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Frost,1874—1963,以下簡稱弗羅斯特)命運多舛卻始終詩興盎然。他的漫長的寫作生涯跨越了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一直堅持著田園趣味和傳統(tǒng)風格,同時又與現(xiàn)代詩歌主潮若即若離。弗羅斯特被人廣為傳誦的作品多是自然詩,簡潔通俗、膾炙人口,但是韻味十足,值得深究。
詩人黃燦然曾以《雪夜林邊暫駐》《進來》和《未選擇的道路》等名篇為例,指出弗羅斯特始終堅持“一個信念,那便是與眾不同,為此他抵制任何呼喚、誘惑和邀請”[1]。他的執(zhí)著不僅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道路的獨立上,也隱藏在作品的字里行間,甚至成為詩歌的主題。但是黃燦然的分析忽視了一個細節(jié)性問題:為什么詩人拒絕進入的總是“黑暗”和“黑夜”里的樹林,而清晨的黃色的樹林里,兩條道路他都可以踏上?
實際上,詩人拒絕的并不是“樹林”,而是“黑暗”或“黑夜”?!杜c夜相識》(AcquaintedwiththeNight)是一首關于“黑夜”的城市自然詩,雖然沒有田園特征,卻恰好可以幫助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揭示弗羅斯特詩歌中“黑夜”意象的多重內(nèi)涵,并借此深入認識他的主要詩學理念。20世紀80年代早期,該詩曾在西方解構(gòu)主義文學批評論爭中備受關注,[2]此后也引起國內(nèi)不少研究者的興趣,多有卓見,但至今仍有些許未竟之意有待補充。
一、概念與經(jīng)驗
詩歌的標題往往與其主旨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癆cquaintedwiththenight”這一短語可以理解為“與夜相識”,也有人將其譯為“熟悉黑夜”。前者側(cè)重本體論意義,后者側(cè)重認識論意義。這一微妙區(qū)別可能會直接影響到對于“night”(黑夜)的詮釋。
無論在哪種文化中,“黑夜”或者“黑暗”都有著豐富的寓意。一方面,“黑夜”本來就是一個相當寬泛且難以直陳的概念,我們必須借助景物和聲響才能加以描述;另一方面,人們也常用它來指涉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感受,比如死亡、罪惡、苦難或絕望。在西方文化中,黑夜往往與中世紀、吸血鬼、瘟疫、戰(zhàn)爭、神秘主義、現(xiàn)代城市的欲望放縱和犯罪活動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隱喻關系。
在弗羅斯特的其他詩歌中,“黑夜”的意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常常是作為修飾語與樹林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正值黃昏或夜晚,樹林里幽深昏暗,帶著神秘主義和不可知的自然色彩。而途經(jīng)的“我”似乎總是臉上掛著睿智的神情宣稱“我想我知道”“才不呢”,以此來表明拒絕“進來”的立場。
而在這首以“黑夜”為題的詩中,詩人仍然保持著對自然的、本義上的“黑夜”的強烈興趣和高度警惕,他敘述著20世紀早期美國城市隨處可見的現(xiàn)實畫面,如夜雨、街燈、夜幕下的貧民區(qū)、更夫、莫名其妙的叫喊……除了最后一個景象“發(fā)光的時鐘”之外,詩人的只言片語簡單明了,都沒有超出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范圍。對這些經(jīng)驗的描繪雖然零碎殘缺,卻又有著強烈的戲劇性?!拔摇辈幌袷窃谝鼓幌掠崎e散步,而像是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歷險,總在探尋著什么東西卻又無所得。在蒼白的筆調(diào)下,詩人欲言又止或語焉不詳,讓簡單的敘事變得復雜起來。
澳大利亞批評家費爾珀林根據(jù)此詩提供的境遇模式,指出詩中的“I”(我)一詞,不可避免地喚起了但丁《神曲》和布萊克《倫敦》中的“我”。他認為弗羅斯特將互文性“同時寫出又抹去”,當然總是會留下一些其他詩歌的蹤跡。[1]弗羅斯特確實在不斷地“抹去”那些蹤跡,仿佛有意避免讓他的意象和情境落入傳統(tǒng)和別人隱喻的窠臼。透過詩行間的縫隙,讀者會看到零碎的景象、隱秘的光線、漂浮的意義,還有詩人詭異的身影。
詩中的“我”形單影只,既非迷途者,也非朝圣者,而是一個略帶狡黠的旅行者,悠然自信、從容不迫。詩歌開篇,詩人就不容置疑地宣稱:“Ihavebeenoneacquaintedwiththenight”(我是一個與夜相識的人),結(jié)尾時又重復了這一詩行。五次夜行經(jīng)驗嵌套其中,羅列著一條又一條證據(jù),意圖證明“我”與“黑夜”彼此相熟?!拔摇毕裼撵`一樣在“黑夜”里游蕩,既融入其中,又置身其外。我們看到的不是經(jīng)驗本身,而是對經(jīng)驗的描述才構(gòu)成對概念的詮釋。那么,詩人所要詮釋的到底是作為主體的“我”,還是作為客觀世界的“黑夜”?
二、語言的軌跡
學者杜福興和潘錫清曾對這首詩做過細致的語言學分析,他們發(fā)現(xiàn),在全詩一百四十個音節(jié)里,雙元音[ai]出現(xiàn)了十八次,這一雙元音恰好是“I”的讀音。多次的重復凸顯了雙元音[ai]的突出位置,自然也就強調(diào)了“I”的特殊意義——“它竟存在于那么多別的事物中,特別是‘night’里面”,但最終超脫世俗,“與time(時間)共存”[2]。
弗羅斯特是一個對詞語意義和形式都特別在行的詩人,在十四行短詩里當然會對音節(jié)斟酌再三。如果掐頭去尾,整首詩由五個第一人稱、主動語態(tài)和現(xiàn)在完成時態(tài)的陳述句構(gòu)成。詩中幾個關鍵的意象light(光)、eye(眼睛)、cry(哭泣)、height(高地)、night、time和大部分的韻腳,確實與句首大寫的“I”在聲音上相互呼應。
如前所述,“我”通過陳述自己的經(jīng)驗來感知“黑夜”,在“黑夜”的境遇中“我”的意義得以顯現(xiàn)?!拔摇碧幱谥黧w的位置,“黑夜”處于客體的位置,這是一種胡塞爾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主體性。無論從聲音上還是意義上,“我”之于“黑夜”,不離不棄,卻又超然其上。因而,美國批評家道諾霍假設正統(tǒng)讀法和解構(gòu)讀法都無法繞開“我”。[3]
在弗羅斯特的第一人稱詩歌中,作者、敘述者和詩中的“我”時有分裂。黃燦然認為在《雪夜林邊暫駐》中,敘述者好像在催促,而“我”卻毫不含糊,拒絕進來,作者只好通過假設讓敘述者給了一個“還有諾言要履行”的借口。[4]《與夜相識》里同樣有著兩個不同的“我”:一個不容置疑,一個無所適從。這一區(qū)別表現(xiàn)在詩歌中有兩種不同節(jié)奏:一種是聲音的,一種是意義的。
弗羅斯特偏愛傳統(tǒng)詩體,在因襲的同時又會有所變化。在這首十四行變體詩中,傳統(tǒng)的aba-bcb-cdc-dad-aa韻式、綿密的韻腳、精巧的結(jié)構(gòu),讓全詩有著抑揚格的古典節(jié)奏感。然而與此同時,“Ihave...”結(jié)構(gòu)的句式在全詩中重復了七次,近似英語中的“頭韻”修辭,同樣十分整飭和諧。如果從語義和句法的角度來看,第一個句子相當于序曲,緊接著的五個句子結(jié)構(gòu)越來越復雜,從單句到復句,從一個詩行到兩個詩行再到七個詩行,仿佛是緩緩拉開序幕后,一個場景緊接著一個場景,情節(jié)逐漸詳細,細節(jié)逐漸增多,節(jié)奏逐漸急促,到最后一個詩行,當故事的高潮來臨時,敘事的旋律戛然而止,主題再次呈現(xiàn)。
弗羅斯特曾給詩歌下過一個定義:“詩歌就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痹娙宋鞫烧J為,“失去的就是它的聲音”[1]。不同于其他文體,聲音和節(jié)奏是詩歌極其重要的元素。如果從聲音的節(jié)奏來看,我們讀出的是一位心如止水的詩人,盡管他不無情趣;從意義的節(jié)奏來看,詩人則充滿了激情,盡管時時在克制自己。借用蘇聯(lián)文藝學家巴赫金小說理論的說法,我們可以將其稱為詩歌的“復調(diào)”。
三、空間與時間
《與夜相識》的聲音是和諧的,盡管話語直白,但是敘事卻并不完整、確鑿和連貫,多的是丟三落四、亂彈和跑調(diào)。從第二到第四個詩行,詩人以獨白的語氣,吝嗇地傾訴著他體味黑夜的三次經(jīng)驗——夜雨中的來和回,街燈的明和滅,城市生活的悠閑和悲涼……但是我們無從得知,夜雨漫步有無樂趣,街燈闌珊處有些什么,那最凄慘的小巷是否讓人有所觸動;也無法分辨這三個詩行是相互關聯(lián)還是各自獨立;我們只看到詩人獨自一人,冷靜地注視著自然、城市文明和人類生存。詩人的思維在空間上展開:距離、界限和延伸——但是“我”沒有言語,我們聽不到他的心跳,只能跟著他的動作和眼神,掃視著黑夜里的點點滴滴。
第五詩行的主題是“交錯”,仍然是空間的角度?!拔摇庇龅搅烁?,但拒絕交流。無論如何,同樣是熟悉黑夜的人,兩人本可以談談夜雨、街燈,以及跟城市生活有關的東西。但是“我”低垂雙目、不想開口,以行動告訴另一個主體:我們無法分享黑夜的秘密,你這兒也沒有我要尋找的答案。
從第七到第十三詩行,詩人敘述了第五次夜行經(jīng)驗。這次的敘述有意無意地回應和否定了前四次經(jīng)驗的境遇,同時也在自我回應和自我否定。“我”一直前行的腳步停了下來,無動于衷的心思被某些東西吸引。的確,這次的經(jīng)驗非同以往:被打斷的叫喊聲從鄰街飛越重重屋宇遠遠傳來,打破了沉默,克服了距離和間隔,“我”以為得到了回應;與此同時,“我”低垂的雙眼被引導著仰望夜空,凝視著一座“發(fā)光的時鐘”遙掛在天邊,似乎終于觸碰到了一個難以企及的“邊界”。
然而峰回路轉(zhuǎn),“我”并沒有迷戀或許具有終極意義且充滿誘惑力量的幻象,竟然宣稱刺耳的叫喊與己無關,奪目的時鐘“報知時間既非對也并非錯”。我們看到,雖然“我”不斷主動地去探尋和接近“黑夜”的意義,步履匆匆時,卻言不及物;當遭遇知音時,卻拒絕聆聽;形體停止、心靈迸發(fā)、意義浮現(xiàn)時,卻對誘人的幻象不置可否。這種拒絕的姿態(tài),是迷惘還是自負,是厭倦還是超脫?
從第一次夜行經(jīng)驗到第五次,有三股潛流在奔突:一是由黑暗到光明,二是由形體到心靈,三是由空間到時間。這三股潛流匯聚在一起,集中于“發(fā)光的時鐘”這一意象,然后詩歌的軌跡便停頓下來,我們又看到那個宣稱“與夜相識”的大寫的“我”。
問題的關鍵在于“黑夜”到底是一個空間的意象,還是一個時間的意象?如果側(cè)重于前者,“黑夜”籠罩著城市,幽暗而低沉,“我”一直在努力前行,試圖擺脫它,那么高懸的圓月就是對“黑夜”的抵制和超越。如果側(cè)重于后者,那么穿行于“黑夜”之中的“我”不斷探求,最終找到了它的意義——其本質(zhì)仍然歸結(jié)為時間,那么“發(fā)光的時鐘”就是對“黑夜”的把握和詮釋。
詩人并沒有要求讀者必須在兩種解讀中進行選擇,只是將他的經(jīng)驗呈現(xiàn)出來。他知道任何愿意認真體驗“黑夜”的讀者都能夠?qū)で蟮礁髯岳斫獾囊饬x。在詩歌的背后,詩人一臉無辜,暗自偷笑。
四、隱喻的極限
在弗羅斯特的詩歌中,“發(fā)光的時鐘”這一喻體并不多見,為什么“報知時間既非對也非錯”?因為時間自在自為,永恒無限,非有形之物可以標記。燦爛的時鐘有如上帝之光降臨,或是心靈之火閃爍,召喚我們超越人類的生死愛欲,超越世俗的苦難紛擾,臻于至真至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感受到的是詩人強烈的自省、凈化和超越精神。然而,這個宗教意味十足的解釋如此老套,以至于讓人難以完全信服。
弗羅斯特曾說:“每首詩在其本質(zhì)上都是一個新的隱喻,不然就什么也不是?!盵1]既然要掙脫古老舊隱喻的束縛,那么我們可以設想“發(fā)光的時鐘”什么也不是。不錯,一座時鐘如果無法準確報知時間,那么它就失去了作為時鐘的存在意義。詩人在第十三詩行讓“時鐘”失去功用,就是要抹去傳統(tǒng)的宗教性隱喻的痕跡,讓其自我消解。
弗羅斯特非常欣賞詩歌寫作中的“野性”——“偏離正道……像充滿活力的蚱蜢在炎熱的下午東蹦西跳,從一個偶然的啟示跳向另一個”[2]。正是秉持這樣的理念,他的詩歌才能憑借直白的語言和有限的經(jīng)驗,傳達出無盡的深意。他相當自信甚至自負,將“真相”隱藏在不斷轉(zhuǎn)折和偏離的語義背后,看看讀者能不能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我”在駐足傾聽和凝視的那一刻,叫喊尖銳刺耳,“時鐘”光彩奪目,好像追尋的意義已經(jīng)到來。但是詩人卻立刻讓聲音沉寂,讓時間停止,以“既非……也非……”的否定句式讓剛剛到來的意義陷入困境。當我們還在這一困境中冥思苦想的時候,詩人卻一邊宣稱“我是一個與夜相識的人”,一邊結(jié)束全詩。后半部分的費解全部集中在第八詩行中“when”所定格的那一刻。在那一刻,閃光的是那座莫名其妙的時鐘,還有詩人的狡黠。
弗羅斯特也曾對詩歌如此界定,“有那么一刻止住了混亂”(amomentarystayagainsttheconfusion)[3]?!鞍l(fā)光的時鐘”或許就隱喻著止住現(xiàn)實混亂、建立心靈秩序的那一刻和那一刻的智慧。在那一刻里,我們把握住了現(xiàn)實,把握住了語言,也把握住了意義,盡管這些恐怕又是一個可能會“跳走”的新隱喻。弗羅斯特說詩歌“始于愉悅,終于智慧”,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