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自評文》作于晚年寓居儋州時期,可以說是其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的一個總結(jié)。但大多數(shù)學者在研究蘇軾散文時,并沒有重視其通篇所蘊含的文論價值,如童慶炳的《蘇軾文論解讀》將《自評文》中的“隨物賦形”單拎出來作為藝術(shù)表現(xiàn)論的支撐材料之一,與之類似的文章還有曾明的《蘇軾“以我觀物”“因物賦形”與中國詩學“活法”說論考》、詹杭倫的《蘇軾文藝審美理論六題》、陶承昊和王永的《蘇軾“隨物賦形”命題的功能發(fā)展》等。這一方面在說明《自評文》“隨物賦形”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的重要價值而外,還暗示著《自評文》中其他的文論觀點有待解讀。當然,有些學者已經(jīng)闡述了《自評文》的有關(guān)問題,如姜迎的《北宋文學批評中的“以水喻文”研究》,作者在第一章和第二章分別有兩個小節(jié)提到了“萬斛泉源”和“隨物賦形”論,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又進了一步。但是,縱觀全貌,關(guān)于蘇軾《自評文》細致詳密的解讀還未曾有過,這也說明了學者們對《自評文》文論價值認識的局限性。
現(xiàn)將蘇軾《自評文》移錄如下: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本文擬將按照《自評文》的闡述順序剖析其所對應(yīng)的文論觀點,旨在通過這種全局性的分析來評價蘇軾散文創(chuàng)作理論的先鋒性和具體實踐的可操作性。
一、“吾文如萬斛泉源”—不能不為的靈感沖動
蘇軾作《南行前集敘》,其云:“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碧K軾在這里點明了散文構(gòu)思的原則。蘇軾在《南行前集敘》中論古代圣人作文都是“不能自已而作”,又論自己作文如同古代圣賢一樣“得于談笑間”,而非勉強作之,即意到則言自會。蘇軾注重自然迸發(fā)的“意”,此“意”指內(nèi)心的純真情感,這種真情實感的表達狀態(tài)就如“吾文如萬斛泉源”(《自評文》)。
第一層意思是寓意于外物之中卻又不受外物所限的靈感沖動。作者將這種外物比之于水,水既可以作為意的具體承載物,它的本質(zhì)又使它不受自身的束縛,達到一種存于世界之中而又遨游于世界之外的自由寬容境界。水,它不受任何事物阻擋奔瀉而下,奔瀉的那一瞬間就是靈感的沖動。
第二層意思是注重靈感的動力源泉,其要充分表達必須通過充沛豐富的才思來支撐?!叭f斛泉源”從流水的持續(xù)狀態(tài)來說就是源源不斷。作者不僅要有創(chuàng)作的靈感沖動,還需具備源源不斷的才思才能徜徉于文字之中,像流水一樣永不停息。
“萬斛泉源”作為描述靈感迸發(fā)之際的生動場景,還在蘇軾的詩歌中體現(xiàn),如“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好詩真脫兔,下筆先落鶻”(《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jiān)酒》)。作詩也需要靈感,且要抓住一瞬間的靈感,否則作品就食之無味。作者還強調(diào)時機不是想入非非就會到來,洞悉事物的要害需要創(chuàng)作前的大量積累。例如,《畫水記》中的故事:起初黃筌、孫之微始終不得孫位筆法之精髓,“營度經(jīng)歲”方可。靈感需要等待,這種經(jīng)年累月的經(jīng)驗積累才能使靈感產(chǎn)生。又如,郭忠恕畫遠山也是“經(jīng)數(shù)月”之后的沉淀而作成《郭忠恕畫贊并敘》,也是強調(diào)前期積累的重要性。
綜上,無論是不能不為的靈感沖動,還是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才思,它們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這種連綿不絕的文思需要作者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積累。
二、“不擇地皆可出”—信筆抒意的文體變化
蘇軾寫文,不受文體特征的束縛,往往信筆抒意,變化萬千??v觀對蘇軾散文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散文的分類標準大抵是從以下幾個角度展開的:一是從地理位置角度,如仕杭記體散文、儋州散文、徐州散文、簽判鳳翔散文、寓惠散文等;二是從內(nèi)容角度,如山水游記散文、政論散文、史論散文等;三是從文學表達方式角度,如敘事散文、抒情散文等;四是從篇幅體類的角度,如短制散文、小品散文、賦體散文、書體散文等。從以上學者們歸納的各種名目來看,就已經(jīng)能覺察出蘇軾散文變化多端、信筆抒意的特點。
以記游散文為例。首先,蘇軾的一些記體文章短小精悍,突破了前人對記體長篇大論的認知。自韓愈、柳宗元古文運動始,中國的純文學的散文才開始產(chǎn)生。其實古文改革家寫過許多游記散文,多長篇大論,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從交游及個人的歡樂,到普遍的歡樂,再到對歡樂及其差異的反思這種三段式的論述來表達“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主旨。這種經(jīng)典的“幾段論”形式已經(jīng)深深地影響了散文家們的創(chuàng)作。而蘇軾則信筆抒意,不刻意遵循“幾段式”的寫作套路。比如《記承天寺夜游》從文章內(nèi)容上看,短短八十四個字,將時間、地點、事件、人物等信息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即于元豐六年(1083)某一天夜里,蘇軾與好友張懷民在承天寺內(nèi)散步,欣賞夜中水荇,得出閑散超曠的人生哲理。又如九十四個字的《記游松風亭》,既點明了蘇軾被貶至廣東惠州時的人生境況,也闡述了哀中作樂、禍福所至皆為人生的深刻的哲理。其中“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這兩句分明是駢文筆法,融駢文于古文之中,可謂一大破體矣。再如在《書上元夜游》中,蘇軾以一百零八個字勾勒了一幅儋州上元夜游圖。其中既有“城西”“舍中”的空間屋宇,也刻畫了儋州上元夜“民夷雜揉,屠沽紛然”的市井生活氣息,還表述了“孰為得失”的人生得失無定的帶有相對論觀點的人生真理。
以上三種表明,單純的紀實文字不再占主要部分,記中夾議、記中抒情,無疑擴大了游記散文的內(nèi)涵。這種短小精悍的記游散文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明清之際的小品文,如余懷的《板橋雜記》,情韻深遠,深得蘇軾此種小品記游散文的精髓。
但是,蘇軾雖然積極追求文體之變,但于變中不變,一些應(yīng)有的文體基本之義并沒有摒棄和否定。他也有傳統(tǒng)的、長篇大論的游記散文,如《喜雨亭記》,共有四段,層層遞進。其先探討事物的命名,開篇點題,再敘述人們久逢甘霖、轉(zhuǎn)憂為喜的心情,而后探究下雨的功用,最后指出歡樂由來問題。這種寫某地的由來,再到某地發(fā)生的事情,再到通過事件折射出來的哲理的寫法,就是傳統(tǒng)的記游散文,篇幅長,記述完整,環(huán)環(huán)相扣,這是變中不變之義。
三、“隨物賦形”—縝密靈動的狀物思想
首先,蘇軾的“隨物賦形”論有自我與外物融合的程度深淺的變化。
蘇軾在其散文中四次提及“隨物賦形”或者“因物賦形”。第一次出現(xiàn)在嘉祐四年(1059)《滟滪堆賦》中:“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以賦形,是故千變?nèi)f化而有必然之理?!钡诙纬霈F(xiàn)在元豐三年(1080)《畫水記》中:“唐廣明中,處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钡谌纬霈F(xiàn)在元祐元年(1086)《仁宗皇帝御書頌(并敘)》中:“圣人如天,時殺時生。君子如水,因物賦形。天不違仁,水不失平。”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晚年蘇軾謫居惠州時作的《自評文》中:“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四次提到的“隨物賦形”“因物賦形”同中有異。
嘉祐年間的“因物賦形”說側(cè)重于遵循萬物之常理,外物與自我之間有隔閡,此時作者和作品之間還有清晰的界限,賦形還停留在對物的描摹方面。元豐年間,蘇軾從“因物”轉(zhuǎn)而為“隨物”,除了單純遵循物的客觀實在之外,還將主體意識納入寫作范圍中。如果說元豐年間的“隨物賦形”論是將事物的“常態(tài)”(客觀實在)和“變態(tài)”(自我意識)融為一體,此時《自評文》中的“隨物賦形”論則更多了些“無我”“超我”之境,從寓意于物變?yōu)樵⒁庥谖锒涣粢庥谖铩?/p>
其次,蘇軾在許多文章中以水喻文,文章整體靈動有致。比如,“庭下如積水空明”(《記承天寺夜游》),寫出了水在月亮的映照之下的歲月靜好、空明無他之態(tài);“水波不興”“水光接天”(《赤壁賦》),寫出了泛舟游玩時天氣晴朗,波光粼粼的耀眼動態(tài)之感;“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石鐘山記》),寫出了水與山石相互碰撞之后產(chǎn)生的強大力量感,猶如洪鐘般氣勢恢宏、莊嚴厚重;“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游沙湖》),則將人的品質(zhì)喻之于水永生永世奔流不息的本質(zhì)之中,把水擬人化。
在人生不同階段,蘇軾將水靜無名、水動有力、水流不息的特點展露無遺,其散文中水的樣貌不一而足,此種多樣的對于水的衷情表達正是蘇軾散文創(chuàng)作中“隨物賦形”論的終生堅守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中的實踐進境。這種堅守也暗示其為文造意時,自我意識、自我感知對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用。
四、“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斷之于中的闡述態(tài)度
《上曾丞相書》云:“以為凡學之難者,難于無私。無私之難者,難于通萬物之理。故不通乎萬物之理,雖欲無私,不可得也……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于中。”此中雖強調(diào)的是要“通乎萬物之理”,但也要“斷之于中”。萬物之理永恒不變,窺其本質(zhì)者方達無私之境,但只有客觀真理而沒有自我見解,物還是物,文學創(chuàng)作則流于咿呀學語之境。只有在把握萬物之理的情況下,不受先賢的影響,注重自我的認識與判斷,斷之于中,抒發(fā)通過萬物的本質(zhì)體會出來的人生真諦,即闡述客觀實在下的主觀自我意識,文學才真正成為人學。
首先,是抓住事物內(nèi)在之理。在《評詩人寫物》中,蘇軾以桑葉、梅花、白蓮三物為例,說明了世間萬物各有各的特點,不能移花接木,指鹿為馬,即抓住事物內(nèi)在之理,靈感到來之際充分發(fā)揮事物的獨特性,就能達到“隨物賦形”的境界。
其次,是斷之于中。比如《日喻》一文,通篇以比喻為文,用寓言故事說明得道需要長時間的積累與實踐的事理。蘇軾剛開始寫盲人把鐘和蠟燭當作太陽,然后插入些許自己的議論,其后又杜撰南方有善潛者,最后點明主旨,收束全文?!度沼鳌窚\入深出,敘中夾議,蘇軾舉的幾個例子都為最后的事理鋪墊,這幾個例子就是其為揭示事理所做的自我判斷,認為盲人以偏概全就不能得道,而南方善于潛水者因為長時間的實踐就能得道,這種正例與反例的判斷就是斷之于中。
綜上所述,蘇軾《自評文》中,無論是“萬斛泉源”的創(chuàng)作來源,還是“不擇地皆可出”“隨物賦形”的創(chuàng)作表達,抑或“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都啟發(fā)我們要真實地、靈活地處理自己的情感,通過各種合理的手段達到自己想要抒發(fā)的意中之旨。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還能得出以下結(jié)論:
第一,蘇軾早在出蜀入京時期,其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就已初顯端倪,并貫穿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嘉祐、治平年間創(chuàng)作的《進策》二十五篇、《思治論》等政論散文的主旨是向皇上進諷諫之言,有濃厚的儒者進取風貌,但是其風格大有戰(zhàn)國縱橫之氣,排江倒海,氣勢雄壯,鋒芒畢露,這與后來蘇軾晚年對自己散文“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的評價不謀而合?!蹲栽u文》作為蘇軾第二次寓居惠州時自我反省式的一篇文論,是對其一生散文創(chuàng)作觀念的一次大總結(jié)。
第二,《自評文》依舊是一個有機整體。雖然每一部分內(nèi)容所對應(yīng)的創(chuàng)作論各有側(cè)重,但總體指向是唯一的,即散文創(chuàng)作不能違心而作,而要依心而作,且要遵循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
第三,《自評文》所揭示的散文觀不是古代散文變化的開端,蘇軾既積極地繼承了前人的觀點,也啟發(fā)了后人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思考。比如“隨物賦形”“萬斛泉源”這些以水喻文的表達早在孔子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而韓愈、柳宗元發(fā)起的古文運動也對蘇軾的創(chuàng)作影響頗深。
蘇軾的散文觀對后人的影響還典型體現(xiàn)在具體的新型散文創(chuàng)作中。比如明清的小品文呈膨脹式發(fā)展,不能繞開蘇軾的小品記游散文的功用。自此《自評文》中所觀照的散文創(chuàng)作得到了實質(zhì)性的進步,是真正的實踐進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