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嗣不育”的蜚語

熙寧三年（1070）二月，判大名府的三朝元老、前宰相韓琦上疏請罷青苗法，此后，北宋的都城汴梁開封發(fā)生了一連串充滿疑問的風波。

首先是暮春時節(jié)的東京城里，王安石和司馬光往來書信的謄抄件忽然出現(xiàn)了。

王安石是參知政事，為主持剛剛開始沒多久的熙寧變法的副宰相；司馬光是翰林學士，屬于兩制重臣。二人是當年“嘉祐四友”團體中的兩位密友。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十一引《林希野史》云：

初，司馬光貽書王安石，闕下爭傳之?！耖g又偽為光一書，詆安石尤甚，而其辭鄙俚。上聞之，謂左右曰：“此決非光所為?！?/p>

如此，則神宗皇帝絲毫沒有懷疑民間流傳的偽書與司馬光有關。然而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前一卷中，所記載卻完全相反，在四月的一次經筵中，神宗皇帝直接質問司馬光，且措辭微妙：

有詐為謗書，動搖軍眾，且曰“天不祐陛下，致圣嗣不育”?；蛟魄渌蠒裉煜聸皼罢?，孫叔敖所謂“國之有是，眾之所惡”也。

“天不祐陛下，致圣嗣不育”顯然屬于指斥乘輿的大逆不道之詛咒。按《宋會要輯稿·帝系一》，趙頊長子為成王趙佾，熙寧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生，閏十一月六日薨。換言之，生下僅十余日便早殤夭折，故曰圣嗣不育。這是去年年底的事情，到現(xiàn)在還不過四五個月而已。

按皇帝的說法，這大不恭的流言已經到了“動搖軍眾”的程度，說明不僅僅是在街衢酒肆里流播，甚至連京師禁軍間也開始有這類蜚語。性質固然極其嚴重，但神宗仍然沒有理由去懷疑他的翰林學士，而似乎是要向司馬光打探，看他是否知道一些關于流言詛咒的消息。

假如聯(lián)系到此前，二月十一日（壬申）司馬光被任命為樞密副使之事，則似乎四月時神宗皇帝對司馬光的這一番質問就事出有因。當時司馬光懇辭樞密副使之職不拜，韓琦就寫信給文彥博，讓文彥博代為轉交給司馬光，想勸其接受執(zhí)政之位：

方光力辭，韓琦亟走，書文彥博請勉之云：“主上倚重膺之，庶幾行道，道不行，然后去之可也?！睆┎┮早鶗竟?。（《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七）

必須注意到的是，此時距離韓琦于二月初一請罷青苗法，王安石于初二日在御前力辯、初三日稱病居家、初四日請辭參知政事，僅僅過去幾天。就在王安石累章乞罷副相，并且青苗法乃至整個變法遇到巨大危機時，朝廷卻發(fā)布了舊黨司馬光任樞密副使的詔令！

這是極不尋常的一件事。神宗有何理由在此時任命司馬光為執(zhí)政呢？司馬光已經明確反對變法，當此新法搖搖欲墜之際，這一任命又難道能起到任何彌縫“新舊兩黨”，以定“國是”的作用嗎？顯然是毫無可能的。是否可以大膽揣測，這次對司馬光的任命，也是來自“舊黨”大臣的某種施壓呢？因此，才會有四月經筵時君臣那番劍拔弩張的對話。

“趙鞅舉甲”的流言

在首相曾公亮的暗中助力下，王安石終于在二月二十一日（壬午）重新赴朝視事，并且扭轉了整個局面，使得本已準備放棄青苗法的天子重新堅定了變法的決心。三月初四（乙未），王安石奏請明發(fā)詔令，逐一申明青苗法意。王安石甚至代表制置三司條例司，親自書寫奏疏，對此番反對青苗法的大臣，如元老韓琦、御史中丞呂公著、翰林學士司馬光、范鎮(zhèn)、臺諫孫覺、李常、程顥、張戩等，針對他們的主要觀點，逐一進行批判、反駁。更重要的是，將駁斥韓琦等人的文字雕版印刷，發(fā)往各地州府。

三月初五（丙申），就在王安石親筆批駁韓琦等，并令“鏤板行下”的次日，御史臺的監(jiān)察御史里行程顥、張戩和諫院的右正言孫覺、李常四人，分別上了四道彈章奏疏請罷廢新法，甚至彈劾到了副相王安石個人。

由于皇帝沒有回應，三月十一日（壬寅），孫覺上殿奏對。他說：

條例司駁韓琦疏，鏤板行下，非陛下所以待勛舊大臣意。賴韓琦樸忠，固無他慮，設當唐末、五代，藩鎮(zhèn)強盛時，豈不為國生事乎！

北京大名府乃河北路治所，舊為天雄軍藩鎮(zhèn)，歷來是京師北面的最要害之處。孫覺也并非普通諫官，而是兼任著“修起居注”的左右史之職，極其清貴，幾同知制誥一般重要，人呼為“小侍從”，非科舉進士高等、制科出身，且有才名聲望者，通常很難得到這一差遣。但這樣的天子近臣卻說出了近乎恐嚇皇帝的“危言險語”。

“嘉祐四友”中的另一位王安石密友呂公著，作為此時的御史臺長官，卻在韓琦請罷青苗以后，“遙相呼應”地屢屢請罷提舉官。以至于王安石要說：“方鎮(zhèn)作無理章奏……而執(zhí)法乃謂之巧為辨說”，神宗的反應也是“如此，則韓琦安得不動心乎？”君臣的話語，似乎透露出他們對呂公著和韓琦內外呼應、串聯(lián)的擔憂、疑慮。

很可能正是在孫覺上殿說了那番“恐嚇”天子的話之后兩天，即三月十三日（甲辰），御史中丞呂公著上殿，在御前和皇帝趙頊展開了“最后”的交鋒。他對天子說：

朝廷申明常平法意，失天下心！若韓琦因人心如趙鞅舉甲，以除君側惡人，不知陛下何以待之？！

“趙鞅舉甲”或曰“晉陽之甲”本來說的都是春秋時晉國的上卿趙鞅，以晉陽之軍入國都，驅逐國君身邊的“君側之惡人”。這也就是所謂的“清君側”了，按照《公羊傳》的說法，由于事先沒有君命，稱為“叛”，幾乎形同謀反。因此后世就用趙鞅舉甲、晉陽之甲來指代地方官吏因不滿朝廷而舉兵為興。

從這里開始，我們就進入到了一段熙寧變法時期的歷史懸疑案件里。

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引司馬光之回憶，以為呂公著沒有在御前說過這番“威脅”天子的話，當是神宗把孫覺所說“張冠李戴”誤記在了呂公著頭上。司馬光的消息來源則是副相趙抃。李燾似乎也認可這種說法。理由是呂公著從三月十三日后就不再奏對，君臣之間長達二十二日沒有見面，直到朝廷對呂公著的處置正式宣布，如果呂公著果然說過這樣嚴重的恐嚇皇帝之語，為什么不是立刻貶黜他呢？這確實是一個看似有力的疑問。

此一時期，“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的詛咒流言應當已經在京師中廣為流傳起來?；食撬镜恼{查似乎看不到結果，最后是閣門使李評在御前說出了一個名字：皇城使沈惟恭。他是真宗皇帝朝沈貴妃的弟弟，家世顯赫，祖父是太祖、太宗朝的宰相沈倫，如今以皇城使任開州團練使，是一個遙郡團練級別的外戚武臣?！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十一記載，沈惟恭因為向朝廷乞請恩澤沒有如愿，就心生怨恨，對其門客孫棐說了指斥乘輿的瘋話，其他辱罵天子的話也就說了更多了。孫棐為了迎合沈惟恭，便偽作了司馬光的奏疏，語句放肆不遜，沈惟恭看了后十分高興，甚至展示給他朋友圈子里的人看。后來李評便看到了這些指斥乘輿的文字，上奏皇帝。

呂公著的自辯與疑點

沈惟恭案似乎和呂公著、韓琦毫無關系，但王安石變法的大將曾布的妻弟魏泰，提供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有皇城使沈惟恭者，輒令其門客孫棐詐作魏公（韓琦）之表云：“欲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之惡?！北沓?，惟恭以示閣門使李評，評奪其稿以聞。上大駭，下惟恭、孫棐于理，而御史中丞呂公著因便坐奏事，猶以棐言為實。上出魏公章送條例司，惟恭流海上，孫棐杖殺于市，罷公著中丞，出知潁州。（《東軒筆錄》卷六）

按魏泰之說，先是沈惟恭與孫棐偽造韓琦的上表，假稱“除君側之惡”，被拘押于大理寺，而后呂公著借孫棐之言上殿奏對被罷官。但呂公著在哲宗皇帝繼位后曾在奏疏中對論及韓琦“除君側”的事情矢口否認：

是時王安石方欲主行新法，怒議論不同，遂取舍人已撰詞頭，輒改修，添入數(shù)句，誣臣曾因對論及韓琦以言事不用，將有除君側小人之謀。緣臣累次奏對，不曾語及韓琦一字，方欲因入辭自辨，時已過正衙，忽有旨放臣朝辭，令便赴任?！徽_遭逐，全不出于圣意，止是王安石怒臣異議，呂惠卿興造事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十）

按照呂公著在元祐二年（1087），也就是十七年后的哲宗朝之說法，完全是王安石出于政見上的對立，將舍人院已經撰寫好的朝旨添加了關鍵語句，即污蔑呂公著奏對時說韓琦恐怕將有除君側小人之謀。

呂公著還透露了一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細節(jié)。他說當自己得知處置的朝旨，才知道王安石污蔑自己說韓琦恐如趙鞅舉甲。而自己明明一個字都沒提過韓琦，于是準備在陛辭時面圣抗辯。沒想到忽然又有旨意，說“放臣朝辭”，即不須上殿陛辭，令直接赴任潁州即可。這一層說法，似在暗示，王安石因為玩弄了陰謀詭計而極為心虛，不愿讓呂公著有機會通過陛辭見到皇帝趙頊。但呂公著在十七年后的自辯堅稱皇帝不知道此事，所以沒有重黜的意思，是王安石在已經要頒布的朝旨中加進了誣陷的話語，并設法不讓自己陛辭面圣。這就讓呂公著的自辯之可信度，再一次降低了。

至此，我們不妨嘗試梳理頭緒：二月一日韓琦上疏請罷青苗，三日王安石稱病不出，并緊接著請辭；二月十一日朝旨除司馬光樞副；至遲在三月，司馬光、王安石書信已流播于市井，并很快出現(xiàn)了用詞鄙俗或不遜的偽作；隨后出現(xiàn)了“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的指斥乘輿之詛咒；可能與此同時，又流傳起判北京大名府的韓琦將如趙鞅舉甲之蜚語。這期間，孫覺上殿提到晉陽之甲、呂公著屢奏請罷青苗提舉官，以及呂公著也說韓琦興兵的可能。

三月二十五（丙辰）孫覺降知廣德軍；四月初八（戊辰）呂公著落兩學士、黜知潁州；四月十九（己卯）趙抃罷副相，外知杭州；五月二十一（庚戌）皇城使沈惟恭除名，瓊州安置、進士孫棐處死……

沈惟恭的詛咒與蜚語將整件事串聯(lián)起來，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索也顯露出來。微妙的是，不論是當時的天子趙頊，還是后來研讀這段歷史的人，都找不到任何足夠的證據(jù)。

太師的陰影

另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考察，即“舊黨”大臣眾口一詞，不惜塑造“神宗”天子誤記、張冠李戴記岔了的形象，是為了掩蓋什么呢？沈惟恭的詛咒，究竟有沒有偽造韓琦的奏疏，孫覺、呂公著的險語和京師蜚語的聯(lián)系……這些背后有沒有蛛絲馬跡？難道是因為呂公著在元祐更化時期貴為司空、平章軍國事，位宰相之上，為舊黨之魁首，所以元祐年間的史料對十七年前之事加以篡改嗎？

可司馬光之方正近于迂，如果說他謊稱趙抃和自己說了如許事，那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峙纶w抃確實向司馬光說，天子把孫覺所說錯記成了呂公著之言。

呂公著當時只是御史中丞，且遠不是舊黨的旗幟和領袖，何至于趙抃如此維護？可見，原來舊黨（或者說趙抃）關于這一連串詛咒、蜚語所要保護的第一對象，應不是呂公著，而是另有其人。

其實，熙寧年間舊黨在京城真正的魁首，是三朝元老樞密使文彥博。這個推論當然是驚人的，雖然其很符合邏輯，但也只是一種參考。也許趙抃在保護的，至少是彼此串聯(lián)的“舊黨”文臣群體——保護其在史書和儒家政治語境里對君父、社稷的忠臣形象。而孫覺，只能是暫時被犧牲的“棋子”了。

何以文彥博身上有這樣的謎團，甚至是熙寧三年一連串風波背后可能的主導者？且看元祐更化時期，高太皇太后和一些臣僚對文彥博的態(tài)度，非常微妙。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六十八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條下，就記載了司馬光的奏疏。當時已經發(fā)表了司馬光拜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為首相的朝旨，司馬光還希望推辭，他在奏疏中表示，初除副相之時，已經乞請朝廷召還文彥博，使其位冠百僚，以鎮(zhèn)安四海。然而高太皇太后卻派了中使和司馬光說“彥博名位已重，又得人心，今天子幼沖，恐其有震主之威。且于輔相中無處安排，又已致仕，難為復起”。司馬光因此進一步請求，希望朝廷以“太師兼侍中，行左仆射”的官銜拜文彥博為首相，自己仍為副相足矣。

垂簾聽政的高太皇太后不同意。待三月韓縝乞罷次相后，高太皇太后見司馬光反復懇求，準備以文彥博為“太師兼侍中，行右仆射”，即以次相待之，使文彥博在司馬光之下。司馬光表示文彥博在仁宗朝就已經是宰相，請以為左仆射，自己可任右仆射。高氏表示：“使彥博居卿上，非予所以待卿之意，卿更思之?！?/p>

群臣中包括御史中丞劉摯等臺諫官員都反對文彥博為首相，表面上的理由是春秋已高，但實際目的是明確的：不可為三省長官。他們企圖限制文彥博參與大政。

但由于司馬光反反復復的堅持，最終在五月拜文彥博為“太師、平章軍國重事”。但須注意的是，高氏嚴格限制了文彥博的參政頻率，即“六日一入朝……其余公事，只委仆射以下簽書發(fā)遣”。

司馬光任左仆射時，高氏將大權牢牢地賦予了他，而不是文彥博。

而當司馬光在元祐元年九月去世后，御史中丞劉摯甚至立刻上疏，大談特談，乞請高太皇太后絕對不能任用文彥博為實際的三省長官，絕不可以文彥博為真首相。這道《乞哲宗慎擇宰相疏》雖然一開始仍以文彥博年高，不宜操勞為由，但很快便大段攻訐，謂：

知人非其所長，賢士大夫罕出其門。近日有所薦論，眾皆傳之為笑。若居上相，引用人物每每如此，今日引一二，明日引三四，積而至于百十，常才列于朝路，非小害也！

這一段話言下之意，簡直是在表示，文彥博一貫好玩弄權術、結黨自固，而所提攜、汲引者又率非賢良——所謂“常才”，大約只是“小人”的委婉說法了。

這樣攻擊文彥博，劉摯有無受到貶黜責降呢？兩個月后，劉摯反而由臺長遷尚書右丞，成為副相執(zhí)政。高氏之好惡，可見一斑了。

到次年四月，高氏令朝廷下詔，文彥博今后可“十日一赴朝參，因至都堂議事”，表面上理由是文彥博屢屢請求致仕，故而將文彥博的參政頻率由六天增加到十天。

三年四月，右仆射呂公著拜為“司空、平章軍國事”，定為“兩日一朝，因至都堂議事”！文彥博官銜里的“重”實際恰恰是對他權力范圍的極大限制，而呂公著官銜里并無“重”字，恰恰反說明他是高氏倚重的，司馬光之后真正的三省長官，軍國事無所不預！

令太皇太后高氏和劉摯等群臣如此忌憚文彥博的原因，可能我們永遠無法找到足夠明顯的證據(jù)，但推論下來，如本文涉及的沈惟恭案，乃至后來的東明縣百姓事件、雄州張利一引惹北界契丹事件、宣德門張茂則指使班直毆擊宰相王安石車馬事件……樁樁件件，背后都似乎有著一只大手。我們目前無法明確考證出結果，但文彥博確乎具備相當?shù)摹跋右伞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