也提議恢復中國古代狹義的、與郡縣相對的封建話語。與此同時,通過比較中西,世界史研究者也充分揭示了中西封建現(xiàn)象的不一致性以及相應話語之間的不可通約性日知:《“封建主義”問題(論FEUDALISM百年來的誤譯)》,《世界歷史》1991年第6期,第30~41頁;張強:《日知先生與“封建主義”問題研究》,《東北師大學報》,2005年第3期,第6~7頁;侯建新:《“封建主義”——概念錯位的原委及應對》,《歷史教學》2006年1期,第5~9頁。。

        中國學術界的討論使得中國古代流行的封建術語受到學術界的重視,柳宗元、馬端臨等人的論著重新得到研究。中西古今之間有關封建之制的概念史研究碩果累累。作為“封土建國”“封爵建藩”的中國古代封建制概念被重新發(fā)掘出來。在國際學術界,封建制度的討論也方興未艾。大體說來,基于固有的學術傳統(tǒng),國際學術界大致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趨勢本文暫不論及馬克思主義封建社會形態(tài)理論,因為近年來歐洲中世紀史的研究者對此并沒有展開大規(guī)模的爭鳴。比森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封建理論對實證史家缺乏吸引力,參看托馬斯·比森:《〈中古盛期的采邑制度〉書評》(Thomas Bisson,“Review of Jürgen Dendorfer and Roman Deutinger,eds.,Das Lehnswesen im Hochmittelalter:ForschungskonstrukteQuellenbefundeDeutungsrelevanz”),《駐倫敦德國歷史研究所通報》(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ion London Bulletin),第33卷第1期(2011年),第104~112頁。蘇珊·雷諾茲則認為馬克思主義封建理論簡單明了,沒有那么多的漏洞,故不需要討論,參看蘇珊·雷諾茲:“采邑制度觀念史”(Susan Reynolds,“The History of the Idea of Lehnswesen”),《駐倫敦德國歷史研究所通報》(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 London Belletin)第39卷第2期(2017年11月),第3~20頁。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許多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史家,如英國的克里斯·威克姆(Chris Wickham)、法國的居伊·布瓦(Guy Bois)都參加了有關封建革命的學術爭鳴。另一方面,基于馬克思主義封建生產(chǎn)方式理論,如同中國學術界一樣,國際學術界對中國、印度、日本、拜占庭和非洲是否存在封建社會,展開了比較激烈的爭論,有代表性的總結,參見哈爾邦斯·穆齊亞主編:《封建主義論爭》(Harbans Mukhia,ed.,The Feudalism Debate),新德里:馬諾哈爾出版社1999年版;阿里夫·德里克:“從‘封建主義’到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中的‘封建主義’:一個概念的普遍化”(Arif Dirlik,“The Universalisation of a Concept:‘Feudalism’to ‘Feudalism’ in Chinese Marxist Historiography”),《農(nóng)民研究雜志》(The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第12卷第2~3期(1985年),第197~227頁。。始作俑者是“封建主義取消論”。

        1972年,美國學者伊麗莎白·布朗發(fā)表《一個建構概念的專制:封建主義與中古史研究者》,通過梳理學術史,提出封建主義這個概念歧義太多,對歷史研究不僅沒有任何幫助,而且還會誤導研究者,因此有必要加以取消伊麗薩白·布朗:《一個建構概念的專制:封建主義和中古史研究者》(Elizabeth A.Brown,“The Tyranny of a Construct:Feudalism and Historians of Medieval Europe”),《美國歷史評論》(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第79卷第4期(1974年),第1063~1088頁。。此論一出,是否在中古史研究中使用帶有宏大敘事色彩的近現(xiàn)代概念,引發(fā)了廣泛的討論??傮w來看,如埃貝爾斯于21世紀初發(fā)表的《一個建構概念的史學史:“封建主義”與中古史研究者》所總結的那樣,取消論在英語世界得到了廣泛的響應R.埃貝爾斯:《一個建構概念的史學史:封建主義和中古史研究者》(R.Abels,“The Historiography of a Construct:‘Feudalism’ and the Medieval Historian”),《歷史指南》(History Compass)第7卷3期(2009年),第1009~1031頁。。2014—2017年,一批英國歷史學家組織了一系列論壇,討論“專制的建構抑或行業(yè)工具?中古史研究中的概念應用與濫用”。2021年,在集結出版的會議文集中,他們特地邀請年過九旬的布朗,請她介紹她那篇名文發(fā)表50年來學界的各種反應,以志紀念杰克遜·埃爾姆斯特朗等編:《中古史研究中的概念運用:不列顛和愛爾蘭視角(1100—1500)》(Jackson W.Armstrong,Peter Crooks amp; Andrea Ruddick,eds.,Using Concepts in Medieval History:Perspectives on Britain and Ireland,1100—1500),巴森斯托克:帕爾格雷夫麥克米蘭出版社2022年版。。封建取消論雖然極端,但表達了中古史家們對封建理論乃至現(xiàn)代學術分析范疇的普遍不信任感和質(zhì)疑態(tài)度。

        布朗的學術挑戰(zhàn)直接激勵了英國歷史學家蘇珊·雷諾茲。從中學退休之后,雷諾茲開始正本清源,厘清不同時代封建制度話語的本來面目,說明直到12世紀方有封建制。1994年雷諾茲出版《封土與封臣:中世紀證據(jù)的重審》,針對弗朗索瓦·岡紹夫的《何為封建主義》,挑戰(zhàn)狹義的封建制度理論,即以軍事服役換取封地,通過效忠儀式締結封君封臣關系的一套慣制參看弗朗索瓦·岡紹夫著,張緒山、盧兆瑜譯:《何為封建主義》,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馮天瑜、謝遠筍、顧鑾齋、李隆國:《〈何為封建主義〉筆談》,《中華讀書報》,2017年3月13日,第09版;黃春高、孟廣林、王亞平、于洪、盧兆瑜:《〈何為封建主義〉專題筆談》,《清華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第49~65頁。。雷諾茲的著作專門考察相關概念和術語,如封土、封臣、效忠禮等在不同文獻語境中的獨特含義,盡量避免先入為主地將這些詞匯僅僅理解為封建制度。雷諾茲認為,封建概念仍然是有用的,但須以12世紀為界;在此之前雖然出現(xiàn)了封君、封臣、領地、效忠儀式等概念,但這些因素之間的關系是多元的,還沒有固定為現(xiàn)代人所理解的封建制度。換言之,有封君和封臣但是還沒有封君封臣制度;有封土和效忠誓言,但還沒有封建效忠儀式;12世紀之前無封建。12世紀之后,狹義的封建制度才真正存在參看蘇珊·雷諾茲:《封土與封臣:中世紀證據(jù)的重審》(Susan Reynolds,F(xiàn)iefs and Vassals:the Medieval Evidence Reinterpreted),牛津: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黃春高:《有關封建主義研究的新動向——蘇珊·雷諾茲的〈封土與封臣〉及其他》,《世界歷史》1999年第5期,第99~108頁。。即便在那時,領主與封臣之間也并非僅僅依賴于個人關系,他們還同時各自擁有其他的身份和社會關系;封建制也只是當時多種社會關系中的一種而已。雷諾茲的觀點可以被稱為“12世紀封建制度說”,它迎合了重視文獻術語之文本語境的學術趨勢,因此在史學界的影響超過了極端的封建取消論,尤其在德語學界得到廣泛的積極回應斯蒂芬·帕卓爾德:《采邑制度》(Steffen Patzold,Das Lehnswesen),慕尼黑:貝殼出版社2012年版。。

        法語學界擁有封建話語的深厚學術傳統(tǒng)。除了岡紹夫的狹義封建主義經(jīng)典理論,還有馬克·布洛赫所代表的封建社會理論,即廣義的封建主義。布洛赫的《封建社會》將社會上層的封君封臣制度與廣大農(nóng)民的人身依附關系以及莊園制度結合起來,形成了以封建制度為核心的封建社會理論參看馬克·布洛赫著,張緒山等譯:《封建社會》,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張緒山、馬克垚、侯建新、孫立田、孟廣林、顧鑾齋、黃春高:《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中譯本出版筆談》,《史學理論研究》2004年4期;第4~25頁;侯樹棟:《論三大封建主義概念》,《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6期,第72~79頁;倪世光:《“封建制度”概念在西方的生成與演變》,《世界歷史》2014年5期,第76~86頁;荊騰:《政治的“封建”與歷史的“封建”——論現(xiàn)代政治觀念與西歐“封建”概念的界定》,《政治思想史》2017年4期,第57~80頁。。在1050年之前,封君封臣關系結成,為封建社會的第一個階段;1050年之后王權也利用封君封臣關系作為自己的統(tǒng)治工具,是為封建制度的第二個階段。1950年代,法國學者喬治·杜比率先從地方史的角度,以領主權為核心,重點研究了馬克·布洛赫的封建主義的第二個階段,全面分析封建制度如何在一個地區(qū)層面形成,通過關注婚姻、心態(tài)方面的封建色彩,從底層到閣樓般全面深化了封建社會理論喬治·杜比:《11—12世紀的馬孔地方社會》(Georges Duby,La Société Aux XIé et XIIé Siècles dans la Région Mconnaise),巴黎:瑟夫龐出版社1971年版,第7~8頁。。隨后J.P·波里和E·布赫納澤爾等學者發(fā)展這一觀點,于1980年代提出了“封建革命”說,即封建制度并不像以前想象的那樣,是從加洛林后期逐漸發(fā)展而來的。而是在公元1000年前后,突然興起了騎士階層,他們以暴力方式取代司法方式解決紛爭,這些新興軍事貴族憑借城堡確立領主權并奴役城堡周圍的百姓,封建制度在半個世紀之內(nèi)形成并得到廣泛傳播。封建革命導致的并非僅僅是一套政治制度,而是以10世紀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復興為依托,以集體想象作為意識形態(tài)支撐并延續(xù)至13世紀的封建社會讓比埃爾·波利、埃里克·布昂策爾著,卡羅琳·西吉特譯:《封建革命(900—1200)》(JeanPierre Poly,Eric Bournzel,The Feudal Transformation:900—1200,Caroline Higgitt,trans.),紐約:霍爾姆斯和邁耶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頁。。

        為了確保領主權的順利傳承,新興的堡主們以長子繼承制取代分割繼承,排斥女性的繼承權并挑戰(zhàn)著伯爵和主教等高級貴族的統(tǒng)治。經(jīng)過長達半個世紀左右的血雨腥風,高級貴族們最終在11世紀重新確立或者鞏固了自己的領主權。他們迫使堡主們發(fā)誓效忠,提供兵役和協(xié)助,參加自己主持的儀式;作為交換,堡主們參與分享收入,獲得了城堡、騎士以及對農(nóng)民的領主權。在這一封建革命之后,國王也仿效伯爵們的治理方式治理王國,最終形成封建社會參看托馬斯·比森:《12世紀加泰羅尼亞的封建主義》(Thomas N.Bisson,“Feudalism in TwelfthCentury Catalonia”),《駐羅馬法蘭西學院刊物》(Publications de l’Ecole Francaise de Rome)1980年第44期第173~192頁;黃春高:《追尋中世紀“權力的歷程”——托馬斯·N·比森的權力史研究》,《歷史研究》2008年第5期,第117~136頁。。封建革命說將封建制度貫徹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使之總體史化李云飛對此問題有細致的介紹和深入的分析,參見李云飛:《自愿委身與十一世紀法國底層社會的依附關系》,《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第159~185頁。。

        基于法語學界的學術傳統(tǒng),美國學者托馬斯·比森也于1994年在《過去與現(xiàn)在》雜志上撰寫《封建革命》的長篇文章,在英法學界掀起了有關封建制度的大討論。斯蒂芬·懷特、克里斯·威克姆、提摩西·羅伊特和法國學者巴托羅謬等人參與。爭論的焦點在于,封建制度是否是以突變的方式在1000年前后突然形成、暴力是否取代加洛林司法訴訟成為宣示領主權的方式?以托馬斯·比森代表的英語學者,更多地將封建革命視為走向現(xiàn)代政府的一個必經(jīng)階段;只有經(jīng)歷了暴力性領主權階段之后,到1300年左右,公共性政府方取而代之。在法國和西班牙,盡管學者們也強調(diào)王權的衰落,但更偏重于社會等級和心態(tài)意識等各個社會層面的結構性轉變。

        這次爭鳴似乎圍繞著歷史發(fā)展的延續(xù)性與斷裂性,即是否存在著革命;但是,判斷革命與否的標準仍然聚焦于領主權的興起與王權的衰落(最終國王會像領主那樣,將王國作為私產(chǎn)來治理)。加洛林王權并不像此前認識的那樣,從9世紀中后期衰落并推動封建制度的興起,而是一直比較強大,維持到10世紀中后期。從王權向封建制的轉變被視為突然發(fā)生于公元1000年前后的半個世紀。如法國學者邁伊雅所言,在888年西法蘭克王國的貴族們選舉卡佩王朝的祖先尤多為王,那是因為他強大有力,足以保護法蘭克人;而當987年推選卡佩為王之時,看中的是他軟弱可欺了瑪麗瑟琳·以賽亞:《8—10世紀加洛林史》(MarieCéline Isaa,Histoire des Carolingiens.ⅧeⅩe Siècle),巴黎:普岸出版社2014年版,第350~351頁。。爭鳴雙方雖然各說各有理、難分高下法語學者的相關爭鳴,參見黃艷紅:《千年之變:一種西歐封建社會解釋的興衰》,《史學理論研究》2018年2期,第48~64頁。,但是,近年來卻逐漸達成了一些重要的共識。首先,封建制度以領主權為核心自下而上地形成,盡管在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它們的成因和分期不盡一致黃春高:《走向領主權:中世紀歐洲史研究的新趨勢》,《北大史學》2014年第20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238~263頁;王騫禹:《當代西方學者關于“封建革命”論的爭論與反思》,《世界歷史》2024年第4期,第96~111頁。。其次,爭鳴雙方都越來越承認歷史的延續(xù)性,杜比在九十年代修正了革命說喬治·杜比著,呂一民譯:《法國史》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14頁。。最后,法語學界本來以987年作為加洛林王朝的結束時間,但是,從地方諸侯研究的角度來看,國際學術界通行的加洛林王朝終結于9世紀末10世紀初的說法也頗具說服力米歇爾·勞威爾斯和勞倫特·里帕爾主編:《10—11世紀法蘭西、勃艮第和日耳曼尼亞的權力、教會與社會:888—約1110年》(Michel Lauwers and Laurent Ripart,eds.,Pouvoirs,glise et Société dans les Royaumes de France,de Bourgogne et de Germanie aux Xé et XIé siècles,888—vers 1110),巴黎:哈切特圖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頁。。所以,假如加洛林王朝結束于888年左右,則加洛林無封建論幾乎成為定論。如果我們把視野放寬,借鑒8—14世紀亞歐大陸東端的政治智慧,似乎可以發(fā)現(xiàn)加洛林王朝存在著類似于中國古代的封建制度。

        二 查理曼遇見柳宗元

        8世紀末,亞歐大陸溫帶地區(qū)由四個大帝國分別主宰,自東而西分別為唐帝國、阿拔斯阿拉伯帝國、拜占庭帝國和加洛林帝國。四大帝國都折衷于大一統(tǒng)與權力分享之間,也都在創(chuàng)造地方與王室之間分工協(xié)作的制度安排;分與合,尤其是如何分如何合成為重大政治問題。柳宗元(773—819)比較系統(tǒng)地反思了封建現(xiàn)象,并成為此后否定封建派的思想代表。

        柳宗元認為,封建制是人類歷史上的必然現(xiàn)象,代表了政治共同體的地理范圍逐漸擴大過程之中的一種伴生狀態(tài),即人類最初不得不存在多個競爭性的政治共同體。所以,他說“封建,勢也”,即形勢使然,不得不發(fā)生的歷史現(xiàn)象。“強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為曹于險阻,用號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德紹者嗣,道怠者奪?!睔W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一六八《柳宗元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37頁。封建制代表了人類政治組織演化過程中弱肉強食的初級階段?!安怀酰瑹o以有封建”。但隨后,有圣人出焉,圣人們發(fā)明了各種統(tǒng)一的制度,導致了郡縣制的興起。所以“封建非圣人意”,即封建不是圣人制作的結果⑧ 古典文獻教研室:《〈封建論〉譯注》,《北京大學學報》1973年第4期,第49~58、52頁。。柳宗元也不認為封建制有利于地方治理。秦王朝改行郡縣,實現(xiàn)了“公之大者也”,這是因為治理天下的道理在于得人,“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治)安。”從選賢用能的角度而言,“秦制之得亦以明矣”⑧。柳宗元也承認,秦制仍有“情私”的那一面?!八狡湟患褐?,私其盡臣畜于我也”,似乎一切都服務于皇帝一個人。但相比于封建制私其整個家族而言,“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到了宋代,柳宗元的觀點受到了宋代大儒們的猛烈批判,被斥之為“反理之評、詭道之辨而妄議圣人”。如馬端臨所言,郡縣制度固然有公天下的色彩,但是其所服務的帝主制卻以私天下為根本特征(我姑且稱之為帝(王)權悖論)。宋元大儒們同樣贊同選賢用能的原則,但以之為封建制的基本特征,進而可以達成理想的公權力分享制度。按照選賢用能的原則,實行分封制度,將天下分給賢明且大公無私的人來治理,則可以天下為公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六五《封建考》第6,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考2095。。中國唐宋元有關郡縣制與封建制的討論,是針對帝(王)權悖論現(xiàn)象探討“公天下”的實現(xiàn)途徑?;蕶嗯c郡縣制被視為理想的公天下制度——封建制度是不可得之后的妥協(xié)產(chǎn)物,私一己的同時盡量做到公天下。帝權由私人獨占,雖為私權力,但可以按照公權力的方式(郡縣制)加以運作,使之獲得公權力的屬性。帝(王)權悖論可以幫助我們跳脫近代西方學術固有封建話語對思維的限制來重新理解加洛林封建之制。

        眾所周知,加洛林王朝(751—987)推行分國制度。這一制度源自于前朝。墨洛溫王朝的開國之君克洛維在自己的后裔中推行分國制度,諸子分國,分享王權有關墨洛溫王朝的分國問題及其評價,參見陳文海、王文婧:《墨洛溫王朝的“國土瓜分”問題——〈法蘭克人史〉政治取向釋讀》,《歷史研究》2014年第4期,第116~129頁。。6世紀中葉的拜占庭史家阿加提亞斯非常羨慕法蘭克分國之制。在描寫法蘭克習俗的時候,對分國制度盛贊不已,認為這是實現(xiàn)和平分享權力的良策阿加提亞斯著,約瑟夫·弗倫多譯:《歷史》(Agathias:The Histories,Joseph D.Frendo,trans.),柏林:德古意特出版社1975年版,第10~11頁。?!胺謬保╮egnum dividunt)是當時敘事文獻中慣用的說法,在加洛林時代的敕令中則會使用“分享統(tǒng)治”(consortes imperii)。法蘭克王國流行的分國大致有兩種,一種是老王臨終前以分而治之的方式處理王國的傳承;一種是老王健在之時,分封王子到某個封國。這兩種分國方式皆屬于自上而下地在家族內(nèi)部分享權力,世襲擁有。如果是均分的話,為分國;如果是不均等地分割的話,則為分封或者封建。對墨洛溫早期的分國現(xiàn)象,我們所知不多,但自7世紀以降的墨洛溫分國現(xiàn)象開始與分封制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自洛塔爾二世晚年開始,分封一個封國給兒子,從此形成父子共治(或者兄弟共治)、兒王(弟王)服屬于父王(兄王)的政治格局。8世紀中葉取墨洛溫王朝而代之的加洛林王朝也繼續(xù)實現(xiàn)分國的制度。

        775年查理曼攻滅了倫巴第王國,781年他決定實行分封,將兩位年幼的王子路易和丕平(原名為卡洛曼)由羅馬教宗哈德良施洗并分別膏立為阿奎丹王和意大利王有關加洛林分國制度,參見李云飛:《加洛林王朝代際更替中的疆土分治與王國一體》,《歷史研究》2021年第2期,第157~181頁。。這是由王室和國王主導的封邦建國活動,查理曼在自己春秋正盛的時候,通過封建方式與兩位王子共治天下。

        查理曼的分封制度在當時是一種新的嘗試,因為之前加洛林家族的分國都是在老國王臨終前夕實施分國。加洛林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矮子丕平(751—768年在位)臨終前將王國一分二,分別由查理曼和弟弟卡洛曼(768—771年在位)統(tǒng)治。在771年歲末卡洛曼去世的時候,查理曼并沒有讓侄子們繼承王位,而是吞并了曾經(jīng)由弟弟統(tǒng)治的王國,自己獨自統(tǒng)治。774年征服了意大利的倫巴第王國之后,查理曼試圖借助于騎兵的快速機動來維持王國的安全。但是778年向西南方遠征西班牙失利,北方的薩克森人來攻,流亡的倫巴第王子也率領拜占庭艦隊聯(lián)合貝內(nèi)文托公爵,威脅東南邊境的羅馬以及意大利北部地區(qū)。三方風雨匯聚,查理曼似乎有些力不從心。這一年,羅馬教宗哈德良致查理曼的書信中提到,查理曼想去意大利請教宗為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卡洛曼(即后來的意大利王丕平,781—810年在位)施洗威廉·貢德拉赫主編:《加洛林書信集》(W.Gundlach,ed.,Codex Carolinus),安斯特·杜穆勒主編:《墨洛溫加洛林書信集》第1卷(Ernest Dümmler ed.,Epistolae Merowingici et Karolini aevi tomus Ⅰ),柏林:魏德曼出版社1892年版,第60通,第586頁。。從778年到781年的3年間,查理曼經(jīng)過醞釀,最終采取了分封之制。兩位年幼的王子成為國王,分別駐守西南和東南邊疆地區(qū),守備一方。查理曼與長子則對付北方和東方的威脅。

        789年左右,查理曼進一步分封擁有繼承權的長子小查理為勒芒王。而年齡最大的小丕平即駝背丕平?jīng)]有得到封國,因此在東部邊境巴伐利亞貴族的支持下發(fā)動兵變,失敗后被囚禁于普呂姆修道院。800年圣誕節(jié),查理曼在羅馬稱帝。與此同時,他讓教宗利奧三世為小查理加冕,封之為法蘭克王,形成了一帝三王的封建政治格局。

        806年查理曼依照慣例,實行分國。這一次分國是在分封制度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安排王國的傳承計劃,仍帶有一定的不平均性。查理曼正式三分疆域,將阿奎丹王路易和意大利王丕平的份額加以適當擴充,法蘭克王小查理則享有家族的世襲疆土(即所謂“祖業(yè)”),大于路易和丕平所占份額的總和李隆國譯:《806年分國詔書》,陳瑩雪、李隆國主編:《西學研究》第3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70~86頁。。兒服屬于父、弟服屬于兄的政治格局正式制度化。此后虔誠者路易也在即帝位之后不久就發(fā)布《帝國御秩》,進一步明確了父兄主導的分封制度。

        《帝國御秩》稱這套分封制度為“帝王”分封一體制度。在這種體系之下,皇帝虔誠者路易和共治皇帝、長子羅退爾作為皇帝,既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也在兄弟之愛的基礎上擁有父兄之尊,所謂“如同臣民服從皇帝、兒子服從父親那樣”地服從皇帝,而諸多條文都是通過朝覲(長兄)制度等建立起一套分封一體的制度。弟弟每年要朝覲一次兄長,對外作戰(zhàn)等重大軍事外交事務要先咨詢兄長的意見并獲得其幫助,等等參見李云飛:《817年虔誠者路易〈帝國御秩〉》,陳瑩雪、李隆國主編:《西學研究》第4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88~107頁;李云飛:《諸子均分與帝國一體:817年虔誠者路易的傳國計劃》,王晴佳、李隆國主編:《斷裂與轉型:帝國之后的歐亞歷史與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151頁。。這標志著形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封建家族政治。

        但是,好景不長,虔誠者路易與共治皇帝、兒子羅退爾之間的信任關系出現(xiàn)危機,虔誠者路易甚至試圖取消羅退爾的帝號,為此引發(fā)羅退爾三兄弟實行兵諫,是為830年的家族內(nèi)亂。831年虔誠者路易在平定內(nèi)亂之后,拋開羅退爾,在前妻的兩位兒子阿奎丹王丕平、日耳曼路易,與后妻所生之子禿頭查理之間進行分國。這一次分封,排除了長兄及其所占份額,回到均分的傳統(tǒng)李隆國譯:《831年分國詔書》第1條,陳瑩雪、李隆國主編:《西學研究》第4輯,第88~107頁。。此后歷代加洛林王室延續(xù)分封政策,直到10世紀初期。10世紀中期,在東法蘭克王國,奧托一世(936—962年在位)完全用嫡長子繼承的分封制度取而代之,成為中古王室分享權力的主流模式。它或采取帝王分封一體制,或者更為常見的王公爵(伯爵)分封體制,至今仍在歐洲君主制國家中依稀可見。

        三 王家與家族政治

        柳宗元等古人給我們提供了觀察西方中古封建制度的新視角,可惜的是,他們并沒有進一步分析封建制的經(jīng)濟社會基礎。馬克思、恩格斯則提醒我們考察大土地所有制。加洛林封建制草創(chuàng),為我們提供了絕佳的分析案例,探討其公利與私利結合的方式,說明加洛林封建制的運作機制。如果家族血緣是將個人的統(tǒng)治拓展為血緣家族的統(tǒng)治,那么這種家族統(tǒng)治的經(jīng)濟社會基礎何在?

        在經(jīng)典的封建主義理論中,家與封建關系之間呈現(xiàn)為一定的互相替代性。馬克·布洛赫在《封建社會》中曾經(jīng)探究過家、封建關系和公共權力三者之間的復雜關系。在他看來,“親屬關系是封建社會的基本因素之一,它的相對弱小很能說明封建主義存在的原因”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第245頁。。布洛赫雖然關注家長制與封君封臣制度的替代關系,但他忽略了一種更加廣泛存在的模擬家的社會組織關系:大“家”(familia)及其各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在認識到封君封臣制度的遮蔽效果之后,家的作用和意義似乎也隨之顯露。

        在中古早期的拉丁文獻中,“家”這個詞的出現(xiàn)頻率不算低??傮w說來,“家”有廣狹兩種不同的內(nèi)涵和外延。一方面,加洛林時期基于血緣關系而形成的家,類似于我們說的核心家庭,其存在非常普遍。在當時的土地登記冊(Polyptique)中,最為常見的統(tǒng)計單位便是各種核心家庭。例如現(xiàn)存最著名的巴黎圣日耳曼修道院地產(chǎn)登記冊,其開篇云:“戈德波爾德,圣日耳曼修道院的科洛尼(隸農(nóng)),與兩個孩子一起生活。這兩個孩子分別名叫戈德希爾德和阿瑪爾特魯?shù)?。戈德波爾德?lián)碛幸蛔杂傻耐ピ海锌筛?犁地(相當于15英畝),兩塊各1艾爾棚(相當于1英畝)的葡萄園,半艾爾棚的草場。因此,他要為3艾爾棚的葡萄園提供勞役、繳納2摩迪(約合18升)葡萄酒、小豬3頭和小羊15只。瓦拉特烏斯,科洛尼,他的妻子也是科洛尼,名叫弗拉門吉爾狄,他們皆為圣日耳曼修道院的人,兩個小孩跟他們一起生活,這兩個小孩分別叫做……”“高吉亞克村”,奧古斯特·隆尼永編:《圣日耳曼德普雷修道院財產(chǎn)清冊》第2卷(“De Gaugiaco”,Auguste Longnon ed.,Polyptyque de L’abbaye de SaintGermian des Prés,tom.Ⅱ,Texte du Polyptyque),巴黎:香皮永出版社1886—1895年版,第1~2頁?;谶@些土地登記冊,史家推算,當時流行的是核心家庭,戶均人口在45~55人之間亞德里安·韋盧爾斯特:《加洛林經(jīng)濟》(Adriaan Verhulst,The Carolingian Economy),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頁。。意大利學者赫爾利曾經(jīng)認為在中古早期,古代羅馬大小相差懸殊的大家族和核心家庭并存模式開始轉向以灶膛為單位、相對一致的核心家庭模式,而加洛林時代正是這一變化真正開始的時間節(jié)點大衛(wèi)·赫利:“中古家庭的構成”(David Helihy,“The Making of the Medieval Family”),《家庭史雜志》(Journal of Family History)第8卷第2期(1983年),第116~130頁。。但今天的歷史學家業(yè)已揭示,在羅馬帝國時期和古代晚期,核心家庭其實在日常生活中就承擔著重要的功能茱莉亞·希爾內(nèi)爾:“宮室、家庭和繼承權:古代晚期羅馬的元老家庭居所”(Julia Hillner,“Domus,F(xiàn)amily,and Inheritance:The Senatorial Family House in Late Antique Rome”),《羅馬研究雜志》(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第93卷(2003年),第129~145頁。。

        另一方面,在常見的小家庭之上還有大“家”,指國王、教俗貴族所居住宮室范圍內(nèi)的所有人員。這種“家”也往往還有廣狹兩種所指,狹義的大“家”指國王和貴族身邊之人;而廣義的大“家”則包括他們所擁有地產(chǎn)上的幾乎所有人口。大“家”之家人往往沒有任何血緣聯(lián)系。這種大“家”其實是一種模仿家庭進行法律擬制而成的組織。例如上述土地登記冊中所說的“圣日耳曼努斯修道院之人”,即圣日耳曼修道院的家人,數(shù)量超過3000。又如蘭斯教會的圣雷米修道院,依據(jù)847年左右的土地登記冊,其中有家人1202位讓皮埃爾·德弗羅伊:“蘭斯的圣雷米修道院財產(chǎn)清冊所見之人口”(JeanPierre Devroey,“La Démographie du Polyptyque de SaintRemi de Reims”),查理·維利耶主編:《香檳人口統(tǒng)計》(Charles Vuilliez,ed.,Compter les Champenois),蘭斯:蘭斯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1~94頁。。當時文獻中常見的有教宗之家、查理曼之家、以及無數(shù)冠以圣徒之名的各種大“家”,如圣彼得之家等。特定地產(chǎn)上的所有人,都屬于這一特定之家,被稱為“圣日耳曼努斯修道院之人”或者“圣雷米修道院的人”,等等。

        《中古拉法辭典》為“Familia”提供了4個義項:“1.依附于某位領主或者某個教會的全體奴仆;2.修道院、修道團體、修道社區(qū)的居民總稱;3.足以養(yǎng)活一家人的土地;4.神圣家族,即伯利恒的神圣家族?!卑柌亍げ既R茨主編:《中古拉法辭典》(Albert Blaise,ed.,Dictionnaire LatinFranais des auteurs du MoyenAge),圖安霍爾特:布里波爾斯出版社1975年版,第372頁?!吨泄攀忿o典》則有專門的詞條系統(tǒng)地解釋大“家”?!霸谥泄旁缙诤褪⑵?,家主要是某塊土地所屬人員的合稱,他(她)們都隸屬于領主法……9—11世紀,據(jù)K·波斯爾估計,95%的人口生活于某種家法之下?!盞.舒爾茨:“家庭”,羅伯特·奧梯等主編:《中古史辭典》第4卷(K.Schulz,“Familia”,Lexikon des Mittelalters,vol.iv),斯圖加特:梅茨勒爾出版社1999年版,第254~256欄。處于社會基層的眾多核心家庭,從屬于一個法律擬制的貴族之家。

        德國學者波斯爾專門梳理過大“家”的發(fā)展史。他將“家”視為歐洲中古社會組織的初級階段,實乃后來封建制度之淵源,因此稱之為“原始封建組織”卡爾·波斯爾:“作為中古社會基本結構的‘家庭’”(Karl Bosl,“Die ‘Familia’ als Grundstruktur der mittelalterlichen Gesellschaft”),《巴伐利亞地方史雜志》(Zeitschrift für Bayerische Landesgeschichte)第38卷(1975年),第403~424頁。。在中古早期的后半程,家人逐漸農(nóng)奴化。自10世紀之后,“家”紛紛分化瓦解,變得多元化,家人也擁有不同的自由以及相對固定的義務。

        加洛林家族首先是一個核心家庭,王權限于核心家庭之內(nèi)分享。實行分封制使得有王位繼承權的兒子們在封國建立起自己的核心家庭。但是,作為血緣家族的加洛林家族也同樣存在。大家長(父王)所在的宮廷往往會有家族的其他成員一起生活,構成血緣性大家族。據(jù)艾因哈德追述,晚年查理曼的亞琛王宮住著祖孫三代數(shù)十口人。尤其在兒子意大利王丕平死后,查理曼將丕平的孩子們接到宮廷之中。

        除了血緣上的核心家庭和大家族之外,查理曼也擁有法律擬制上的大“家”。最為集中的相關資料便是著名的《莊園敕令》。在第2、3、4、12、29、52、53、56、63等款或直接或間接提到了“我們的家”(familia nostra)李云飛:《查理曼〈莊園敕令〉新譯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編:《慶祝馬克垚先生九十華誕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23年版,第284~306頁。從莊園管理角度的相關研究,參見李云飛:《查理曼〈莊園敕令〉探析》,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世界古代史研究室主編:《多元視角下的封建主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42~559頁。。國內(nèi)譯者李云飛在譯文第2款“我們的家”后特地添加了一條注釋:這里的“familia”并非僅僅指國王的眷屬,而是包括國王的各種府邸人員和仆傭、王室莊園上的各種依附民。而且,依據(jù)第4條,居住在莊園上的自由民(“franci”)并不算作“朕的人”。譯者的這條注釋說明了查理曼之家最為廣義的外延。這條注釋淵源有自,早在1853年法國學者本杰明·蓋哈爾的箋注便提到:“所有為查理曼老爺服務的自由人或者依附民,其中甚至包括神職人員,查理曼得維持其生存、保護他們以免被迫淪入悲慘境地。”本雅明·格拉爾:“《莊園敕令》注解”(Benjamin Guérard,“Explication du Capitulaire de Villis”),《紋章學院叢書》(Bibliothèque de l’école des Chartes),第4卷(1853年),第204頁。而最新的法語評注本也有類似的解釋:“familia的含義相當寬泛,因為查理曼將國庫土地上的自由人、其教堂牧師以及人質(zhì)都包括在內(nèi)?!币聋惿住ゑR紐諾爾提耶:“《莊園敕令》和帝國宮廷(約810—813年):文本、翻譯和評注”[Elisabeth MagnouNortier,“Capitulaire De Villis et Curtis Imperialibus (vers 810—813):Texte,Traduction et Commentaire”],《歷史評論》(Revue Historique)第300卷第3期(1998年),第678頁注67。

        《莊園敕令》第53款:“每位管家(法官)要注意,以便我的家人都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在交易中也沒有游手好閑。”第56款:“每位管家都得在轄區(qū)內(nèi)經(jīng)常聽取訴訟,主持正義,注意使我的家人規(guī)矩地生活?!钡?9款:“每位管家每天得提供3磅蜂蠟、8品特肥皂;在圣安德烈節(jié),只要與我的家人們在一起,他們就得提供6磅蜂蠟,在四旬齋期間同理?!?/p>

        但是,大“家”并不僅僅只有這么一種外延,即王家地產(chǎn)上的所屬人員;除此之外,王家也指代帝王身邊之人,在國王駐蹕的王宮服役或者跟著加洛林帝王巡游各地宮殿的那些人。我們可以將他們稱為“家臣”。查理曼811年所立的遺囑盡管沒有以家人稱呼他們,但在遺贈中專門提到了他們。更為明顯的證據(jù)來自于查理曼去世之后。接到查理曼去世的消息,虔誠者路易(781—840年在位)匆忙趕到亞琛,首要的事務便是如何處理滯留在宮廷的各國來訪使節(jié)。這個時候,他的家臣們扮演了重要角色。第一部路易傳記(創(chuàng)作于830年代中期)的作者瑟甘說:“與此同時,他召集那些隨身人員舉行家臣會議(colloquium familiare)?!卑菜固亍ぬ貍惼站帲骸渡省绰芬谆实蹅鳌怠罚‥rnst Tremp,ed.,Theganus,Gesta Hludowici imperatoris),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995年版,第9段,第190頁。經(jīng)過家臣們的商議,虔誠者路易隨后一一接見這些使臣,將他們遣返歸國。

        837年,科布倫茨的圣卡斯托爾教堂完工投入使用,為此舉行大型祝圣儀式,特里爾大主教哈提(Hetti)在儀式結束之后,贈予國王、其妻、其子以及全體“家”人無數(shù)禮物。這些家人應該是家臣安斯特·特倫普編:《瑟甘〈路易皇帝傳〉之匿名續(xù)編》(“Continuatio anonyma”,Ernst Tremp,ed.,Theganus,Gesta Hludowici Imperatoris),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995年版),第256頁。。

        欣克馬爾的《論宮廷治理》作于9世紀晚期,是指導當時年幼的加洛林國王如何治理王國的教本。其中也專門提到這種狹義的王家(familia regalis)。在確保供給充足的時候,他說:要注意請國王在某地停留的時間須與所帶來和當?shù)仡A備的飲食相應,以免到時方知要么時節(jié)不合適要么時間過于緊迫,出于疏忽而導致王家所需物品缺乏……”這里的王家也應該指代王室成員及其家臣托馬斯·格羅斯、魯?shù)婪颉はYM爾主編:《欣克馬爾論宮廷治理》第1卷(Thomas Gross and Rudolf Schieffer,eds.,Hincmarus de Ordine Palatii,MGH,F(xiàn)ontes Iuris),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980年版,第74~76頁。。

        依據(jù)以上分析,加洛林王家似乎可以被區(qū)分為三個圈層。處于最核心的是核心家庭。從這個核心衍生出王室家族,由各種基于血親與姻親關系的親戚構成;他們與帝王的家臣,似乎彼此難以區(qū)分,共同構成了家臣圈層。在最外圍,則是散布各地王室地產(chǎn)和建筑里隸屬于王室的所有人員,藉此,王室不僅獲得其運作的經(jīng)濟資源,而且擁有最為強大的社會力量乃至軍事實力。王家構成了加洛林王權的基石。

        第二部虔誠者路易傳記(創(chuàng)作于840年代初)的作者、無名星官講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當794年虔誠者路易之國的時候,查理曼問虔誠者路易,作為國王,當如何處理“家產(chǎn)”。他教導路易:除非有來自父王的建議,不得擅自恩賜家產(chǎn)。父親接著教導說,每位貴族都在追求私利,忽略公利;反之,如果將公利轉化為私利,隨便賞賜家產(chǎn),那么國王就最終只空有王名,實際上一無所有。于是父王就專門指派官員,負責那些王莊,以便確保它們提供王室所需以及公利所需(regio,obsequio publico)安斯特·特倫普編:《無名星官之〈皇帝路易傳〉》(Astronomus,Vita Hludowici imperatoris),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995年版,第18段第302~304頁。。這份資料彰顯了加洛林王家家產(chǎn)與公天下之間的帝(王)權悖論,也點明了王家私產(chǎn)與公利之間的某種鏈接,提示我們從公權力與私權力結合的角度,揭示加洛林封建王權的特質(zhì)。

        四 土地為私、家產(chǎn)為公

        查理曼對路易的教導,應該是有鑒于前朝敗亡的教訓所做的更張。加洛林王朝之所以能替代墨洛溫王朝,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墨洛溫王室通過大方地賞賜教俗貴族土地,贏得了他們的支持,但這也使得王室喪失了地產(chǎn),國王最終變成了有名無實的傀儡?!斗ㄌm克王家年代記》原本在記錄改朝換代一事時,說明末代墨洛溫王希爾德里克三世是“偽王”(1 rex),修訂本則補充說“享有偽王之名”(1 regis nomine fungabatur)弗里德里克·庫爾茨、格奧爾格·佩爾茨主編:《法蘭克王家年代記》(Friderick Kurze and G.H.Pertz,eds.,Annales regni Francorum inde a.741 usque ad 829),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895年版,第10~11頁。。一代人之后,艾因哈德則更加詳細地解釋了這一事件的緣由。他將希爾德里克稱為“空有無用的王名”(inutile regis nomen),而其原因則恰恰是除了“一處很微薄的莊園,此外一無所有。”與之相應,王室的財產(chǎn)和權力(opes et potentia)落入到了宮相手中,歸加洛林家族掌管。沒有王家家產(chǎn)的墨洛溫王淪為了偽王。

        加洛林家族是以為公的旗號實現(xiàn)改朝換代的,用當時的詞匯來描述就是“王國利益”(regni utilitas)。如果嚴格控制王莊的轉讓,維護王家私產(chǎn),那么又如何能夠示天下以王室對公利的貢獻呢?加洛林王室有諸多代表公利的方式,例如我們所熟悉的利用巡查欽差、伯爵、主教等公職人員行使司法正義等。本文不具論,所欲略作申說的是,從王國治理的角度而言,王權并非天生就能代表公權力;其是否代表公利,端賴其如何選賢用能、以示公天下之心。因此,傳統(tǒng)的封建制理論聚焦于王權瓦解,貴族興起,公權力轉化為私權力,這似乎存在著重大的理論缺陷。

        從家產(chǎn)與公利的角度來看,加洛林王室至少擁有三種主要的途徑來利用家產(chǎn)實現(xiàn)公利。

        第一,與無數(shù)個貴族之家攜手合作,共同為公利服務,例如應對饑荒。著名的794年《法蘭克福敕令》第4款,規(guī)定各個擁有王室恩地的貴族之家得養(yǎng)活其家人:“如果擁有我們的恩地,得精心考量,在上帝的恩典下,這份土地能提供多少糧食,以便該恩地所屬的釋奴不會遭遇饑荒而死亡?!薄兜?8號條令:法蘭克福主教代表大會》,載阿爾弗雷德·博萊修斯編:《法蘭克王國條令集》第1卷(“28.Synodus Franconofurtensis”,Alfred Boretius ed.,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vol.Ⅰ,),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883年版,第74頁第4款。

        805年大饑荒期間,查理曼頒布了許多帶有挽救措施的敕令,其中多次提到各大“家”要確?!凹胰恕焙透F人不至于挨餓?!霸诔抢?,要督促男女修道院虔誠而貞潔地侍奉上帝,依其能力供養(yǎng)他們的窮人和家人?!薄兜?4號條令:主教和伯爵須知的條令》,載阿爾弗雷德·博萊修斯編:《法蘭克王國條令集》第1卷(“54.Capitula per Episcopos et Comites nota Facienda”,Alfred Boretius,ed.,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vol.Ⅰ.),第141頁第6款。806年查理曼頒布《巡查欽差敕令》,其中第9款涉及乞丐,為此規(guī)定:“我們希望,每位忠臣都要用自己的家產(chǎn)或者恩地來供養(yǎng)窮人,不得允許他們到處行乞;如有發(fā)現(xiàn),除非他們親自勞動,任何人不得擅自供養(yǎng)他們。”《第46號條令:在奈梅亨發(fā)布的巡查欽差條令》,載阿爾弗雷德·博萊修斯編:《法蘭克王國條令集》第1卷(“Capitulare Missorum Niumagae Datum”,Alfred Boretius,ed.,Capitularia Regum Francorum,vol.Ⅰ),第132頁第46款。

        第二,王室與貴族之間建立相互合作關系,以表明王室代表了貴族的利益。李云飛業(yè)已注意到王室地產(chǎn)上有法蘭克人,他們并不屬于王室之家。法蘭克人可以是普通法蘭克自由民,但也可以被解釋為法蘭克貴族。同樣在貴族地產(chǎn)上也有王室之家的成員(fiscus)。憑借王室之家和貴族之家,王室利益與貴族利益之間密切地聯(lián)系起來;為了共同的利益,他們之間需要互相親密配合。

        為了協(xié)助王室,教俗貴族要每年給王室獻禮。獻禮集中于王國大會上進行,使得這一儀式非常隆重并被稱為法蘭克的習慣制度。如同《梅斯編年史前編》所言:“從全體法蘭克貴族那里接受禮物,并一起商議如何維護公利,如保衛(wèi)和平、保護教會、人民和孤寡。”德·西蒙森編:《梅斯編年史前編》(De Simson,ed.,Annales Mettensis Priores),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905年版,第14頁。827年的《法蘭克王家年代記》則明確地提到了“年度禮物”(annualia dona)弗里德里克·庫爾茨、格奧爾格·佩爾茨主編:《法蘭克王家年代記》(Friderick Kurze and G.H.Pertz,eds.,Annales Regni Francorum)第173頁第827年條。陳文海譯為“年貢”,更適合中文習慣。陳文海譯注:《法蘭克王家年代記》,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6頁。但考慮到禮物“dona”這個詞出現(xiàn)的廣泛性以及各種不同的語境,我暫時選擇“禮物”這種譯法。。9世紀晚期,欣克馬爾在《論宮廷治理》則將之稱為“戰(zhàn)士們的年度禮物”(donis annuis militum)托馬斯·格羅斯、魯?shù)婪颉はYM爾主編:《欣克馬爾論宮廷治理》第1卷,第72頁。。

        第三,作為接受禮物的對應措施,為了顯示王室的公利屬性,王室也要將王莊的產(chǎn)出大方地拿出來共享,通過將私產(chǎn)乃至掠奪而得的不義之財大方地賞賜給教俗貴族,有利于形成有福同享的經(jīng)濟倫理。不僅如此,賞賜教會或者說教會之家,能最有效地展示王室財產(chǎn)的公共性。在當時,教會最為集中地代表了公利,因為對上帝的禮敬代表了最無私的追求。贈予教會以便濟貧,可以合法地洗白財產(chǎn)并使之披上公利之外衣。當法蘭克軍隊于796年東征潘諾尼亞,掠奪了阿瓦爾人的巨額財寶,法蘭克人甚至由此變富。這筆戰(zhàn)利品通過大方賞賜而得到洗白,不義之財被法蘭克人正義地(juste)獲取。因為“在一切美好恩典的大方賜予者上帝的恩賜下,這位最為謙遜大方的人、上帝的支持者將其中許多送到羅馬的使徒教堂,剩余的部分則被大方地賞賜給貴族們,無論教俗,以及其他忠臣們”陳文海譯注:《法蘭克王家年代記》,譯文根據(jù)拉丁文略有調(diào)整。。當王室大方地將動產(chǎn)分享給教俗貴族之時,王室私產(chǎn)似乎也就華麗轉身,帶有了靚麗的公利色彩。

        贈予教堂、救濟窮人也是王家家產(chǎn)公利化的高光時刻。往往在帝王臨終之前他們會發(fā)愿進行大規(guī)模的施舍活動。在811年的遺囑中,查理曼將自己的所有動產(chǎn),包括私人擁有的物品如王冠、私人藏書等都立囑在死后變賣,折合為金銀。其所得除了1/4留給自己的子孫和王家之人,其余3/4都捐獻給21個大主教區(qū)和亞琛教會,用于救濟窮人。查理曼對王室收入的利用似乎做到了一切為公。

        在加洛林王朝歷史上,查理曼可謂理想的加洛林封建帝王,他以自己離開塵世時一無所有狀態(tài),最好地詮釋了加洛林公權力與王家私產(chǎn)的結合方式。盡管他并不識字,但據(jù)說他最愛聽的讀物是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每每坐在餐桌之上,令侍者誦讀此書艾因哈德、圣高爾修道院僧侶著,A.J.格蘭特英譯,戚國淦漢譯:《查理大帝傳》,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7頁。。在進行最為基本的生活保障活動時,查理曼所思也是上帝的天國。頗堪比肩查理曼的是他的孫子羅退爾皇帝(817—855年在位)。后者在855年臨終前遁入普呂姆修道院,落發(fā)為僧,也是一無所有地往見上帝。《圣伯丁年代記》對此明確說明,“他得到了永生”弗里德里克·庫爾茨、格奧爾格·佩爾茨主編:《富爾達修道院編年史》(Friederic Kurze and G.H.Pertz,eds.,Annales Fuldenses Sive Annales Regni Francorum Orientalis),漢諾威:漢娜出版社1891年版,第46頁第855年條。。羅退爾至今猶存的棺材上面銘刻:“他曾統(tǒng)治了法蘭克人、意大利人和羅馬人,但他拋棄了一切,作為窮人離開了人世?!薄兜?1首:悼路易皇帝》,載安斯特·杜穆勒編:《加洛林拉丁詩歌集》第2卷(“XCI,Epitaphium Hludharii Imperatoris”,Ernest Duemmler,ed.,Poetae Latini aevi Carolini,tomus Ⅱ),柏林:魏德曼出版社1884年版,第241頁。詳細的討論參見瑪麗亞·謝培爾斯:《羅退爾一世(795—855年)與法蘭克帝國》[Maria Schpers,Lothar Ⅰ (795—855) und das Frankenreich],維也納:布勞出版社2018年版,第653~656頁。她更多地從個人與上帝之間關系的角度來討論這一問題。

        但是,查理曼時期有大量的戰(zhàn)利品流入,國王無需大規(guī)模地贈送土地,以便實現(xiàn)公利并博得教俗貴族的效忠。但是,當天下承平日久之時,缺乏稅收體系的皇帝,就會面臨贈予土地的壓力。這一壓力會首先傳導到分封國王的身上,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獨立的國王,但是缺乏對王莊的全面掌控。從現(xiàn)存贈地文書來看,這些新受封國王不能單獨簽發(fā)贈地文書,必須有老國王的授權和認可,才能實施例如,虔誠者路易的幾個兒子中,長子羅退爾現(xiàn)存最早的文書是822年,817年分國之后第5年。在這份文書中,他并沒有單獨使用自己的名號,而是說“路易皇帝之子羅退爾”?,F(xiàn)存最早的日耳曼路易的文書,則要晚到829年。謝謝馮加帥提示這一現(xiàn)象。。加洛林王室的這種土地政治固然可以有效地維持家族的權力基礎,但也會孕生嚴格控制著王莊的老國王與受封的兒子們之間的矛盾,甚至引發(fā)內(nèi)戰(zhàn)。經(jīng)歷了虔誠者路易統(tǒng)治后期幾次大規(guī)模的內(nèi)戰(zhàn)之后,這一加洛林封建土地政策仍然沒有被拋棄。到了胖子查理(875—887年在位)、受到公認的最后一代加洛林皇帝統(tǒng)治時期,皇帝仍然牢固地掌控著王莊。結巴諾特克為此勸諫,希望胖子查理給自己的私生子伯納德和侄兒子阿努爾夫(888—906年在位)大方地贈予土地;因為缺少財源,導致他們的王室之劍閑置生銹艾因哈德、圣高爾修道院修士:《查理大帝傳》,第92頁。。

        近來一些研究者否定了加洛林王權衰落的固有認識,他們提出,加洛林王朝的衰亡是一種生物學危機的結果。加洛林男性后裔在880年代突然大規(guī)模喪生,導致王朝后繼乏人西蒙·麥克萊恩:《9世紀晚期的王權與政治:胖子查理與加洛林帝國的終結》(Simon Maclean,Kingship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Ninth Century:Charles the Fat and the End of the Carolingian Empire),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查理·韋斯特:“9世紀法蘭西亞的領主權:以拉昂主教欣克馬爾及其追隨者為例”(Charles West,“Lordship in ninthcentury Francia:The case of Bishop Hincmar of Laon and its followers”),《過去與現(xiàn)在》(Past amp; Present)第226期(2015年),第3~40頁;克里斯·威克姆著,余樂譯:《羅馬帝國的遺產(chǎn)(400—1000)》,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545~548頁。。這一新見正好印證了加洛林封建土地政治運作機制的成功。

        五 加洛林封建政治

        借鑒唐宋元先賢的相關討論,尤其是帝(王)權悖論,結合加洛林的史事和相關政策法令,可以得到的結論是:加洛林王室確實推行了自上而下的封建制。加洛林的封建制度核心是核心家庭成員之間以分封的方式分享王權,用極其私有化的方式壟斷王權。加洛林王權牢固地建立在遍布各地的各種王家私產(chǎn)之上,也依靠人員廣泛的王家家人的辛勤服務。王室一方面調(diào)動其他貴族之家,一起協(xié)同行動,應對各種社會挑戰(zhàn)和危機,實現(xiàn)王國的公利;另一方面則利用王家地產(chǎn)和財產(chǎn)來為公利服務,贈予教會、救濟窮人、大方地賞賜教俗貴族和各級忠臣們,從而轉化為正義的化身,實現(xiàn)天下為公。

        1990年代的封建革命大爭鳴,使得喬治·杜比不得不對封建革命論做出了重大修正,承認以封君封臣為特征的封建制因素的延續(xù)性。“個人服從關系很久就在私人領域、在加洛林公共制度的外衣下確立起來了。而加洛林制度的崩潰則使這些關系顯露出來……它們成為各種政治關系的架構,而它們產(chǎn)生的心態(tài)則影響到高級文化的所有方面?!眴讨巍ざ疟龋骸斗▏贰飞蟽?,第314頁。但這一調(diào)整暴露了其理論的重大缺陷。他原來將王權作為公權力、貴族視為私權力,二者的轉換是以暴力替代司法訴訟,頗能自圓其說;而迫于歷史事實所做出的調(diào)整,暴露了其理論中公權力私權力區(qū)分僵化的弱點,他忽略了公私權力的轉化才是中古封建政治的內(nèi)在機制。

        采用中國古代封建制的概念,可以更為合理地解釋加洛林時期的基督教神圣王權?;浇躺袷ネ鯔嗟恼文繕?,用當時的話語來說,就是追求上帝、天國和永生;用今天的話語來講,似乎可以轉換為通過教會來為窮人服務,從而實現(xiàn)公利。要實現(xiàn)公利,帝王就得大方地施舍,尤其是贈予教會財物;以此博得上帝的喜歡并得到上帝的恩典。恩典之物,包括權威,但又并不限于此。依據(jù)基督教政治理論,王權乃此世之物,不值得留戀;而博得上帝恩典的名聲,使得自己的政治行為都能堂而皇之地“奉上帝之名”才是國王的最佳追求目標。因此,借助于神權政治,加洛林封建王權得以調(diào)和其家族政治與公權力之間的緊張關系,以私產(chǎn)而實現(xiàn)天下為公,從而不僅使王權具有強烈的公天下色彩,也使得王國治理帶有強烈的基督教倫理色彩。

        鑒于前朝之失,加洛林王室有意識地盡量保證王莊的控制權和完整性,使之掌握在分封之主手中。在缺乏系統(tǒng)性稅收政策的前提下,這一制度可以確保加洛林王權集中化的經(jīng)濟基礎,但也會在分封者與受封者之間釀成緊張關系甚至引發(fā)內(nèi)戰(zhàn)。受此推動,到10世紀時,長子或者單一繼承制度漸次流行起來,從制度上消解了加洛林封建制度的內(nèi)在不穩(wěn)定性。此后繼加洛林王朝而興起的幾個王朝在繼承封建土地政治的基礎上,繼續(xù)改變家族政治的權力分享機制,推行單一繼承模式,改行封君封臣制度,將帝(王)諸侯王的王權分享模式改易為帝(王)公爵(伯爵)的西方傳統(tǒng)封建模式。另一方面,在王權不再分割的同時,王室其他成員日益封臣化,與自下而上的封建騎士等城堡主的興起匯流,自上而下的封建制與自下而上的封建制結合,迎來了以封君封臣制為基本制度的封建時代。

        加洛林封建制跟11世紀的封君封臣制一樣,都是封建土地政治,將公權力建立在土地的私有基礎之上。所不同者,在于加洛林王室實行分封制度,建立起家族政治,實行家族分享王權模式。以王莊為依托,加洛林王室將所得收入大方地分賜給教俗貴族,尤其是幫助教會、救濟窮人。一方面在封建土地私有制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利用私產(chǎn)為公利服務;另一方面督促貴族也效法王室,利用其私產(chǎn)為公利服務,利用他們巡察各地,保證司法公平,從而不僅使王權具有強烈的公天下色彩,也使得王朝具有強烈的基督教道德激勵。加洛林帝國的衰敗在于家族內(nèi)部的爭斗所導致的繼承人危機,其解體方式表明加洛林宗法封建制本身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力。10世紀初,其他政治勢力通過各種曲折的辦法獲得加洛林家族的血脈,為自己的統(tǒng)治添加合法性,以一種非常極端的方式彰顯了加洛林封建制的強烈宗法色彩。

        加洛林封建制雖然也強調(diào)父家長和兄家長的權威,以維持帝國一體的格局,但是,自上而下地推行分國,使得封建制最終通向了多元化政治格局,轉化為以封君封臣為特色的分封制。而這一點正是柳宗元所極力反對并加以指責的。柳宗元堅持郡縣制才有可能實現(xiàn)選賢用能的原則,是圣人制作的結果。而元代馬端臨則反過來力陳郡縣制所支持的帝制之失,并據(jù)此批評柳宗元。他們對封建制的評價大相徑庭,源自于對于如何實現(xiàn)選賢用能的原則,彼此看法迥異。換言之,他們追求不同的公權力分享機制以及如何實現(xiàn)天下為公。然而他們所揭示的帝權悖論使得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學術界對封建制的僵化理解。

        當我們進行古今中外歷史對話的時候可以超越西方學術傳統(tǒng),而從更加客觀開放的角度來重新評估封建制和加洛林政治。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相關實證研究業(yè)已表明,封建制并不是像史家所設想的那樣單一化,僅僅存在以土地換兵役一種模式;而且封建制亦非中古拉丁歐洲社會的唯一制度。加洛林王朝以分封王國為核心的封建制并不是一種孤立的制度,封建制之外還有伯爵制和教區(qū)制。我們需要將加洛林封建制置于多元的政治結構之中,關注封建制、伯爵制與教區(qū)制的互動。

        Carolingian Feudal Politics in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History

        Li Longguo

        Abstract:In recent years,domestic and foreign academic circles have launched new debates around feudal discourse,and the inherent conceptual system has been deconstructed.Based on different academic historical traditions,a diversified feudal discourse pattern has been formed.Under this background,this paper makes a tentative attempt to introduce the concept of feudalism from ancient Chinese historiography into the field of world history and to analyse Carolingian politics by applying the “paradox of royal authority” revealed by ancient Chinese experts.After analyzing the original data,it can be seen that the Carolingian dynasty also had a feudal system similar to that of ancient China,through which the Carolingians gained legitimacy by using their own resources for the public benefit of all the Franks.Borrowing terms from ancient China can therefore shed new light on Carolingian feudal politics.

        Keywords:Carolingian Dynasty;Feudalism;Family Politics;Paradox of Royal Authority

        【責任編校 李 恒】

        国产乱子伦农村xxxx| 又黄又刺激的网站久久| 精品久久久无码人妻中文字幕豆芽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久蜜桃| 越南女子杂交内射bbwxz| 手机看片福利日韩国产| 丰满少妇又爽又紧又丰满动态视频| 亚洲午夜精品一区二区麻豆av| 国精产品一区一区三区有限公司杨| 国产精品开放小视频| 极品美女销魂一区二区三| 日本五十路人妻在线一区二区| 人与动牲交av免费| 欧美日韩另类视频| 亚洲av第一区综合激情久久久| 国产一级二级三级在线观看av| 青草内射中出高潮| 日本视频中文字幕一区在线| 国产一级一片内射视频在线| 国产在线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观看| 亚洲va中文字幕无码毛片| 日本午夜精品理论片A级APP发布| 国产熟女乱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日韩女优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道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中文AV怡红院| 亚洲精品一区二在线观看| 午夜时刻免费入口| 风流少妇又紧又爽又丰满|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热九| 中文字幕成人乱码熟女精品国50| 免费人成再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大片免费| 国产一区三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 女人色熟女乱| 六月丁香久久| 亚洲精品国产精品系列| 边添小泬边狠狠躁视频| 亚洲一区毛片在线观看| av在线亚洲欧洲日产一区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