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砍掉的兩棵梧桐,每年春天還是會滋生出許多樹苗來,不管怎樣鏟除都無濟(jì)于事。父親說,它的根還活著。這條根像是有不能壓抑的冤屈一樣,倔強(qiáng)地從土里伸出腦袋。有一年,它從我家和鄰居家的界線上長了出來,嚴(yán)格地說,還是偏向鄰居家多一點(diǎn),可它的脖子卻一直歪到我們院子里,鳥糞從樹葉間落在我家院子里,像是一個賴皮的孩子在向大人挑釁。
父親在院子里數(shù)落梧桐樹,說它“欠活”,欠活就是說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喜歡這兩個字,欠活,無論遭遇多大的困難,都必須好好活著。梧桐欠活,父親欠這棵樹,一年一年為它清掃老舊的樹葉,脫落的花朵,并把它們焚燒,或者埋在土地深處,成為莊稼的肥料。否則風(fēng)一吹,那些樹葉還會回到院子里,在掃帚劃過地面留下的紋路上纏綿,或者拍打窗戶,好像我們還欠它們什么似的。
母親說干脆把它砍掉??墒撬闹鞲刹辉谖覀冊簝?nèi),砍掉必將引起鄰里矛盾。鄰居想用這棵樹做孩子婚床的床板。
“欠活”的還有豆蔻她爺。九十多了,臉上溝壑叢生,像一只疲憊的老鳥。他們吃的面條有褲腰帶那么寬,只放了少許的鹽。為了省油,他們連菜都舍不得炒一個,卻“呼啦啦”吃得有味。
豆蔻在城里打工,這兩年,她三次接到電話,說她爺不行了。有一回連壽衣都穿好了,豆蔻趴在門口,淚腺已經(jīng)在身體里接通水源,就等著關(guān)鍵時刻的到來,一下子噴薄而出。
豆蔻說我爺爺真行,參軍打仗喝過馬尿,鬧災(zāi)荒那幾年,觀音土、樹皮啥都吃過,這輩子硬是沒打過針。感冒發(fā)燒了,自己采藥吃,竟然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豆蔻爺常蹲在門檻上,笑話去斜對面大夫家輸液的人,“有點(diǎn)不舒服就輸液,咋就那么嬌氣。”聽到這話,村人回答:誰像你那樣欠活!
豆蔻29歲了,還沒找到婆家。那年,我鉆進(jìn)一條小窄巷去看豆蔻,在一個居民樓的二層找到了她的出租屋,屋子里放了一張床,一輛自行車,幾乎就滿了。豆蔻請我床上坐,我懶得脫鞋,可不上床就沒地兒待了。豆蔻用方便面加榨菜招待我,把床鋪掀開一角,上邊鋪了一層報(bào)紙,又鋪一層塑料布。豆蔻大口大口嚼面,好像餓了幾輩子似的。墻上一個大大的釘子上掛著兩套漂亮衣服,用塑料袋罩著,怕落塵土。這是她回鄉(xiāng)才穿的衣服。我再看看豆蔻吃面的架勢,跟她爺爺真是像極了。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神情,站起身來,雙眼瞇著問,我好養(yǎng)活吧?有人說她不易的時候,她就說,我好著呢,我可給偏遠(yuǎn)地區(qū)的孩子寄過錢!
豆蔻媽說豆蔻爺千萬不能死在9月,9月得忙著收秋,人們連哭喪的時間都沒有。大夫看過,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的,這讓豆蔻全家放了心??删驮谶@時候,牛臉媳婦跳井了。眼看著莊稼熟了,她身體又不舒服,盼兒子回來??蓛鹤邮刂抢锏幕ㄈ垡碌?,說忙。她覺得兒子自從在城里買了房子,連著家里的那條根就斷了。
那是一個多耐活的女人啊。生她的時候,家里人盼小子,她被母親溺在尿盆里,她奶奶說好歹是條命,硬是從尿盆里撈了出來。可畢竟傷了身體,一直病病歪歪。跟了牛臉,家里的錢也都給她買了藥。人們以為牛臉半道打光棍是早早晚晚的事,沒想到,他卻死在了礦上。再沒人給牛臉媳婦花錢買藥,可她不但沒改嫁,還硬是把一兒一女養(yǎng)活大,供兒子上了中專。人們都說,牛臉走了,沒留下別的,就把那股子皮實(shí)勁傳給他媳婦了。
牛臉的兒女從城里跑來,拉來滿滿一車花圈。豆蔻也搭著他們的車回來了。豆蔻爺?shù)撵`魂好像忽然回來了一樣,蹲在沙發(fā)上著實(shí)哭了一場。他囑咐豆蔻在城里過不下去就回來,家里怎么說還有幾塊子地。豆蔻也哭,哭完了,她給她爺爺奶奶炒了個菜。那天豆蔻爺吃了很多,吃完了以后要躺會兒,躺在炕上打著飽嗝兒說,這日子真是美得很。最后一個飽嗝兒極其響亮,像是一個沉著、規(guī)矩的圓句號,終于了結(jié)了豆蔻爺?shù)囊簧?/p>
村里一下子死了兩個人,讓氣氛變得低沉而壓抑。等他們被葬進(jìn)墳里,地里的莊稼開始逼迫人快點(diǎn)行動。棒子還好,豆子已經(jīng)撐開豆皮,往外蹦了,迫不及待地想生根發(fā)芽。豆蔻奶奶睡了好幾天的覺,醒來之后,跑到地里收莊稼,胳膊、腿好像都蓄滿了力量。豆蔻要把那個破沙發(fā)扔掉的時候,她說什么也不讓。
我總是在秋天的時候回鄉(xiāng),像豆蔻一樣,為父母收秋,在院子里給自家的狗拌麥麩吃。像一片梧桐樹葉子一樣跑到土地深處觸摸自己的根脈,頓時覺得在城市里久居形成的迷茫如此輕浮。我看見棒子一車車被運(yùn)回院子,辣椒上了墻,南瓜、紅薯、胡蘿卜、白蘿卜都堆得山一樣。秋天的豐碩把很多東西蓋住,死了兩個人的悲傷似乎變淡了,似乎還閃現(xiàn)出一絲喜悅。所有像豆蔻這樣的年輕人都回來,有年輕人的村子顯露出活力。幾輛山下來的播種機(jī)用一天的時間幫我們把麥子播下去。在我的假期結(jié)束之前,田地很快被麥苗刷綠。樹木的葉子不斷脫掉,把自己的主干露出來,想要把什么牢牢抓住似的。人們又走了,剩下老幼和空曠的村莊。樹木假裝死去,動物蜷縮在圈里,人們穿著厚衣服,圍起爐火,想念一件事,一些人。爐上煨著一壺茶,所有生命的觸角向內(nèi),開始醞釀春天。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