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3年，郭永懷逝去的時間，就和他存在的日子一樣長了。見過他的人越來越少，聽說過他的人越來越多。

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青海原子城、中國科學院力學所、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南開大學、北京大學等機構(gòu)的展覽中。天上掛著一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行星。

在他的家鄉(xiāng)山東榮成，郭永懷事跡陳列館的講解員說，這個名字消失過一段時間——起初，連館長都不了解他。

我國23位“兩彈一星”元勛，多少都有過隱姓埋名的經(jīng)歷。郭永懷是其中唯一一位橫跨核彈、導彈和人造地球衛(wèi)星三大領(lǐng)域的專家，是唯一的烈士，也是為數(shù)不多出身農(nóng)村的科學家。

他用毛驢舉例解釋科學問題：山東的農(nóng)民要使自己的小毛驢干活，會把它的生活習性摸得一清二楚，否則驢脾氣一發(fā)，是不會聽使喚的。他說，使用復雜得多的現(xiàn)代計算設(shè)備，也是一樣的道理。

他在用石頭、黃泥和海草筑成的房屋里長大。在他生活的20世紀初，山東榮成縣的毛驢跟如今街上的汽車一樣常見。郭永懷從騎乘毛驢的生活中走出，坐過遠渡重洋的輪船，在海外求學工作16年，歸國仍帶著濃濃的膠東口音，指導核武器的研制工作。

59歲那年，郭永懷結(jié)束西北的熱核導彈試驗準備，乘飛機返京，飛機在降落過程中失事。人們在火中發(fā)現(xiàn)了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的遺體，費力將他們分開后，看到中間夾著一個完好無損的公文包，里面裝著試驗的資料。那是郭永懷和他的警衛(wèi)員。

2024年夏天，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站在郭永懷事跡陳列館，對著飛機失事的視頻資料哇哇大哭。館長李波后來特意在那附近放了盒紙巾，定期補充。有兩位企業(yè)家參觀完，捐出了兩筆獎學金——“永懷教育獎”和“永懷鄉(xiāng)村教師獎”。

直至今天，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話劇仍在大學里上演。南開大學物理學院的新生每年都要排演話劇《永懷》?？墒牵斫膺@位“另一個時代”的科學家校友，并不容易。在寬敞的大樓里，這些享有良好教育資源的學生反復排練，要表演出一種想象中的“毅然決然”與“大義凜然”。

事實上，生活中的郭永懷不全是那樣一個典型的角色。

這個時代的人，很難演出那個時代的難

他的時代似乎離我們太遠了。

為了了解郭永懷，南開大學物理學院《永懷》話劇的創(chuàng)排者之一的史歆祺去了研制原子彈的青海221基地，她這樣形容原子彈試爆的環(huán)境：“很不現(xiàn)代，一看就是沒錢才那樣弄的一個土墻?！?/p>

話劇排演中，她發(fā)現(xiàn)最難的不是大量對白，也不是飛機失事時細碎的肢體動作，而是演繹條件的艱苦——人在那樣困難的環(huán)境下，是用一種怎樣的情緒和精神在說話的？

“喝堿水、住帳篷、煮野菜……這一段很難排得出來感覺，大家都沒經(jīng)歷過?！笔缝ъ髡f，“你能感覺到，這個時代的人，就是演不出那個時代的難。”

他們不得不引導年輕的演員們?nèi)ハ胂?。在高原冬季住帳篷，早上醒來，要先用手捂著按摩一會兒，才能睜開眼睛，因為眉眼上都是霜凍。

饑餓一度成為原子彈研制工程的最大障礙?！稙閲T盾——中國原子彈之路》中描述，當時科學家每餐只能吃到一個饅頭、一角錢的干菜湯。附屬電廠的職工用變壓器泄漏出來的油炸青稞面吃。饑餓使人便秘、浮腫。核武器研究所將近一半的人得了浮腫病，副所長彭桓武的腳腫到穿不進布鞋。

高原的冬季漫長。郭永懷一行曾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進行了一個月的核彈試驗。54歲的郭永懷坐在一輛沒有暖氣的吉普車里，每天顛簸行進4個多小時。戈壁灘上沒有帳篷，所有人席地而坐，啃著凍饅頭與咸菜，配著從兵站要來的一暖瓶熱水當午餐。郭永懷也是如此。

為了讓學生們體悟當年，中國科學院大學把部分校園建在了錢學森、郭永懷等老一輩科學家創(chuàng)建的北京懷柔火箭試驗基地舊址上。健身房、金工實驗室是當年“兩彈一星”的生產(chǎn)車間，學生們漫步的“情人坡”坐落在當年的燃料庫旁，校園里的河是當年的泄洪溝。

“家窮國貧，只能說明當兒子的無能”

郭永懷在國內(nèi)先后就讀南開大學和北京大學。1941年獲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碩士學位。之后，他來到美國，在加州理工學院師從航天工程學家馮·卡門，攻讀博士學位。那里有裝備最先進的古根漢姆航空實驗室。4年時間里，郭永懷潛心研究飛機跨越聲速時面臨失控的問題。

1945年，郭永懷的博士論文《跨聲速流動不連續(xù)解》破解了聲障這一世界難題，促進了超聲速飛行器的設(shè)計。他應(yīng)邀到康奈爾大學擔任航空研究院副教授，迎來了他在學術(shù)上最突出的10年。

他創(chuàng)立了解決黏性流體問題的奇異攝動理論，在力學、物理學等領(lǐng)域中得到廣泛應(yīng)用。

多年后，郭永懷曾向?qū)W生吐露，知識分子都希望自己取得一些科學成果，從個人取得成果這一點來看，回國是要受到損失的。

在康奈爾大學任教期間，郭永懷月薪800美元。他享受帶薪休假，有半年時間去國外講學或旅游。他住在一個獨棟別墅里，買了輛汽車。他喜歡上古典音樂，買來一個老式留聲機和很多唱片。他還對郵票產(chǎn)生興趣，有好幾本集郵冊。

“回國意味著要放棄一個在備受支持的環(huán)境下與一流人才共同解決最前沿問題的機會?！薄缎Q絲：錢學森傳》中寫道，“中國需要科學家們用他們的才智幫助保衛(wèi)祖國，而不是坐在那里思考太空旅行的數(shù)學解決方案。一旦返回中國，他們在科學領(lǐng)域繼續(xù)有所突破的日子就結(jié)束了?！?/p>

郭永懷的想法是，“當自己到了國外，看到美國的一些情況，更使我感到自己祖國的落后”。生活的閑隙里，他時時在想，“自己的祖國什么時候可以變得和人家一樣，具有高度發(fā)達的科學、文化和工業(yè)水平，每想到這里心里就感到非常的茫然，盡管自己對此暫時也做不了什么，但總是經(jīng)常不斷地想這些問題”。

在一次聚會上，郭永懷高高瘦瘦的外表和沉默寡言的個性給李佩留下了印象。1948年，郭永懷與李佩在美國紐約州結(jié)婚。

在康奈爾大學任教期間，他拒絕參與美國的機密工作?！皩W校曾建議申請接觸密級資料，這就要填一張表，其中有一條：如果發(fā)生戰(zhàn)爭，你是否愿意為美國服兵役？我填了‘否’。” 郭永懷曾說，“我在康奈爾大學任教時，也事先說明我來此是暫時的，將來在適當?shù)臅r候就要離開?！?/p>

1955年，郭永懷升為正教授。同年8月，中國在日內(nèi)瓦會談中取得外交勝利，美國取消了禁止中國學生出境的禁令?！拔揖驮谀莻€時候，作出返國的決定?！彼f。

“美國的許多朋友勸他，康奈爾大學教授的職位很不錯了，孩子將來在美國也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李佩回憶說，“不勸倒罷，勸的人越多，老郭越來火，他說，‘家窮國貧，只能說明當兒子的無能！’”

此時，郭永懷的女兒郭芹已經(jīng)4歲。郭永懷在《我為什么回到祖國》中提到，他是一個有兒女的中年人，要讓孩子在有自尊心的環(huán)境里成長。“凡在美國居住又有入學年齡兒女的父母，都難免不感到遭受別人歧視的痛苦。小孩是天真的，社會有這樣的病，他們當然就很真實地反映出來，欺凌、侮辱必然在小孩們的心靈上留下一個創(chuàng)傷的烙印?！彼f，“只有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青年才能自由發(fā)展，才有自由擇業(yè)的機會?！?/p>

做回國準備時，郭永懷在住房后院燒了不少他多年來的科研文章和教學講義的手稿。李佩回憶：“我當時勸阻他說：‘何必燒掉？回國還有用！’他說：‘省得（美國政府海關(guān)）找麻煩，反正東西都在我腦子里了！’”

1956年2月，錢學森寫給郭永懷一封信，心情急切：“接到你的信，每次都說歸期在即，聽了令人開心。我們現(xiàn)在為力學忙，已經(jīng)把你的大名向科學院管理處‘掛了號’，自然是到力學研究所來，快來、快來！”

8個月后，郭永懷一家踏上歸國的輪船。

在錢學森、郭永懷回國的前10年，美國飛機制造業(yè)急速發(fā)展，洛杉磯僅為美國政府就制造了10萬多架飛機；而在中國，汽車工業(yè)才開始起步。郭永懷回國當年，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才結(jié)束了中國不能自主制造汽車的歷史。至于航空工程，“既沒有研究工具，也沒有研究設(shè)備”。研究人員甚至難以獲得制造導彈的基本原料。

回國后，郭永懷任力學所副所長。由于錢學森任務(wù)繁重，郭永懷實際成為力學所的主要領(lǐng)導人。

許多人在路上碰到郭永懷，總是看到他步行上班，戴著一頂鴨舌帽，拿著公文包，身形頎長，緩慢地大步走路。

夏天晚上，他常穿著短褲，拿著一把芭蕉扇，在各個辦公室之間轉(zhuǎn)悠。當初船上載回國的電風扇，他帶到了力學所；兩箱未拆封的唱片，捐給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3本集郵冊，送給了國家郵政總局。

“這是為窮人也能造原子彈”

1960年，錢學森推薦郭永懷秘密參與原子彈的研發(fā)工作。他與王淦昌、彭桓武被稱為我國早期核武器研制的“三大支柱”。郭永懷負責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強度計算和環(huán)境試驗。

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參與這項工作。力學所的眭璞如在《郭永懷紀念文集》中回憶，在一次討論調(diào)整研究課題的會上，業(yè)務(wù)處要把郭永懷主導的一個題目以“無明確應(yīng)用目標”為由撤銷?！肮L靜靜地聽著，直到最后要定案時才緩緩地站起來說：‘我一直不說，不是我不想說，而是不好說，現(xiàn)在我不得不說了，這個題目不能撤，這關(guān)系到同位素分離的關(guān)鍵技術(shù)’。最后他加重語氣說：‘這是為窮人也能造原子彈！’”

1963年，集中在北京的核武器科研生產(chǎn)人員陸續(xù)遷往青海的金銀灘。“每次要出差的時候，他就自個兒拿一個小的手提箱，裝一點衣服擱在里頭。單位給他們幾個配了輛車，那時我一看到車停樓下，就知道老郭又要走了?！崩钆逭f。

1964年10月，郭永懷回到家里，和同事一起吃飯。“平時他們很少聚會，但那天他們都非常高興，事后，我才知道他們是慶祝原子彈爆炸成功?！崩钆逭f。

1965年，中國科學院收到一封信：“本著總理節(jié)衣縮食、勤儉建國的指示，現(xiàn)將早年在國外的一點積蓄和幾年前認購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公債共48460余元奉上，請轉(zhuǎn)給國家?！甭淇钍枪缿押屠钆濉?jù)說當時2000元就能在北京買下一座四合院，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也就是二三十元。

在回國后的12年里，郭永懷身兼數(shù)職，負責多項研究。

1961年，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北京舉行，郭永懷在現(xiàn)場看了一半就走了。他說乒乓球已經(jīng)給國家爭了光，想到原子彈會爭更大的光，就坐不住了，要回來工作。

連原子能研究院院長王淦昌也說，郭永懷最大的特點就是“非常勤懇，非常珍惜時間，很少休息”。“每次和他一起工作，總看到他非常忙，下午五六點鐘該下班了，我們都回家了，他卻夾起皮包對我說還有別的事情呢，這種情況是經(jīng)常的?！?/p>

正因如此，他出差不愿意乘火車，寧愿坐飛機?！帮w機出事那一次，還是我送他上飛機的?！蓖蹁撇貞?。

1968年國慶過后，郭永懷去往青海221基地，參與我國第一顆新型熱核彈的試驗準備工作。

因工作延誤，郭永懷最終于12月5日啟程返京。郭永懷事跡陳列館館長李波詳細地記錄了這一段路途：郭永懷和警衛(wèi)員牟方東乘坐一輛淡藍色的轎車抵達西寧辦事處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吃過食堂的肉絲面，出發(fā)前往蘭州機場。在換乘飛機的間隙，郭永懷還聽取了課題組人員對上海5t電磁振動臺研制情況匯報。下午1時59分，郭永懷登上了前往北京的伊爾14飛機，機上乘客和機組人員各6人，飛行時長約4個小時。在降落階段，由于飛行員對高度控制錯誤，飛機在距跑道盡頭1209米處觸地起火……

如今，在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主樓的草坪中，佇立著郭永懷的塑像，下方埋著郭永懷、牟方東、李佩的骨灰。墓碑上寫著：“一對伉儷，兩種傳奇。懷瑾佩瑜，師表后繼。”

（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