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於斯
本名周列克,高級記者,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廣播電視直播二等獎”等全國及省部級獎項53個。
1
2021年5月。吳錦鋒調任陽慶市,擔任市委組織部長。遇到的第一件事就年過百歲的馬冬生請求調查自己入黨問題的報告。
“幾十年了,全國性的檔案清理搞過多次,我們市還有‘找黨組織’的事,有點意思?!眳清\鋒笑著對秘書說,“你通知市黨史辦、檔案局、地方志辦公室,我們下午就出發(fā),一起去查馬冬生入黨的事?!?/p>
馬冬生是泉平縣康樂投資有限公司原董事長。檔案記載,馬冬生曾在泉平縣政府工作,后任縣鐵器廠副廠長、廠長和顧問。改革開放后,其妻海外回來,成立了全省第一家外資企業(yè),修建了省內第一條高速公路。馬冬生一直稱自己是老紅軍、老黨員,為此上訪了幾十年。
走進泉平康樂投資有限公司(臺資)的會議室,吳錦鋒在“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書法前頓足。他想起來了,這兩句是出自《禮記·禮運篇》。
“歡迎市委調查組的同志,歡迎,歡迎?!鳖^發(fā)花白的馬冬生,拄著拐杖蹣跚著走了進來。
2
《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泉平是北宋初期設縣。東臨黃河,北面賀蘭山,西邊河西走廊,南邊千里是天府四川。古時,這里有口無名泉眼,后來官府設立驛站專司泉水,此地便漸漸興旺起來。
1935年冬,有一支幾百人的隊伍途經七墚鄉(xiāng)。
七墚鄉(xiāng)在縣城的東北方向,一條狹窄、平緩的古驛道,穿城而過,成為主街道。馬記鐵匠鋪在街中間,那眼古泉就在馬家后院。鐵匠鋪掌柜叫馬鐵錘,生養(yǎng)了一兒一女。
那天深夜,街上鬧哄哄地來了許多人。第二天一大早,馬鐵錘悄悄從門縫向街上觀望:屋檐下,坐著躺著一些人,懷里抱著刀槍。他探出腦袋張望,大多數人破衣爛衫,腰間有的扎皮帶有的扎破布帶或草繩。街邊兩側住戶的墻上貼著紅綠紙的標語,馬鐵錘不識字,看到這些人不搶砸,就大著膽出門,在街上走了個來回。他剛回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大叔,能給點水喝不?”
一個二十多歲、戴紅布五角星帽的小伙兒跟在他身后,馬鐵錘帶著小伙兒沿著墻邊的窄巷來到屋后,指著井口說:“這兒的水是甜的,不咸不澀?!焙芸欤谶吘奂艘蝗寒敱?,他們拿著瓦罐碗缽來取水。
小伙兒從懷里摸出幾張綠紙片,塞給馬鐵錘:“老鄉(xiāng),這是買水的錢,我們買賣公平?!?/p>
馬鐵錘看不懂這紙是什么,聽說是“錢”,忙說:“你們喝,你們喝。這水不用買?!毙』飯猿忠o,鐵錘只得收下。
面對這支和氣的隊伍,馬鐵錘打開了店鋪門面。
馬記鐵匠鋪開了門,為鄰居們壯了膽,街坊們正常生活起來。沒幾天,這群陌生人和街上的人融洽起來,給這條街帶來從沒有過的喧鬧和歡笑。馬鐵錘十六歲的兒子馬冬生和兵們打得格外火熱。
馬冬生讀過兩年私塾,為人仗義。他身材壯碩,紅撲撲的長方臉,典型西北漢子。他幫兵們引路、籌糧、向鄉(xiāng)親們宣傳。還用自己的手藝給隊伍修槍。
馬鐵錘并不愿意讓兒子跟隊伍混在一起,可是,看著兒子和兵們在一起的高興勁,馬鐵錘打消了阻攔的念頭,選了上好的鐵料給隊伍上打了二十把大刀。
幾天后,馬冬生提著大刀參加了隊伍,帶動了街上和周邊窯洞里三十多個壯小伙兒參加了紅軍。后來馬鐵錘才知道,那天早上在門口討水的小伙兒是紅軍營長,叫何滿竹。
十幾天后的一個風雪夜,何滿竹把馬冬生叫到自己住的窯洞,給他戴上畫有五角星和鐮刀鐵錘的紅布袖章。馬冬生舉起右拳,鄭重地跟著何滿竹宣了誓。
隨后,何滿竹告訴他:“部隊馬上要走,組織決定你和另一個同志留在泉平縣,拉一支隊伍,堅持武裝斗爭?!?/p>
馬冬生急了,他不愿意留下。
何滿竹嚴肅地說:“馬冬生,你加入了黨,要服從組織安排,黨組織命令你留下來發(fā)展隊伍,堅持斗爭?!焙螡M竹又取下身上的駁殼槍,放在小炕桌上,說:“我宣布,任命你為泉平縣蘇維埃主席、組織部長兼任紅軍游擊隊長。這把槍留給你用,你要堅持擴紅,迎接大部隊回來?!?/p>
馬冬生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這支駁殼槍對他有巨大的吸引力,他拿起槍好奇地打量著。何滿竹見他平靜下來,就教他怎么裝子彈、怎么開保險、怎么瞄準射擊……
一名戰(zhàn)士匆匆進來:“報告營長,部隊集合完畢,準備出發(fā)。”
何滿竹囑咐馬冬生,“冬生,你一定要記住,不管什么情況,不能暴露身份?!?/p>
“我絕不說。”
何滿竹道一聲珍重,轉身和那戰(zhàn)士走了。馬冬生目送著他們消失在黑夜中。寒風里,馬冬生哼著從何滿竹那學來的歌曲,深一腳淺一腳回到七墚街上:
一送(里格)表哥(介支個)柜子邊,
雙手(里格)拿到(介支個)兩吊錢,
一吊(里格)拿來零星用,
一吊(里格)拿來做盤纏,
單身(里格)在外冇照應,
出門(里格)阿哥(介支個)愛惜錢。
再送表哥到河邊,
一朵烏云遮半天,
保佑(里格)龍?zhí)炻浯笏?/p>
留下表哥在身邊。
……
馬冬生不知道,自己跟著何滿竹宣誓時,一個年輕的女紅軍抱著孩子找到了馬鐵錘夫婦:“部隊馬上要走,孩子送給你們?!笨粗鴾I流滿面的女紅軍,鐵錘妻子的心像鐵水一樣融化,她一把抱過襁褓,問:“娃兒叫啥名?”
“才出生五天,沒起名?!?/p>
鐵錘隨口道:“叫鐵鎖吧?!?/p>
這個叫鐵鎖的孩子慰藉了馬冬生那空落落的心。
3
何滿竹提到的另一個同志沒來找過馬冬生,馬冬生干脆自己拉起了一支隊伍。十來個人,一支短槍九支土銃,外加一人一把大刀。
泉平縣稍有人氣的地方,是西塬那邊二十多里外的古窯鎮(zhèn)。馬冬生帶著大家在那里游動,看能不能打個土豪。轉悠了三天,一個土豪沒有打到。
這天下午,太陽漸漸落西,天際云霞金燦燦,把高粱地映襯得無邊無際。
遠處望風的隊員突然跑來報告:“路上有三個銅扣子,馬車里有個小婆姨。”當地人把國民黨官兵叫“銅扣子”,因為他們制服上的幾顆銅扣子格外顯眼。
馬冬生拔出腰間駁殼槍:“走?!?/p>
他們趴在塬邊,看著遠遠走來的一行人:馬車上坐著一個十八九歲齊眉劉海的女子,三個當兵的在周圍。
馬冬生心想:他們三個人,那女子算半個,自己人多,可以打。銅扣子們離塬邊地頭五六米遠時,馬冬生厲聲喊道:“打——”
“砰砰……”突如其來的一陣槍響,打得銅扣子們人仰馬翻,馬驚了,連人帶車翻倒路邊。
銅扣子們很快就和馬冬生他們追打廝殺起來,青紗帳里一片狼藉。馬冬生正被人緊追,忽然,腳被絆了一下,他倒地的瞬間轉身扣動駁殼槍扳機,追兵應聲倒下。馬冬生從未見過這景象,身體有些顫抖……
高粱地片刻的寂靜讓他感到恐懼。他張望著,聽到高粱葉窸窸窣窣的聲音,循聲看到那領頭的軍官騎在女子身上,嘴里嘟囔:“他媽的,不能便宜這幫土匪?!?/p>
“砰……”一聲槍響,那軍官重重地倒在一旁。女子看著提駁殼槍的馬冬生,慌亂地捂著衣領就跑。
馬冬生獨自來到馬車翻倒的地方,皮箱、畫夾、女人衣服散落一地。那個差點被禍害的女子也坐在地上,右手抓著左肩頭痛苦呻吟。
“你怎么不跑?”
她頭也沒抬。
他看出來她是肩肘脫臼:“我來幫你弄?!?/p>
她瑟瑟一抖:“別碰我。”
馬冬生不由分說地抬起她垂吊的手臂,一拉一推……
“好啦。”女子驚奇地抬起左臂活動起來,“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我叫馬冬生,七墚鄉(xiāng)的。”馬冬生扭頭要走。
“你回來?!迸咏泻爸靶振R的,你們把他們打跑了,天黑了讓我喂狼呀?!?/p>
“我的兄弟們也跑了,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呢?!瘪R冬生止住腳步,轉身陪她收拾箱子。
夜幕中,馬冬生陪女子悶聲不響地走上峁頂。女子指著遠方泛黃的燈光:“那就是古窯鎮(zhèn),你送我回家?!?/p>
“你叫什么?”
“梅筱嵐?!?/p>
他們一問一答,朝燈光的方向走去。
古窯鎮(zhèn)因古煤窯得名。二十多年前,梅筱嵐的父親梅東海從歐洲留學回國,徒步西游來到泉平。一天,他路遇一行人送葬,年輕的寡婦哭號著,悔恨不該讓丈夫挖煤換錢。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號聲,梅東海決定去改造古煤窯。隨著采煤量增加,他在縣城開了煤場分號。
梅東海不喜熱鬧應酬,在煤礦千米外蓋起一座石頭城堡,院墻有三丈多高,每月只去一趟縣城分號。梅筱嵐出生后,一家三口在石頭城堡里其樂融融。
梅筱嵐三歲那年,生母病逝,梅東海續(xù)弦王梓玫。后來,他把筱嵐送回杭州老家念書。今年梅筱嵐美專畢業(yè),接到父親讓她回泉平的信。不料,途中遭遇馬冬生襲擊。
黑夜里,馬冬生一手提著小皮箱,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時候牽上了梅筱嵐的手。走近城堡,馬冬生轉身要離開,梅筱嵐緊緊抓住他不放,要留他吃飯。
梅筱嵐另一只手拉動大門旁邊一根繩索,開門的是后母王梓玫,她衣著簡樸,顯得親切,隨和。讓進梅筱嵐和馬冬生,她張望漆黑的門外,問:“張副官他們呢?”
“不見了。”
“怎么不見了?出大價錢請了他們,居然人影也不見。”
“不知道。玫姨,我們很餓,你給弄些吃的吧。”梅筱嵐拉著馬冬生進了客廳。
馬冬生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大碗面,一抹嘴準備離開梅家,被王梓玫攔?。骸敖裉祗銔沟降壮隽耸裁词拢阋矝]有說。明天上午老爺回來,你把今天的事說說,也算是交代。”
馬冬生沒有辦法拒絕這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另一方面,他也確實想在梅家多待一天,于是答應了。
第二天中午,梅東海從縣里辦完事回家,王梓玫把他拉進書房。
知道父親回家,梅筱嵐春風滿面地沖進書房,直撲向父親。臉色鐵青的梅東海推開女兒:“玫姨說你帶了個男人回家?”
“玫姨都告訴你了?昨天,張副官他們送我到西峁時,一幫人突然沖過來,刀槍棍棒的亂打,有個當兵的趁火打劫,幸虧這個人救了我。天黑了,他還把我送回來?!?/p>
筱嵐很快領著冬生進來。
梅東海注視冬生:“今年多大了?”
“十七。”
“在家干什么?”
“打鐵?!?/p>
午餐時,梅東海吃了幾口,像下決心似的放下碗筷起身:“梓玫,給他兩個大洋,到煤場套輛車給分號送煤?!庇盅a充道,“住在煤場?!?/p>
4
馬冬生開始給縣城分號運送煤炭。第三天,幾個銅扣子來城堡找梅筱嵐調查被襲擊事件,梅筱嵐答復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提著箱子走了一夜才回來。
后來馬冬生聽分號苦力們議論,駐軍和縣保安大隊搞了幾次搜捕行動,也沒有抓到什么人。馬冬生與那幾個兄弟再也沒有聚到一起。
時間一久,馬冬生和梅筱嵐如膠似漆,梅東海思想開明,并不干涉。
這天,梅筱嵐到煤場把冬生約到山梁溝下寫生,馬冬生又唱起何滿竹教的那首歌。
二送(里格)表妹(介支個)桂花窩,
拗枝(里格)桂花(介支個)來墊坐,
左手(里格)攀到桂花枝,
右手(里格)拉來親表妹,
今朝(里格)分手心好酸,
阿哥(里格)阿妹情意濃。
再送表妹到河邊,
一朵烏云遮半天,
保佑(里格)龍?zhí)炻浯笏?/p>
留下表哥在身邊……
筱嵐幫冬生扎好羊肚巾:“誰教你唱的?”
“聽隊伍上一個人唱的?!?/p>
“聽著好難受?!彼蕾嗽诙鷳牙?,“冬生,我們結婚吧。以后我們天天在一起?!?/p>
“你讓我入贅呀,那要問問我爹娘?!?/p>
傍晚,馬冬生給爹帶回喜歡的錫紙煙卷,娘喜歡的洋胰子和糕點,弟妹們最喜歡的糖果,鐵鎖五歲多了,跟著馬冬生的小妹到處玩。
油燈下,冬生提起和梅筱嵐的婚事,馬鐵錘沒點頭。見爹娘不同意,冬生話題一轉:“我想帶幾個人跑貨,多掙些錢。”
第二天,馬冬生找到街西孫家老二,又挑了一匹身強體壯的棗紅馬,一起帶到古窯鎮(zhèn)煤場,找到梅東海,說出自己跑貨的想法。梅東海十分贊賞馬冬生的經營眼光:“收工后,你來家里,我有話要說。”
梅東海哪是有話說,分明是讓他去家里吃飯。最高興的當然是梅筱嵐,父親正式請馬冬生來家里,意味著對她和冬生交往公開認可。
席間,梅東海反復囑咐馬冬生多運送些民眾需要的糧食、食鹽、布匹、火柴等,還有各地不同的土產:“做生意要勤快,不能懶,更不能貪心。記住,薄利多銷才能長遠?!庇纸o了馬冬生十塊大洋,作為入股本金。
馬冬生給縣城分號送完煤,就把縣里雜貨運到古窯鎮(zhèn)和七墚鄉(xiāng)街上,趟趟滿載,從不空車。他和孫二以這三地為起點漸漸走遠,偶爾跑上一二趟遠途,到鄰省跑貨。
一天,馬冬生和孫二按貨主約定把兩大車籽棉運到拐峁街通亨客棧。馬冬生問店主:“掌柜,有姓錢的老板住店嗎?”
掌柜翻了下登記簿:“有,有。找他有事?”
馬冬生:“有人讓我把籽棉交給他。”
“哦,他剛剛出去,稍后就回?!?/p>
“我等他。掌柜的,先給我們來兩碗辣羊面、兩個泡饃?!彼麄z在離柜臺最近的桌前坐下。喝完最后一口面湯,掌柜輕輕地拍著馬冬生的肩:“錢老板在上面等你,樓上左手第一間客房?!?/p>
馬冬生一抹嘴,獨自快步上樓。他在左邊門口停下腳步,“咚咚”敲門?!罢堖M?!瘪R冬生輕輕推開門。
“何營長,是你呀!”馬冬生望著眼前身著長馬褂衫的錢老板,驚叫起來。
“噓——”他暗示冬生小聲,“我不是何營長了,我姓錢,錢同康,叫我老錢就行。”
“你們剛走那陣子,我天天夢見你們。我一直想去找你們……”
錢老板岔開話題:“你家的鐵鋪生意可好?”
“糊口唄。你們走后,我拉著幾個人干了幾次,也沒干出名堂。后來,我就拉煤跑貨?!?/p>
“不錯,不錯。學會做生意了,我也是做買賣的。你這次運來多少籽棉?”
“兩大車?!?/p>
“好。我收了不少的紅棗、板栗,還有食鹽,需要拉到其他地方去。對了,聽說你家收養(yǎng)了個小男孩?”
“你是說鐵鎖吧,他都可以滿地跑了?!?/p>
“辛苦你們家了。”錢老板拿出三筒大洋,遞到馬冬生手上:“冬生,這是籽棉的錢。以后我的貨可能數量多,建議你再多添置幾輛大車。這個客棧的掌柜客源多,你要多給他跑跑貨?!?/p>
“行。聽你的?!?/p>
馬冬生讓孫二又買下四匹壯馬和大車,新招了五個人,組成馬車運輸隊。幾年下來,他們風雨兼程,越跑越遠。
5月的一天中午,冬生給通亨客棧送來滿滿六車布匹、紙張等雜貨,又裝上六車紅棗、柿餅等山貨??蜅U乒窠Y賬后,取出一紙片和一筒銀圓:“這是貨單,可能要到四川才能采購到。另外,把蔡先生捎到泉平縣城,路上千萬不要有差錯?!?/p>
蔡先生瘦高個,一身藍布長衫,戴副眼鏡,很文弱。冬生和蔡先生坐在馬車隊的最后一輛大車上。蔡先生少言寡語,馬冬生主動問道:“請教蔡先生尊姓大名?”
“你不是叫了我蔡先生嘛,名子超。”蔡子超爽朗大笑起來。
馬車隊走了一下午,馬冬生有些饑腸轆轆。蔡子超指前面扯著酒幡的房子說:“馬老板,歇會兒吧?!?/p>
不大的酒肆,兩排干打壘土屋,堂屋擺有四張方桌和幾條長凳,木柵欄旁邊是灶房。門口一桌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在吃面。馬冬生坐下,叫了飯菜。蔡子超則單獨一桌,自酌自飲。
車夫們很快填飽了肚兒。馬冬生讓孫二帶他們去院子里檢查馬匹,自己等蔡子超吃完。
不一會兒,一個穿藏青中山裝戴禮帽的人進來,高喊:“小二,和他的一樣?!蹦侨酥钢套映媲暗木撇?,順勢坐在他對面,又主動向蔡子超搭訕:“先生何處發(fā)財?”
“朱記鹽鋪。您呢?!?/p>
“戴氏綢布廠。鄙人姓岳,岳岱。”
小二端著托盤送上酒菜。
“報上說,你們綢布店布匹在太原被東邊人搶了?”
“有這事?!痹泪氛J真地回答,“老板專門為這事讓我去找八弟幫忙。你家不會也是遭難了吧?!?/p>
“讓你說中了。朱老板的大表兄走丟了,我是出來找人的……”
門口那兩個學生模樣的人突然沖到他們面前,掏出手槍分別對準蔡子超和岳岱,呵斥:“不要動。”其中一人指著岳岱,說:“岳岱君,我恭候了兩天,你終于來了?!?/p>
“砰——”旁邊的馬冬生開槍了,正中那個用槍頂著蔡子超腦袋的家伙。
“八嘎——”另一人瘋狂地叫道。
瞬間,岳岱閃身奪下那家伙的王八盒子,和馬冬生一起把那人五花大綁,押到后院。
岳岱、蔡子超和孫二等人把日本人尸體抬到后院,扔進菜窖,填平了。
收拾完后院,蔡子超交給岳岱一封信:“這是我們的部署方案。以后我們換個地方見面?!?/p>
“好的。把那活口交給我吧?!痹泪犯屑さ乩R冬生說,“今天不是你,我們就完蛋了。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馬冬生?!?/p>
“我要為你請功?!?/p>
5
泉平縣正門即東城門,不遠處有座萬歷年間的“父子進士”“恩榮”牌坊,清朝嘉慶和道光年間,又有兩對父子考取進士,于是在牌坊前面加立旗桿夾石。梅東海煤場分號就在東城門牌坊旁,那兩塊旗桿夾石成了分號的拴馬柱。
一天,岳岱和一位穿著時髦的年輕女人欣賞著牌坊,女人用相機不停拍這拍那。岳岱忽然看到正在拴馬的馬冬生,興奮地迎上:“冬生,你怎么在這里?”
馬冬生指著分號門面:“給分號送煤?!?/p>
岳岱說:“黨國授予你‘忠勇勛章’,獎勵一百大洋。我今天正好帶著呢?!?/p>
“趙小姐,快給我和馬兄弟合個影?!痹泪氛砗蒙砩系闹猩窖b,又從包里取出亮閃閃的“忠勇勛章”,掛在冬生胸前,還給他別上一枚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樣的徽章。面對趙小姐相機鏡頭,岳岱昂首挺胸,面帶微笑。照罷合影,岳岱向馬冬生介紹:“這位是《綏安日報》的記者趙小姐。”
趙小姐問馬冬生:“岳站長說你救了他的命,才完成了和八路軍的聯絡任務,取得忻口會戰(zhàn)的重大勝利。請問馬義士,在打死日本間諜時,你是怎么想的?”
岳岱對趙小姐說:“事情我對你都說過了。正巧今天有了照片,你先回旅社發(fā)稿,我和馬先生辦點事就來?!彼ч_趙小姐,拉著馬冬生就走,“我最近有些買賣,非你不行。一會兒還有那個蔡老板?!?/p>
馬冬生隨岳岱走進茶館,一眼就看到坐在茶館里的蔡子超:“又見面了。我們長官非常感謝貴軍的合作,夸獎貴軍勇敢善戰(zhàn)。”
“趕走侵略者,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岳先生有貨要交給我嗎?”
談好各自需要的貨物,岳岱招呼馬冬生過來:“我們兩邊的貨都由你來運輸,費用我可以先付一部分,另外的費用由蔡老板付。”
蔡子超說:“沒問題,見貨付款。”他看著馬冬生胸前的徽章,警惕地離去。
見蔡子超快速離開茶館,岳岱掏出一筒銀圓,掰成兩半,遞給馬冬生一半:“這是預付金,你交貨后,蔡老板再給。”
馬冬生抱怨說:“現在關卡太多,路難走。”
“這好辦。小二,拿筆墨來?!?/p>
跑堂的小二送上毛筆和硯臺。岳岱從公文包里取出委任狀本,工整寫下:
茲委任馬冬生為泉平縣黨部書記長。" "此狀 岳岱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日
岳岱撕下寫好的委任狀,又吹干墨跡:“以后有誰再盤問貨物,你給他們看這個,實在不行,你就說是我們軍統(tǒng)的貨。”
五天后,岳岱帶著人來接收第一批食鹽,他一見到冬生就笑嘻嘻地遞上《綏安日報》:“馬掌柜,我們出名了?!?/p>
馬冬生看到《綏安日報》頭版上的大號標題《馬義士忠勇擒日諜 吾輩救國之楷模》,淡淡一笑。他將拉來的五馬車食鹽,裝滿岳岱帶來的卡車,把岳岱給的報紙墊在馬車車座上,甩起響鞭,徑直離去。
有了委任狀紙,馬冬生給蔡子超和岳岱來回跑貨方便許多,方圓幾百里的哨卡幾乎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幾年下來,馬冬生為梅東海賺了不少大洋,梅東海也給馬記鐵鋪不少的鐵礦料和焦煤,讓鐵鋪成為街上前店后坊的小鐵器工廠。
一天傍晚,剛剛跑完長途的馬冬生又被梅東海叫到家里吃飯。王梓玫比平日里多做了兩道菜,梅東海取出一瓶好酒為冬生酌上,讓冬生感到幾分不安。
“這陣子長途運貨辛苦了,今天陪我喝點。你常說的錢老板和蔡老板生意怎么樣?”
“我們馬車隊這些年基本是跑錢老板和蔡老板的貨,一年前他們都失蹤了,一點兒信都沒有?!?/p>
“戰(zhàn)亂,戰(zhàn)亂。那個姓岳的呢?”
“偶爾有點私貨?!?/p>
“噢?!?/p>
席間,王梓玫除了問菜的咸淡,是否可口,就沒怎么開口。筱嵐更是出奇的安靜,不時看上冬生幾眼。
6
1949年底,解放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泉平縣城。
梅東海一家人突然消失,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馬冬生在梅家城堡外痛哭了一場,解散了馬車隊。
這天,路過縣政府,看到許多人圍聚,馬冬生好奇地停下腳步,看到一個穿軍裝的瘦高個軍人,那人正是蔡子超。蔡子超和一名解放軍在縣政府門口掛上白底黑字的“泉平縣軍管會”的大牌子。圍觀的人群嘩嘩地鼓掌叫好。
蔡子超還是那樣修長精瘦,他高聲對人群說:“從今天開始,泉平縣回到了人民手中……”他發(fā)現圍觀人群里的馬冬生,微笑地繼續(xù)說,“我們軍管會歡迎各界人士支持和監(jiān)督,更歡迎大家加入新政權?!?/p>
冬生探頭往縣政府院子里看,只見縣保安隊員和舊職員交出槍械,登記姓名。蔡子超悄悄走到馬冬生身后,說:“馬老板,進去坐呀?!?/p>
馬冬生聞聲一驚,隨即拱手作揖:“蔡老板好,蔡老板好?!?/p>
一旁隨行戰(zhàn)士向馬冬生介紹:“他是我們縣委書記、軍管會主任兼縣大隊政委。”
蔡子超笑盈盈地說:“冬生呀,我們好幾年沒見了。新政權剛建立,你走南闖北見識多,希望你和過去一樣能幫助我,來縣里工作吧。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愿意就盡快來找我報到。”
“行,我和爹娘商量商量。”
沒過幾天,馬冬生來軍管會找到蔡子超,上繳了那把駁殼槍。蔡子超高興地說:“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我們畢竟打過交道,有所了解,工作起來更方便。我考慮你過去搞過物資運輸,想讓你到軍管會財糧科工作。如何?”
馬冬生點頭:“聽你的?!?/p>
“一會兒你到政審科辦理下手續(xù),填些表格。我想問問你,后來你和岳岱還有來往嗎?”
“他找我拉過一些私活,都是些走私物品。這兩年沒什么來往。”
“你加入過他的什么組織?”
“沒有?!?/p>
“那就好。”蔡子超叫來通信員,帶馬冬生去政審科辦理手續(xù)。
馬冬生領到一身和軍裝一樣的灰色粗布衣,精神抖擻。從此,馬冬生也算是泉平縣軍管會的人了。不久,泉平縣軍管會改成縣人民政府,蔡子超書記兼縣長,馬冬生整天忙碌著征糧、柴、草,支援前線。
泉平縣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新年,是在瑞雪喜慶中迎來的。
臘月二十三,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個不停,七墚鄉(xiāng)街上店鋪門口都點亮了紅燈,一派祥和。馬冬生帶著弟弟妹妹在街上放了爆竹,回家吃小年飯,兩輛吉普車穩(wěn)穩(wěn)停在他們家門口。
“冬生,北京首長來看你們了?!辈套映瑤е晃恢心昱娙诉M來。
馬家人吃驚地望著蔡子超。馬鐵錘先開口:“請坐,請坐。孩子娘,快給客人上茶?!?/p>
女首長的目光很快鎖定在鐵鎖身上。她拉過鐵鎖,察看耳根后面的胎記,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撫摸著鐵鎖的頭,好一會兒才撒手,她拿出許多禮物說:“十四年了,感謝你們撫養(yǎng)他。過年了,我在北京買了些糕點和幾身布料?!?/p>
沉默了片刻,女首長說:“老馬同志,我想帶鐵鎖走?!?/p>
馬妻眼窩里噙滿淚水:“那也要吃完飯再說……”
女首長說:“那是那是?!彼仡^囑咐蔡子超,“縣長同志,麻煩你安排一下其他同志,我陪著孩子一家人吃年飯。”
席間,女首長不停致謝,表達著感激之情:“我想,把小妹也接到北京,讓孩子讀點書,算是我的回報吧?!?/p>
蔡子超在一旁說道:“讓孩子學文化,將來更好地建設祖國?!?/p>
臨行前,馬鐵錘拿出女首長當年在襁褓里留下的蘇區(qū)邊幣說:“把這些給孩子帶上吧。”
女首長說:“我會教育孩子銘記養(yǎng)育之恩,邊幣你們留作紀念?!?/p>
后來幾年,馬冬生的財經工作做得得心應手。蔡子超在調地委前,建議馬冬生任縣工業(yè)局副局長。
馬鐵錘為支持兒子的工作,積極響應公私合營的政策,第一個把鐵匠鋪交給國家。后來泉平縣公私合營鐵器廠成立,馬鐵錘按股份任副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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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梅筱嵐全家不辭而別后,除了工作,馬冬生一直拒絕相親。幾年后,馬鐵錘夫婦先后去世,再也沒有人催他結婚生子。大煉鋼鐵那年,有人說馬冬生是資本家成分,組織上平調他到泉平縣鐵器廠任廠長。
不久,蔡子超被送到鐵器廠,和當年馬冬生第一次見到的那樣干瘦干瘦。送蔡子超來的是縣貧宣隊副隊長孫二,他告訴馬冬生,蔡子超已經不是副省長了,到鐵器廠來勞動。馬冬生不好打聽,蔡子超什么時候當了省長,他渾然不知。孫二臨走悄聲囑咐:“幾十年的老熟人,多照應些?!瘪R冬生快人快語:“你不知道呀,當年我在日本鬼子槍口下救過他的命,能不照應?”孫二再三叮嚀:“不死不傷不能跑?!?/p>
鐵器廠有宿舍有食堂,但怎么都不如家里好,馬冬生把蔡子超領回自己家里住。不久之后,縣工業(yè)局派來新廠長,免去了馬冬生的職務。冬生不以為然,把毛巾往脖子一扎,和蔡子超一個班組干起活來。下班回家,馬冬生撕下貼在家門口的紙片,問:“老蔡,資本家是什么?”
蔡子超呵呵笑起來:“資本就是錢,資本家就是說你們家有很多錢。”
馬冬生一臉苦澀:“我們家有沒有錢,你清楚呀?!?/p>
蔡子超故意搖搖頭:“我不清楚?!?/p>
馬冬生急了:“你都住進來了,還不清楚?”
蔡子超收起歡顏:“一個小煉鐵爐、兩把大鐵錘,算什么資本家呀。瞎胡整?!?/p>
馬冬生開朗起來:“無所謂,和省長平起平坐也很不錯?!?/p>
不久后的一天,馬冬生最后檢查完模具,緊盯小土制航吊車徐徐吊來的鐵水包。航吊車的抖動,使鐵水包不時噴濺出鐵花,越靠近模具,抖動越大……
“快躲開——”馬冬生快步上前,奮力推開蔡子超,接著又快速推開另外兩名模具翻砂工人。一團飯勺大小的鐵水飛濺而出,落在冬生肩頭,他火速脫下工裝,鐵水花濺灑之處身上就是個洞。馬冬生剛把大家喊離現場,鐵水包嘩啦傾斜下來,鐵水四溢,煙霧彌漫了車間……
一天,蔡子超下班沒有回來,他被省里來的人從工位上接走了。過了大半年,鐵器廠召開全廠干部職工大會,重新任命馬冬生為泉平縣鐵器廠廠長。
馬冬生上任后,恢復生產秩序、清理生產資料、調整產品品種。閑暇時,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想念蔡子超。
一天晚飯后,馬冬生踏著夕陽走到峁塬,看到一女子給菜地澆水,那是他從沒有見過的一種菜,厚厚的菜葉綠油油。他好奇地問:“請問女同志,這是什么菜?我咋沒有見過?”
“叫牛皮菜,我才引來的?!迸又逼鹧鼇?,“我姓錢,錢紫妮?!彼y鈴般的聲音很是好聽,“牛皮菜營養(yǎng)價值特別高,不僅含有維生素C,還有大量的鉀、鈣、鐵等微量元素?!?/p>
馬冬生贊賞地說:“你知道的真多。一定是老師吧?”
錢紫妮笑了:“還真讓你猜著了。我是公社中學的語文老師,種點菜,自己吃。那就是我家后門?!彼稚现钢?。
錢紫妮是下鄉(xiāng)知青,在公社中學教書。馬冬生吃了晚飯就轉悠到那片小菜地,幫錢紫妮拾掇菜地,慢慢地,馬冬生跟錢紫妮熟悉起來,聽到馬冬生講自己過去的經歷,錢紫妮有些驚詫:“叔,看不出來,你還是老紅軍呀。你哪天得空,給我們學校師生做個傳統(tǒng)報告,就講講你參加紅軍和打鬼子的故事。行不?”
“不行不行,我文化不高?!?/p>
“怎么不行,我按你說的起草提綱,或者寫成稿子。”
看著她懇求的樣子,冬生答應了:“行吧,下星期我安排一下廠里的活再告訴你?!碧焐珴u暗,冬生起身回家,走到門口,他回身說,“你的用水都是在后門河邊提的,我家后院有口井,水清著呢,以后你就到我家打水吃。”
馬冬生給師生作的傳統(tǒng)教育報告非常成功。
他沒有用講稿,而是按錢紫妮教的事件回憶法,用簡單的提綱,從紅軍到七墚鄉(xiāng)墚坡峁街講起,講紅軍營長何滿竹怎么帶他走上革命道路,講何營長怎么任命他為泉平縣蘇維埃主席、組織部長兼任紅軍游擊隊長;講他和孫二打完銅扣子又打鬼子,特別是怎么打死鬼子怎么活捉日本特務,在鬼子槍口下救了蔡子超。
“老紅軍馬冬生給七墚公社中學師生傳統(tǒng)教育感人至深”的消息,登上了省報頭版頭條,泉平縣一些直屬單位和部門紛紛邀請他去作報告。
縣總工會主席鄭重地說:“馬同志,按你的貢獻和資歷完全應該進縣里剛剛成立的顧問委員會,此事已報送了縣委。在新職務任命前,決定你暫時先擔任鐵器廠顧問一職,新廠長由總工會企業(yè)科長代理?!?/p>
馬冬生第二場報告是在縣教育局,聽報告的人數比上一場多,不僅有教育局機關干部,還有全縣的中小學校長和老師們。
剛做完報告,一個年輕人走近負責主持報告會的教育局局長,俯身耳語。局長宣布報告大會結束后,笑盈盈地握著馬冬生的手:“縣委的同志說,縣領導要和你談話,已經來接你了?!?/p>
馬冬生跟隨年輕人到縣委大院,見到了縣委常委、組織部李部長。
李部長微笑著對冬生說:“聽說您的報告很生動感人,有關科室的同志查詢了一下您的個人檔案,又按照報告內容到縣黨史辦和檔案館進行了檢索,沒有查到您當年參加紅軍的記錄,抗日的事情好像有點零星記載,和您講的不相符。我建議您的巡回報告是不是先暫停……”
李部長的話音剛落,馬冬生急切地解釋道:“李部長,當年我是參加了紅軍,真的是縣蘇維埃主席、紅軍游擊隊長,也是組織部長……”
“老馬同志,您要相信組織,我親自調閱了您的檔案,確實沒有歷史記錄。這樣吧,我們再查查有關材料,好嗎?”李部長安撫著馬冬生,再三囑咐,“先把巡回報告停下來?!?/p>
走出縣委大院,冬生迷茫地走在街頭上,一步一挪地走了十八里地,饑腸轆轆地回了家。
錢紫妮氣呼呼地敲開馬冬生家門。
“馬叔,你給我說句真話,你到底是不是老紅軍?你到底打沒打過日本鬼子?外面都說你是大騙子?!?/p>
“……”冬生有口難辯。
“你要真是的,就到縣里去說清楚,還自己清白?!崩潇o了一會兒,錢紫妮說:“你今天細細地再說一遍,我給你寫個上訪材料,你到縣里找相關部門去,讓縣委給你平反。我爸爸當年就是老紅軍,不知道怎么被別人說成國民黨特務,去年組織上才給平反?!苯又?,她取出本子和圓珠筆,“你說我來記?!?/p>
錢紫妮將給馬冬生整理的申訴材料,留了一份給他,告訴他,自己已經考取了大學,馬上要回北京了。
“預祝你早日恢復老革命的名譽?!弊夏菅劾镩W爍光芒。
一老一少兩人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8
從此,到縣里上訪,成了馬冬生的主要工作。
年底一天,蔡子超捎信來,要冬生到省城見一位老朋友。到了省城,他被一輛高級小車拉到賓館。
馬冬生剛坐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冬生兄弟,可好呀?”
一回頭,蔡子超正健步而來。冬生正要上前與蔡子超握手,卻看見他身后的人,一時怔住了,那是梅筱嵐!
他推開蔡子超伸出的雙手,箭步撲向筱嵐,兩人不約而同張開雙臂,緊緊擁抱。
蔡子超幽默地對一旁的人說道:“大家看看,典型的重色輕友?!?/p>
梅筱嵐羞澀地放開了馬冬生?!皩Σ黄?,失態(tài)了……”馬冬生擦拭著淚水,動作有些夸張地和蔡子超握手:“謝謝你,老蔡。謝謝你讓我們團圓?!?/p>
“無功不受祿。是她自己找回來的?!辈套映泻羲麄冊诓妥狼白?,“來來,我們坐下慢慢說。”
這頓飯,他們無不感慨萬千。
散席時,蔡子超單獨和馬冬生說:“你上訪的事,我聽說了,一定要相信組織?!?/p>
“說我冒充老紅軍,說我沽名釣譽?!辈套映脑捔疃械轿?,“我明明參加紅軍,給蘇區(qū)跑貨,干革命支持革命,最后卻成了騙子。你要為我做證?!?/p>
“不要激動,冬生。黨組織對你的申訴很重視,縣委組織部的同志專門來省城找了我兩次。我把我們認識的經過和你為根據地運送物資的經過,告訴了他們,還寫了詳細材料。我證明了岳岱是軍統(tǒng)站的站長,關于你戴國民黨黨徽、勛章和岳岱的合影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點不清楚,組織上正在認真調查。還是那句話,一定要相信組織。”
梅筱嵐帶馬冬生回了自己的房間。久別重逢,馬冬生才知道梅筱嵐當年離開的真相。
“當年,父親說回老家杭州,可路上遇到了他在德國留學的同學,那個敗軍之將把我們全家脅迫到了臺灣。后來,我發(fā)現有了我們的孩子……”
“什么?”馬冬生驚愕,“你是說,我們有孩子?”
“嗯?!?/p>
“男孩?女孩?”
“是兒子?!斌銔拱岩槐拘∠鄡赃f給冬生,幸福地躺在他懷里,“幾次托人回大陸聯系你,都沒有音訊。你看吧,我每年都給他照幾張相。”
馬冬生欣喜地翻閱著相冊:“叫什么名字?”
“馬小駒?,F在可不小了,一米八的大高個。博士畢業(yè)后,我把企業(yè)交給了他。冬生,我們再不分開了,好嗎?”
“嗯。明天我?guī)慊厝娇纯??!?/p>
9
梅筱嵐回泉平縣注冊了投資公司,經過幾個月的考察,想在泉平縣到省城之間修建高等級公路,一直連接到省城機場。
高速公路通車之時,省里組織了幾位臺灣客人來到泉平縣。歡迎宴時,馬冬生覺得一位老者很眼熟?;ハ嘟榻B時,他的名字剛出口,馬冬生就大喊一聲:“你可把我害苦了!”此人正是岳岱。
“還吃什么飯??!趕緊跟我去縣信訪辦?!瘪R冬生在一群人的錯愕注視下,拉起岳岱就走。到了信訪辦,岳岱認真地把馬冬生當年打死鬼子、捕獲日諜、上報紙新聞和軍統(tǒng)委任狀等情況詳細敘說一遍,并在文字證明和調查筆記上捺下手印。
馬冬生身份越來越清晰。吳錦鋒為事情的進展感到高興。
拼圖的最后一片是從北京寄來的。錢紫妮在北京發(fā)現了一本舊書,是位老干部的回憶錄,當中“紅軍時期供給保障”一文里提到了馬冬生的名字,再看事情,也全部對得上。錢紫妮趕緊把此書郵寄了過來,馬冬生撫摸著那本書,枯涸的眼窩汩汩涌出溪流,沉默無語。他把書交到吳錦鋒手中。吳錦鋒說:“通知縣委組織部上報省、市委組織部補充登記馬老為中共黨員,建議按黨章要求補辦好相關表格和材料;并轉發(fā)給市軍分區(qū)黨委,建議他們向上級軍事機關對馬老軍籍認定。馬老應該得到應有的尊敬和待遇。那枚‘在黨五十年紀念章’更要準備好?!?/p>
“嗯,全市第60523枚紀念章?!?/p>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