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20世紀(jì)80年代初從山里動身,90年代抵達城市并落腳的一代,一路跋涉,似乎擁有一個更完整的世界——比鄉(xiāng)下人多了一座城市,與城里人相比,又多了一個泥土里長出來的童年。
譚坪塬上缺水,還好村里有個波池。所謂波池,就是池塘。久居城市,老來思鄉(xiāng),耳畔時?;厥幹缫堰h去的聲音。這些城里聽不到的聲音,印象中多半是在波池邊集散的。
黃土地貌,除了人們熟知的墚、溝、峁之外,還有一種塬上人稱之為“要險”的所在。一般是指兩個寬闊處中間的細(xì)長連接部,因其險要,故稱“要險”。喬眼村的“要險”北高南低,夏秋兩季,雨水從北面順勢而下,合流之后結(jié)隊涌過“要險”,最后被人們在南邊掘出的一個波池收留。村里若排八景,“百川歸?!钡盟阋粋€。
雖是一池泥湯,總歸是有些水波粼粼的氣象,加上水邊幾棵柳樹如此這般一番婀娜,還頗有點天光云影的旖旎。入暑后,波池便是全村的公共空間。
抱著臉盆來洗衣服的女人,多的時候能把本就不大的波池團團圍了。家里的清水金貴,從溝里往回挑,快要累斷男人們的腰,所以輕易舍不得使。小孩子們自然要跟過來的,男娃脫得精光,在泥水里撲騰,懂事的女娃幫著母親一起把洗好的衣服擰干,搭在波池邊的灌木或蒿草上晾曬。
晌午前后,波池邊上人聲鼎沸。水里的娃在歡鬧,水邊則是此起彼伏的搗衣聲。老嫂子逗姑,婆家長短或是未來的女婿如何,被戳著要害的羞紅了臉,一旁看熱鬧的哄然大笑。淘氣鬼的耳朵,如同高音喇叭的開關(guān),被母親一頓擰巴,放出鬼哭狼嚎的怪叫。要好的女人們揮舞著棒槌,也忘不了互相咬耳朵,閑言碎語在這里集合,然后散入家家戶戶。
夕陽西下的時候,波池旁就另換了一番動靜。那年代,夕陽都跟現(xiàn)在不一樣,真就是一團大火,在西面的天空熊熊地?zé)?,村莊像一張被火光映紅的臉龐,在四下的幽微中耀眼地亮著。波池再往高處是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扛著犁鋤的人群還沒見影,勞累了一天的耕牛已在坡頂露出了頭。老遠看到波池,“哞—哞—”的吼叫一聲趕不及一聲,腳步也失去了常日的沉穩(wěn),“噠噠噠”一陣蹄聲過后,十多個牛頭早已扎進了池水中。
放羊人的皮鞭,爆竹一樣在遠處炸響,然后才是越來越近的“咩咩”聲,顫抖的腔調(diào),如泣如訴般的哀婉。畜禽的嘶鳴是村莊里的交響,馬的激昂,驢的蠻橫,牛的優(yōu)雅,狗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豬吃飽不餓、活著就好的憨傻;公雞洋洋得意,打個鳴都要挑高處去站著,仿佛沒有它太陽便不會醒來,母雞下個蛋恨不得全村都知道;最可憐的是羊,啃幾根坡上的草,就像欠了世間的債,一輩子恓恓惶惶,叫聲都寫滿“對不起”。據(jù)說建安時的王粲喜聽驢鳴,西晉孫楚善學(xué)驢叫,這些不講理的愛好,《世說新語》歸為名士風(fēng)度,后世亦津津樂道,我卻由此堅信這是中國歷史上最不講理的兩個時代——天下溺于深水,文人玩得火熱,斯文掃地而盡。我小時多愁善感,很少有理直氣壯的時候,所以對羊最有同理心,也最多同情,經(jīng)常不忍那顫巍巍的咩咩之聲。
牛羊歸圈,下地的人次第回來,波池邊更熱鬧了?!耙U”北邊的土崖底下是老漢們的地盤,扯閑篇、拉古話,聽上去古今縱橫,其實都在譚坪塬上打轉(zhuǎn)轉(zhuǎn)。郝家一個老漢,年輕時曾在外面闖蕩,經(jīng)常繪聲繪色地講他隨解放軍打太原城的事,似乎有些意思,只是不知道真假。
“要險”的中線,一條甬道縱貫,下面鋪著石板,兩旁用石頭圍擋,是向波池里引水用的。生產(chǎn)隊收了工,后生們就在石板上畫了棋盤,這種名叫“跌方”的棋,我至今都不明就里。玩惱了開吵,吵不出結(jié)果,摔一跤來解決。架勢一拉開,波池邊的孩子立時圍過來一圈,坐在石頭上說悄悄話的姑娘媳婦們,也一個個扭回頭來看熱鬧,忙碌一天之后的高潮時刻,誰都不想錯過。鬧夠了,說夠了,天也快黑了,于是四散回家。
黃昏時候,家家戶戶掌燈,關(guān)雞的、叫狗的、喂豬的、喊娃的,一陣忙張之后,村莊在夜幕深垂的山溝里漸漸睡去,休養(yǎng)精神,準(zhǔn)備迎接第二天的太陽,迎接又一個辛苦勞作的日子。
這時的波池,被青蛙們接管。一夜蛙鳴,仿佛村莊熟睡時的鼾聲。鳥兒們停止了嘰喳,蟲子在草叢中竊竊耳語。偶爾會有夜行的腳步,驚起誰家的犬吠。而村莊依舊在蛙鳴般的鼾聲里熟睡,直到雄雞喚醒又一個清晨。
少小離家老大回,幾十年后,曾經(jīng)熟悉的聲音早已不知所終。我時常想要從消失的時空里將它們一一召回,重建一個遠去的譚坪塬——在自己無所聊賴的心中,在白晝空想時的夢里。
選自《山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