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路》是理查德·耶茨的處女作長篇小說，一經出版便在評論界獲得高度評價。對于該部小說，評論家大多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來分析女性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困境和出路。而筆者認為作者想要表達的不僅僅是女性可能遭遇的生活困境，而是男女兩性在生活中都會遇到的難題：面對舒適安逸卻一成不變的生活，是維持現(xiàn)狀還是力圖改變？因此，本文嘗試從美國心理學家希金斯的自我差異理論入手，來揭示男女主人公想要遠走巴黎尋找自己的理想，即走上“革命”之路的原因，展示兩人在“革命”道路上的心理變化過程，從最初不顧世俗的眼光、同心協(xié)力朝著共同的目標前進，到最后兩人同床異夢、分道揚鑣而導致“革命”的失敗，同時也可以使我們對婚姻、變革和人生的選擇產生更加理性的思考。

希金斯提出人有三種基本自我模式，分別是現(xiàn)實自我，即某個人（個體本人或他人）認為個體實際具備的特質的表征；理想自我，即某個人（個體本人或他人）希望個體理想上應該具備的特質的表征（例如自身的希望或抱負也可以是來自他人的期望）；應該自我，即某個人（個體本人或他人）認為個體應該具備的特質的表征（體現(xiàn)出個體的義務感和責任感）。希金斯同時解釋定義中的“他人”可以是重要的他人也可以是一般化的他人。從希金斯對這三種模式的定義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現(xiàn)實自我，還是理想自我或者應該自我，都包含從個體自己的角度和他人的角度表征的兩種自我?，F(xiàn)實自我又被稱為自我概念，理想自我和應該自我則并稱為自我導向，自我導向與現(xiàn)實自我之間的差距構成自我差異。最重要的自我差異模式就是能夠反映個體自身自我概念和自我導向之間的差異，也就是以下的四種差異模式：從個體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從個體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理想自我之間的差異（現(xiàn)實/自己—理想/自己的差異），從個體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從他人的角度表征的理想自我之間的差異（現(xiàn)實/自己—理想/他人的差異），從個體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從個體自己的角度表征的應該自我之間的差異（現(xiàn)實/自己—應該/自己的差異），從個體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從他人的角度表征的應該自我之間的差異（現(xiàn)實/自己—應該/他人的差異）。一旦個體發(fā)現(xiàn)自身存在以上所說的任何一種自我差異模式，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心理變化，并在其行為上表現(xiàn)出來。

一、“革命”的萌發(fā)：現(xiàn)實/自己—理想/自己的差異

《革命之路》的背景設定在1955年美國的康涅狄格州的郊區(qū)。20世紀50年代中期，美國經濟進入快速發(fā)展的黃金時期，產生了一大批新興富裕的中產階級。他們?yōu)槎惚芘f城區(qū)擁擠嘈雜的生活，紛紛選擇搬到寧靜的郊區(qū)生活。女主人公愛波在結婚以前曾就讀于紐約的一所頂尖的戲劇學校。因此，小說開始時描述的就是愛波在由本小區(qū)革命山莊業(yè)余人士發(fā)起的桂冠劇社演出的《化石森林》中擔當女主角。不幸的是，男主角因腸胃炎臨時退出，導演無奈之下只能自己頂上；加上其他小配角和工作人員的不專業(yè)，整部劇的演出成為一場災難。愛波深受演出失敗的影響，情緒一度失控。首先是因為愛波對桂冠劇社產生興趣，代表著她想要抵抗她所生活的“病入膏肓正在走向滅亡的文化”。很顯然，演出的失敗標志著她抵抗的失敗。其次，演出的失敗表明她并沒有表演的天分，她想要走出家庭從事戲劇表演的可能性被扼殺。一直以來，她自認為要比其他家庭主婦更能干，有著一種讓所有鄰居都能感覺到的優(yōu)越感，可事實證明她和其他鄰居毫無區(qū)別，只是一個每天忙于照顧丈夫和孩子們的普通家庭主婦?？梢哉f，從愛波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間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殘酷事實使她開始思考未來的出路。

愛波的丈夫弗蘭克十八歲時參軍，退役后回到紐約靠打零工維持生活。在遇到愛波并和她結婚以后，他才開始想要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養(yǎng)家糊口。“他選擇了一份無聊至極、毫無前途的工作，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跟任何一個有家的男人一樣可以負起責任?！备ヌm克為了生活作出了妥協(xié)，選擇到諾克斯公司上班。一直以來，在他的內心，他都鄙視同樣在諾克斯干了一輩子銷售員的父親，年少時他便祈禱自己將來不要和父親混得一樣糟糕。但是他現(xiàn)在卻走上父親的老路，成為自己以前鄙視的那種人，前途也是一片灰暗。在公司里，弗蘭克“慵懶地對付掉每天的工作”，任何事務只要能拖他就拖著不做。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任何人談起他的工作，因為在他眼中這份天底下最無聊的工作根本不能給他帶來滿足感，連最起碼的逃離父輩的命運都不可能?？梢哉f，弗蘭克的內心是迷茫的，他的理想自我至少是要超越自己的父親，但貪圖安逸，只想找一份能夠養(yǎng)家糊口工作的他，最終他的父親一樣。因此，弗蘭克從自己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間也是存在差異的，這也是他在愛波建議全家搬到巴黎時欣然接受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二、“革命”的阻力：現(xiàn)實/自己—理想/他人的差異

在惠勒夫婦決定前往巴黎開始新生活的那一段日子“充滿了幸福的癲狂”，弗蘭克變得朝氣蓬勃，對原本無比厭惡的工作也開始覺得可以接受。同時，愛波也開始激動地著手準備出國的手續(xù)，她獨自一人去紐約辦好了護照的相關手續(xù)，并填寫了海外工作的申請表格?；堇辗驄D倆的關系也得以改善且對未來充滿無限期待，此時從弗蘭克和愛波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就是愿意放棄安逸穩(wěn)定的生活勇于追求理想的自我。但是弗蘭克的同事們、夫婦倆的鄰居們在聽說他們要搬去巴黎的計劃時所表現(xiàn)出的震驚，表明他們的計劃在這些人的眼中是多么不成熟。從這些同事、鄰居的角度出發(fā)，惠勒夫婦生活富足、家庭美滿，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在他們眼中，這就是這對夫妻的理想自我，他們應該感到滿足，而不是異想天開地去異國他鄉(xiāng)追求不現(xiàn)實的夢想。

因此，從弗蘭克和愛波的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與從他們的鄰居和同事表征的理想自我之間就出現(xiàn)了差異。雖然這種差異在一開始并沒有對惠勒夫婦造成任何的影響，但是弗蘭克最終還是屈從了這些鄰居和同事所代表的當時普遍的社會風氣。因為生活在特定群體中的個人不可能不受社會風氣的影響，想要憑借一己之力去對抗社會就更加困難了，正如小說中吉文斯太太的兒子約翰一樣。他是在聽過惠勒夫婦的計劃后唯一一個對他們大加贊賞的人，但同時也是眾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因為與父母想法的不同而導致的小沖突使得這位數(shù)學博士被父母強行送進了精神病院。約翰的遭遇只能說明當時的社會風氣缺少包容性，不允許有不同于權威（父母）的想法出現(xiàn)，同時也預示著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惠勒夫婦不可能有完滿的結局。

三、“革命”的失敗

弗蘭克事業(yè)的不得志所造成的失望和灰心是他一開始同意搬去巴黎的主要原因。但是當弗蘭克的工作具有諷刺意味地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大轉機：一夜之間青云直上，從弗蘭克自己的角度出發(fā)，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與應該自我之間的差異就逐漸彌合了，他的“革命”決心也隨之開始動搖。而愛波的意外懷孕，又更堅定了他留在美國的決心，畢竟在他看來，多一個孩子就需要更多的錢。而愛波卻偷偷買好橡皮注射管準備自行墮胎，絕不讓孩子成為巴黎計劃受阻的原因。夫婦倆在孩子問題上的爭執(zhí)，弗蘭克對愛波的各種指責，讓愛波看到從自己角度表征的現(xiàn)實自我和從弗蘭克角度出發(fā)表征的應該自我之間的差異，使愛波對弗蘭克無比失望，兩人之前的甜蜜恩愛也不復存在，“革命”計劃徹底破產。

（一）弗蘭克：現(xiàn)實/自己—應該/自己差異的消失

弗蘭克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在多次修改介紹公司產品的手冊時，胡編亂造的“生產控制”的論述會得到大老板波洛克的賞識，一向在他面前頤指氣使的經理班迪也開始對他和顏悅色。弗蘭克原本覺得在現(xiàn)有的工作崗位上沒有任何晉升的可能性，他大概率會像他的父親那樣在崗位上一輩子默默無聞。但是突然從天而降的升職加薪讓他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也重拾了自信，因為他一直以來追求的就是事業(yè)的成功。成功的事業(yè)意味著可以賺更多的錢，更多的錢則代表可以改善生活：買更大的房子，不時出國度假，可以像法國人那樣過著浪漫的生活，給自己和家人帶來快樂。更重要的是，他認為在諾克斯有所成就，不僅僅是超越了他的父親，更是對他父親最好的一種紀念?？梢哉f，相較于搬去巴黎待在家里看書思考卻讓妻子出去賺錢養(yǎng)活自己，留在美國更能實現(xiàn)他的自我價值。擺脫失敗生活狀態(tài)的機會就在眼前，只要抓住這個機會就能實現(xiàn)自我，現(xiàn)實自我與應該自我之間的差異也會消失，因此就不難理解弗蘭克最后改變主意，不愿全家搬去巴黎了。

（二）愛波：現(xiàn)實/自己—應該/他人之間的差異

無論是弗蘭克獲得職務上的升遷，還是知道自己再次懷孕，愛波都不為所動，鐵了心要去巴黎。她覺得她把婚后的這段時光都奉獻給了家庭，相夫教子，過著完全沒有自我的生活。在生完兩個孩子以后，她終于可以為自己打算一下，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只求安逸舒適而放棄自己的夢想。但是弗蘭克卻不理解她的這種心情，他認為把孩子流掉而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是瘋狂的行為。他在外辛苦賺錢養(yǎng)家，那么愛波就應該乖乖地待在家里照顧好家庭，做一個“家中的天使”。弗蘭克因為工作升遷的緣故，“他最終成為環(huán)境的產物，他沒有勇氣在生活中顯露任何實質性的改變”（本杰明·克羅斯利-馬拉文，張穎譯《一曲女人的悲歌—〈革命之路〉導演和主演訪談》）?？墒菒鄄ǖ膱猿謪s讓他惱怒無比，甚至揚言要給妻子請心理醫(yī)生。就在家庭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而言，愛波認為自己是稱職的母親，多年來悉心照料著兩個孩子。但是在弗蘭克眼里，愛波所做的遠遠不夠，甚至他還懷疑愛波對兩個孩子的愛。也就是說，從愛波自己角度出發(fā)的現(xiàn)實自我和從弗蘭克的角度出發(fā)的應該自我出現(xiàn)了較大的差異，各自的不滿和怨恨最終導致了兩人關系的惡化。此時，夫婦倆不再同心協(xié)力，而是惡語相向，“革命”陣線自然而然地瓦解。

住在革命路上的惠勒夫婦的“革命”最終以失敗告終，并搭上了愛波的性命，不禁讓人感到惋惜。但是運用自我差異理論來分析夫婦倆在各個不同的“革命”階段的自我和心理變化，就不難理解他們各自的選擇和這場“革命”最終像愛波腹中的胎兒一樣流產的結局。弗蘭克通過工作的轉機消除了現(xiàn)實自我與理想自我之間的差異，因此心安理得地想要繼續(xù)留在美國過安定的生活；但是愛波仍被家務瑣事纏身，為無法消除現(xiàn)實自我與理想自我之間的差異而痛苦無比，因此拼命抓著巴黎夢不放手。夫婦個人發(fā)展的不一致、目標的不一致導致親密關系的惡化與破裂，也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