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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任技術(shù)科長

        2024-12-31 00:00:00陳沛
        山東文學 2024年7期
        關(guān)鍵詞:廠長科長車間

        單從位置看,填充材料廠技術(shù)科便屬“二級科室”,連化驗室和衛(wèi)生室都不如。政工科、供銷科、行政科、賬務科,都設在前面氣派的辦公樓一層,包括化驗室和衛(wèi)生室。技術(shù)科和生產(chǎn)科卻是平房,且夾在辦公樓和原料油池之間,不倫不類。然而不起眼兒的技術(shù)科,卻不乏故事,單是幾任科長,便各領(lǐng)風騷,很值得說道說道。

        怎么說道,頗費思量,若按前后順序?qū)懀s雜,挺麻煩,不如拎出一個一個科長,分別說??赐?,您自個也就把技術(shù)科甚至填充廠的身世弄明白了。

        老 焦

        先說老焦。老焦是填充材料廠首任技術(shù)科長。雖然時間很短——大約一個月吧,——被降為副科長,半年之后,又被恢復為科長。但他的正科長資歷,卻比填充材料廠還要長久得多:早在填充廠還是搬運公司的一個車間時,他就是技術(shù)科長了。不過,那時科員也是他,光桿司令一個。

        老焦不是外號,他就姓焦,焦裕祿的焦,填充人都稱他焦師傅,恭恭敬敬。

        老焦也是外號。這個焦是烤焦了的焦,焦煳的焦。烙餅烙得太過火,煳得黑黢黢厚墩墩一大塊,苦味刺鼻,當?shù)厝朔Q之為“焦煳焦煳”。這外號是死后追認的。工友們嘆息:“老焦、老焦,老焦這回可是被烤得焦煳焦煳的了!”當然,那是后話。

        填充材料廠其實是搬運社下的“蛋”。原來是搬運社的化工車間。我從鄉(xiāng)下僥幸回城,進入搬運社,認識的第一撥人中,就有他——他太扎眼了。說過,搬運社是由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力組成的,一個單位的傳統(tǒng)是其文化的一部分,極難改變,特色之一是衣著隨意,極不講究,即使是新入廠的青年工人,包括我這樣剛由知青轉(zhuǎn)為的學徒工,衣著也很隨意,以免太格色?;ぼ囬g的,那就更不上講了。夏天干脆光著膀子,油亮的上身落滿烏黑的煙子。忽然有一個人,穿得板板正正,干干凈凈,鈕扣全都在各自的孔眼里,一直系到最上面一個,即使剛從車間出來,手上臉上也不那么臟,站就站得直直的,兩腳從不分開,坐則坐的端端的,從不蹺起二郎腿。說話輕聲細語,慢條斯理,極是儒雅。以為是外聘的技術(shù)員呢,一問,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還是我的街坊呢,就在我家南邊,距我家也就三五百步吧。我記起小學同學中有姓焦的,問了一下,是他的本家侄子——原來,那條彎彎曲曲窄窄巴巴名叫金家巷的胡同里,不止我同學家姓焦。

        小地方,三繞兩繞,不是親戚就是朋友,至少是朋友的朋友,甚至拐彎的親戚,只要上心,有關(guān)某個人的信息就不難打聽。老焦這樣的人物,甚至不用打聽。

        他的故事被傳成多個版本,我選較為靠譜地捋一捋。

        那是火紅的年代,火熱的年代。貫徹上頭精神,工人要敢想敢干,解放思想?,F(xiàn)實情況也確實需要,搬運社當年的青壯一天天變大,變老,氣力不足,扛大包拉地排車漸漸力不從心,急需轉(zhuǎn)行。上頭的要求是,要弄縣里沒有的產(chǎn)品。這道理對,其他且不說,自個縣窩里斗,兩敗俱傷,損害縣財政。偏偏縣里的工業(yè)基礎(chǔ)相當全面,卷煙,火柴,制革,鋼鐵,化肥,鑄造,液壓,農(nóng)機,運機,印染,家具……幾乎應有盡有,無所不包。沒辦法,還得向上級求援。上級考察一番,弄回幾個產(chǎn)品的名稱,都聞所未聞,不知工藝難易,也不知效益高低。粗人有笨辦法,抓鬮兒。結(jié)果馬車社抓到了防老劑甲,搬運社抓到了填充材料。

        領(lǐng)導覺悟高,抓到什么是什么,興沖沖開全廠大會動員,破填充材料有什么了不起?蔣介石八百萬軍隊都被我們攆到臺灣去了嘛。不料群眾覺悟低,太低,沒一個踴躍報名的,倒是有幾個直著嗓子喊“焦承宗!”“焦承宗!”“焦伙計!”“老焦!”

        眾望所歸,老焦被推舉出來。領(lǐng)導看看,頗不順眼。膀不寬,腰不圓,眉不濃,眼不大,說話細聲細語,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簡直給工人階級丟臉嘛。成分雖然是城市貧民,但據(jù)說祖上闊過,不是依靠對象。扒檔案,結(jié)合群眾意見,又找了幾個成分好、機靈、識幾個字的。開會提高覺悟統(tǒng)一思想堅定信心宣布紀律。領(lǐng)導親自帶隊,出發(fā)!

        第一站青島。第二站上海。第三站蘇州。好嘛,最著名的海濱城市;最大的十里洋場;人間兩個天堂之一。高樓大廈,馬路汽車,女人胳膊大腿。領(lǐng)導眼花繚亂,心旌可能也搖動,說,既來之則安之嘛,考察不著急,咱得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每個城市呆十天半月,真正進到工廠考察,不超過兩個半天,還主要是聽介紹,“看”材料。材料上的字認不全,從工廠到招待所路上丟了一半,另一半在火車上墊著吃燒雞,油乎乎的,連雞骨頭一塊扔進垃圾箱。還好,回來沒忘了開總結(jié)會。領(lǐng)導帶頭發(fā)言定調(diào)子:“我看夠戧!”隨同者七嘴八舌:“就是嘛,橫七豎八,鉤掛吊鼻兒,機器轉(zhuǎn)得我頭暈,轟轟隆隆,耳朵里滿滿的,啥也聽不見,這哪兒是我們這些大老粗能干得了的?”眾口一詞,這個項目不行,得另選。再選個項目,讓領(lǐng)導帶領(lǐng)我們再去考察??疾爝€不錯,挺開眼。

        領(lǐng)導很滿意,宣布散會前,習慣地甩出一句:“還有要說的嗎?”

        “我說兩句吧?!笔抢辖?,眼從圖紙上拔離,慢言細語,“難倒是不難,花錢也不多,咱這三間沿街的房子,安一臺爐子綽綽有余。沒什么太貴的設備,就是空氣壓縮機動靜大點兒,再就是臟,在咱院里弄,怕是不太合適?!?/p>

        “不難?嘿!你覺得不難?”

        “不難。就是把原料油點著,不讓它一直著,半路上噴滅了,讓它產(chǎn)生的煙子越多越好,那些煙子,就是橡膠填充材料?!?/p>

        “那那些橫七豎八,那些鉤掛吊鼻兒,你都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爐前管子是進油的,爐后管子是噴霧化水的,豎著的是冒煙的,橫著的是收集煙子的,煙子濕乎乎的,轉(zhuǎn)回爐膛附近,用爐膛的余熱烘干——大致就是這樣?!?/p>

        “你這腦子——光是你這一說,我就聽得頭暈了。不行,我可弄不了?!庇腥苏f。

        “我也弄不了。”

        “我也夠戧?!?/p>

        領(lǐng)導還比較實事求是,匯報時都說了。局長說,讓這個姓焦的,直接來局里向我匯報。之后局里讓老焦挑了五七個人,二番到青島上海蘇州考察。半年后,縣里多了一種化工產(chǎn)品,縣財政多了一份收入,東方紅路口一帶白天暗無天日,夜晚機器格外轟鳴,居民怨聲載道。

        “多虧了焦師傅!”廠子效益大增,三十多個老弱得以安置,人們由衷說。

        “都怨老焦!”居民嫌臟,嫌動靜大,來鬧,領(lǐng)導不勝其擾。

        成也焦師傅,敗也老焦。但在工人嘴中,老焦?jié)u漸轉(zhuǎn)為焦師傅。說起焦師傅,口氣驕傲得很,佩服得很,只差把焦承宗說成無所不能的神仙。如果不是他那次生病。

        換位思考,移時思考,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群沒有文化的半大爺們,放下撬杠和地排車,走進車間搞起化工生產(chǎn),難度之大,盡可想象。用工人們的話說:不是驢不走,就是磨不轉(zhuǎn)。而不論驢不走還是磨不轉(zhuǎn),只要生產(chǎn)不正常,老焦或焦師傅就離不開。白班的走了,夜班的來了,白班的又來了。他兩眼通紅,臉上黑一道灰一道,罕見地有失斯文。但他依然心平氣和。雖然都是人為的因素,但他太了解哥們兒了,他們不是故意的,他們確實是粗手大腳習慣了,蠻不在乎習慣了,扛起一大包糧食,顫顫微微走過搭在糧垛上的木板,好不容易到頭,肩頭一歪,麻包落得正點兒還是歪點兒,無所謂;拉起地排車,上坡全身用力,步步難挨,下坡則一溜小跑,痛快,到貨臺卸車時,哈!丟了一個煙包!沒事兒,后面的伙計給撿著,拾回來了。雖然干不動了,仍然懷念那樣的日子。就是他們,守著轟然作響的機器,瞅著烈焰升騰的爐膛,巡查這兒滴那兒漏的管線,壓力表溫度表差那么幾度,機器聲音不太正常,沒事兒!甚至,根本就沒看到?jīng)]聽到。你不上心,他想上心不知怎么上心。眾人不拾柴,爐火不滅才怪呢。焦承宗一道工序一道工序糾正,一個崗位一個崗位手把手教,都是老伙計,好哥們兒,話還不能說急了。終于,爐火又著了,那一排抖抖索索的小口袋,又往外落煙子了。他又前前后后檢查叮囑一遍,洗罷澡,換好衣服,到化驗室看到第一批產(chǎn)品質(zhì)量合格,這才推出自行車,晃晃悠悠往家騎。

        一連三天沒見他的面,工人們有些慌,沒有主心骨,萬一再熄了火,咋辦?覺得焦師傅歇了三天,大致也歇過來了,幾個順路的,下了班相約著,到金家巷子看看。咦,大門上著鎖呢。那時候甭說手機,電話也只有廠里政工科有。鐵將軍把門,無可奈何。躊躇了一陣,沒辦法,走吧,一轉(zhuǎn)身,焦大嫂挎著箢子,箢子上蒙著塊白布,回來了。焦大嫂說:“啥也別問,先來家坐坐吧。喝口水。”

        她剛從醫(yī)院回來。老焦病了,高燒不退,一直輸液。她去給他送飯,陪床,現(xiàn)在回來給他做晚飯,一會兒還得去醫(yī)院。

        “我們跟你一塊去!”

        “可別!可別!千萬別!那天他上班,就是發(fā)著燒去的。我說你身子不利落,歇一天吧。他說歇不了哇,這兩天不大正常,產(chǎn)量、質(zhì)量都不行,我得去看看,一看就是兩天一夜,回來就治不得了。你們?nèi)?,他以為爐子又滅了,一著急,更好不了了?!?/p>

        這才知道焦承宗不是神,跟大伙一樣,吃五谷雜糧,也生病,尤其是這回,生生是累病的。就想起他那單薄的身子,想起他苦口婆心一個個叮囑,想起自己的不盡心或盡不上心,有愧。盡管她老婆不讓,還是買了罐頭、燒雞、點心,浩浩蕩蕩前往,把病房堵得滿滿的,把床頭的小桌堆得小山一樣。焦師傅!焦師傅!焦師傅!一個個紅了眼圈兒。老焦很不適應:別,別,別叫師傅,咱都是伙計。哪能!哪能!我連做你徒弟的資格都不夠!焦師傅,你好好休息,回去,我一定加心加意看清楚表盤上的洋碼子!

        這回,輪到老焦紅眼圈兒了。他身子骨弱,原先扛大包,大伙都讓他發(fā)肩,拉地排車,也總是讓他少裝一件,大伙都沒少照顧他啊。

        焦大嫂以為他擔心生產(chǎn)不正常,趕緊打岔兒:“大伙兒來看看你,是心里有你,你就別掛掛著車間的事兒了?!?/p>

        “對,對,焦師傅,這兩天生產(chǎn)很正常,一點事兒也沒有?!?/p>

        從此不論年老年少,全車間人全都改叫焦師傅,一個個換了個人似的,瞪起眼豎起耳朵。遇上不明白的,恭恭敬敬問,一個字一個字記到心里。是啊,都拿一樣的工資,焦承宗不比咱多拿一分一厘,人家操多少心?咱得講良心啊。按說,他得拿咱的兩倍、三倍!工資的事兒,咱說了不算,咱上上心,讓他省省心,總能做到吧?

        搬運社領(lǐng)導順從民意,化工車間之內(nèi),不倫不類地設了技術(shù)科,科長和科員都是老焦,辦公室則與化驗室一體,在化驗室不礙事的角落,放張桌子,擺把椅子。放也基本是白放,成了科長的老焦絕大部分時間仍泡在車間,回化驗室,也主要是站著看或指導化驗員操作。桌上那杯茶或水,總是滿滿的,涼透。

        工人心紅了,眼不一定亮,尤其不一定馬上就能亮。隔三差五捅出點婁子,正常??吹焦び褍?nèi)疚的表情,和認真聽他講解的眼神,焦承宗已經(jīng)很滿足很滿足了。

        車間遷出來,主要不是民憤太大,而是縣里決定將這個車間劃歸化工局,擴大規(guī)模,于是在城郊新建了廠。當然要健全組織,健全規(guī)章制度,逐漸走向正軌,技術(shù)科也有了獨立的辦公室,添了人馬,多了好幾張桌子。按說老焦的日子該順暢了,可他心里卻更堵了。

        不是突然堵的,像陰溝的淤泥,像管道里的煙子,一點一點一層一層日積月累。開頭忙,搬遷實際是建新廠,爐子,管道,一直用著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一拆一搬,就成了連廢品公司也不愿意收的廢鐵了——嫌里里外外都是厚厚的煙子,太臟。當然,比白手起家在搬運社建第一臺爐,還是要有底氣的多,但新廠一下子就建了兩臺爐,而且爐膛加粗加長,大了一號。焦承宗再次沒日沒夜投身其中。他累,但更多的是喜悅和興奮。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成親。終于,一切就緒了,皆大歡喜了,回到嶄新的辦公室嶄新的辦公桌前,準備喘一口勻和氣兒的他,突然被通知自己成了副科長,當然,廠長強調(diào),享受正科長待遇不變。副的就副的吧。他心胸不狹窄,尤其尊敬甚至崇拜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是啊,自己年紀大了,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了,廠子要發(fā)展,要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說到底還是要靠年輕人,靠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對新來的科長,他十分尊重,事事請示,并要求其他科員也這樣做??墒?,他想不出自己哪兒做的不對。新科長除了態(tài)度很好之外,對于所有的事情,難的,易的,大的,小的,一概踢還給他。仿佛他當這個科長就是為了看著副科長怎樣工作。這只是一方面??茊T多了,狗撕貓咬的事也多了。主要是爭待遇,大到評先進,小到辦公桌的朝向,你鼓鼻子他鼓腮,當面不說背后猛說。這種事,當然要由科長管,但科長視而不見??崎L不管,他這個副科長就得管啊,無奈他秉性懦弱,且不諳人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手足無措。這是怎么了呢?不是說人多力量大嗎?怎么好像把一輛馬車的四個方向各套上一匹馬,不論馬怎么使勁,車也不朝正確的方向走。唉,看來自己真的是老了,跟不上形勢了,連副科長都當不了。忽然,廠長又說,讓他官復原職,把技術(shù)科的工作全面抓起來。怎么抓?從哪兒下手抓?他覺得管人太難了,就像眼前有只刺猬,下不得手。他要求到車間去,當爐前工,當帶班長,解決實際問題,哪怕最棘手的難題,只要別管人。廠長卻找他談心,說,讓你當副科長,讓你官復原職,都是工作的需要,你是老先進了,要有大局觀,不要鬧情緒。

        他委屈。有苦說不出。我什么時候鬧情緒了?廠長說:看,有情緒了吧?

        果然有了情緒。郁悶。正好,孩子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得,別呆在家里晃來晃去晃得我和你娘頭暈了,趁著眼下有政策,我辦個病退,你接替我,上班去吧。

        廠長很照顧,孩子進了技術(shù)科。

        他到廠里找廠長,說這不好吧?孩子啥也不懂,咋能剛就業(yè)就進技術(shù)科?應當讓他從爐前工做起,或者從維修工做起,扎扎實實學一門技術(shù),過個三年五年,摔打摔打,看是塊什么材料,再決定讓他干什么。

        孩子回家跟他急,說人家都拼了命地從車間往外調(diào),你倒好,親自找廠長把我往車間推。有你這樣當?shù)膯??老伴這回完全徹底站到孩子一邊,催他趕緊再去找廠長,讓孩子回技術(shù)科,或者,去別的科室,離車間越遠越好。

        他受不了老婆嘟噥孩子埋怨。出門,不知該朝哪兒走。頭一陣暈,手一陣麻,再醒來,是在病床上。當著他的面,和他老婆的面,廠長說:老焦,你放心,孩子我安排到財務科了,嫂子很滿意,孩子如果還有什么想法,你不好意思說,讓嫂子對我說。

        他搖搖頭,閉上眼,兩滴渾黃的淚珠從眼角滾下。

        當?shù)仫L俗,一個人死了,不論怎么死的,不論人好人差,總要議論一陣,達成共識,所謂“蓋棺定論”吧。那時我已經(jīng)從填充材料廠調(diào)到報社,雖然“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琢磨編副刊,但阻擋不住風中滿滿的流言,況且是有關(guān)我街坊的。流言很多,方方面面,雜七雜八,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經(jīng)過耳朵的篩選過濾,我覺得這條流言還有點兒價值——

        說,焦家本是顯赫之族,連續(xù)二百年代代有人考中進士,被皇上封官,在城里有好大一片公館,門前旗桿之外,還有牌坊。明末,還是清初,抑或清中葉,不知犯了事還是子孫不肖(這種事,家譜照例不記,老人也不對子女講),竟至一敗涂地,四散逃生。有的去了外縣,有的去了外省,焦師傅家族這一支,就近搬出城,在北關(guān)這條曲曲彎彎的巷子,安安靜靜隱居下來。遭此變故,血脈沒有中斷,文脈卻斷了,至少他們這一支,再沒出個讀書人(我想起我小學的焦姓同學,小學畢業(yè)沒考上初中)。焦師傅雖然也沒上學,但憑著家中的幾本舊書,居然自己學會認得了字,看得懂報上的文章。早在干搬運工時,就是苦力中的異類。說,若生在時里,焦家因他而復興,也說不定??上Я恕?/p>

        人已經(jīng)駕鶴西去,議論再多,嘆息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老 黃

        說老黃是技術(shù)科長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他確實干過技術(shù)科長。

        老黃不姓黃,諧音“晃”。外號由“老晃悠”簡化而來。你想啊,如果有這么個人,挺大的個子,整天在你眼前晃晃悠悠,礙眼,不干事兒也罷了,還壞事兒,誰能受得了?

        我電大畢業(yè)后,在廠辦當秘書,與主任老悶對桌辦公。一天,我獨享清靜,構(gòu)思小說,正靈魂出竅,突然乒乓亂響,有人抬進張三抽桌,桌上倒扣把椅子。房間小,桌子只能放在門口附近,若橫放,就在進門處形成一小小走廊,若豎放,他的桌子就與老悶的非常近。最后還是豎放了。我以為是老悶安排的。過會兒老悶回來,瞅著新加的桌椅直皺眉頭,瞅了一陣,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回來,后面跟著剛才抬放桌子的兩個人,又把桌椅弄走了。

        見老悶慍色有所緩和,我問:“主任,什么情況?”

        “老黃啊,哪兒也不要,給咱。我說廠辦也不要。郭廠長說:先這樣,以后再說。我說那也別跟我和老偶一個屋。郭廠長說:也行,叫人把他的桌子抬到我屋里吧,先這樣?!?/p>

        我說:“郭大仙不知道老黃的厲害,不出三天,肯定把老黃攆走?!?/p>

        老悶淺淺一笑。“先這樣”是郭廠長的口頭禪,得外號“老先”,演進為大仙。

        我估計得稍稍超前了一點兒。第四天,廠辦副主任老黃(享受中層正職)的辦公桌又移到了資料室,頭銜改換成規(guī)劃科科長,手下三分之一個兵——白丹身兼三職:資料員,打字員,規(guī)劃員。

        白丹從此整天呆在打字室,與來找她玩的男女閨蜜說說笑笑,讓老黃在掛了規(guī)劃科牌子的原資料室當光桿兒司令。有人故意問她原委,她朝著資料室的方向撇撇嘴,翻翻白眼,一臉不屑。

        老黃這種人,與屎蛋一樣,也是各個單位必不可少的類型之一。

        身材,相貌,不敢說千里挑一,相當出眾是肯定的。足足一米八,在中國男人中是令人羨慕的身高。相貌堂堂,濃眉,大眼,闊嘴,頭發(fā)墨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身份與相貌相匹配:中專生,正式國家干部。

        老黃是局長親自安排到填充材料廠的。

        填充材料廠建廠之初,化工局領(lǐng)導左想右想總覺得缺了點兒什么——黨支部書記,廠長,政工科長,團支部書記,都選定了,那還缺什么呢?突然想通:沒個有文化的。恰好化肥廠廠長來找,說他們廠里大中專生太多,用不了,要求局里給調(diào)出個去。局長想,好嘛,瞌睡有人遞枕頭,沒過腦子,就把老黃連同外號一塊調(diào)來,一塊來的還有職務:技術(shù)科長。

        老黃上任,風清云淡。人雖然高大,聲嗓子不高,反倒有些沙啞,剛送出喉嚨。脾氣也不錯,時不時抿抿嘴角,總掛著淡淡的笑。

        過了一個月,也許兩個月,廠長到局里,局長問:“哎,我給你的技術(shù)科長,怎么樣?”瞇起眼,等著廠長夸贊,感謝。

        廠長有些茫然:“咳,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這個人呢?!?/p>

        局長難免失落。那時還沒粉碎四人幫,但基層許多人已經(jīng)自發(fā)抓生產(chǎn),開始重視技術(shù)。局長說:“咱們對知識分子不要太苛刻,要管理,也要發(fā)揮作用?!?/p>

        “是,是是,局長批評得對,我對他關(guān)心不夠。”

        廠長回來,先向書記匯報。那時書記是一把手。書記老黑起身掩了內(nèi)間房門,小聲說:“那人是中專生嗎?局長沒弄錯——塞給咱個冒牌的?我想讓老杜查查,又覺得不妥?!?/p>

        老杜是政工科長。

        廠長吃了一驚,拿眼問時,老黑卻不再說什么。

        回屋,廠長讓人悄悄把技術(shù)科副科長叫來。

        副科長說:“廠長,你問別的,問他,我不好說什么啊?!?/p>

        副科長焦承宗是原來的科長,也是當年搬運社建立填充材料車間的頭號功臣,他扛大包出身,頭腦活絡,帶人到青島上海蘇州參觀學習,回來,不到半年就搗出了產(chǎn)品。只因年紀大,文化低,不是干部身份,不但建廠時沒提拔成廠長或副廠長,眼下科長的位子也讓了賢,但享受科長待遇。

        廠長說:“老焦,我明白,也理解。但除了你,我還能問誰呢?”

        副科長略一思忖,字斟句酌:“這么說吧,廠長,說沒這個人呢,他豎在那兒,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人頭暈。說有這個人呢,他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管,他是科長,有什么事,人家先問他,不論大事小事兒,他扭臉就問我,權(quán)當沒他這個人。”

        “行。我知道了。這話就到咱倆這兒為止,老焦?!?/p>

        廠長上了心,發(fā)現(xiàn)老焦未打誑語。

        他裝作無意,到技術(shù)科轉(zhuǎn)了幾次。老黃有時捧著本書,有時站在窗前不知想什么,有時不在,說到車間去了。廠長問車間主任。主任說:“他啊,挺好的,除了不大愛說話,沒別的毛病。他沒一點兒架子,見了誰也是笑瞇瞇的?!?/p>

        “他到車間也不說話?”

        “哪兒啊,他從不進車間,總是在上風頭,遠遠地,繞著車間轉(zhuǎn)半圈兒?!?/p>

        趁他不在屋,廠長看他桌上那本《化工生產(chǎn)基礎(chǔ)常識》,半個多月,書簽位置未曾變動。

        恰好,生產(chǎn)科長急著讓孩子頂替,遞了申請。廠長請示老黑后,宣布技術(shù)科老焦官復原職,老黃調(diào)任生產(chǎn)科長?!霸蹅儚S,技術(shù)科不重要,有它也過,沒它也過。生產(chǎn)科必不可少,是咱們廠最重要的科室,你要大膽工作,充分發(fā)揮聰明才智。書記說,這也是對你的新的考驗?!毕?,這回,你可得進車間,到爐前了吧?生產(chǎn)上的事都是現(xiàn)把現(xiàn)的,具體的,當時就要解決的,你不能推三卻四了吧?你總該亮亮真本事了吧?

        沒承想,老黃依然故我。倒是進車間,也偶爾到爐前。還是不說話,只抿著嘴瞇瞇笑。問他生產(chǎn)上的事,他認真聽完,吁出一口氣,聲音低沉沙?。骸拔覄倎恚@事兒,你們以前是怎么弄的?”

        氣得爐前工對著車間主任罵:操!以前怎么弄,還用問他?

        車間主任找廠長:咱弄個生產(chǎn)科干啥?啥都推給我!要么,你把生產(chǎn)科撤了,要么,你讓我去當,讓老黃當車間主任!

        廠長再次親自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老黃也有改變,那就是洗澡:五點下班,他不到三點就進澡堂,一直洗到快下班,足足兩個多小時。他皮膚很白,打上許多肥皂,旮旮旯旯都是白沫,咯吱咯吱反復搓。別的男人洗澡,三下五除二,十分鐘八分鐘,穿衣走人,出來,笑著說老黃:比大閨女老娘們兒洗得還仔細,特別是老二,逮著可勁兒搓,橫搓,豎搓,也不怕搓脫了皮!

        生產(chǎn)科確實重要,不能讓這種人占著茅坑不拉屎,廠長又去請示老黑。

        ……這樣的事兒,不止一件,老黃在老悶來之前,已經(jīng)熬了數(shù)任廠長,廠內(nèi)中層科室的正職,也基本干遍了。大仙雖然當過副廠長,眼下又是廠長,但與老黃交集不多,不知道老黃的厲害,竟然讓他與自己對桌辦公。沒想到老黃剛搬進來,屁股還沒坐熱,就捅了婁子?;ぞ帜晨崎L陪著省化工廳的辦事員來了:“郭廠長,這是省廳的,來指導咱們廠總結(jié)節(jié)能降耗的先進經(jīng)驗?!?/p>

        這樣的事,應當?shù)浇哟艺?。那時廠里沒有接待室,一般是到開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的會議室談。偏偏那天會議室暖氣片爆了(幸好是散會后,沒傷著人),正更換暖氣片和管道,亂,臟,進不得人。郭廠長給老黃遞眼色,那意思,你回避一下。不料老黃理解錯了,覺得自己是廠辦副主任,正職待遇,之前干過技術(shù)科長、生產(chǎn)科長、調(diào)度室主任,資歷比廠長深得多,以為廠長讓他說說。他開口就說:“節(jié)能降耗?咱廠沒干這事兒??!”

        氣得郭大仙恨不得當場把他一刀捅了。幸虧是冬天,西瓜刀收起來了。

        那天我沒在現(xiàn)場,老悶趕緊架著一條胳膊把老黃弄走,老黃人高馬大,比老悶高出半個頭,掙扎著回頭喊:“沒有就是沒有,我一貫實事求是!”

        化工局的科長笑著打圓場:“一個神經(jīng)病,動不動就闖到廠長屋里,說他是老同志,要待遇。”

        郭大仙還在大喘氣,臉通紅。

        這種事,省廳的人見怪不怪,一笑了之。

        “哼,我恨不得扇他兩耳光!”事后老悶說起,仍氣憤填膺,“唉,也怪我,當初老郭要與老黃對桌,我該堅決制止才好——誰想到他迫不及待就捅婁子啊!”這是我唯一見老悶形動于色。他也從不叫老郭的外號。

        沒辦法,專為老黃設立了規(guī)劃科,之所以設在資料室,是看中資料室地處偏僻,離廠長遠。眼不見,心不煩嘛。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他抻不長長揉不圓圓,撤他的職就是了,為什么非得養(yǎng)著他不行?為什么還一定得安排他中層正職?

        過去,直到改革開放之初,考上中?;虼髮W就等于捧起了金飯碗,不論你是城市戶口還是農(nóng)業(yè)戶口,只要你的戶口往中專學?;虼髮W里一轉(zhuǎn),嘿,好吧,你就是人上人了——只要好好學習,守法聽話,熬到畢業(yè),國家包分配不說,你還搖身一變,成為國家干部,叫做“有了干部身份”。

        這個干部身份可不得了。填充材料廠建廠之初,真正有這身份的,書記肯定是,廠長是從化工局派來的,大概也是,其他人,包括極其重要的政工科長,就不一定是了。也就是說,全廠很可能只有不超過三個正式干部,而老黃就是其一,而且是其中唯一有正式學歷的。幸好那時學歷還不太吃香,否則書記廠長都得讓他三分。讓他當科長,只是過渡,局長的意思,三五個月,就是分管生產(chǎn)和技術(shù)的副廠長,一年兩年,有可能就是廠長。如此不破之金身,哪敢不好好安排?俗話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別看他晃晃悠悠啥也不干,那是他不想干,或不屑干。學問在肚子里呢,萬一他到上頭告上一狀,書記也罷,廠長也罷,都吃不了兜著走。他來,是局里讓他來的,中層正職,是局里讓他當?shù)?,咱何苦當這個惡人,把他撤下來呢?更何況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各級領(lǐng)導一再強調(diào)重視知識、重視人才。人才是什么,不好說,知識不就是文憑么?只是有一條千萬要記清:來了上級領(lǐng)導,兄弟廠家,指導啊,學習啊,交流啊,事先要把他支開,支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免得他再捅婁子,砸鍋。

        忽一日化工局需要一位副局長,干部身份,廠里中層正職多少年以上,非黨人士。左找右找,唯此一人。于是老黃成了副局長,雖然仍不著調(diào)——這可不是故意損他。有一次省廳來人,分頭考察各廠,局里領(lǐng)導可能分身乏術(shù),安排黃副局長陪同省廳大員到填充材料廠考察調(diào)研。那時候我已干報社多年,我的對桌老悶莊外莊已經(jīng)成了廠長,率領(lǐng)一干人馬在廠門口迎接。老黃第一個從面包車上下來,昂首闊步往廠里走。老悶截住他,半開玩笑地說:“黃局長,別急啊,你先給我們介紹一下省廳的領(lǐng)導嘛?!?/p>

        老黃勃然變色:“你叫誰呢?你兒子才姓黃!你孫子才姓黃!”

        老悶猝不及防,只好對著省廳的領(lǐng)導及局里其他人員自我解嘲:“局長跟我是老同事,開玩笑開慣了……”

        一語未了,被老黃厲聲打斷:“誰跟你同事?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

        “你瞧咱大領(lǐng)導,還沒喝酒就醉了?!崩蠍灤蛑c貴賓握手。老黃看了一下風向,獨自往車間方向走去。

        幸虧那天省廳來人只是考察調(diào)研,沒帶著項目和貸款指標,就這,也讓老悶出了好幾身汗,憋了一周的氣,若非身居要職,需要顧慮和提防的小人太多,很可能告病休養(yǎng)十天半月。

        莊外莊想起他辦的那些糗事兒禁不住一陣牙痛。

        小 哈

        小哈在技術(shù)科時間比較長,弄出的動靜也比較大——當然,后來他步步高升,弄出的動靜更大。

        小哈是我脫產(chǎn)讀電大期間進廠的。中專畢業(yè)生,正式干部身份。這些是我后來知道的,有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我與他沒有交集。

        電大畢業(yè)回廠,我完全沒意識到已經(jīng)成為全廠最高學歷者之一,依然渾渾噩噩,不辨東西南北,每天吃罷中午飯與團支部書記小鬼打羽毛球或乒乓球,打到忘情處,光著膀子,前嫌盡釋。某天,小鬼中途收拍,神神秘秘對我說:廠里把你和小哈列為第二梯隊,重點培養(yǎng)呢。

        我茫然:小哈?有姓哈的嗎?

        小鬼一臉不屑:中專生。一來就分到技術(shù)科。

        我才知道技術(shù)科那個中專生姓茍。比我年輕十多歲,頂多二十歲吧,身量約一米六,比小鬼略尖爽一點兒。他給我的印象不壞,甚至可以說挺好,衣服總像是新的,干干凈凈,板板正正,一行一動透著精干,精明,精神,仿佛還沒畢業(yè)。

        “那,小茍就小茍吧,咋成了小哈呢?”我小聲問。

        小鬼看看,四下無人,慢慢說出緣由。

        茍某進了技術(shù)科,不像新來的科員那樣,早早上班,為科長、副科長和其他科員擦桌子,掃地,然后提著暖壺去打回開水,而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看書,如入無人之境。看一陣書,說到車間轉(zhuǎn)轉(zhuǎn),走了。但有人跟蹤發(fā)現(xiàn),他有時到車間,有時卻去找廠長或書記說事兒。說什么事,沒聽見,但不幾天廠長就給技術(shù)科開會,宣布他為副科長。包括科長在內(nèi),大家都忿忿不平,他才來幾天啊,憑什么就當了副科長?看這來頭,用不了多久,就把科長給頂了。趁他出去,大伙在背后嘀咕。

        于是有人便叫他小哈——小哈巴狗。

        我聽罷一笑。

        我對于當官本來就沒概念,對于“第二梯隊”更不感冒,尤其是與比我年輕十多歲、且是國家干部的小哈并列,感覺就是一個玩笑。或者,我干脆就是陪襯,湊數(shù)罷了——我那時略微知道一點兒上層的事兒了,提拔干部嘛,首先要看是否干部身份,然后才是學歷、年齡、是否黨員。如果不是干部身份,勉強提拔到某個崗位,還要帶個括號——(以工代干)。雖然我學歷比小哈高,卻是工人身份——而且是集體企業(yè)的工人,最等而下之的那種。

        所以,即便我關(guān)心,熱衷,也沒戲。

        但因此卻認識并在某種程度上關(guān)注起小哈。

        那時候,中專畢業(yè)生與大學畢業(yè)生包分配,且是國家正式干部身份。按不成文的規(guī)矩,尤其是我們這樣的集體企業(yè),國家干部都在科室,沒有到爐前的。所以“一來就分到技術(shù)科”太正常了,小鬼的嫉妒口吻完全沒有理由。至于不幾天就當副科長,也不算過分——老黃來時,還是戴著科長的帽子來的呢。

        我在廠辦期間,有一次奉命與時任技術(shù)科副科長的小哈去見一位臺商,或港商。是晚上,賓館總統(tǒng)套房站著坐著十六七個人,來自七家工廠。談的什么,記不得了,臨走時,臺商或港商給我們每人一個刮胡刀,塑料的,當時覺得稀罕,后來明白是賓館標配,一次性的,與牙刷、梳子配套,實在不值什么。那時許多人以外商投資考察的名義騙吃騙住甚至騙錢騙色。我們廠與此人后來似乎未再接觸。之所以記下這一筆,是因為我與小哈一同外出共事,印象中僅此一回。之后,大約時間不長,小哈就成為正科長。

        小哈榮升技術(shù)科長后,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重振技術(shù)科。

        那時候技術(shù)科四個人,三男一女。小哈讓那個女孩建立檔案,讓兩個男的布置各種畫框,掛在東西南北四面墻上。畫框里是規(guī)章制度,是生產(chǎn)流程,迎門處是白底紅字醒目的仿宋體標語:規(guī)范化,現(xiàn)代化,爭創(chuàng)一流科室。三個科員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女的負責抹桌子椅子掃地,男的負責擦門窗玻璃,尤其是面向車間的那個窗戶,一天要擦三次,標準是無論什么時候,看上去就像沒安玻璃。科員緊著忙活,科長定時向廠長匯報,向書記匯報,隔三差五請廠長或書記來“指導工作”。其他科室的,尤其是左鄰生產(chǎn)科、前鄰供銷科,都嗤之“瓢兒湯”(即當?shù)厝丝谥械谋砻嫖恼拢叭€老婆是石女——中看不中用”,不論廠長如何表揚,如何要求其他科室積極效仿,都巋然不動,依舊抱著膀子當笑話看,當笑話聽。

        突然有一天,化工局一位副局長率領(lǐng)化肥、磷肥、電石、雙氧水、防甲的科長們來參觀,浩浩蕩蕩,人多,只能分批魚貫而入,魚貫而出,再進下一撥。沒進去的,或者進去后出來的,望著車間方向黑氣彌漫,都驚訝不已,忽一陣北風吹來,感覺臉上有點麻,像有細沙粒落上,順手一抹,半個腮成了灰的。自個兒看不見,都瞅著別人的臉樂。走時都慶幸副局長沒叫大伙進車間體驗一下。

        參觀事件后不久,小哈就成為分管技術(shù)和生產(chǎn)的副廠長,令當初那些個嘲笑他的科長主任們再也笑不起來。調(diào)度會上,小哈副廠長一臉嚴肅,講規(guī)范化管理和現(xiàn)代化管理的重要,強調(diào)“不換腦袋就換人”??崎L主任們回去,立馬安排手下擦玻璃,掛標語。好在小哈的就職演講,跟當初把技術(shù)科弄成全局的樣板一樣,本質(zhì)上還是瓢兒湯,說過了也就說過了,并不當真,各科室的玻璃,原先是每天擦,后來是隔天擦,再后來逢周一擦,再后來干脆春節(jié)前打掃一次,跟之前完全一樣。

        標語倒是一直掛著。

        若說小哈在技術(shù)科只做表面文章,顯然不夠公允。他最大的成績是解決了發(fā)電車間的老大難。說過,生產(chǎn)煙子,是讓煤焦油燃燒,又在其未充分燃燒時噴以霧化之冷水,這樣,在產(chǎn)生大量煙子的同時,也產(chǎn)生大量的可燃性氣體,安全起見,車間后面豎起粗大煙筒濃煙滾滾之外,還有根細高鐵管,終日燃燒,白天不甚明顯,夜里紅火搖曳,像一枚很不小的火炬。工廠發(fā)展,技術(shù)進步,節(jié)能環(huán)保,上級扶持,學外地經(jīng)驗建了發(fā)電車間,燒的就是這些尾氣。設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尾氣忽大忽小,汽輪機時轉(zhuǎn)時停,全廠上下束手無策。小哈科長提出,從生產(chǎn)車間爐前分流一路油管,直接接進汽輪機,隨時點燃以補充。這辦法之前有人提過,被廠長當即否了,廠長說:“尾氣發(fā)電、尾氣發(fā)電嘛,為的是節(jié)能,接進油管,還叫尾氣發(fā)電?”時隔兩年,同樣的建議由小哈提出,卻得以實施??梢娡瑯拥脑?,由誰說,什么時候說,以什么方式說,都極有講究。油管接進去,問題迎刃而解,而且,嫌開開關(guān)關(guān)麻煩,發(fā)電車間的操作員干脆讓這油一直供著,等于反客為主,用油發(fā)電。不少人對此嗤之以鼻,但廠長加以肯定——成本算什么?每天少了若干次“又不轉(zhuǎn)了”的撓心電話,耳邊清靜了許多。媒體聞風而動,將此舉寫成一朵花,順便掙廠子幾千廣告費。小哈這期間參加自考拿下了大專文憑。人才難得,條件初具,一家伙就調(diào)到局里去了,任副局長,分管生產(chǎn)技術(shù),從此仕途一帆風順,從化工局內(nèi)干到化工局外,先后擔任什么局和什么局的局長(正科級)。直到爬到市里最高的樓頂——忽然,有一天一個消息如雷炸響:小哈從市里最高的飯店頂層一躍而下,摔死了。

        反響可想而知。

        我弟弟那時也是什么局的局長。與小哈年齡相當,級別相當,同屬縣經(jīng)委管,而且那天是坐同一輛面包車去市里開會,中午相約一塊兒吃飯。幾個人說說笑笑等電梯,小哈手機響。電梯門開了,小哈沒進,而是先接電話,還笑著朝大家招了招手。吃飯時沒見他面。我弟弟飯還沒吃飽,就聽說有人跳樓了。過一會有人說,跳樓的是小哈。我弟弟和一塊去的局長們趕去看時,小哈已身在一塊很大的帆布之下,周圍拉起警戒線。

        據(jù)說,法醫(yī)驗過尸,弄走的時候,費了不少事。

        還說,身子摔成了好幾塊,慘不忍睹。這話是否可信,我不敢確定?;钊说纳碜邮擒浀?,能摔成數(shù)段?但言者鑿鑿,說是親見。只好立此存照。

        小哈縱身一跳時,大約四十歲。

        作為填充人,小哈對于填充廠的貢獻,不限于升遷之前。據(jù)說廠子最終運行不下去了,找不到接盤的,是小哈從山西找來煤老板,為縣里解決了一大難題。為此小哈很是紅了一陣。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小哈乘勝前進,又與澳商談了個大項目,還陪同縣委書記前往澳洲考察過兩回,動靜鬧得很大,最終卻沒成。有人說他最后演空中飛人,與此事有關(guān),也僅屬猜測。

        一個人,從那么高的樓頂跳下,得有多大的勇氣!

        至于為什么,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小 關(guān)

        小關(guān)不姓關(guān)。“關(guān)”諧音“官”。“官”來自“官迷”,全稱為“小官迷”——譏諷他年紀不大,想當官的野心不小。

        小關(guān)原本非填充人。1979年,我脫產(chǎn)讀電大,讀到第二年,班里突然來了三個新同學,都是男的。原來,縣印染機械廠破產(chǎn),工人分流,他們?nèi)齻€被分流到了勢頭正盛的填充材料廠,于是他們從機械班轉(zhuǎn)到了化工班。其中就有小關(guān),于是我與小關(guān)就有了交集:兩年電大同窗,之后四年同廠工友。

        那時他也有外號,但不叫小關(guān)。至于真實姓名,唉,沒必要說了。方便起見,就叫他小關(guān)吧。他比我小七八歲或八九歲,也許十歲,很可能是班里最小的男生。

        小關(guān)在班里不扎眼。人不高大,學業(yè)也不突出。記得他總是笑嘻嘻的,有點兒佝僂肩,因為不高且佝僂,跟你說話時,總自下而上瞅著你的臉笑,像是巴結(jié)。畢業(yè)后到填充材料廠,先到生產(chǎn)科,后到技術(shù)科,與我交集不多,可能與小哈有所交集甚至沖突吧,但我沒聽說過。我與他曾有一次為期半月的南方之行。那個時期的廠長姓姚,外號姚人精。姚廠長親自帶領(lǐng)我們?nèi)ヌK州、上海——不是游覽,是到蘇州和上海的填充材料廠參觀、學習、取經(jīng)。記得很清楚,那次沒有小哈。行前姚人精分工,我側(cè)重規(guī)章制度方面,小關(guān)側(cè)重工藝技術(shù)方面。在蘇州,某天下午沒事兒,我約小關(guān)出來,滿大街打聽找我姥爺?shù)牡刂?。我說山東話,人家根本聽不懂,直到拿出信封,人家才明白,比比畫畫好一陣,我又聽不懂蘇州話了。記得是“官司巷”多少號,“官”,蘇州人念“狗”,“巷”則讀“杠”。好不容易找到“狗死杠”,坐一會兒出來,小關(guān)問:“是你的親姥爺嗎?”

        “是啊?!?/p>

        “那你怎么空著手?連包點心也不拿?”

        我覺得他問得很奇怪。母親聽說我要經(jīng)過蘇州,讓我“如果有空,去看看你姥爺”,并找了個信封給我,沒說讓我拿點心啊。再說,這是打聽著了,如果找不到,拿著點心,往哪兒擱?

        我姥爺那年年近九十,一個人生活,除了行動略顯遲緩,沒什么毛病。沒記得姥爺留我們吃飯。也許留了,我們“公務在身”,沒吃?

        許多年后,我才意識到,小關(guān)是對的,可笑的是我。直到現(xiàn)在,我在人情世故方面,還屬菜鳥一只。

        成立報社,調(diào)我,廠領(lǐng)導不同意,書記老黑扣著調(diào)令,不通知我。所以我走得有些匆忙,有些孤寂,沒任何填充人送,也沒任何填充人表示祝賀,包括電大的同學小關(guān)。

        我在報社如魚得水,當然樂不思蜀,不記日月年。忽一日有人說:“你們廠要競選廠長,你不去看看?”

        我分管的是副刊,對此不太熱心,只哦了一聲。

        “小關(guān)還參加競選呢!你們不是電大的同學?”

        我一下來了興致。電大二十三個同學,畢業(yè)各回各廠后,有的朝氣勃發(fā),有的暮氣沉沉,頭幾年還有所聯(lián)系,漸漸斷了消息。小關(guān)領(lǐng)風氣之先,參與廠長競選,不論從哪方面說,都值得為他站站臺。我匆匆趕到時,競選已經(jīng)開始了。因為未被邀請,只能站在后面,踮起腳伸長脖子看。正在發(fā)言的是原雙氧水廠的副廠長,代理填充材料廠廠長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侃侃而談,氣場很足。之后就是小關(guān),職務是技術(shù)科長。單從身量和音量上,先就輸了一著,談管理,談遠景規(guī)劃,談創(chuàng)造利潤,談提高職工福利待遇,煽動力都不及前者。小關(guān)側(cè)重于技術(shù)進步,尤其是加裝過濾袋,既增加產(chǎn)量(他說,跑了的都是最好的),又節(jié)能環(huán)保。他特別強調(diào)職工培訓,說,要建成現(xiàn)代化工廠,首先要有一支現(xiàn)代化的職工隊伍??赡芤驗樵谂_上吧,他是朝下看,一掃之前的巴結(jié)行狀,反倒有幾分氣宇軒昂,目光炯炯有神,語調(diào)也干脆利落。我天生懦弱,最怕出頭露面,所以對于小關(guān)敢于公開演講競爭廠長非常佩服,同時,感覺他講的理想化色彩太重,恐怕難以打動評委和觀眾。他講完,局長當即宣布競選大會結(jié)束,但未當庭宣判。當時,競選廠長雖然盛行一時,但參與者都是由領(lǐng)導內(nèi)定,甚至明確告訴你,做好陪襯。小關(guān)則是未經(jīng)領(lǐng)導提擬,自己主動報名的。得知此,我對他的敬佩更加了一重。但他這驚世駭俗之舉,卻不為他人看好,被冠以“小官迷”的外號。漸漸演化為“小關(guān)”。估計他想到過競選失敗,但沒想到會得此外號吧。

        但禍兮福兮,雖然競選失敗,不久他被任命為廠長助理,而且全面負責加裝過濾袋工程。在局外人看來,小關(guān)在相當程度上實現(xiàn)了報名競選的目標。我卻不以為然——聯(lián)想到當年我提議加強對卸油班的監(jiān)督,結(jié)果自己去曬了三天大太陽的經(jīng)歷,不禁暗暗為小關(guān)叫苦。再后來聽說過一番折騰,濾袋終于安上了,但不太好用,有時候著火。更有一回甚至有一個爐前工煤氣中毒,不治身亡。據(jù)查是爐前工違規(guī),跑到樓頂偷懶打盹兒,睡過去了。甭管什么原因,死人總是大事故,估計那段時間小關(guān)的日子不太好過吧。工人素質(zhì)在那兒擺著呢,越先進的設備越是需要高素質(zhì)的工人。小關(guān)在競選時看得清清楚楚,卻一意孤行,難免遭受挫折。這事我想過也就想過,漸漸淡了。

        記不清過了多久,一次中層會議上,社長批評我們“缺乏新聞敏感,對改革開放的關(guān)注度不夠”。原來,地區(qū)報紙用了半個版,登了小關(guān)刻苦鉆研,突破技術(shù)難關(guān),使填充材料廠在提高優(yōu)質(zhì)率、節(jié)能降耗以及應用先進的過濾袋回收工藝的先進事跡。社長嚴肅而不無嚴厲地說:“我們縣出了這么突出的先進人物先進事跡,我們渾然不覺,讓別的報紙先登出來,這是嚴重的失職!”說完,可能覺得有點過,收回眼,低聲補救了一句:“當然,首先是我失職?!?/p>

        社長批的,主要是二版(經(jīng)濟版),也包括一版(要聞),與副刊關(guān)系不大。但小關(guān)是我的同學兼同事啊,事先竟沒得到半點信息,不用社長批,也覺得有點兒說不過去。就想,什么時候,找老同學敘敘舊,套點猛料,寫篇過硬的報告文學,在自己把持的四版登上一整版。弄得好,還能上省報也說不定。

        這樣想著,便等時機,最好是小關(guān)叫我,或者社長派人前往時,我也跟著去,顯得師出有名。潛意識里還有小關(guān)既然出了大名,扶正為廠長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那時再去,雙方更有話說,也更為皆大歡喜。采訪提綱都擬好了,沒想到等來等去,卻等來電大同學的電話:問我參不參加小關(guān)的追悼會。

        小關(guān)的死,太意外,太不應該,甚至可以說,太輕如鴻毛。

        香氣四溢。街頭停了輛車,車上是著名的當?shù)靥禺a(chǎn),官莊沙灘銀瓜。小關(guān)騎車路過,停住,未下車,一條腿點地,問價,看瓜。恰在這時,駛過來一輛拖掛車,主車已經(jīng)過去了,車斗后擋板的掛鉤松了,路面有個坑,不大,車斗一顛,掛鉤一悠,不偏不倚,輕輕撞了小關(guān)的后腦勺。

        小關(guān)就這樣掛了。一滴血都沒流。以至于汽車司機被追上叫停,一臉茫然。

        追悼會沒什么可說的。副局長親自致悼詞。我才知道小關(guān)已經(jīng)是分管技術(shù)的副廠長,也入了黨,是局里重點培養(yǎng)的第二梯隊。鞠完躬,儀式也就結(jié)束了,我們不是領(lǐng)導,不用與小關(guān)的妻子握手。散了,幾個電大的同學唏噓感嘆了幾句,無非是人生無常啊,甭這么掙命啊,名和利都是空的啊,等等。說心里話,我真的難過了一陣子,但從禮堂走入陽光,從郊區(qū)走入市區(qū),從稀稀落落的三五好友走入茫茫人海,從片刻的清靜投入世俗的紛爭,那點兒反省,就如半瓶酒倒入太平洋,立馬歸零。

        一個人,怎么可以這么輕易就沒了呢?每當想起小關(guān),我就禁不住感嘆。

        但也止于感嘆。

        登載有小關(guān)事跡的那張市報,我一直保存著,本意是等小關(guān)發(fā)達了,邀請我前往時,行前讀一遍,便于采訪新材料。那上面有一段文字,可以彌補我離開填充廠后對小關(guān)了解的缺失:

        電視大學畢業(yè)后,他來到填充材料廠,從機械行業(yè)轉(zhuǎn)到化工行業(yè),面對的是全然不同的工藝流程,身邊是全然陌生的面孔,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一切都要從零做起。他沒有猶豫,沒有叫苦,主動請纓,從相對安逸的技術(shù)科回到生產(chǎn)科,深入爐前,與工人打成一片,很快取得了工人們的信任,也很快掌握了生產(chǎn)工藝流程。因為具有較強的針對性,他提出的革新改造建議切實可行,比如在爐前油管加裝溫度表壓力表,空氣壓縮機加裝消音裝置,花費不大,效果明顯,不但大大降低了車間噪音,改善了生產(chǎn)環(huán)境,還極大地降低了工人的勞動強度。入爐油溫壓力一望而知,爐溫爐壓也一望而知,工人們由爐前巡查,打開爐門察看,改為值班室看儀表,遙控操作。特別是經(jīng)過多次調(diào)試,引進的過濾袋工藝在他的精心努力和工人們的配合下,運行穩(wěn)定,效益明顯,據(jù)概算,僅此一項,該廠一年即可增加利稅60萬元。面對取得的成就,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滿足。他說,我到蘇州和上海參觀過,我們的管理水平、工藝水平,比起大廠仍有明顯差距。他向記者描繪了這樣一幅遠景:工廠徹底堵塞跑、冒、滴、漏,天是藍的,工廠大煙筒冒出的煙是白的,那主要是冷凝水遇熱變成的水汽。車間內(nèi)沒有噪音,而且干干凈凈,工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在室內(nèi)通過電腦鍵盤操控生產(chǎn),各項數(shù)據(jù)適時呈現(xiàn)于大屏幕上,異常的數(shù)據(jù)呈現(xiàn)黃色甚至紅色……

        我想起在上海和蘇州參觀時,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小關(guān)的身影。我們在接待室與對方座談好久了,他才由人帶領(lǐng),與我們匯合,坐下,掏出小本子,一條一條詢問爐前工藝事項,核實過濾袋的安裝成本、運行成本和效益。原來他不但仔細觀摩人家的生活流程,記錄各個數(shù)據(jù),還爬上車間頂棚,現(xiàn)場考察過濾袋。對方負責接待的,大概是個副廠長吧,也許是生產(chǎn)科長,半開玩笑地說:我們有規(guī)定,過濾袋不經(jīng)過特批,是不允許參觀的。小關(guān)仰臉笑著說: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啊。對方說:主要是考慮到安全。尾氣是有毒的,而且易爆易燃。我們姚廠長說:要遵守人家的規(guī)矩,不要擅自行動。對方說:這位同志精神可嘉,來我們廠參觀的很多,從來沒有到房頂看過濾袋的。姚廠長說:他是我們技術(shù)科的。對方說:后生可畏。也許再過幾年,我就得帶人到你們廠參觀學習了。廠長說:開玩笑,開玩笑。

        我又想起電大化工班一件往事。大概是他們?nèi)齻€轉(zhuǎn)過來不幾天吧,因為做課間操不認真,體育委員小常批評原印染機械廠一位姓黎的同學。姓黎的挺不合群兒,尤其是集體活動,總漫不經(jīng)心且怪話連篇,做操不但止于應付,還用鬼臉嘲笑認真做的同學,弄得隊形亂糟糟的。可能看到小常年齡小吧,姓黎的上來就惡語相向,說得很難聽。小常哪吃這一套,自恃真理在手,與他戧戧起來。常言道,話趕話,無好話,兩人聲音越來越高,用詞越來越惡毒,眼看要撕破臉。我當班長,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趕緊前往調(diào)停。我還是有些面子的,再說姓黎的與我是街坊,從小學、中學、下鄉(xiāng)、直到電大,都如影隨形,我一勸,他就閉了嘴,帶著一臉不對牛彈琴的神氣扭身而去(其中不無對我這個班長的不屑,對我們“官官相護”的譏諷)。姓常的卻有些不依不饒,沖著他的身影追了一句:“喪家之犬,還耍什么威風!”這話明顯過分,我趕緊制止,然而已經(jīng)遲了。姓黎的沒聽到,或聽到假裝沒聽到,小關(guān)卻不忿了,挺身而出,義正詞嚴:“俺廠子是垮了,但責任不在俺,讓我們轉(zhuǎn)來是縣經(jīng)委研究的,不是我們自己愿意來的!再說化工班也不是你辦的,你不能這樣惡語傷人!”

        小常猝不及防,急不擇言:“我沒說你——”

        “說誰也不行!”

        身體羸弱,氣勢卻咄咄逼人,雙眼炯炯如火。

        書 生

        日月如棱。轉(zhuǎn)眼我退休已經(jīng)多年。到省城混了幾年,沒能發(fā)財,回到老家閑居。這天拖著小布袋車到市場買了五棵蔥三棵芹菜,走小路回家,拐彎處,與老同事、填充廠最后一任廠長老悶迎面相撞。老友見面,分外親切。于是他叫上刀魚、他的司機小毛(也退休了),到酒館相聚,相談甚歡,你請,他請,我請,隔三岔五輪流作東。那天扯著扯著,我忽然問:咱填充廠,眼下誰主事兒?

        “書生???你不知道?跟你住一個小區(qū)呢!”

        我茫然。

        刀魚瞅著老悶,那意思,你說,還是我說?

        老悶呷了口酒說:

        “那時,我還真被他弄蒙了,他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生,碩士,好好的北上廣不呆,非要回來‘振興家鄉(xiāng)企業(yè)’不可。那時候咱廠快草雞(倒閉)了,別人找我,是辦調(diào)走的手續(xù),一個個逃都來不及呢,他卻找到我,說,莊廠長,咱是老鄉(xiāng)——非讓我把他弄進填充廠不可。當時我就想,看上去挺機靈的孩子,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腦子有毛病???”老悶雖然一如既往面無表情,但語調(diào)里的感情,卻是藏不住的。

        “是啊,是啊,當時我也覺得,來了個半淺!”刀魚說。當?shù)卦捴?,“半淺”是傻子的同義詞。

        關(guān)于書生的印象、概念、零零碎碎的細節(jié),就這樣開始了,日積月累,這位未曾謀面的工友,漸漸在我腦海豐滿起來。

        書生全稱“白面書生”,姓洪,洪常青的洪,單字名流。他來的時候,老悶已經(jīng)感到前程不妙,那些來求他幫忙轉(zhuǎn)走的,辦其他擦屁股的事兒的,已經(jīng)令他焦頭爛額,他自己也得找條退路啊(刀魚原話,以下不一一注明),所以洪流找了他好幾次才堵住他。他一看是生人,娃娃,以為是某個家長讓孩子來堵他,大人隨后到,立馬托詞欲溜。洪流截住他去路,掏出畢業(yè)證書,自我介紹,陳述志向,侃侃而談,滿嘴學生腔,一再強調(diào)“與莊廠長是老鄉(xiāng)”。老悶這才放下一顆心,一邊聽一邊打量,發(fā)現(xiàn)這孩子白得不像中國人,比最白的大閨女還白,臉,手,腳腕兒,凡露著的地方,皮膚細膩得像兩歲以內(nèi)的嬰兒,活了半輩子了,頭一回見這么白嫩的男人。一走神兒,就聽洪流問:“你看這樣行嗎?莊廠長?”好在他是廠長,這點權(quán)威還是有的,不必有問必答。他說:“你這么白——咱廠的情況,你了解嗎?”那意思,這廠子非常臟,從車間出來,一個個黑鬼似的,你這么白,尤其不合適。

        洪流卻很高興:“莊廠長,你同意了?”

        “我啥時同意了?我同意啥了?”

        “剛才你說,‘咱廠’?!?/p>

        老悶一愣,嘆口氣。那就算同意了吧。你自己不長眼,硬往火坑里跳,我也不攔你了。人各有志,但沒見過這種志。人有傻的,有精的,但沒見過這么傻的,這個精法的。算了,你來上班吧。你愿意干點兒什么呢?先去技術(shù)科吧?什么,你愿意去車間?先去車間熟悉一下?行行行。我想想。這樣吧,技術(shù)科現(xiàn)在缺著科長,你先頂著,至于你愿意到車間,沒問題,隨便。你去找老胡,胡侃——胡大山——哦,胡林豐,這名字真難記。他是車間主任,你說我說的,讓他帶你熟悉情況。哦,那誰,你領(lǐng)著俺這個小老鄉(xiāng)去辦手續(xù)吧。好好,再見,不謝。

        那天是時任行政副廠長的刀魚親自帶領(lǐng)洪流領(lǐng)床墊、涼席、蚊帳。因為逃離者眾,單身宿舍空出好幾間,洪流選了間僻靜的,說方便讀書。床墊什么也都是舊的,別人用過的。若是遇上較真的,會嫌臟,洪流卻視而不見,一直樂呵呵地刀廠長長刀廠長短謝謝刀廠長。刀魚想,反正你是技術(shù)科的,井水不犯河水,日后見不了幾次面,再說廠子這情況,還不知能撐幾天,刀廠長就刀廠長吧,我今天就先姓刀。過后對老悶說:“那小子,不怎么樣啊。”

        “誰?”

        “就是那個,不在技術(shù)科好呆,天天往車間里鉆的白面書生啊——啥也沒帶,就只一網(wǎng)兜書,也不嫌沉?!?/p>

        刀魚一語成讖,“白面書生”這名字風靡全廠。

        老悶那時經(jīng)常不到廠。前程已定。他無力回天。有時間還不如找地兒清靜清靜,或者安排安排自己的退路。到廠里也不大在辦公室呆,胡亂走走,遇上難纏的,說,你沒見我正忙著嗎?也是個托詞。臨近車間,忽然心血來潮,喊:“老胡!胡侃!侃大山!”

        胡林豐慢悠悠過來:“啥事兒啊,廠長,老沒見了?!?/p>

        “那什么,新來的那個,怎么樣啊?”

        “你問‘白面書生’?”

        “啊,就算是吧。倒是真白,沒見過這么白的?!?/p>

        “他是大學生嗎?”

        “怎么?”老悶想,這年頭假文憑泛濫,那天自己走神兒,沒仔細看,怪不得不敢進技術(shù)科,主動要求進車間呢。

        “啥都不會,卻哪里臟往哪里鉆,哪里危險往哪里鉆。我說你靠邊兒,靠邊兒,別在這兒礙手礙腳!他退后半步,不一會兒又擠進來了,不眨眼地看。他連個眼鏡都不戴,是大學生嗎?”

        白面書生軼聞趣事很多。比如第一次洗澡,脫光衣服,跳進池子,撩起水就搓臉搓身子。這可犯了大忌。你可別小看化工企業(yè),洗澡比爐前操作要復雜得多,撩水可以,千萬不能搓,而是打濕之后,先虛虛地撒一層洗衣粉,稍過一會兒,悶一悶,讓洗衣粉把煙子悶得脫離了皮膚,當然是若即若離,先用水沖,再似貼非貼輕輕拂之,那層原來附著在皮膚上的煙子就隨著洗衣粉走了,然后再用肥皂,最后用香皂,才能洗得大致干凈。下手就搓,煙子實實地貼在皮上,鉆進毛孔,你就是有孫悟空的本事,也甭想洗出清白。

        白面書生黑著大半個臉,依然樂呵呵地好幾天。他看不到自個的臉。廠里不發(fā)鏡子。他自己也沒帶個小圓鏡什么的。他房間的燈,每夜都亮到十二點以后。有人好奇,以為他忘了關(guān)燈,或約了女朋友,窺探過幾次,都是在讀書,寫字。

        “真是個書生!”窺探者一臉不屑。

        填充人不讀書,也看不起讀書人,尤其是下了班不喝酒不侃大山不找女人胡混而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讀書的男人。書有什么?不就是黑乎乎一行一行一頁一頁的字?沒滋沒味,不說不笑,不能吃不能喝,有什么看頭?看得飯也忘了吃,覺也忘了睡,遲早看傻了。不,已經(jīng)看傻了,不傻他能這個節(jié)點上來填充廠?不傻他能不進技術(shù)科進車間?咱那孩子?咱那孩子考上大學那叫聰明,畢了業(yè),打死我也不讓他做填充人!

        忽一天胡豐林來找莊外莊:“廠長,那誰,白面書生還挺帶架兒呢,既然他不愿在技術(shù)科當科長,整天往車間鉆,干脆讓他給我當副手得了?”

        ——車間副主任跳槽,給個體同類廠子當副廠長,小半年了。

        老悶這才知道,他這個小老鄉(xiāng)功夫都下在生產(chǎn)工藝流程上,已經(jīng)能獨擋一面了。

        老悶沒撤他的技術(shù)科長,也沒讓他兼車間副主任,而是直接提拔他當了副廠長,分管技術(shù)和生產(chǎn)。指望他帶領(lǐng)廠子起死回生,至少是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吧,抱著一線希望。然而填充廠像一節(jié)車閘失靈而處于下坡的車皮,不可遏止地走向沒落。

        清算時老悶玩了失蹤。

        刀魚也找好了下家,只等時機一到就走人。

        山西來的煤老板不識字,但有錢,雇了個總經(jīng)理替他管理企業(yè),遴選留下的工人??偨?jīng)理干過化工大廠一把手,錢不是白拿,很盡職,從操作工維修工開始,一個一個談話。談話時間不一。有的三五分鐘,有的大半個小時,最后輪到副廠長白面書生時,竟然談了一整天,第二天接著談,第三天又談了半天。談完,總經(jīng)理對煤老板說:“別人,可去可留,這個叫洪流的,必須留下,而且,必須做我的助手,任副總經(jīng)理,待遇參照我?!泵豪习逭f:“他是你什么親戚?”總經(jīng)理說:“我是你什么親戚?”煤老板:“若是你看走了眼——?”“咱實行的是年薪制,我若看走了眼,年底我?guī)е呷?,一分錢不要你的?!薄澳呛茫谎詾槎ā!迸?!煤老板拍出兩捆老人頭,“還沒碰上個敢跟我叫板的,你和他,一人一捆,屬年薪以外的,先花著。告訴他,今晚我請他喝酒,你作陪?!?/p>

        總經(jīng)理從此當了甩手掌柜,包括定人定崗,包括后來廠子搬遷,全盤交由書生負責。據(jù)說為了多留幾個人,書生還曾與煤老板拍了桌子。不知煤老板是否又扔給他一捆老人頭。

        眼下,廠子搬到開發(fā)區(qū)了,叫什么騰達股份有限公司。洪流是總經(jīng)理啊。原來的總經(jīng)理早告老還鄉(xiāng)了。聽說書生年年去上海看他。

        騰達有限公司的效益應該還不錯。開發(fā)區(qū)建了那么多廠子,關(guān)了一多半,這個什么騰達公司的煙筒一直冒著煙。

        ——填充廠的原址,沒有恢復莊稼地,而是高聳起一片三十六層高的居民樓,小區(qū)名字華麗得與填充材料完全徹底脫胎換骨:湖畔香榭。

        我曾數(shù)度乘車經(jīng)過開發(fā)區(qū),遠遠的,確有一個高高的煙筒,冒著煙,是白煙。大約那就是現(xiàn)世的填充材料廠吧。有一種沖動,想見見年輕的洪總經(jīng)理,當年孤注一擲的白面書生。但也止于沖動。

        互相不認識,見了,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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