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委員會委員、浙江省“新荷人才”，曾獲第十八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出版長篇小說《隱形釘子》《山河破》，在《天涯》《散文》《啄木鳥》《短篇小說》《作家天地》《雪蓮》《解放日報》《浙江日報》等省市級報刊發(fā)表作品八十余篇。

要不是飯局后一起去K歌，解良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注意到于佳麗。

倒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偏見，同事這么久，解良從沒見過她長發(fā)披肩的模樣，一頭黑絲始終用一圈同樣黑色的發(fā)帶扎起，發(fā)帶上面也沒個裝飾物，仿佛是上個世紀就用舊的玩意兒。夏天，男生都期待姑娘們穿起亮眼的短褲涼鞋，于佳麗唱反調(diào)似的始終一身長衣長褲，走過時連一點香水味都聞不到。從見到于佳麗第一眼，解良就給她貼上了標簽，單調(diào)、刻板、無趣，尤其是拘謹?shù)墓ぷ鞣淮?，女性僅有的一點吸引力也被隔絕在內(nèi)?？蛇@人偏偏就叫佳麗。

解良嘴上不說，心里是不屑一顧的，連外形都不吸引人，還佳麗呢？這個女人給人感覺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既沒有仙氣，也不接地氣。時間一長，公司里連議論她的人都少得可憐。

那天晚上公司組織團建活動，關(guān)于活動內(nèi)容想來想去都沒有人想出好點子，最后解良提議要不還是一起吃晚飯吧。看似很俗的建議，響應者竟然不在少數(shù)。眾口難調(diào)，那種亂七八糟的活動折騰人不說，玩不到一起去還會尷尬，不如一起吃頓飯來得實在。組織活動的同事在附近找了家自助餐廳，大家各吃各的，要好的人三五成群坐在一桌，局散后各回各家。

飯局結(jié)束外面的天還沒完全黑下來，有人提議去K歌，大家又是積極響應。解良本想先回家，結(jié)果被同事拉住。

同事一臉壞笑地說：“這么早回去干嗎，再去喝一杯，沒準以前不敢表白的人這次就能說出口了。”解良臉上一紅，周圍同事都哄笑起來。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開個玩笑，走吧?！币话褜⑺狭塑嚒?/p>

KTV包廂里，一幫喝多的男同事抱在一起搖頭晃腦地唱歌，女同事坐在另一邊沙發(fā)上玩骰子。解良對唱歌不在行，又不好意思一個人坐到女人堆里去，一個人喝著酒，打算再耗個把小時就起身告辭。過了一會兒，那幫抱頭唱歌的男同事放下麥克風混進女人堆里。有位女同事來到點歌臺前，解良看清那是于佳麗。

于佳麗拿起麥克風，音樂緩緩響起，她的歌聲如潮水般在包廂里蕩漾開。解良一下子就被歌聲吸引住了，是楊丞琳的《曖昧》，2005年熱播偶像劇《惡魔在身邊》的片尾曲，那時候他還在讀大學。她的后背隨著歌唱微微起伏著，在解良眼里變作一道前所未見的風景。

盡管有歌聲，解良卻感到包廂里安靜了。隨著歌聲在空氣里蕩漾，解良目光里的她身上正散發(fā)出不同尋常的光。轉(zhuǎn)變好似就在那一瞬間發(fā)生的！眼前情景渾然不同了，圈住頭發(fā)的黑頭繩變得不同尋常，千篇一律的馬尾辮變得不同尋常，身上拘謹?shù)墓ぷ鞣沧屗械劫p心悅目。解良產(chǎn)生一種感覺，真正認識她是在這一刻。他往后看了看，男男女女依然扎在一起玩骰子，對歌聲充耳不聞。屬于自己的世界里，除了自己也就她了。

一首歌結(jié)束，解良很想鼓掌，還是忍住了。畢竟還沒那么熟悉，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總有那么一些微妙之處，何況是男女同事，他不想主動邁出一步。

倒是于佳麗主動問了句：“唱得可還行？”

解良直接脫口而出：“原唱可能不服氣，但肯定輸給你了?！?/p>

于佳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想不到你還蠻會討女生歡心?！?/p>

解良剛想說“哪有”，對方拿起兩杯洋酒，遞給解良一杯：“干杯?！痹诮饬季票陷p輕一碰，將滿滿一杯酒一口干完，解良又是刮目相看。洋酒比較烈，解良本想喝一口意思意思，見此情景只好也一飲而盡。嗓子被嗆到咳嗽起來，于佳麗還幫忙拍了拍后背，解良下意識地一躲，轉(zhuǎn)身看同事，他們依舊在專心玩骰子，借著酒勁時不時大呼小叫，絲毫沒注意到他們兩人。

于佳麗放下酒杯，說：“一起來吧?！闭f完去點了首歌，是首網(wǎng)紅歌曲，名字叫《千千萬萬》。音樂即將響起時，于佳麗將麥克風湊到解良嘴邊，解良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會，不是他故意推脫，而是根本不知道這首歌，平日里他幾乎不關(guān)注網(wǎng)紅，像抖音、快手這類當下炙手可熱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被隔絕在生活之外，他是個簡單明了的人，亦是他的選擇。

于佳麗拿起麥克風大剌剌唱起來：“這是千千萬萬萬萬千千個日夜，是我對你說不盡的思念，你的溫柔予我無限的眷戀，哪怕歲月容顏已經(jīng)改變，我有千千萬萬萬萬千千個心愿，穿越人海為見你一面，時間紛繁于我驚不起了波瀾，你的存在才是一切美好使然……”

記憶在一瞬間發(fā)生回閃，往事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去年夏天解良在商場里聽到過這首歌，當時就被吸引，打開QQ音樂想要識別出歌名，歌卻戛然而止，在這一年夏天的風里留下個小小遺憾。

唱完《千千萬萬》，于佳麗起身又倒?jié)M一杯洋酒喝完，解良來不及阻止，他很想對她說“少喝點”，可就是開不了口。這方面，他是有教訓的。之前有位女同事休完產(chǎn)假回來，有天早上請解良幫忙從食堂帶兩個包子，舉手之勞而已，解良沒有拒絕，結(jié)果到后面?zhèn)鞯谜麄€單位都知道，領(lǐng)導為此還煞有介事地把他叫去談話，提醒和單位女同事尤其是已婚女同事要保持好距離，免得影響前途。解良簡直哭笑不得，自己明明一片好心。通過這件事，解良明白了你想要風平浪靜，別人偏偏興風作浪的道理，從此以后，無論遇到任何事情他都保持必要的緘默。可是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是個簡單的人沒錯，但并非冷漠的人。兩者顯然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他還記得那次談話，領(lǐng)導最后對他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得簡單就真的簡單，你自己小心為上。”

領(lǐng)導話已至此，余音卻在他的心里久久回蕩。

昏暗的包廂里，解良看見了一團光，起先隱蔽在角落里，漸漸露出端倪，如初升旭日噴薄而出，照亮了這方空間。可是解良分明看見，其他人的臉龐依舊躲藏在昏暗中，絲毫沒有得到光的沐浴。這團光好似只有自己看見了。這團光，自己前所未見。

到散場的時候，于佳麗已經(jīng)醉倒了，整個人靠在沙發(fā)上，腦袋枕著馬尾辮。他還在回味著于佳麗的歌聲，之前對她的印象統(tǒng)統(tǒng)被打碎，歸于零。其他同事也都喝多了，三三兩兩離去，誰也顧不上誰，最后包廂里只剩他們兩人。

解良想要去叫醒她，來到面前卻先觀察起她的臉來。不得不說，她的五官分開看還是挺不錯的，可不知為何組合到一起就缺了點味道，大概是老天爺故意搗亂。解良忽然不想馬上就走了，在旁邊坐下來。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欲言又止。這會她大概正走進一個夢里，美夢不應該被打擾，解良更加有了耐心。

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動了動，突然拉過解良的一條胳膊枕在腦袋下面。解良嚇得想要抽回來，然而已經(jīng)被死死壓住。她側(cè)臥著身子，臉頰貼在解良的胳膊上，呼出的氣息如同一只酥軟的小手在他的肌膚上撩撥著絨毛。他的內(nèi)心卻有強大的電流穿過，一向靜默的心再也不淡定了。

昏暗中，解良看見她的眼睛似乎并沒有完全閉上，還露出一道縫，有微微的光芒散發(fā)出來。

她真的睡著了嗎？解良心里一片遐想。

歌聲已停，人群已散，路過的人想必不知道這兩個人還留在這里干什么。

服務員走進來，說：“這位先生，時間到了哦，您看要續(xù)時嗎？”

解良覺得這個提議不錯，反正大家都走了，這里也沒人認識他們。在這里睡上一晚又有何不可，而且沙發(fā)足夠?qū)挻?。一切有利條件都聚到一起了。

解良朝對方打了打手勢，服務員突然露出個賊賊的笑，說：“對啊，該回去了，你們?！鞭D(zhuǎn)身出去。

解良本來意思是再續(xù)一會兒，沒承想對方會錯了意。他只好將于佳麗從沙發(fā)上扶起，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經(jīng)過吧臺的時候，解良忽然聽見之前那個服務員跟同事議論道：“那兩位菩薩終于走了，不然到點了我還下不了班。我問那男的要不要續(xù)，那男的朝我擺擺手，我就當不要了?！?/p>

同事說：“就你最雞賊，當心人家客人投訴你。”

“那倆一看就不是一對，你想想看這會兒去哪里最合適？”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午夜的長街空蕩無人，只有微涼的風久久徘徊著，像極了一個為了尋求答案而頑固不化的人。下面該去哪里呢？

解良打算把她送回家，卻不知道她家的住址。想問別的同事，馬上醒悟如此做法不免讓人覺得他們存在曖昧關(guān)系，到時候說都說不清。他趕緊把消息撤回來，好在對方還沒看見消息，要不然撤回也白搭。解良掏出她的手機想要給她家人打電話，手機是設(shè)了密碼的，他也不知道，最后只好用老辦法，把她送到賓館去安頓下來。

出租車上，解良和于佳麗坐在后排，于佳麗沉醉未醒，腦袋歪向他這邊，隨著車速變化微微晃動著。解良腦袋里像是條件反射地蹦出幻想：于佳麗的腦袋慢慢滑到了自己肩膀上，溫熱的氣息不斷噴到他的脖子，他的耳根，他的臉頰，心神隨之像水波蕩漾。然而直到下車，于佳麗的腦袋也只是歪向他而已，好似刻意保持必要的距離，但她明明是在沉醉狀態(tài)。

世上那些不省人事的人，是不是暗中用另一雙眼睛在洞悉一切呢？此刻，解良心里很想知道答案。

已經(jīng)過了十點鐘，賓館大堂里還是人來客往，解良扶著于佳麗往前臺走去。當有人迎面走來他會下意識低頭，生怕冷不丁看到一張熟悉面孔。

前臺小姐朝他露出禮貌的笑容，說：“先生好，兩位嗎？”

“是的?！彼馔庾约夯卮鸬眠@么快這么干脆，自己只是送人而已。

“不好意思，我們這里只剩大床房了?！?/p>

聽見這句話，解良感到有只手在自己的心上撥了一下，前臺小姐的話就好像是一句暗示。解良把自己的身份證也遞了過去。

“祝你們?nèi)胱∮淇?。?/p>

解良看見前臺小姐的眼睛里發(fā)出一絲光亮，似曾相識。

房間中央是一張圓形的床，大紅色床單，像一朵巨大的玫瑰。桌上的香薰蠟燭也是玫瑰紅，淡淡花香在房間里飄蕩，此處好似一小方春天?；叵肫饎偛徘芭_小姐大有深意的笑容，解良覺得這間房是她刻意安排。

解良將于佳麗輕輕放在床中央，她忽然翻了個身，另一半空間就多了出來。這么大的床，一個人躺上去終究顯得空蕩，那一半空間似乎是特意為他留出的。解良想起自己與妻子結(jié)婚前從沒去開過房，講出去肯定沒人會信，沒結(jié)婚前妻子傳統(tǒng)得很，似乎越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往往越是如此。想必在大部分男人的潛意識里都對與異性同處一室有那么一點朦朦朧朧的向往，之前解良沒有這樣的機會，結(jié)婚多年后突然置身這樣的情景里，大概是上天對他的補償。

床頭燈一打開，她的全身猶如撒了一層金黃細雪，內(nèi)中看不清晰，又隱約透點出來。這似乎是一種召喚，解良聽見內(nèi)心響亮地回應了一聲。他不知道男人脫掉女人的衣服應該用什么樣的比喻較為合適，剝粽子和剝竹筍到底哪個更貼切？解良解開她工作服的第一粒紐扣，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兩側(cè)清秀的鎖骨也現(xiàn)出一點端倪。解良還看到一顆朱砂痣，紅寶石般的色彩戳進了心里。他內(nèi)心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自己與妻子都是先慢慢褪掉衣物再進入主題，到底是缺了點激情，他的身體里有股勁一直被壓抑著。此時身體里似乎有一頭沉睡的獅子蘇醒了，發(fā)出充滿欲望的吼叫。

他的手又伸向第二粒紐扣，解開它，女性身體最美的部分就一覽無余，他的雙手變得潮紅，就像燃起了火焰。他的手伸了出去，感覺那粒紐扣突然咬了他一口，雖然沒出血，但有一股鉆心的疼痛。這像是一種警告！他將紐扣系回原處，那粒閃光的朱砂痣消失在眼中，就像天上最亮的星辰落進了大海。離去之前，解良泡了一杯綠茶放在床頭柜，或許這才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來到大廳里，解良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前臺小姐正看著自己，對方露出淺笑，表情似乎含有深意。解良忽然覺得自己像只剛偷完腥的貓，正順著墻根悄悄溜走，突然遇見只老鼠都能被嚇一跳。

從賓館出來，微信收到新的消息，是妻子發(fā)來的，問他什么時候回家。

他回復：在路上了。

妻子吩咐他：家里的TT用完了，記得買一盒，要大象的，別買錯了。

解良差點沒反應過來“TT”指的是什么，又猛然想起今晚是他們心照不宣的日子。做夫妻久了，這種事反而不會說出口，不是說不出口，而是懶得多說，彼此相顧無言，卻已很清楚對方的想法。

又到約定的時刻，解良竟然產(chǎn)生了躲避的想法，此前從未有過，雖說早已沒有新鮮感，夫妻感情總歸還在那兒。況且妻子雖然過了三十五，除了肚子上一圈妊娠紋擺脫不掉，其余部分保持得還是很理想，作為丈夫怎么也找不出嫌棄的理由。

藥店里沒這種牌子的TT，解良只能去情趣自助店里買，進去之前還左右看了看，拿到東西也是迅速從里面閃出來，跟做賊似的。以前都是網(wǎng)上買，今天來不及了。TT還沒拆封，解良無意間看到包裝盒上的廣告語：握緊大象，興風作浪。耳根子忽然發(fā)燙起來。

他心里嘲諷地笑自己，又不是第一回了，矯情什么??？他想到此刻躺在酒店里的于佳麗，TT盒子在手心握得溫熱起來，仿佛一顆熾熱無比的心，內(nèi)心的情欲真正蘇醒過來了！

單元樓里，感應燈不知道什么時候壞了，解良只能打開手機電筒照明。迎面下來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年輕女人往下走去，女人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臉孔。

擦肩而過時，解良問道：“她怎么了？”

“喝醉了?！蹦腥说恼Z氣有些躲閃，似乎急著下樓。

解良朝他們的背影看去，感覺男人背著的年輕女人有些不同尋常，具體也說不出來。

回到家，妻子已經(jīng)洗完澡上床，穿著一件白色絲綢睡衣，配著天鵝絨床單，畫面很撩撥人。

熟悉不過的情景，解良竟然有些窘迫，轉(zhuǎn)過身就往衛(wèi)生間走去，邊走邊說：“那個，我先洗澡?！?/p>

妻子在后面念叨：“快去快回??！”就像當初那個面對情郎有些急切的少女。

浴室里，冷水兜頭淋下來，解良感到欲望正一絲絲消退下去，心里掛念著躺在賓館的于佳麗，自己走之前忘了幫她蓋好被子，心里滿是懊悔和自責。

完事后，妻子問他：“你今晚怎么有點心不在焉??？”

“可能酒喝多了，渾身有點不得勁，對不起啊?！?/p>

妻子笑了起來：“這話說得，感覺你做了虧心事似的。”

解良的心一緊，這話就像一拳正好打到了他內(nèi)心掩藏的位置。

“逗你玩呢，我知道我老公不是那樣的人。”說完，妻子在他臉頰親了一下，躺下睡覺。

解良翻了個身，冷不丁看見窗外的月亮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盯著他，他拉過被子蒙上了頭。第二天醒來，解良看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妻子，猜想她這個時候是不是也剛剛睜開眼睛，有沒有看到自己給她泡的茶。茶過了一晚已經(jīng)涼了，她應該不會喝涼掉的茶，心里產(chǎn)生小小的失落。

敲門聲忽然響起來，有些急促，不知道誰大清早來串門。解良帶著疑惑去開門，來人是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解良請他們進屋。

工作人員告訴他，昨晚小區(qū)里有個年輕姑娘失蹤了，需要在所有住戶之間尋找線索。工作人員將失蹤人員的信息資料遞給解良，送走他們后，解良忽然想起昨晚在樓道里不期而遇的那對男女，那個被背下樓的醉酒女人似乎有點不同尋常，對了，女人沒有穿鞋。他還記得擦肩而過時，女人的一只腳掌在他身上蹭了一下，給他的感覺是很冰冷，仿佛毫無生命的溫度。他的心頭驀地閃過一片陰影。臥室里傳來動靜，妻子已經(jīng)起床了，解良趕緊走進廚房準備早餐。

打開手機，頁面上顯示一條信息，是三分鐘前發(fā)來的，發(fā)件人是于佳麗，解良內(nèi)心馬上升起期待。

于佳麗問他：昨晚沒有喝多吧？

他回復：還行。兩條消息之間隔出了一塊空地，顯示一個人回復并不及時。他有點反感微信這樣的設(shè)定，不如釘釘直接顯示已讀未讀，一目了然。之后于佳麗那邊顯示正在輸入消息，但消息最終沒有發(fā)來，大概是寫完又默默地刪除了。她想說的第二句話又是什么呢？昨晚的事情只有他們知道，她究竟在顧慮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來到單位，解良看見自己桌上放著一杯蜂蜜冰糖水，問旁邊的同事，同事?lián)u搖頭。解良的目光掃過格子間，落在一個扎著馬尾辮的背影上面。他忽然覺得，馬尾辮和黑色頭繩是絕好的搭配。他拿起蜂蜜冰糖水嘗了一口，蜂蜜和冰糖的味道都淡淡的，但在唇齒間回味無窮，恰到好處。這杯水，他喝了整整一個上午，扔掉空杯子時心里有點不舍。每當離開工位后回來，目光總會落在遠處那個背影上面幾秒鐘。

從前，其實也不久前，他們偶爾在過道里相遇都是迎面走過，目光都不會交匯在一起。從前那個自己視而不見的人，如今目光總在那里停留，聽起來有些離譜卻又實實在在發(fā)生了。眼下剛剛?cè)胂?，似乎有個夢隨著夏天輕輕打開?？赡苤挥型捁适伦髡咔宄?，每年夏天都會發(fā)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當?shù)搅讼奶炷┪惨磺杏肿詣酉?，這是季節(jié)的魅力，也是人世間本身的期許，年復一年，永不停息。

傍晚散了工，他們從不會一塊兒走出單位，后面又會在遠離單位的某個地點相遇。他突然停下來看看手機，一抬頭她正好走到面前。她會在街邊長椅上坐坐，然后他也坐到了邊上，然后在夕陽余暉里心照不宣地一起往前走。如果他們的手牽在一起，別人一定覺得這是對很般配的情侶?？墒羌幢汶x得最近，他們的手還是隔著距離，仿佛一道天塹不可逾越。大概他們誰都不好意思主動，結(jié)果都成了被動。

經(jīng)過天橋的時候，她喜歡停下來一會兒，眺望遠方滾滾西墜的紅日，目送下面的車流向前駛進黑夜里。有一天，解良剛想說想看看她長發(fā)飄飄的模樣，她忽然把頭繩一把扯下來，滿頭黑發(fā)在風里飄舞，夕陽的霞光把她渲染成一個從天而降的仙子。

解良的目光漸漸潮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里頭發(fā)酵，味道越來越濃。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心有靈犀，起碼這一刻她準確獲知了他的心思。對于這，在人與人之間何其珍貴，更多的是誤會，以及無法挽回的后果。理解就像暗夜里渺茫的星辰，讓人內(nèi)心生出強烈的期待。哪怕就這么一次，就這么一瞬間，足夠了。

那句話，解良本想忍住，可還是忍不住說出來：“我喜歡看你長發(fā)飄飄的樣子，雖然別人也有，但是你與眾不同?！彼窈⑼阏J真，成年人的認真與之截然不同。

下一秒，他看見她的臉上大放光彩，仿佛將所有陽光吸引了過來。可是黑夜突然間墜落，大地陷入一片昏暗，有關(guān)她的輪廓還在那里，身影卻已經(jīng)看不清。夜晚來得太突然，城市的霓虹燈還沒亮起，此時有一大團光芒在解良心中閃耀。

他回想起那些匆忙流逝的歲月，其間有太多來不及或者錯過，從前他不以為意，這一刻恍然發(fā)覺那些未及的事情在之后的歲月里會再次擺在你的面前，仿佛是老天爺特意讓你彌補當年的缺憾。既然上天有意，不妨順勢而為。夜色之中，他們哪怕牽手也不會有人看見。既然如此，那還遲疑什么呢？解良向著暗夜里那一團光亮走去，觸碰到一個憧憬已久的夢。

妻子約了體檢，一早解良送妻子去醫(yī)院后來到單位，吃完早餐剛到辦公室，于佳麗發(fā)來信息：在單位了嗎？我今天起晚了，幫我?guī)Ц衩讍h。

解良想起之前自己無心招致的一場麻煩，也是相似的情景，按理說一朝被蛇咬十年都怕井繩，解良卻像個傷疤一好分分鐘忘了疼痛的人，立即去食堂打包了一根玉米。他又想起一根玉米似乎少了點，打算再給她打包一袋豆?jié){，可是豆?jié){機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解良抓著玉米跑到附近菜市場買了一袋豆?jié){，回到單位時正好與于佳麗相遇，對方先看到解良的臉，接著看到他手上為自己打包的玉米，還有一袋意外出現(xiàn)的豆?jié){。

周圍有其他同事進進出出，解良的腳仿佛僵住了。于佳麗主動走上前，從他手里接過玉米和豆?jié){，對他露出笑容。今天她居然沒有扎馬尾，一頭長發(fā)披散在兩肩，這是解良早就想看到的情景，結(jié)果整個人在清晨陽光里窘迫起來。

于佳麗說：“咱們進去吧?！?/p>

他們并肩走去，身后影子像兩個依偎在一起的人。玉米很快就吃完了，那袋豆?jié){卻用了整整一個上午享用。淡淡的甜味就像生活中那些隨處可見的溫馨。

解良做好了迎接又一場暴風雨的準備，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次給女同事帶早餐的事情沒有傳得滿城風雨，只是在兩個人的記憶里發(fā)著暖光。解良并不知道，自己當初在天橋說過的那句話會成為日后于佳麗堅持到底的選擇。那些表面靜默的人，往往內(nèi)心最是執(zhí)著，對待感情尤其如此。

小區(qū)里的人口失蹤案一直沒找到偵破線索，各種流言傳得滿天飛，妻子晚上不敢出門了，要是加班一定會讓解良去接她。每次陪著妻子走在回家路上，解良會情不自禁想到于佳麗，為她擔憂，盡管她并不住在這個小區(qū)。為了盡快破案，解良向警方反映了那天見到的事情，其實他并不覺得這是條有用的線索，主要不相信那么親密溫馨的場景中會暗藏殺機。但事實上他提供的這條線索讓警方一下子有了方向。

人口失蹤案還沒有新情況傳來，解良先聽見個爆炸性新聞。單位有個部門的負責人被市紀檢工作人員帶走，原因是涉及本市一名官員的受賄案件。同事說出了名字，赫然是于佳麗所在部門的一把手。通常情況于佳麗都是上班時間前五分鐘到單位，今天上班時間過去十分多鐘了還不見她的人影，解良開始擔憂起來。直到中午于佳麗還沒來上班，解良的擔憂變成了焦慮，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中度過。那個空蕩蕩的工位似乎已經(jīng)預示主人的命運。

第二天，解良剛走進單位食堂就看見于佳麗坐在那里，懸著的心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隨即，他又發(fā)現(xiàn)不同尋常之處。她那桌，以及旁邊的桌子都沒有坐人，而其他的餐桌幾乎都擠滿了人。解良打好早餐坐到了于佳麗對面，她的早餐是一根玉米配一碗甜豆?jié){。于佳麗抬起頭看他，目光中有意外和詫異。解良看她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么。他朝周圍看看，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正坐在不遠處看著自己，眉毛好像微微皺了起來。他們同坐一桌，從頭到尾卻沒說一句話。

自從部門一把手被帶走，解良發(fā)現(xiàn)同事們都刻意躲避著于佳麗，她本來就與大家沒那么親密，這樣一來徹底被孤立。解良給她發(fā)了微信消息：清者自清。對方回復一個比心的表情。

中午食堂里，解良又看到于佳麗孤單的背影。他感到有些心疼，那一縷柔弱的身影將要承受怎樣的白眼誹謗，甚至謾罵中傷。人言可畏。

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家看見解良端著托盤大步走到于佳麗面前坐下來，她抬起頭時他笑了笑。在周圍的冷眼里，他的笑容猶如一輪小小日頭，把寒冷隔絕開來。解良看見于佳麗胸前有一點亮紅，似乎是那顆朱砂痣在閃光，光芒透了出來。后來領(lǐng)導冷著一張臉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解良明白這是一種無聲的警告，竟然毫不在意?？墒撬宄矍斑@個人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支撐，哪怕有個人到面前來坐上一小會兒，她就能支撐下去。

快到下班，于佳麗發(fā)來消息：晚上喝酒去？

解良問道：去哪里？

于佳麗說：去我家。解良剛剛一驚，她又補了一句：天臺上。

下班路上，于佳麗打包了烤串，解良去超市買了一箱烏蘇啤酒。夏日的晚風也跑到天臺上撒歡，烤串只剩竹簽撒在地上，喝空的啤酒瓶橫七豎八，兩個人都已經(jīng)醉意蒙眬。

于佳麗彎起兩條腿把腦袋埋進膝蓋間，一頭長發(fā)披散在左右，發(fā)梢隨風擺動著。忽然一陣風吹起她的衣服，解良握住她的手，似乎害怕她隨風飛走。她的手冰涼又柔軟，就像抓住了一個遙遠又美麗的夢。她卻渾然未覺，似乎已經(jīng)陷入酒神的夢里。解良從后面將她抱入懷中，她依舊毫無反應，只有內(nèi)衣的扣子此時輕輕吻著他的胸膛。他感到進入身體的酒迅速湍急起來，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漩渦，一種強烈念頭正在支配他的大腦，他的身體。身后，夏風輕輕拂過城市，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自然。

作為意念的執(zhí)行者，手竟然一動不動，就這樣從后面摟著她的肩膀。身體里仿佛有另一個意識，告訴他僅此就夠了。她的身體忽然動了動，解良連忙放開手。她的頭微微抬起來，一縷頭發(fā)從領(lǐng)口伸進左肩的衣服里，在夜色中勾勒出一抹風情。這個時候酒已經(jīng)醒了，解良忽然很后悔只買了一箱啤酒，啤酒也不夠濃烈。眼下的情景是最適合醉的時候，他居然清醒了過來，白白辜負了良辰美景。

解良問她：“你要不要緊？”

她的聲音低如蚊蚋，但一直傳進解良心里：“頭暈?！?/p>

解良小心地問：“我?guī)湍闳嗳嗵栄?？?/p>

她好像“嗯”了一聲，在夜風的呼嘯里迷迷糊糊聽不真切。下一秒，她的腦袋就枕在解良的腿上，他猛然想起，自己與妻子戀愛的時候都不曾有過這個情景。她的眼睛依然閉著，睫毛輕垂猶如午后懶散的樹。解良凝視她熟睡的臉，夜風安靜下來，似乎屏氣凝神等待某個時刻到來。

她睜開了眼睛看著他，嘴巴微微動了動，發(fā)出一個字：“嗯？”

解良趕緊將手指抵到她的太陽穴揉動，她臉上難受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解良的手揉動著，腦袋慢慢低下來，即將碰到她的臉，如蘭香般的氣息迎上來在他的嘴邊輕輕敲打著。這會兒，她猶如一朵在他面前裂開的花苞，迸發(fā)出無限美好。

此前他對于所有的美都一無所知，他意識到從前一定錯過了很多。她的表情徹底舒緩下來，整個人就像春風里的一株小草那么安詳。她忽然解開了第一顆紐扣，雖然早已見識過，解良還是渾身一抖。

她又進入長時間的安靜，直到聽見呼吸聲解良才知道她再次睡去了。她的第一粒紐扣依然敞開，那點朱紅釘進解良視線里。朱紅看上去很嬌嫩，似乎在上面輕輕一吻它就消解了。

緋紅色的霞光從山的背面跳出，很快在天空中涂了一大片。天空大概是在夜里偷喝了不少酒，酒意偏偏在黎明到來的時刻才涌上來，讓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它有微微的窘迫，因此拉住朝陽不讓它馬上出來。

清晨的風拂在他們身上，似乎有酒的味道。解良往身后一看，只見紅霞漫天翻涌，一線白晝正從天空盡頭奔赴而來。原來一整夜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他猛然想起什么，打開手機，頁面竟然一個未接電話都沒有，微信也沒有收到新消息。剛剛過去的黑夜似乎給他打好了掩護。

于佳麗坐起身，望著遠方的霞光，吃驚地說：“啊，天怎么亮了？”

他看見她站在晨曦里，猶如即將回到天宮的仙女。他聽見她喃喃自語：“夜晚為什么變得這么短了，我記得從前那些夜晚都無比漫長，黎明仿佛永遠不會來到?！?/p>

他分明聽見，她的聲音里有著失落，以及不舍。

走下天臺的時候，過道里有個人與他們迎面相遇。對方的眼睛忽然盯著于佳麗，解良意識到她衣服的第一粒紐扣依然敞開。對方看了看于佳麗，又看看解良，露出個賊賊的笑容，大概是把他們當作剛剛偷完腥的男女?？墒撬麄兏臼裁词露紱]發(fā)生，說出去恐怕沒人會信，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

回到家，妻子還沒起床，解良踮起腳尖走進臥室，一顆心“咚咚”直跳，生怕一句呵斥突然炸響。所幸直到他躺進被窩里，妻子依舊沉睡未醒。起床后，妻子也沒有任何問話，似乎壓根不知道他昨晚徹夜未歸。解良趁著妻子洗漱的時候仔細檢查了一遍衣物，確定上面沒留下另一個人的痕跡。兩人又是按部就班地吃早點，然后各自出門上班，像兩條魚一起跳進大海，同時無影無蹤。

之前的事情很快澄清，于佳麗對自己部門一把手違法亂紀的事情毫不知情，單位專門發(fā)布了公告。大家對她的態(tài)度并未就此轉(zhuǎn)變?？墒墙饬己芮宄{言一旦深入人心，即便是完全虛假，此后依然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左右人們的眼光、思想以及判斷力。眼下謠言雖然澄清，但并不意味著大家對她的誤會到此為止。這件事情解良還耿耿于懷，當事人卻已經(jīng)放開心扉。

她說：“這沒什么，有人理解就夠了，哪怕只有一個人。”

解良感到自己的心結(jié)也一下子解開了。

她對他說：“我打算休年假，出去逛一圈。”

他問她：“打算去哪兒？”

她說：“內(nèi)蒙古，想去大草原縱馬馳騁，感受風一樣的速度。”

他又問：“你一個人去？”

她笑了，說：“希望不是吧?！毖劬粗?，像是一種期待。

他卻沉默了，不是感到為難，而是一時下不定決心。妻子因為工作原因要去外市培訓半個月，時間正好與她休假的日期吻合，老天爺大概也在支持他。

他還未回答，她說：“Make a joke.”似乎意識到剛才的話有些豁邊了，所以想用輕快的方式化解尷尬。

可是他心里涌起強烈的念想，猶如永不氣餒的洪水終于沖開了堤壩。他向她問了出發(fā)日子以及航班號，說出這些時，她臉上很平靜，看不到任何驚喜。但是解良能夠感覺到，她內(nèi)心是非常歡喜的。后來，她將一張機票塞到他的手里，自己的手里拿著另一張。兩張機票看上去就像一對人。

她說：“我們就在目的地碰面吧。”他其實無所謂了，連老天爺都給他創(chuàng)造了條件，可是她并不知。她若是得知，兩人的旅行會更像一場短暫的私奔那樣，浪漫又刺激。

他開始憧憬那一天的到來，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那天就在眼前了，他卻越發(fā)急迫起來。他巴望著妻子早點出發(fā)，越快越好。妻子只要踏出這個城市一步，整個世界都由自己支配了。

妻子出發(fā)的前一晚，解良回到家看見行李箱已經(jīng)裝好放在門邊，還以為妻子要提前出發(fā)。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竟然難過起來。他以為只是錯覺而已，一眨眼就過去了，然而內(nèi)心已經(jīng)被占據(jù)，一點多余的空間都沒有了。聽見妻子解釋說不希望明早太倉促，內(nèi)心的難過才平復下去。

這，如同鬼使神差。都說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shù)。如此說來，這不可思議的轉(zhuǎn)變想來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他意識到眼前這個平平無奇的女子，既是自己少年時攜手的愛人，也是生命里同甘共苦的伴侶。他再次意識到，深深地意識到了！都說大愛無疆，其實能夠用心愛著身邊人，愛的內(nèi)涵就已經(jīng)被詮釋到極致了。

在他的內(nèi)心，退堂鼓終于被敲得風雷激蕩，將那些蹦跳的念想統(tǒng)統(tǒng)喝退了。

打包好行李后，妻子的身份證突然找不到了，急得在臥室里翻找了一通，依然沒有找到。妻子想到了什么，又來到書房里，她的手碰到一個抽屜時，解良的心跟著提起來。此時那張機票就靜靜躺在抽屜的最里頭，雖然隱蔽，但也無處可逃。倘若后面它冷不丁出現(xiàn)在妻子視線里，妻子在最初的驚愕之后，又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解良不敢往下想。

妻子將抽屜拉開了，拉出了一小半，又拉出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將整個抽屜都拉出來。那樣一來所有真相都會一覽無余。解良幾乎要屏住呼吸，妻子的動作突然停下來，又將抽屜推回原處。

妻子轉(zhuǎn)過身，說：“我想起來了?！笨觳阶哌M臥室，在一件換下來的衣服里掏出了身份證。

妻子舉起身份證朝解良揚了揚，笑著說：“嚇了一跳?！?/p>

解良自己何嘗不是嚇了一跳，好在最后有驚無險。后面，解良走到書房里，將那個抽屜又拉出來，最里面的東西隱隱約約露出端倪，并不是完全看不見。他又不安起來，不確定妻子是否已經(jīng)看到了那張機票，要是看到了，那她為何又毫無反應呢？

解良買了豬腳，打算做妻子最喜歡吃的水晶肘子。妻子拿起紙巾替他擦去額角一點汗珠，說：“你忙了一天也累了?！?/p>

他的心里一暖，重新體會到戀人之間的知心。他原本以為自從結(jié)婚讓戀愛變作親情后，這份知心已變了味道，濃烈的部分已經(jīng)散去，只有淡淡的底味縈繞不息。歲月仿佛打開了一壺往昔封存的美酒，將熟悉的味道送到他嘴邊。霎時間，所有沉睡的記憶都活了過來。

盡管妻子好心勸阻，解良還是走進廚房忙碌起來，不知道妻子今晚吃了他親手做的水晶肘子，明天到了陌生城市會不會立即想念他？他非常希望是這樣。忙碌中，忽然有雙手從后面環(huán)住他的腰，他微微回頭，妻子把頭埋進他的肩膀，一頭秀發(fā)如暗夜里流瀉的瀑布。在他的眼前，他的腦海里，他的生命里，終究只有妻子的身影久久不離。他明白了，自己迷戀的就是眼前的擁抱。

臨睡前，小區(qū)業(yè)主群里突然熱鬧了起來，重新提起了之前那件年輕女子失蹤案。居委會安保員一連發(fā)了十來張圖片，內(nèi)容都是罪犯被繩之以法。并且披露了案件真相，原來這是一起因為朋友之間搞曖昧引起情感糾紛導致的兇殺案件。那晚解良看到的一男一女分別是兇手和死者。群里頓時一片唏噓，接著你一句我一句討論起來。

有人在群里科普一個事實：德國有位科學家曾經(jīng)做過一組調(diào)查實驗，讓30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男女在一起相處，從陌生人的第一次打招呼開始，然后慢慢開始一些寒暄或者簡單的交談，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了解之后，至少有23對異性中的一方，向?qū)Ψ奖硎境鰫垡?。證明男女之間存在純潔友誼的概率極低，美好的東西又像水晶，捧在手里時賞心悅目，一旦打碎了就會割破你的手，甚至可能要了你的命。

有位年輕丈夫感慨：事實證明，即便婚后遇見更加心動的人也不代表那就是你更好的選擇，還是擺正心態(tài)，珍惜當下。解良在群里給那位年輕丈夫點了個贊。眾人紛紛表示贊成，以往亂七八糟的業(yè)主群顯現(xiàn)出難得的和諧一致。

夜已深，解良走進臥室。他知道妻子已經(jīng)睡著，所以腳步盡可能放輕。以往當他從外面回來倒頭就睡，妻子不會多說什么，默默幫他脫掉衣褲和襪子。月光從窗外落到床前，猶如一首正流向夢里的曲子。

他看見熟睡中妻子的臉，充滿著安詳。解良拉上窗簾，將外面那些橫沖直撞、狂熱愛冒險的夢統(tǒng)統(tǒng)隔絕。接著，他登錄手機攜程網(wǎng)，默默把行程取消了，又來到書房把那張機票丟到窗外，讓夜風將它帶到遠方去。做完這些后，解良完成了個重要心愿般，脫掉衣服在妻子身邊躺下，伸手抱住妻子的腰，他整夜睡得很安詳，就像被一個輕盈柔軟的夢包住。

她的旅行發(fā)了朋友圈，每張照片都是美麗的風景，唯獨看不到她本人，也沒有文字說明。她素來是個喜愛自拍的人，因而大家都感到很奇怪。解良看到同事們在下面點贊了一大片，也點了個贊。他覺得，所謂同事關(guān)系就是如此，從不會視而不見，也不多說一句，一個贊足矣。干凈也帶著溫度。

他不知道，她在飛機上透過舷窗望著云海，看到了遠處另一架飛機，興奮地以為他就在上面。他不知道，她一下飛機在出口處等了很久很久，差點被工作人員驅(qū)趕。他不知道，沒有自己在身邊，她到了草原最想做的騎馬馳騁都沒有去。他也不知道，篝火晚會上，她拿起吉他高唱那首《千千萬萬》，歌聲在草原的風里回蕩不息，傳到了神祇的耳朵里，大家都沉醉于她的歌聲，沒人看見她流下了淚水。他依然不知道，她在草原神壇前許下的每個心愿都與他有關(guān)。這些只有時光知道。她明白他的心，所以每張照片上都是空無一人，旁人看來便是單純的旅行而已。有些東西，時光知道了，便也足夠了。

一周之后，他們在過道里不期而遇。解良沒想過要躲開，相對走過時，他們都是沖對方笑了笑，點點頭，然后就走過去了，應是什么事也不會再發(fā)生。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