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于姥,在一家星級酒店的餐廳。
她是我表妹的婆婆的母親。那天,是我另一個表弟的婚禮,所有親戚全部到場。于姥有些耳背,她坐在窗口,白發(fā)稀疏,精神矍鑠,說實話,我們的交流僅限于問好、回應。
過了幾天,我約妹妹吃飯。妹妹無意間告訴我,每年,她的公婆都要陪于姥回老家給兩任丈夫上墳。出于捕捉故事的本能,我追問了于姥和兩個姥爺間的情感糾葛。
簡而言之,70年前,南方某鐵路醫(yī)院的護士于小梅與北方某鐵路局的司馬舉行了婚禮,因傳言于的叔叔是奉軍的一個頭目,司馬的單位拒為二人開介紹信,他們沒有領成結婚證,之后,各自婚嫁,又因不同的際遇都來到了陜西。20世紀90年代,于姥的第一任丈夫去世,鰥居的司馬帶著當年最終開出的介紹信登門澄清誤會并求婚,于姥感動之余,和司馬領了結婚證,此后,相伴十年。
我也在感動之余,寫了一篇散文《結婚證》。文章兩千多字,除了妹妹,我還和妹妹的婆婆孫阿姨聊過。讓我動容的是,她嘆息于姥的坎坷,對于姥的改嫁,毫無芥蒂,司馬去世后,她和司馬家的后人還有來往。
故事寫完,過了兩年,發(fā)生反轉。2021年大年初三,妹妹告訴我,近九十歲的于姥身體有恙,怕熬不過疫情,告訴孫阿姨,司馬才是她的親爸。這消息如晴天霹靂,仔細想來,又合乎情理。
親爸其實是后爸,后爸才是親爸。
明知道孫阿姨不是親生,卻一生視如己出的第一任姥爺——孫姥爺,和明知道是親生女兒,尊重心中的約定,始終不愿相認的司馬姥爺;“兩個爸爸都偉大”這句話,從春節(jié)到國慶,幾個月間,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兩個爸爸,尤其所謂“親爸”孫姥爺?shù)募尤?,新長出的內(nèi)容,讓故事超越了愛情。它變成一種討論,討論的是:面對大時代、面對個體無能為力的那部分,造化弄人,人如何應對。
是啊,如何應對?
寫作過程中,我不斷捫心自問,同樣的事兒發(fā)生在你身上,你能做得更好嗎?還有其他選擇嗎?當一切都失控,你能控制什么?你首先能保證盡最大努力做個好人嗎?
我想起大學時,因一次選舉導致的紛爭,大家評價一個出盡風頭的同學,“他人品有問題”。一位老師嚴肅地批評我們,不要隨便給人下定義,不到關鍵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因為那可能就是一瞬間的抉擇。
在這樣的關鍵時候到來前,我起碼能選擇寫好人,讓他們溫暖、鼓勵、啟迪我。
《親爸后爸》給我的另一重啟迪是:珍惜你身邊每一個上歲數(shù)的老人,我們都是大時代的標本,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都是一部活著的現(xiàn)當代史。
于姥和她的丈夫,因職業(yè)緣故,經(jīng)歷了新中國鐵路的發(fā)展年代,自然留下歷史大事件的烙??;如奉軍,如青藏鐵路的建設,如麻風病的救治。
就在表妹告訴我“親爸后爸”的秘密前,我剛在深圳衛(wèi)視和得到(手機軟件)主辦的“知識春晚”上作為演講嘉賓,分享了我和我奶奶的一段對話。
一次,我隨口問我奶奶:“1950年,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奶奶令全家人大吃一驚地宣布:“1950年,婚姻法頒布,我是安徽阜陽地區(qū)第一個合法離婚的童養(yǎng)媳?!鄙院?,在我們你一言我一語,窮追不舍地提問下,竟拼湊出了我奶奶沒向人提起也認為不值得一說的過往。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經(jīng)歷無數(shù)辛酸、心動、興奮、心悸的時刻,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值得書寫的片段。不用求遠,和身邊的老人聊聊天吧,啟發(fā)他說一件最難忘的事兒,至今不相信會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兒。
那些戲劇化的、擱在任何時段都成立的情節(jié),蹚過特定年代歷史的河,都像傳奇。
(源自《啄木鳥》,方可薦稿)
責編: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