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會議室,天花板兩束射燈的光線正好照在她臉上,我吃了一驚,全國道德模范、麻風病醫(yī)院護士長潘美兒是個這么漂亮的姑娘?她亭亭玉立、五官精致、眼眸純凈,皮膚在光線襯托下像蠟一般柔潤白皙,美得讓人出乎意料。
我禮貌地請她入座,可兩句客套話沒說完,她就出乎意料地把我打斷了:“老師,我算啥事跡啊,就是日常工作,我們院醫(yī)生護士哪個不這樣干?那天也湊巧,記者正好坐旁邊,就采訪我了?!惫媚镎f話干練,不藏不掖,謙虛地理所當然。
“我還是想跟您聊聊?!?/p>
“您真想采訪,去我們醫(yī)院啊?!?/p>
瞧見沒?將我一軍。
這節(jié)骨眼,咱不能掉鏈子?!靶∨税?,我們剛下火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上8點了,明兒一早咱就奔醫(yī)院,直接去病房,行嗎?”
聽此話,潘美兒一愣,眼神柔和多了:“好啊,我等您,楊老師?!甭犚妴幔吭捳Z明顯親切了,她在老師前面加了我的姓。
上午8:00我們的車駛進莫干山腳下浙江省皮膚病研究所(麻風病院是不掛牌的),在院里小廣場上停了下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棵粗壯茂盛的香樟樹,估摸著得有上百年的樹齡。這棵樹在麻風病院最顯眼的位置,令人印象深刻。
進入病區(qū),讓我們難以置信的意料之外接踵而至。我們走進診療室時,正好一個麻風病人起身離去,醫(yī)生抬手指向凳子對我示意:“您請坐。”這接待太出乎我意料了!雖然來之前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因為小時候看過有關麻風病的電影,對這種病有恐懼的心理陰影。但此時,我不能猶豫,順勢坐了下來,就是大腿、臀部感到很沉。醫(yī)生看懂了我內心怕被傳染的擔憂,笑著娓娓道來:“其實啊,麻風病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皮膚疾病,發(fā)病經(jīng)過7天隔離期,就不再具有傳染性,還有最新藥物,患者服用6個月即可治愈??偟膩碚f,這種病在現(xiàn)代的醫(yī)療條件下,只要治療及時治愈率很高。過去呢,由于醫(yī)療條件落后、患者生活貧窮,沒錢治療,導致病情惡化,造成了四肢殘缺面目全非的表象,加上社會輿論的歧視偏見,讓人們對患者產生過度的恐懼和排斥,現(xiàn)在的病人四肢健全,五官端正,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剛才那位是已經(jīng)治愈多年的老休養(yǎng)員,您不必擔心?!毖院喴赓W幾句話,我心瞬間釋然。
住院病區(qū),是一條玻璃長廊連接著的幾排長長的平房,里面是一個個套間,每個套間由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組成,所有麻風病人一人一套?;颊哚t(yī)藥、伙食、住宿費全免,一天三頓在病區(qū)食堂就餐,逢年過節(jié)想換口味,自行買菜烹飪,煤氣等烹飪設施一應俱全。每個人按月領取國家發(fā)放的麻風病患者生活補貼費。很多已治愈的未婚、無子女老年患者,因各種原因不愿返鄉(xiāng),國家尊重其個人意愿,留院贍養(yǎng)終生,成為休養(yǎng)員。當時我在想,世界上其他國家麻風病患者是否有如此條件待遇?不得而知。
在醫(yī)護人員陪同下,我們一間一間仔細觀察病房內的設施,病人們的生活用品與常人無異,我注意了一下,都有鏡子、面霜。經(jīng)介紹,每個房間的病友都微笑著與我們打招呼,眼神充滿友善,精神狀態(tài)大方平和。我們邊走邊看時,順耳聽到了醫(yī)患之間的話語交流:
“這煙不錯,來一根兒吧。”
“好啊。”
……
“黃巖蜜桔,很甜?!?/p>
“我嘗嘗?!?/p>
這是麻風病院啊,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按照正規(guī)醫(yī)院醫(yī)療規(guī)章制度,醫(yī)護人員不允許接受患者物品。但潘美兒告訴我們:在這個特殊的地方,你接過一根煙、一個橘子,在患者眼里,就是人格平等,就是情感接納、就是毫無芥蒂的認同。在我們普通人之間的正常交流,卻能鼓勵、提升他們堂堂正正面對生活的自信和勇氣。
透過長廊窗戶遠遠望去,病區(qū)后面百余米處是巨石峭壁天然形成的一片山坳,漫山松柏成林、鮮花盛開,山泉蜿蜒流淌,景致幽雅。我們前往一看,呆住了,那是一片修繕整潔錯落有致的墓地??!政府為每一位逝者立了墓碑,碑上刻有病人生卒年月的碑文,墓前香火繚繞,墓地祥和靜謐。正巧,幾位老休養(yǎng)員來此散步,他們停在一處指指點點,可能在回憶昔日老友吧。過了一會兒,老人們又向后幾排空墓碑走去,那兒,將是老幾位離世后國家給安排的歸宿。生前身后受到如此尊重,給患者們帶來心靈上的莫大慰藉,看著他們悠閑漫步的樣子,那就是有尊嚴的活生生的人。我們的心再次掀起漣漪,難以平復:健康,是人類生存、繁殖衍生的永恒主題,是增進人民生命福祉的價值起點,也是現(xiàn)代文明社會進步的重要標志之一。麻風病的治療、康復、預防是醫(yī)學科學的使命,而引領正能量的科學輿論,轉變全社會對麻風病的歧視和偏見,則是社會工作者、文藝工作者及全體國民共同的的擔當,責無旁貸。
往回走的路上,潘美兒告訴我,上級調她到機關單位工作,調令已下了。
我問她:“你要離開病區(qū)了?”
她搖搖頭:“我打了請示報告,工作兩頭兼顧?!?/p>
“放不下病人?”
“那是我家啊。”
聽她不經(jīng)意一句話,我的心又一熱。
潘美兒18歲從護校分配來麻風病院,她把病區(qū)當家,20年如一日,像伺候爹娘一樣照料著患者。人心換人心,有位老年患者,每天把自己早餐的雞蛋省下來給潘美兒吃。
我問老爺子為啥?
“閨女瘦,得補?!?/p>
每年大年三十兒,大家爭著搶著拉潘美兒到家里吃團圓飯,其實又何止潘美兒啊,醫(yī)生護士們都分散在家家戶戶里熱鬧,麻風病友們盼了一年,就等這一天,親手燒幾個菜、盛一碗飯感恩他們,這種不隔語、不隔音、不隔心,跨越醫(yī)患界限一家親的溫暖,令人感慨萬端。
要離開醫(yī)院了,我們又回到香樟樹下,再次近距離仰望這棵大樹,我內心又觸發(fā)新的感覺:綠油油寬大厚實的樹葉像撐起一把巨型大傘,遮歧視之風,擋偏見之雨,護佑著大院里一顆顆圣潔心靈,共同閃爍現(xiàn)代文明的光輝,這是作品多好的象征和寓意啊。
麻風病院的采訪,是我們最為難忘的一次底層社會生活體驗,所見所聞與內心承受的情感沖擊和壓力,遠在我們意料之外,超出我們的想象,引發(fā)我們思考。正是零距離接觸的人和事,讓我們觀察到采訪對象鮮明的性格特征、行為細節(jié)的閃光點,感受到患者對平等、尊嚴的追求和對幸福、愛的向往。如今,我國現(xiàn)代文明健康發(fā)展,不斷加強全社會對人權的重視,麻風病人這個弱勢群體沒有被社會邊緣化,而是越來越受到關愛和保護。其實,以潘美兒為代表的醫(yī)務群體與病友群體本身就是一個共同體,互為存在,連結的紐帶就是人性的真、善、美,我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置身于情理之中,并有了一種“緣情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激情。
“緣情而發(fā)”是中華美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明代復古派詩人李夢陽說,“真情乃在民間”,這一觀點彰顯了他對美學中真摯情感的尊重和推崇。因為率真淳樸的情感表達,非一般文人墨客所能企及。而“言情”與“真情”的融入,正是我們曲藝藝術的傳統(tǒng)精髓與獨特優(yōu)勢所在,作家周立波曾說過,“大家之作,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彼^所見者真,所知者深,強調的是只有深入生活,才可能對它有真切的認知,才能有真切的情感產生。在《香樟樹下》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們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意料之外”,不必刻意使用更多的技巧、手法,只需沿著“緣情而發(fā)”的生活邏輯,藝術地展現(xiàn)生活細節(jié),刻畫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寫出“情理之中。”
所以,《香樟樹下》也是我們結構故事完成最快的作品,即:采訪尚未結束,故事的中心事件、框架構成,人物矛盾沖突、情感高潮已經(jīng)大致形成。這更給我們的創(chuàng)作帶來新鮮的感受和認知:一旦動了真情實感,創(chuàng)作手法、語言敘述,舞臺表現(xiàn)都不是最重要的,愛,才是。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