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樓下是個集散地,每天天不亮,就有無數(shù)操持著木工、電工、瓦工、力工、水暖工等牌子的人,在那里等活干。那天中午,我打開窗戶透氣,下面一個瘦瘦高高的青年人,讓我著實驚悚,以為這個萬花筒般的世界真的能穿越,怎么一下子就從六十多歲穿越回到了二十幾歲?那個年輕人不是我當年的初戀男友宋運索又會是誰?我站在窗前足足有十分鐘,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他的臉和身體。瘦瘦高高,眼睛明亮,身體直挺,鷹鉤鼻子,小小的嘴巴和耳朵,明顯長于他人的脖頸,還有那張英俊的臉龐。
我下樓走到他面前,有一種想哭的念頭,還有試圖擁抱他的沖動。但是我忍下了,畢竟我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我身體晃了晃,克制住自己。
外面的陽光真好,光線無拘無束地橫亙在大地上,白花花的,直刺我眼睛。但是,我還是看見他身上小牌子上面寫的是木工兩個字。果然是木工。宋運索就是木匠,我暗暗驚訝。走過去,望著他,對他說:“我家需要木工?!彼戳讼挛?,臉上有了突然而至的欣喜表情,就像中了獎,用他高高的身體擋住旁邊的人,聲音不大,對我說:“什么活兒?”我說:“隨我去看看?!彼闷鸬厣弦粋€外表臟兮兮的破舊的牛皮口袋,露在外面的是一些木工工具,似乎和宋運索當年用的一模一樣。尤其那個牛皮口袋,我實在感覺親切!宋運索的木工工具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些我還使用過。那個牛皮口袋我也曾背過,不過那時候從來沒有感覺過臟。我覺得,它們像突然撞到親人一樣,深情地望著我,爭先恐后地向我打招呼,并紛紛向我撲過來,我也愛戀地望著它們,向它們問好,并伸手撫摸它們的身體。沒有人知道,就連面前這個年輕人也不會知道,我和這些工具,已經親切地交流了千言萬語。雖然沒有聲音,沒有用嘴,就連啞語的手勢也沒有,我們傳遞情感靠的是心,或者說心靈。也就是在那時,我才感覺到,人和物完全可以無障礙交流。許多時候,語言交流,不及無意識溝通。雖然不發(fā)出聲音,靠的是情感和心靈,卻表達或領悟得比出聲音的語言,更直接,更具體,更明確,也更透徹。
進入家門。我指著地板邊沿兒對他說:“看看,那些地方需要修補。”指著水龍頭說:“這個水龍頭需要更換?!敝钢柵_窗戶說:“那些窗戶再不維修就要掉下去了。”指著吊燈說:“里面好幾個燈泡都不亮。”指著灶臺說:“上面的打火器經常打不出火來?!敝钢l(wèi)生間說:“那個沖水器動不動就不上水?!笨此荒樸露?,我說:“怎么樣,這些活得不得干三天?”他有些為難,臉上現(xiàn)出窘相。抓撓著后腦勺說:“阿姨,你家這活兒不都是木工呀!”我聽出了他純正遼東山區(qū)的口音。我說:“你家是通凌縣三里河公社的?”他說:“對呀,三里河鎮(zhèn)大南嶺村的。”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那地方正是我當年下鄉(xiāng)的生產隊。我的初戀和我的男友宋運索也在那里。他說:“阿姨你去過?”我說:“我當年知識青年下鄉(xiāng)也在三里河,是老禿溝大隊的。”他抬頭看著我有些激動地說:“我們村南邊兒就是老禿溝村。”我說:“是,我知道,很近?!彼f:“我聽說過當年知識青年到我們村下鄉(xiāng)的事情。”邊說邊打量我,目光像外面的陽光一樣,呈線狀,萬千條銀絲一樣,閃閃爍爍。我面前仿佛一下子點開了一盞燈,亮了起來。是那種純白色的亮,里面沒有污染,沒有纖塵,沒有任何雜質,就那樣干凈地亮著?!澳氵€聽說什么了?”我緊跟著問?!拔?,我舅叫宋運索,當年……”“當年怎么?”我急不可待地追問,話一出口便發(fā)覺實在是過于著急了些。我長長吐了口氣,暗自平息情緒,緊緊閉上嘴,握住雙手,對著嘴巴,像要向它示威,再急急忙忙張開,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爱斈辍ィ徽f了吧?”他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環(huán)顧四周看了看我的家說:“干活吧!”
都說外甥像舅舅,這回我是確信了。他們簡直太像了,像得幾乎可以亂真。我說:“干活著什么急?你們一天工要多少錢?”他說:“我們不按天,按活算。一個活兒多少錢,干完拉倒?!薄昂冒??!蔽艺f,“你看看我剛才說的那些活兒需要多少錢?”他說:“那些活兒用不上三天,一下午就差不多了,你給我一百塊錢吧。”我說:“沒問題。但是你別著急,得把活兒干好?!庇终f:“你要是活兒干得好,我晚上還給你做好吃的?!彼泵[手說:“不用不用,我們從來不在別人家吃飯?!?/p>
三個多小時,我說的那些活兒就做完了。他干活像宋運索一樣,或筆直地站著,或瞇上左眼,用右眼打量手中的物件。他的身體也呈條狀,肌肉是一條一條的,一看就是多年干活長成的。他說:“阿姨看看,行不?”我說:“行行行,很好!”我給了他二百塊錢。他只收一百,說:“一百就挺多了?!蔽覉?zhí)意讓他都收下,他堅決不收。我說:“好吧,飯做差不多了,吃完再走?!彼f:“我不吃?!蔽艺f:“你看我做得多多,你不吃都壞了,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彼戳丝醋雷由系娘埐?,又環(huán)視了下我的住房說:“就你一個人?”我說:“對,就我一個人。”他似乎吐了口氣,看著我說:“真有點兒餓了,那我就吃?”我說:“那不吃還等什么?!笨此燥垼覇査骸澳憬Y婚沒有,現(xiàn)住在哪里?”他說:“我結婚了,有一個男孩兒。我現(xiàn)在和同來的老鄉(xiāng)住在出租屋里,老婆和孩子在老家。”我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他說:“還有我爸和我媽。”
他吃飯很快,我一再讓他慢點吃,多吃點兒。盡管我一直阻止他吃快,他還是沒有慢下來。后來,我給他倒了一杯酒。他似乎對酒有興趣,看著我笑笑說:“還有酒?!蔽艺f:“是啊,干活累了,喝點兒吧?!彼f:“好?!币豢诤攘税氡?,我又給他倒上。喝了酒,他看我的眼光散開了,像這酒的味道一樣,將小屋注滿。一杯酒兩三口就下去了,只要他喝完我就給倒?jié)M。三五杯之后,他的話多起來。我借機說:“對了,你不是還有個舅舅,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話從我一見到他就想問。聽我這樣問,他先是睜圓了眼睛看了看我,然后,低下頭,神情郁郁。我的心驟然疼了一下,似有千萬根鋼針扎了進去。我說:“他還好吧?”他抬頭看我,目光帶有警惕,喝酒后的眼睛有些怪,發(fā)直、奇異、冰涼、冷森森的。這時候,我耳邊飄過來兩個字:“活著!”我盯住他。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說出這樣兩個字。他的一雙喝酒后突然紅了的眼睛瞪得溜圓,同樣直視著我,像要從我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他想看到的東西。我轉過頭,低著聲音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p>
“判了二十年。強奸罪?!边@話同樣是惡狠狠的。
“二十年?”我以為聽錯了,問了他一句。他說,“嗯,二十年?!彼f:“那個女知青用她內褲上的東西證明我舅強奸了她。”他說:“她回城,我舅進監(jiān)獄。”他說:“我舅在監(jiān)獄也做木匠,監(jiān)獄里的桌椅板凳門窗櫥柜,都是我舅打的?!彼f:“可能我舅在監(jiān)獄表現(xiàn)太好了,提前五年出獄?!彼f:“從1974年到1989年,整整十五年。”他說:“我舅進去時二十歲,筆直的身體,滿臉青春朝氣。不是吹牛,三里五村,再找不出一個像我舅那樣帥的男人。出來時三十五歲,黑瘦黑瘦,佝僂著身子,滿臉皺紋,花白頭發(fā),成了老頭兒?!彼f:“最可憐的是我姥爺和姥姥,姥爺在我舅進去的第二年,暴病身亡。姥姥哭瞎了眼睛,熬了十二年,沒熬到我舅出來就找我姥爺去了……”
記憶中,他的姥爺姥姥是全天下第一善良的好人。我們在他家住的時候,都是他們給我們做飯,還總說我們今后都會有出息。時不時,沒有旁人的時候,他們親切地看著我,說我長得好看,說他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我這么好看的姑娘。深深地,我給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心里說:“大爺大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有來生,我做牛做馬服侍你們?!?/p>
“還是說我舅吧,今天把我舅的事情說利索。”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的話東一句西一句的。他說,“家里有個小偏廈子,我舅住了進去。從監(jiān)獄回來的第二天就干活,還做木匠,好在手藝沒丟,也能干動?!彼f,“我的木匠手藝就是我舅教的?!?/p>
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舅還想著那個害了他的女知青?!彼戳宋乙谎?。目光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在里面撲騰。我的心一跳,難道他看出我就是那個女知青不成?這樣想著,就聽他繼續(xù)說,“我舅出來后,還給她打了一對刺榆木的箱子?;y對接得很精細,整個箱面像一朵開放得正旺的鮮花,誰見誰說好看?!彼f:“我舅囑咐我,將來想辦法,找個機會,把這對箱子送給她,她叫朱兆云。我說不送,我舅用眼睛剜我,那眼神,斧頭一樣鋒利,我只好點頭。“你說,我舅是不是沒救了?”看了看我,補充說,“是不是?阿姨你說,是不是沒救了?”過了一會兒又說,“全天下像我舅那么傻的人,是不是只有他一個?我從小到大一直琢磨這事兒,始終不明白,不苶不呆的他,怎么就頭撞南墻,滿是鮮血仍然照撞不止。不是說人不能在同一地方栽兩次跟頭,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里嗎?我舅怎么就能?”
潛意識里,宋運索走過來了,他來到我身邊,卻保持著距離。他還是原來的樣子,身子沒有佝僂,臉上沒有皺紋,頭發(fā)也是烏黑,一身陽光,滿是青春。
“后來,”宋運索外甥的聲音讓我從那種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他說,“有人給我舅介紹對象。知道他是強奸犯,坐了十幾年大牢,有哪個女人會樂意。”他說:“有一個寡婦,比我舅還大,帶著兩個孩子,和我舅見面。當天兩個人都同意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舅第二天就悔了。我媽問我舅為什么,我舅也不說?!?/p>
“我舅四十五歲那年,村里有從城里回來的人說,那個當年害我舅的女知青死了。說她回城后,人家都知道她被強奸過,被強奸過的女人渾身都是晦氣,誰娶了誰倒霉,沒有人要她,一輩子沒結婚,也沒有孩子,有一天,突然得病就死了。”
我的心抽得緊緊的。我在他們心中已經死了?也好,我早就應該死!我真該死!如果我死了宋運索就好了,我立馬可以去死。
他說:“哪承想,我舅太癡情,當晚半夜,大叫一聲,噴出滿口鮮血,昏厥過去?!?/p>
他竟然哭出了聲音。臉不知是哭還是喝酒的原因,扭曲了,嘴有點歪,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一些頭發(fā)粘連在一起,不如宋運索周正干凈……
“后來呢?”我問。
“后來我舅緩過來了,又有人給我舅介紹了一個患過小兒麻痹癥的女人。一條腿瘸了,模樣還算周正,我姥姥應承下了這事兒。我舅沒再拒絕,結婚了。轉過年,生下一個女兒,一家三口人……挺好的?!?/p>
說到這兒,突然停下來,平靜了不少,他也恢復了剛來時的樣子,說:“阿姨,很感謝你的飯菜和酒,我得走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就招呼我。我就在下面等活兒,別客氣?!蔽艺f:“好啊,家里有了事情肯定會找你,不找你找誰?”他說:“我叫李桂生,不在的時候,你提李桂生,問一下他們,他們會告訴你我在哪里?!闭f完,拿著他的那些家什帶著一股酒氣走了。我看著宋運索用過的那些家什,在李桂生的背上,和他一起走出了我家。但是我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宋運索連同他的那些工具,已經留在我的屋子里了。我堅信,世間物品都是有魂靈的,它們如同他們一樣,都有自己靈魂的安歇處。
晚上,我徹底失眠。黑暗中,我說索子,我還像從前那樣叫他。竟然痛哭失聲。當初,我真不知道我的那個舉動會判你二十年,更不會知道會毀掉你和你整個家。我只是想回城??!一個十幾歲從來沒有經過事的女知青,一個想回家照顧母親的人,一個單純得不懂事理的小姑娘。
1973年,我下鄉(xiāng)到遼東山區(qū)通凌縣三里河公社大南嶺大隊第六生產隊。九年畢業(yè),十六歲。為了好管理吧,都是父親一個單位的孩子下鄉(xiāng)到同一地區(qū),單位派出干部協(xié)助管理。我們一車到大南嶺大隊第六生產隊十八人,九男九女。這架勢像極了是為了配對,是不是以后好成雙成對,組織家庭?不得而知。
生產隊為我們新蓋了三間大瓦房,外加一個大院套,門口掛一鮮亮亮的大木牌,上面寫著五個紅色大字——六隊青年點。男一間女一間,中間屋為廚房。房子很寬綽,對面大炕。誰想到會有特大暴雨沖毀了我們青年點呢?靠東面的一面墻倒塌下來,好在是白天,沒有人受傷。這樣,我們分到村民家吃住。我和劉傳芳李惠君黃麗芹還有趙琳琳五個人分到了宋運索家。宋運索家是那種冬暖夏涼的三間草房子。宋運索和父母一間,宋運索妹妹宋運花和我們五個住一起,對面大炕,一鋪炕睡三個人。
十九歲的宋運索大我三歲。他是生產隊木匠。一天到晚鼓搗木頭。依我看,木匠在農村中是最累的活兒了。只要村民家里蓋房子,上房梁那天,站在房子上面的肯定還是宋運索。只見他瞇縫著左眼,用右眼看房梁是否正當。架梁時,他在上面左呼右喊,跳來跳去,滿臉緊張,像給他自己家里蓋房一樣。平日里就更不用說了,一天到晚有永遠推不完的木板木棱,完全由他雙手一下一下地用刨子推。在我看來,那些已經完成的木工成品,就是宋運索一下一下推出來的,就是宋運索的汗水一滴一滴淋出來的,就是宋運索用右眼反反復復瞄出來的。宋運索有與眾不同的眼睛,他的右眼睛真的厲害,可以看出木板或木棱上哪怕有毫厘的偏差。
永遠記得那一天,我身體不舒服,沒有出工,一個人在屋子里睡覺。一覺醒來,從窗戶向外張望時,看到了光著脊梁在院子里干活的宋運索。高高的個子,他的個子足有一米八十八。農村很少有個子這么高的農民。他時而棍子一樣筆直地立在那里,時而閉住左眼,用右眼打量手中的木頭,時而弓著腰雙手用刨子推木頭。身上沒有一點兒贅肉,就像教科書上人體平面圖一樣,一條條肌肉豎著,構成了他的整體形象。太陽下,他滿是汗水,黑黝黝的身子泛著油亮亮的光,像極了生產隊里那頭拉轅的黑馬,生機勃勃,整個身體綢緞一樣光滑緊湊,健壯結實。整個一下午,我的眼睛都追逐著宋運索的一舉一動。太陽將落山時,情不自禁,我走出了屋子。我問他:“做什么呢?”他說:“生產隊倉庫窗戶壞了,做個新的?!蔽抑钢种械呐僮诱f:“我能不能試試?”他說:“可以啊?!边呎f邊將手中的刨子遞給我。我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握住兩面把手,用力在一塊木頭上向前推。沒想到,由于刨子下面接觸到木頭不實,我又用了蠻力,一下子推出老遠,將我摔將出去。夏天,穿得少,我的腿磕破了,一大塊血跡橫在左膝蓋上。宋運索嚇壞了,跑到我身邊,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說:“你倒扶我一把呀,站不起來啦!”他才抓住我向他伸過去的手,將我拉起來。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對他說:“走不了了。”他看了看我,蹲在我前面說:“背你吧?!蔽以谛睦镄α?。伏在他背上。十六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趴在一個成年男人的背上。他三兩步就進到屋子,輕輕把我放在了炕上。回過頭看我時,竟然滿面通紅,眼睛不敢直視。我身高一米七三,是我們九個女知青里最高的一個。現(xiàn)在叫顏值,那時候還沒有這個詞,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的模樣用公社知青陳述德主任的話說,“那叫沒個比”。他還說:“朱兆云是這屆公社知青中的‘社花’?!彼芜\索在我面前害羞,純屬正常。
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了紫藥水,遞給我說:“涂上點兒會好些?!蔽艺f:“你給我涂。”他哈下腰輕輕地往我傷口上涂,一邊涂一邊吹,像怕給我燙著似的??尚Φ氖?,他給我上紫藥水也會把左眼瞇起來,用右眼看著傷口上藥。更可笑的是,他的嘴幾乎要碰到我腿上的傷口了,吹得我癢癢的。還不敢說,就那樣硬挺著。老半天,涂完了,問我道:“怎么樣,感覺好些沒有?”我說:“哪兒那么快呀,現(xiàn)在就是疼?!彼谖颐媲安恢氲卣玖艘粫海皖^走了出去。
就這樣,我倆好上了。
天地良心,我是真心喜歡他,一心和他好。至于以后怎么樣,能不能回城,會不會因此留在農村,一點兒都沒想。十六歲少女的初戀之心,一旦勃發(fā)起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仿佛整個世界只有我和他,他成為我心中的神,成為我的精神支柱,似乎我的一切都與他緊緊系在了一起。永遠沒有辦法說清楚原因,我就是喜歡他,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像一粒種子,播撒進我的心田,生根發(fā)芽結果。他更是小心翼翼地和我在一起,處處關心照顧我。只要我倆在場,不管有多少人,也不管有什么事情,他都會一直用眼睛追隨著我,一刻都不肯離開。他還用心盡力地對待我,生怕哪兒沒做好,惹我生氣。只要他在場,我就成了公主,名副其實的公主,沒有之一。
可能跟著他時間長了,我對木工也有了興趣。平時他干活,我總喜歡跟在他身旁,給他打下手。有時候,生產隊中有了木工活兒,宋運索就對生產隊長說:“今兒個得有個幫手?!鄙a隊長就指著我說:“就小朱吧,我看她對木工在行?!彼芜\索就說:“哪個都行,只要給我個人就成?!边呎f邊用眼睛瞄我,我知道,別看他嘴上那么說,可心里早就樂開花啦!每到這時,我也樂死啦!我真是太愿意和宋運索一起干活或上山找木料了。那次,我們上山尋木料時,宋運索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說:“你穿這套衣服真好看!”我倒覺得沒什么特殊,一件我媽給我買的紅黑兩色格上衣,一條黑色褲子。趁宋運索沒注意,我站在小河邊看了一下倒影,這一看不要緊,嚇了一跳。我的臉紅了,那件上衣,兩邊腰往里掐了一點兒,只這一點兒,女人特征完全顯露出來了。我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前胸這么突出。藍天白云,綠樹青山,再加上我這個苗條的紅色少女,水中的圖片真的非常好看??上М敃r沒有照相機,那種美好沒有留存下來。
生活中有了愛情,多苦的日子都是甜的。一晃兒,一年過去了。
招工的事情來得猝不及防,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招工回城。
這對我們知識青年來說就是天大的事情。尤其我,更是上心。我爸常年在外面,差不多一個月才能回家一兩次。我媽身體不好,腎有毛病,平時在家都是我和媽媽在一起住,方便照顧她。我不在家,我媽生活非常困難。尤其近日,我爸來信說,我媽身體狀況愈發(fā)不如以前,告訴我,如果有可能,盡量想一切辦法早日回去。所以,我回城的心,比別人都切。我聽說,我們青年點這批會有兩男兩女四個人回城。那天,我來到帶隊干部孫主任的辦公室。他沒在,桌子上有一個記事本。我大著膽子翻開了用一支鋼筆隔著的那頁,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六隊青年點首批回城人員名單”,依次是劉忠庭、林大偉、劉傳芳和李惠君。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鳴響,連看了三遍也沒有我朱兆云。這一批走不了,又會在農村待多久呢?憑什么就是他們四人,而沒有我?一整夜,我都沒合眼,在她們幾個此起彼伏的酣睡聲中思考著未來。用什么辦法才能進入到那四個人名單之中呢?我想不出辦法。折騰了一夜,天亮之際,忽然靈光閃現(xiàn),想起前些天聽到的一件事情。我們縣三百戶公社一個女知青被大隊干部強奸,提前回城了。我的心猛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有了一個主意,前提是出賣宋運索。想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回城才是第一要務?;爻侵?,再找機會和宋運索慢慢解釋。
說起來臉紅。那天,我和宋運索纏綿時,從他下身流出了液體。雖然說不具體,但是我隱隱地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弄了我一手,當時我們倆都笑了,非常開心地笑,青年人的歡笑。
對天發(fā)誓,我絕對沒有陷害宋運索的意思。根本沒有多想,更沒有考慮后果,只是一門心思想要回城,回家照顧我媽。那天,我準備了一條內褲,和宋運索在一起時,把手上的液體抹到了內褲外面。然后,找到帶隊干部孫主任,告訴他宋運索強奸了我,并把內褲交給了孫主任。第二天,我誰都沒告訴,一個人偷偷坐車回城了。
我以為宋運索會和公安人員說清楚我們倆當時的情況,本來就沒有做那種事,更談不上強奸。如果追究細節(jié)的話,可以想象,強奸是不會把那東西弄到內褲外面的。再說,我倆談戀愛的事情,我們同屋的幾個姐妹都知道??墒牵芜\索什么都沒說,完完全全承認下來。
沒有想到的是,一年之后,所有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一個不落,全部回城。要知道那樣,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做那樣愚蠢的事情。人家正常回城的,在廠里分別安排到技術工種學徒。車工鉗工電工銑工包括翻砂工,都由師傅帶著學了三年徒。出徒后,屬于技術工人。而我,回城到廠里做倉庫保管員,一個人在倉庫里看東西。我不聯(lián)系任何人,別人也不理睬我。那年月,被強奸的女人是禍水,誰沾上誰倒霉。包括青年點的那些同學,回城后也都不理我。我成了私心最重、最奸詐無恥和不要臉的人。
我二十三歲那年,廠里一個男人追求我。他比我大十歲。每天只要見面,也不說話,就那樣看著我。我對他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他是機械車間一個鉗工,叫周國志,人特別憨厚。一個周六,他約我吃飯。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這樣,我倆談了一年多,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于是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就結婚了。
當晚,他發(fā)現(xiàn)我還是處女,驚訝地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什么怎么回事?”他說:“怎么還有血?”我說:“有血才正常?!彼聊胩?,說:“你不是早就被……那個了嗎?”我說:“我和你說過多次,我只是為了想回城,人家什么事情都沒做,是我誣陷了人家?!彼撕笤贈]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實是,在我們婚后的很多年里,除了工作,他都極少說話。
自從見到宋運索的外甥后,我很想去當年下鄉(xiāng)的地方和宋運索見個面,去看看他,了卻這么多年的思念和愧疚。也許,我的長時間的憂慮和失神,讓周國志看出了什么,也許就是巧合,或者也許就是年齡逐漸大了,成為過來人了,生命變得達觀。有一天,周國志突然鄭重地跟我說,兆云,我覺得我們應該去看看宋運索。
我暗暗吃了一驚。
我找到李桂生,告訴他,我就是當年害了你舅舅的朱兆云。我說我要去你老家,去看你舅。李桂生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和詫異,他似乎早已經知道我就是朱兆云。他說:“阿姨,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我舅現(xiàn)在也還好,我建議你不要去了?!蔽蚁肓讼胝f:“那樣吧,我可以不去,你把你舅的手機號碼告訴我總可以吧?!彼恢笨粗?,說:“這個嘛,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問下我舅,看我舅怎么說。”我沒想到面前這個年輕人會這么說,我抬頭看了看他,停了一會兒說:“問電話號碼不用回去吧,打個電話就解決了?!彼f:“是可以,但現(xiàn)在不行。等一會兒,我問完告訴你。”我說:“好吧,我聽你消息?!?/p>
一個星期后,李桂生才把他舅的手機號碼告訴我。而且一再囑咐我:“電話號碼你知道了,但是最好不要打,我舅他剛剛過上平靜日子,你不要再破壞了。再說,你打電話過去,對我舅媽也不尊重。他們倆打架了,你會高興嗎?”聽了他這話,我心里非常清楚,這個電話號碼若不是宋運索督促他,恐怕他是不會給我的。十一個號碼數(shù)字,我只用了一分鐘就背下來了,比記我自己的都快都牢?;氐郊遥姨统鍪謾C,撥了十個數(shù)字,要按第十一個數(shù)字的時候,我的手指懸在空中遲遲下不去。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想好電話接通后說什么。差不多有兩個小時,我就這樣握著手機,就這樣一會兒一撥號碼,一會兒又消除干凈。正這樣猶豫不決的時候,手機鈴聲乍響,嚇了我一跳。一看屏幕號碼,驚出一身冷汗,竟然是宋運索打過來的?;琶Π聪陆勇犳I,放在耳邊喂了一下,不見回聲。一連喂喂喂,還是沒回聲。拿過手機一看,剛才竟然把電話按斷了。剛要重新?lián)苓^去,手機鈴聲又響,這次看仔細了才按,神奇的電波終于傳送過來宋運索的聲音:“兆云。”聲音非常低非常弱非常蒼老。我也同樣低著聲音哎了一下。接著又叫了聲:“索子?!彪S著這兩個字叫出,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終于,手機里傳出:“你好吧?”我急忙說:“好好好,我們都好好的?!庇质且魂嚊]有聲音。我平靜了下自己,說:“索子,我們能見一面嗎?”“行啊行?。 边@幾個字,他說得真切而且聲音也明顯高了一些?!敖裉煳逄?,那就七號吧,明天準備一下?!蔽矣行┘辈豢纱卣f?!昂?,就七號?!彼麘?。停了下他又說:“從你那邊坐火車到金溝站下,還要坐一段汽車,我去火車站接你?!蔽蚁胝f不用你接,說出的卻是:“好啊好??!”
掛了電話,我的耳邊一直有宋運索的聲音纏繞。第二天,我和周國志為宋運索、他愛人和他們的女兒每人買了一身新衣服,還有一大堆吃的東西?;疖嚳斓浇饻险緯r,我的眼淚成串成串往下落,任憑我怎么控制都不成。周國志裝作沒看見。走出車站,我目光搜索宋運索,他個子高,非常好找??墒牵囌纠锏娜硕汲鰜砹?,站前接站的人越來越少,我卻沒有找到接我的宋運索。正在我茫然苦苦尋找時,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我一看,那眉眼那神態(tài)那長長的脖頸,像極了宋運索。我一下反應過來,她一定是宋運索的女兒。我知道她叫宋家鈴,叫了聲鈴子。她看著我和周國志說:“你們是朱阿姨和周叔叔吧。”我一邊應著一邊上前拉住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我說:“孩子,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她沒有說話,把嘴向我耳朵探過來。一股熱流帶著少女特有的氣息吹得我耳朵有些癢。我擔心她說出什么我不想聽的話,用手捂住她小小的嘴。她硬生生掰開我的手,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沒容我說話,指著面前一個小推車對我說:“朱阿姨你看?!蔽姨痤^看向手推車,兩個小青年把車上一塊布子掀開。一下子,仿佛在我面前盛開了兩朵鮮艷的花朵。在這寒冷的冬天,在這白雪皚皚大雪封山的季節(jié),格外鮮亮。那是一對非常非常好看的箱子,一個箱子上面怒放著一朵鮮花,真的一樣。我的淚水下來了。還是抬起頭尋找宋運索。小姑娘看穿我的心思,對我說:“阿姨,我爸沒來。昨晚我媽一夜沒睡,說腿疼。我爸起來給她揉,揉著揉著,我媽哭了。我爸也哭了,對我媽說,明天俺不去火車站了,讓丫頭把箱子送過去?!?/p>
鄉(xiāng)下的天氣明顯比城里冷。我和周國志,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就覺得風很大。小姑娘讓兩個推車的年輕人,把一對箱子用草包包裹得嚴嚴實實,對我說:“阿姨,我打聽好了,火車可以托運木箱。”
又一代人成長起來了??粗媲斑@個叫宋家鈴的女孩子,我從心里喜歡?!鞍⒁?,”她叫我,看著我說:“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我爸,你們也照顧好自己?!?/p>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了一句:“你們都很苦,我爸苦,你們也苦?!彼恢笨粗?,用她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末了,又說了一句:“你們都是好人?!?/p>
我走向前,抱住了宋家鈴。在她耳邊說:“回去告訴你爸和你媽,就說我非常喜歡這對箱子,上面的鮮花盛開得多真切啊!替我問他們好?!?/p>
宋家鈴使勁地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大 風
楊天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鴨綠江》《廣西文學》《莽原》《廣州文藝》《時代文學》《滇池》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長篇小說《延伸線》《亂世神偷》,中短篇小說選《狀態(tài)》,散文集《看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