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沈超
浙江省杭州市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目前已出版幻想類長篇小說《星際之霸》(現(xiàn)代出版社)和現(xiàn)實(shí)類長篇小說《超級社工》(臺海出版社)、《少年的戰(zhàn)爭》(九州出版社)。
1
天氣炎熱,從陽臺窗戶的縫隙里吹進(jìn)來的風(fēng)都是熱的,即使穿著短袖短褲一動不動地半躺著,身上仍然有汗水不斷地冒出來。
樓下又傳來響亮而雜亂的聊天聲。
還是那五朵金花。閉著眼就能想象出那五個老太婆一邊散步一邊高談闊論的樣子來。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和鞋子,甩手踢腿地走在小區(qū)內(nèi)的柏油路上,橫向占據(jù)了整條道路,連路虎都得像只溫順的小綿羊般靠邊讓她們。這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T臺上的模特,還是馬路上的120急救車啊。
其中氣勢最強(qiáng)的是五號樓的方老太,就叫她方有錢好了。她每次都走在隊(duì)伍最前面,跟個首領(lǐng)一樣,那可不是說她身子骨好,走得最快,誰都知道她走不了兩圈就會找借口回家去。事實(shí)上,是其他幾個老太婆都讓著她,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因?yàn)樗袀€在電器行當(dāng)老板的兒子。
方有錢常年穿著最新款的名牌鞋,那個大鉤子應(yīng)該是個名牌,她鞋上的大鉤子往往特別巨大特別顯眼,走起路來能把別人的眼神都勾去。幾乎每次散步時,方有錢都會例行強(qiáng)調(diào)這鞋子有多舒服,還說每年她兒子都買一雙送她,好的要一千塊,搞得鞋柜被塞滿,連床底下都放了好幾雙。聽聽,一雙用來散步的鞋子要一千塊。
靠在窗戶邊上,側(cè)著頭偷偷地望著樓下,老人好奇方有錢今天穿的是哪雙。唉,走遠(yuǎn)了,看不清楚。
劉老太羨慕得要命,說方有錢的福氣是老天爺給的。也難怪,畢竟劉老太一直穿的是自己在小攤上買的幾十塊錢的鞋子。劉老太常常笑著就把自己的糗事說了出來,所以大家都叫她劉哈哈。
這人也真是沒心沒肺的,不管多丟臉的事也敢往外說。說起來,那個丁老太才真的是大嗓門。她腿腳不利索,卻經(jīng)常緊跟在方有錢后面,這個位置正好又走在其他人前面。這樣,她能一句不落地聽到方有錢說的話,一回頭還能把后面每個人的眼色看得清清楚楚,誰臉上浮起了不滿,誰偷笑了一聲,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對了,她的左眼視力很低,大概同時患了青光眼和飛蚊癥,可右眼正常得很。跟她走在一起還真得小心著點(diǎn),得防著她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晚上散步搞得跟做間諜一樣。倒還挺有趣的??纯?,丁老太今天又大聲說著話,這個小區(qū)還真裝不下她的聲音,不管她往哪個方向上說話,這聲音都得溢出去,讓她去當(dāng)交通協(xié)管員的話連高音喇叭都能省下來。
隨著金花們漸漸遠(yuǎn)去,耳邊安靜了下來,她們已經(jīng)走到后面幾幢樓了。那邊幾幢樓的樓間距很近,南面的樓會把陰影投到北面的樓上,讓人感覺特別陰暗,冬天的時候連地面的積冰都會厚一些。聽著樓下的聲音,一邊估算著時間,五朵金花也該慢慢走回來了。不過有些出乎意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始終沒有再聽到她們說話的聲音。
2
這真是很奇怪的事。
老人的注意力慢慢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
今天她的右手有點(diǎn)力氣,可長時間架在扶手上也會不舒服,左手的酸軟感就沒辦法了,揉一揉只能稍稍減輕些不適。右邊扶手上放了飯盒,因而空間顯得局促了。有一回飯盒掉到了地上,飯菜灑了一地,午飯沒能吃上不說,事后還讓阿蓮說了。之后的一個月里,她提了好幾次,好像不說這個就沒話可說了。每次想到她說話時的表情,老人就覺得好笑,皺著眉頭一臉嚴(yán)肅,好像打翻飯盒會引起核爆似的。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兒,老人聽到小區(qū)里說話的聲音多了起來,大概接近下班時間了。屋外傳來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每到這個時候,李阿姨就會過來做一個小時的活,并且?guī)硗盹垺?/p>
阿蓮有多少天沒來,老人已經(jīng)記不清了,也許有三四天,也許有一個月。會不會以后不記得阿蓮的樣子?會不會把李阿姨當(dāng)成了阿蓮?老人有時會這樣想。
李阿姨在屋里走動起來。她會隨意地做些家務(wù),沒什么好關(guān)心的,家里空蕩蕩的也沒多少東西,甚至她帶什么菜過來都無所謂,反正總是那幾樣。
一只手伸過來把飯盒拿了過去,李阿姨打開看了眼,便嘀咕起來:“又沒吃啥,我看你干脆一天只吃一頓好了,我也好少過來一次,怎么樣?”她的語氣里帶著笑意,也不知道是隨便說說還是真這么想。
很快,一個一模一樣的飯盒放到了扶手上,老人的手指碰到飯盒感覺有些溫暖。盡管脖子不太好使,但眼睛的余光能大概看到透明的飯盒里放了些什么菜。
還是那幾樣。李阿姨明明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開,卻好像能看到這一幕似的,她說:“阿蓮特地囑咐過,飯菜要燒得爛,這些菜就算你沒牙齒都能吃。哎,阿蓮說這柜子里有個新鍋?zhàn)右徒o我,怎么找不到……說來也真是,你就愛坐在陽臺上,兩個房間都空著積灰塵,這要是能租出去就好了,能賺不少錢呢。啊,找到了?!?/p>
李阿姨歡呼一聲,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把什么東西放到了大門口。
李阿姨的心情變得不錯,走上來簡單給老人擦了擦身,又給老人換了尿不濕,工作就算完成了。最后,她吁了口氣,在陽臺上朝外張望,頭也不回地囑咐:“現(xiàn)在沒力氣趴到窗臺上了吧,可別干這樣的事,要是摔倒了,得過大半天才有人看到,知道不?哎,前面的樓隔得可遠(yuǎn),這房子真是可惜了?!?/p>
她轉(zhuǎn)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覺得還有點(diǎn)時間,便找來把梳子幫老人梳頭發(fā),因?yàn)槔先说念^發(fā)雜亂且互相粘連在一起,她加大力氣才把老人左側(cè)的頭發(fā)大致梳通,并用皮筋把頭發(fā)扎了起來。她瞅了瞅自己的手藝,雖然不太滿意,但并沒有再次嘗試的意思。她的工作時間快到了。
“是該剪剪了,下次剪好一起洗。唉,這頭發(fā)真麻煩,要不推光了吧,阿蓮說過有個嬰兒理發(fā)器的。”她又看了眼時間,快步走到廚房洗了下手。
3
關(guān)門聲響過后,屋里又恢復(fù)到安靜中,甚至連冰箱偶爾發(fā)出的極其低微的嗡嗡聲都不存在。小區(qū)里的聲響此刻顯得更加明顯了?;@球撞擊地面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嘭嘭嘭地響在心頭,心臟會跟著那聲音跳動,可又跟不上節(jié)奏,很是難受。
趕緊想想其他事吧。
上次洗頭是什么時候了?想不起來。只記得洗過一次,還是自己洗的,留下了左臂麻木的癥狀,到現(xiàn)在也沒有好起來。就這事也沒敢告訴阿蓮。不知道為什么,頭皮沒以前那么敏感了,以前兩天不洗頭就覺得不舒服,現(xiàn)在隔很久也不覺得癢,是不是以后會干脆把洗頭的事都忘了?但愿這樣吧。
老人的心底浮起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愉悅,臉上干癟的皮膚沒有任何動靜。她呆呆地看著陽臺側(cè)門玻璃上映著的那小半個身影,那身影異常瘦小,貼在躺椅上幾乎無法被發(fā)現(xiàn)。
她覺得自己就像根椅子扶手,骨頭是里面的木條,皮膚是外面那層油漆,蠟黃,毫無生氣。肉到哪兒去了?她那顫巍巍的右手去摸了摸左手臂,那是摸著扶手木條的感覺,冷冰冰、硬邦邦,一點(diǎn)都不軟。她趕緊收回右手,重新放到飯盒邊,飯盒還有些暖意。
老人休息了一陣,起伏的胸口漸漸平穩(wěn)下來,她用眼角余光再次看了看那個印在側(cè)門玻璃上的身影,意外發(fā)現(xiàn)頭頂有一簇翹起的頭發(fā),就像一叢小草頑強(qiáng)地?fù)卧谏厦妗@先送蝗簧饸鈦?,伸手就想把那叢小草捋平,可手剛伸到頭頂,右肩就傳來一陣刺痛,觸電般讓她的右臂徹底麻痹了,這陣麻痹讓她沒能感覺到手臂掉在躺椅上時帶來的少許疼痛??捎|電感來得快,去得也快,疼痛還是從被碰撞的手指上傳了過來,但已經(jīng)不那么強(qiáng)烈了。
過了一會兒,老人再次伸起右手來,小心地將浮在額上的冷汗抹去。她又轉(zhuǎn)頭看了眼那個浮現(xiàn)在玻璃上的瘦小陰影,那陰影微微蠕動了一下,似乎在跟她打招呼。老人突然被激怒了,努力地把身子往前傾,只要往前傾,就不用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陰影。她使了很大的勁,好不容易避開了那個角度,可只要稍稍一放松,身體又會像從山上滾落的石頭般落到那個設(shè)定好的坑里。她一轉(zhuǎn)頭,便又看到了那個陰影。
一定得挪開,一定得挪開了。老人哆嗦著嘴唇,給自己鼓勁,前陣子不是還能自己去廁所洗頭嗎,現(xiàn)在總不至于連移下躺椅都不行了吧。剛才的努力嘗試讓她大概清楚了自己還有多少力氣,她有信心能把躺椅挪個位置。
老人再次將上半身往前傾,雙手撐在兩個扶手上同時用力,雖然左手幾乎使不上勁,但右手好歹還聽話。身子在前傾的過程中達(dá)到了平衡,可她沒料到兩條腿那么沒勁,不住地顫抖著,看來很難期望它們走上幾步了。人老了怎么會這樣沒用,一兩歲的孩子還能在床上翻滾呢。老人的手臂在顫抖,體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
“哈哈,你看你,跑十分鐘就喘成這樣,還怎么跟人家比。”老爸的聲音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響起。可她已經(jīng)到極限,兩腿發(fā)軟,呼吸急促,連眼前的平房都在不住搖晃。她雙手撐著大腿,垂著頭希望這難受的感覺快點(diǎn)過去?!白邘撞?,走幾步會好起來?!彼械揭浑p有力的大手扶住了自己,這讓她如釋重負(fù),呼吸也慢慢順暢了起來。她抬頭看了眼老爸笑嘻嘻的臉,汗水順著手臂滑落到雙腿上。“爸,把身上的肉減下去就能跑第一了嗎?”“是啊,咱家吃得不好,可你就是能長肉啊……”老爸那穿著白色汗衫的身影在眼前搖晃,軍綠色布鞋在干泥地上踩起一縷縷灰塵。
身上的肉呢?都去哪了?為什么人老了會這樣呢?以前自己不也拿過跑步第一嗎?爸,現(xiàn)在還有什么辦法呢?要是你還在的話。
力氣已經(jīng)耗盡,要么重新躺回到躺椅上去,就像塊石頭一樣永遠(yuǎn)卡在那個夾縫里,要么往前拉一把,躺椅會更靠近窗戶,也能避開那個陰影。老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猛地把身子往前一傾,仿佛即將沖出起跑線的短跑運(yùn)動員,并借力扯動兩根扶手木條,躺椅發(fā)出了輕微的摩擦聲,往前移了一小段。眼看目的快達(dá)到,但又不知道距離夠不夠,老人心跳得厲害,索性橫下心,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扯了一把。這下力道更大,終于把躺椅往前拉動了一段,也讓老人的頭碰到了陽臺壁。
輕微的碰擊沒影響她的心情,成功移動躺椅的喜悅感充實(shí)了她那顆衰弱的心臟,讓奄奄一息的器官又短暫地?zé)òl(fā)了活力。不僅如此,一股熱流在她雙腿間充盈,給她帶來了久違的力量。
她索性雙手用力把著陽臺,讓身子靠在上面,舒展雙眼好好地享受了窗外的風(fēng)景和窗口處蕩漾的微風(fēng),低頭卻看到飯盒已經(jīng)掉到了地上,強(qiáng)烈的懊惱感頓時吞沒了她。自從上次爬山摔跤后,老人一直沒敢嘗試站立,或許是因?yàn)閮?nèi)心的害怕,又或是女兒阿蓮的無數(shù)次叮囑??烧局母杏X真好,從陽臺看出去的視野很是開闊,可以看到自己已經(jīng)到不了的很遠(yuǎn)的那些地方。
4
“那不是鐘老太嗎?你們快看?!?/p>
“真的是她,天,不是說她癱了嗎?”
那個大嘴巴,說話真夠大聲的。老人沒明白五朵金花為什么會在樓下,她們好像知道老人這時會冒出頭來,所以故意在那蹲守似的。她的雙手牢牢地把在窗臺上,生怕自己摔倒被她們恥笑。大概是精神力起到了作用,她穩(wěn)穩(wěn)地站著沒有任何問題。
“這不挺好的嘛,還能在陽臺上看風(fēng)景呢。”
“喂,鐘老太,有陣子沒下來了,要不來走幾圈吧,我們剛開始呢?!?/p>
“說起來還是鐘老太有本事,買房子的時間剛剛好,羨慕死了,我那套貴了三十萬呢?!?/p>
“唔……洗頭……”老人嘀咕了一聲,也不管五朵金花是否聽到,她側(cè)著身子把頭頂那叢小草藏到了內(nèi)側(cè),急迫地往屋內(nèi)走去。
在那一小段時間里,她忘了自己是個“半癱瘓的失能老人”,忘了這雙腿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走路了。這一切她都忘了。直到她摸到衛(wèi)生間的門框,望了一眼陽臺時才猛然記起,自己不是應(yīng)該躺在躺椅上一步也無法離開的嗎?躺椅就是自己的保護(hù)神,要是離開,再摔一跤,說不定就會摔沒命了。
阿蓮就是這樣說的。
一想到阿蓮反復(fù)叮囑的樣子,她瞬間覺得身體沉重了很多,雙腿再也無法支撐體重了。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摔跤了,她不想晚上睡在這地板上。她死死地抓著門框,希望出現(xiàn)奇跡,再次讓自己充滿力量,渡過難關(guān)。可身體卻并不爭氣,兩腿漸漸無力,右手也開始變得乏力,左手更不用指望了,她拼盡全力才讓自己慢慢滑倒在地上。
當(dāng)她完完全全坐在地上時,她放棄了抵抗,將肩膀靠在門框上,不住喘著氣,手指上傳來疼痛的感覺,大概是抓著門框一路滑下來時傷到了吧。這可怎么辦?她后悔自己的沖動了,要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在躺椅上,就沒那么多麻煩了。唉,還是要聽阿蓮的話才對,自己真的不行了??蛇@種事誰會相信呢,去年年底的時候,自己還能沿著山道一直走到山頂?shù)臎鐾つ亍?/p>
爬過去吧,總不能一直坐在這里,就算天氣熱,不會受涼,但睡在地上多難受啊。老人喘夠了氣,定定地望著幾步外的躺椅,還有地上那個飯盒,漸漸寬心起來,她覺得一定能爬過去,不用那么驚慌。爬過去,撿起飯盒,再躺到躺椅上,吃點(diǎn)飯菜,或許再喝點(diǎn)飯盒小格子里的水,睡一會兒,繼續(xù)等明天李阿姨過來,聽她說些有用沒用的話。就這樣活到最后一天。也可能身體還沒有完全衰老,大腦卻已經(jīng)徹底退化,會記不起阿蓮是誰,會忘記上午做了什么,會忘記五朵金花……
等等,怎么回事?五朵金花每天都是傍晚散步,可為什么今天她們散了兩次步?她疑惑地望向窗外,確實(shí)是傍晚的天色,這絕不會錯。老人靠著門框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聽著外面的動靜,想證實(shí)那些聲音并不是幻覺?;@球敲擊在地面上的聲音低沉地傳來,還有偶爾響起的說話聲,可為什么一直沒有聽到金花們說話的聲音。難道她們已經(jīng)散場了?不對啊,她們明明說剛開始走啊。老人怔怔地看著地面,可一直等到天色變得暗沉,她仍然沒有聽到五朵金花再次從樓下走過的聲音。
心里涌起的疑惑讓她的頭皮突然發(fā)起癢來。這癢極其難熬,遠(yuǎn)比摔倒在地的疼痛難受得多。老人靠在門框上,右手小心而又急促地伸到頭上抓起癢來。奇癢無比又帶著絲絲疼痛,仿佛每根頭發(fā)都牽連著大腦神經(jīng),根本無法用手指來平息這場頭皮上的火熱暴動。那根被扎上去不久的皮筋早就掉到了地上,頭發(fā)在一通亂抓后一定亂到無法想象,不過反正不出門見人,只要能把這奇癢止住就行。
屋里安安靜靜的毫無聲息,老人突然非常希望那個討人厭的李阿姨能出現(xiàn),她要是在的話,至少能幫自己梳梳頭,解解癢。右手已經(jīng)累得不行,她不得不稍事休息,可就是這么一小會,頭皮又更加癢了起來,她把頭左側(cè)最癢的位置往門框上輕輕撞擊,想用些許的疼痛來壓制奇癢,撞了幾下后覺得頭有些暈,便改成往門框上摩擦。但也許是積累了太多的污垢,這一通折騰的效果并不明顯,老人無助地將頭靠在門框上,覺得頭上的每一片頭屑都在爆炸燃燒,又像有數(shù)百只小蟲在撕咬,自己根本無力抵抗。
老人絕望地望向衛(wèi)生間內(nèi),她覺得總該有什么可以幫到自己。
長期沒有人使用的衛(wèi)生間里東西少得可憐:馬桶邊有半卷紙,墻上斜斜掛著兩塊毛巾,架子上放著洗發(fā)水和沐浴液瓶,還有蓮蓬頭下的塑料小椅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連垃圾桶里都是空無一物。
老人失望地伸手到洗臉臺上摸索,她依稀記得這里應(yīng)該放著一把梳子。沒錯,運(yùn)氣還可以,她摸到了那把梳子,立刻欣喜地哆嗦著手把梳子往頭上梳去??伤芰鲜嶙訑巢贿^執(zhí)拗雜亂的頭發(fā),一下就折斷了,碎片掉落在地上就像破裂的餅干塊。
老人突然暴怒,她將梳子的碎片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那個房門大開的原本阿蓮住的房間里,接著轉(zhuǎn)身便往衛(wèi)生間里挪去。她匍匐前進(jìn),義無反顧地靠近并最終占領(lǐng)那張塑料小椅子,她的腰被塑料椅背包裹著,身子靠在瓷磚材質(zhì)的墻壁上,大大地松了口氣。衛(wèi)生間里干燥涼爽,倒比陽臺更適合這個季節(jié),小椅子雖然不如躺椅舒服,可她不在乎,迷迷糊糊地靠著墻,通體舒適的涼意讓她有所放松,充足的安全感讓她迷糊了起來。
一點(diǎn)冰涼從她的脖子上滑下,順著皮膚下溜后消失蹤影,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涼意。老人慢慢睜開雙眼,感覺身上酸痛無比,她仔細(xì)看看周圍,記起了剛剛發(fā)生的一些事。但又很快開始懷疑,自己是怎么來到衛(wèi)生間的?為什么飯盒會掉到地上?這些事情的經(jīng)過已經(jīng)變得異常模糊,甚至是一片空白,就像用細(xì)木棍在白紙上寫字,完全沒有痕跡。
老人呆呆地望著洗臉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沒想,也許連那張相依為命的躺椅都被她忘記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那遲鈍而又模糊的思維被什么激發(fā)了,她側(cè)頭看了看頭頂上方的水龍頭,那里又在積蓄起水滴來,積蓄的速度比老人的思維更加緩慢。老人做了一個她自己也不確定為什么要做的決定。
她伸手打開了水龍頭。
水流很大,一下子覆蓋了她的右側(cè)臉。在瞬間的涼爽后,老人突然感到無法呼吸,水流將她的口鼻與外界隔離了開來。她猛地張大嘴深深吸了口氣,卻出乎意料又順理成章地喝了一口水,頓時咳嗽起來。她一邊咳嗽,一邊伸長了脖子把頭伸得更遠(yuǎn),避開水流的沖擊??人月曉讵M小的衛(wèi)生間里回蕩,足足持續(xù)了十幾秒才慢慢停歇下來。
她覺得頭腦發(fā)脹,還隱隱有些刺痛,但沒多久,流經(jīng)身上的清水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她覺得身上每個毛孔都被刺激得打開了,身體里積壓了許久的燥熱、沉悶的污垢,還有心里無法名狀的憋屈和恍惚,都被這清水沖走了。
她微微發(fā)著抖,卻并不是因?yàn)橛X得水太涼,她品嘗著嘴里的清水,臉上洋溢著難得的舒心的笑容,并開始用哆嗦的雙手脫去身上的衣服。之后,她稍稍調(diào)小了些水流,當(dāng)看到那塊些微泛黃的尿不濕悲哀地躺在地上時,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小心地往后靠,把水流引到自己覺得舒服的位置上,揉搓起頭發(fā)來。她不急著去取洗發(fā)液,她要好好享受一下頭皮不再發(fā)癢的感覺??莞呻s亂的頭發(fā)漸漸變得柔順,不再雜草般糾結(jié)在一起,輕撫它們,讓老人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她受不了頭發(fā)的油膩,幾乎每隔一天就要洗頭,哪怕只用清水洗一下也好。
那時爸還在,家里雖然窮,可她覺得哪怕天塌下來都不會有問題,現(xiàn)在她連想喝口水都得忍著,就為了少尿幾次。她側(cè)轉(zhuǎn)頭,讓涼水流經(jīng)臉頰,她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水來,她一直喝一直喝,毫無顧忌地喝著水,似乎想把自己變成駱駝,用干凈清冽的水裝滿身體,再把所有沉淀在體內(nèi)的污水全部排出去。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沒法洗澡的日子簡直就是折磨。她喝了足夠的水,終于把頭移開,并擠了些洗發(fā)液到頭上,伸手在頭頂一直搓,直至泡沫幾乎把她的身子都覆蓋了。
……
“嘭”一聲響,老人被關(guān)門聲驚醒,她的身體猛地往上一頂,仿佛在極力逃避什么,但很快因?yàn)闊o力而躺倒下去。
“老糊涂,給你帶飯來了,你又沒吃什么吧?”
進(jìn)門來的李阿姨把包放到了桌上,取走了放在老人右手邊的飯盒,嘀咕著說果然沒怎么動。接著,另一個飯盒放到了老人的右手邊,里面的飯菜還熱乎著。李阿姨也沒再說什么,開始在屋里打掃起來。等她再來看老人時,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將新帶來的飯菜吃得差不多了,盡管她的手發(fā)著抖。這大大出乎李阿姨的意料,在她印象中,老人已經(jīng)好久沒吃那么多飯菜了。
“喲,今天這是……”李阿姨正想說什么,卻看到老人的眼角流下了淚水,嘴角卻露出了微笑。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表情同時出現(xiàn)在她臉上,讓李阿姨有些不知所措。
她轉(zhuǎn)動腦筋想說幾句,但最終只是說:“早知道你吃得下,我就給你多拿點(diǎn)……”
老人放下飯盒,指了指陽臺邊柜。李阿姨看去,見到柜子上堆疊了二三十本書,她便拿了幾本過來。老人找了本里面夾著鉛筆的書,慢慢翻看起來。李阿姨嘟囔著說,都這樣了還能看書?
在確定今天這老糊涂既不想擦身子,也不想換尿不濕之后,李阿姨便把飯盒拿去洗了。之后,大概是因?yàn)樗煊X到今天老人的態(tài)度和平時有些不同,這讓她有些不安,于是并沒有在家里停留滿一小時,就匆匆地離開了。
一個星期后的傍晚,阿蓮接到了李阿姨的電話,說老人好幾天沒怎么吃了。阿蓮心情不好,便讓李阿姨明天換些菜試試,說自己過兩天會去看看。又過了兩天,阿蓮又接到了李阿姨的電話,她似乎是邊跑樓梯邊打的電話,氣喘吁吁地用驚恐的語調(diào)告訴阿蓮,老人好像已經(jīng)沒氣了。
5
一年以后。
阿蓮照樣在家里做家務(wù),女兒在自己房間里學(xué)習(xí),老公則躲在主臥里玩游戲,家里洋溢著白切肉濃濃的香味。阿蓮把一條洗干凈的鮭魚切成了幾大塊,剔去魚骨放在盤中腌制,接著她把切成段的芹菜在鍋里焯水后盛了出來,裝到了一個漏盤里。
做完這些事后,她靠在墻壁上望著煮白切肉的鍋?zhàn)影l(fā)呆,蒸騰而上的白色煙霧漸漸將她籠罩了起來。她沒有開抽油煙機(jī),任由熱氣在半空中翻滾,讓臉龐感覺潤潤的。她的眼角有了明顯的皺紋,但天生嬌小的臉形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比實(shí)際年齡小好幾歲,只有一臉的疲憊卻是無法掩飾。
她想沉沉地睡去。昨天晚上陪女兒寫作業(yè)到十點(diǎn)多,早上起早買了菜,然后催著一大一小兩位爺起來吃早飯,又叮囑女兒要按計劃做事,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多了,又到了午飯時間,也不知道女兒的作業(yè)完成得如何。她覺得應(yīng)該去關(guān)注一下,可困意削弱了她的意志,時間在她的大腦里走得慢了起來,嘟嘟冒著輕微聲響的鍋?zhàn)雍盟拼呙咔话?,讓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隔了一小會,她用筷子從鍋里取出一段白切肉,揮開霧氣仔細(xì)看了看,切了一小塊,沾了醬油放進(jìn)嘴里。她一邊嚼,一邊想這白切肉還是和自己小時候吃的一樣香。那時,老媽總是在白切肉還沒出鍋的時候,切下最好的一塊肉來塞到自己嘴里。
“給小穎切一塊去。”阿蓮打起精神來,麻利地切了兩塊肉,放到小碗里,倒了點(diǎn)醬油,拿了筷子便走進(jìn)了女兒的房間。
小穎的桌上堆滿了課本和作業(yè)本,手里卻捧著一本小說書在看,桌上還放著一支很舊的木鉛筆??吹嚼蠇屵M(jìn)來,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板著臉放下了書。阿蓮看她表情有些不對,不禁往那本書上看了一眼,那是本多年前買的小說,以前自己經(jīng)常看。阿蓮也沒問,放下碗筷便轉(zhuǎn)身往外走,小穎忽然問:“媽,你看過這本書嗎?”
阿蓮奇怪地說:“看過啊,怎么了?”
“哦……沒事?!?/p>
阿蓮點(diǎn)點(diǎn)頭,走出了女兒的房間,順便朝主臥室里喊了聲:“快吃飯了,游戲別玩了吧。”
主臥室里傳來一聲含糊的回應(yīng)。
照例完成一天的活,阿蓮坐在床上享受這一刻的放松。小穎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主臥室里會傳來幾句指揮團(tuán)隊(duì)的喝罵聲,有時還會有抱怨和大笑聲,變化無常,隔著一道墻也能清楚聽到。困意漸漸籠罩住了阿蓮,她伸手拍了拍臉頰,起身去小穎桌上拿了本書。這兩年實(shí)在太忙了,從小養(yǎng)成的看書習(xí)慣都荒廢了,但好歹老媽傳給自己的多看書的基因讓小穎繼承了,總算沒有白費(fèi)了兩代老媽的苦心。
阿蓮頗感欣慰地翻了幾頁書,卻看到在書中的某些字下面畫著一道淡淡的鉛筆橫線。那些橫線并沒有劃下整句整段的文字,而只劃在了某個字或某個詞語的下方。開始她并沒有在意,只是盡量收斂住困乏的大腦,將全副注意力都貫注到書中去。但當(dāng)她又翻了幾頁書,接連看到十幾個劃線的字詞后,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那些劃出來的字詞似乎能組成句子。她趕緊把書翻到前面,從第一個劃線的字開始讀起來。她一頁一頁地翻下去,越翻越快,越讀越快,等她翻了幾十頁后,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
“阿連,我知道你忙,孩子和老公都不省心,我只想你明白,這都不是你的錯。有時候,人很難守住那些屬于自己的東西,但更難守住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往前走不容易,一松懈就會一退再退,難以翻身。人這一生有時會和別人斗,但時時在和自己斗。我最后一場斗爭的結(jié)果,就是決定去陪你外公,太想他了。雖然放不下你,但我必須在自己還清醒的時候做出決定,這越來越難了。我也希望去那里后能有另一種活法,不必守著躺椅。如果想我了,就拿本書翻翻吧,也許你會想起我說過的話,也許會對你有幫助?!?/p>
阿蓮合上書,無聲地痛哭起來。
(責(zé)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