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同亞莉,陜西澄城人,研究生學歷,高級經(jīng)濟師,曾任陜西某大型國企工會主席、紀委書記,陜西省十屆政協(xié)委員,寶雞市職工文聯(lián)副主席,自青年時就喜歡文學,先后在《延河》《西安晚報》《陜西工人報》《河南文學》《后小說時代》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百余篇(首),近五十萬字。著有詩文集《時光的聲音》、散文集《時光的印記》。
巴馬是個長壽之鄉(xiāng),山清水秀,層巒疊翠,宜人的氣候吸引了不少人去投資養(yǎng)老。薛麗英受單位委派來此考察康養(yǎng)項目,看到不少百歲老人,行走自如,生命力旺盛。她的親人,到80歲的都沒有。
回味自己多半生,感恩命運對她的青睞,又感嘆命運對她的不公。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突然間就想起了干爹李萬年,他才活了70歲。如果他在世的話,現(xiàn)在應該多少歲了?她在心里推算著,不敢確定,打電話問千里之外的大哥。大哥說,咱大在世的話,應該剛好100歲。麗英才意識到,干爹離世已整整三十年了。淚涌出了眼簾,她開始心疼起了他干爹。
1
李萬年蹲在油坊里,往麻袋里裝油渣。油坊的霉味中透著一絲油膩香甜,油渣黑里透黃,混沌得和外面的天一樣。他裝得差不多了,剛抬起身看見薛勁濤帶著麗英往里走。薛勁濤在15瓦昏暗的燈光下,忽然看清了面前的李萬年。連忙把身子后邊的麗英拉到前面說:叫干爹,你干爹也在這呢。7歲多的麗英把頭垂下,兩眼望著腳面,兩只手不知所措地互相絞著,一聲不吭。眼前站著的人是她親大李萬年,但她卻從來沒有喊過一聲大。干爹,她更是喊不出口,她嘴唇緊抿著,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
李萬年直起腰仔細打量了一下麗英,自言自語不緊不慢地說:還濕爹呢。他氣憤薛勁濤的說辭,只憋出這一句話,就把雙手在上衣下擺上使勁擦了擦,把麻袋往上提了提,又往下墩了墩扎緊了麻袋口,將麻袋扛到外面的架子車上,又回到油坊,提上早已經(jīng)裝好的油桶,走了。一路上他將鞭子在毛驢身上甩了好幾次,讓一直溫順拉車的毛驢不知所以,也撂了幾次腳,差點把架子車拉翻在旁邊的楊樹溝里。
薛勁濤帶著麗英來榨油,也是迫不得已,他出門時外面干冷又刮風??墒躯愑⒎且獊?,說沒見過油菜籽是咋變成油的,他就帶了過來。誰知,碰上了自己不想見的人。小小的油坊,抬頭不見低頭見。我讓麗英叫干爹了,是麗英不叫,怪我什么事!你還搶白挖苦我,不叫你干爹叫什么?難道叫大嗎?我才是她大。薛勁濤等著榨油,在心里嘀咕著,頭上的雷鋒帽熱乎乎的。
李萬年氣呼呼地進了家門,給媳婦張小蘭說,我看見麗英了,和他大榨油去了。奇怪得很,給娃的帽子,他一個大男人卻戴在頭上。張小蘭本來還想說點什么,一看李萬年的臉色,欲言又止。兩個禮拜后,麗英來到李萬年家。李萬年說,上次看見你,你也不說話,給你的帽子你自己不戴,天天上學不冷嗎?麗英說,我在教室待的時間多,不冷。李萬年不再說話,從墻上掛著的煙卷里扯下一片煙葉,給自己卷了一根,放在煙鍋上,吧嗒吧嗒吸著。站在旁邊的張小蘭一面端詳著麗英,一邊給李萬年遞了一杯水,默默地看著兩個人。一個平靜得面無表情,有一下沒一下抽著煙,眼光穿過窗子透過來的一束光,望著門外的天;一個看似無辜天真,坐在炕沿上隨便翻著一本連環(huán)畫,這本沒有封面的連環(huán)畫,她拿在手上已經(jīng)看了好一會兒了。
李萬年問麗英,今晚你和誰睡?麗英看了看,姐姐依偎在張小蘭身上,她指了指李萬年,說跟你睡。李萬年等麗英脫了棉衣棉褲,鉆到自己被窩里,伸手攏了攏麗英的頭發(fā),說都長大了,還不把頭發(fā)梳好,看這亂糟糟的像個雞窩。又撫了撫麗英干巴巴的后背說,還是這么瘦。
這個情景,在麗英的腦海里保留了半個多世紀。年幼時,她做錯了事,被大和媽數(shù)落時,這個畫面就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牽引她跑回干爹身邊去。但等她真想跑時,她大和她媽對她百般的好,又抵消了她的委屈。
這天在巴馬,忙完事情的麗英躺在酒店柔軟的席夢思床上,費力地打撈著關(guān)于干爹最早的記憶,然而記憶模糊了,只有油坊相遇這一幕了。當時自己7歲了,那當時干爹多少歲?那時干爹是六個半孩子的爹。六個在跟前,那半個是自己。干爹本來就顯老,養(yǎng)活一家大小七八口人則更顯老。她咋從來沒見過干爹年輕時的樣子呢?連照片也似乎沒有見過。
2
麗英考上大學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夜間從縣城傳回了薛家寨和李家村。薛勁濤兩口喜上眉梢,對前來祝賀的親戚朋友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李萬年兩口高興之余,更多的卻是尷尬。很少出門,偶爾出門,碰到村人,村人開李萬年的玩笑說,你把一個大學生送人了,眼窩沒水啊。李萬年心里說,這就是命。當年送娃的情景又閃現(xiàn)在眼前。
麗英出生時,李萬年已經(jīng)40歲了,前面已有了六個孩子。那時他已經(jīng)當上了生產(chǎn)隊隊長,六個孩子大的大,小的小,四個兒子也到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齡,實在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最小的女兒才2歲,作為村干部,他不能把生產(chǎn)隊倉庫里的糧食拉一車給自己家,更何況生產(chǎn)隊倉庫里也沒有多余的糧食。家里娃多,媳婦張小蘭下不成地,一個工分也掙不來,吃穿用度全靠自己一個人,將麗英送給薛家寨的薛勁濤,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他自己就是從大伯家過繼給三叔的,深知抱養(yǎng)孩子的難處。
麗英出生半年后,有天李萬年從外面回來,卻沒有看見炕上的孩子。一問全家大小七口都閉口不言,再問大女兒躲閃著說送人了。孩子已經(jīng)半歲,會坐會笑了,怎么就狠心送人了呢?李萬年一把拉過張小蘭,噼里啪啦就打。張小蘭每天自己不是忙死就是愁死,為減輕負擔反倒被丈夫打,嚎啕大哭起來。李萬年每天都在外面忙活,她經(jīng)常一人在家從早忙到晚,有時連自己吃了沒有都不記得。前幾天,她聽說永寧村有戶新社員,家里剛夭折了個嬰兒,她估計那個女人還有奶水,就趕緊將麗英送了去。
當李萬年聽說把孩子送給了這戶人家時,肺都要氣炸了,剛熄滅的怒火又燃燒起來,他把張小蘭拉過來又打。那戶人家他也聽說過,是個狠毒的人家。打完張小蘭,李萬年就讓大姑娘大兒子結(jié)伴去永寧村,看能不能把孩子要回來。兩個大孩子悄悄走到這家,正巧院門沒鎖,大人都下地去了,只留下他們的小妹在炕上熟睡。兩人二話不說,抱起小妹就往回跑,一路上竟然沒有碰到什么人阻擋。送出去的孩子抱回了家,日子照舊不得喘息。
三個月后,看著窮亂的家里,連炕上的席子都不完整,到處用舊布補著補丁,看著張小蘭實在經(jīng)管不下去這個家,李萬年吧嗒著旱煙鍋子說,認命了,把麗英送人吧。
李萬年很快就后悔不已。彼時計劃生育措施進村,張小蘭上環(huán)后,不能再懷孩子,麗英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個孩子。有生之年,只要有人提起把孩子送人這事,他就如同劉備失荊州后說荊州,關(guān)公敗走麥城后說麥城一樣難受。
3
薛勁濤和成秋香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誰的問題。吵吵鬧鬧了幾年后,聽說李家莊李萬年家的小女兒要送人,托人中間說話,把這個娃抱回了家,起名薛麗英。兩家商定,從此結(jié)為干親,麗英叫李萬年兩口干爹干媽,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走動。這個約定在薛勁濤眼里屬于不公平條約,他本不想來往,但兩家離得近,紙里包不住火。在李萬年那里,他覺得兩家走動,可以看著娃長大,是十分慰心的事。
薛勁濤腳上穿的老布襪子破得不能再穿了,找老婆要新的。成秋香翻箱倒柜,拿出一身嬰兒服仔細端詳,半天發(fā)呆。薛勁濤問:讓你找襪子,咋在這給啥相面呢?成秋香說:你看,這是麗英剛抱來時穿的衣服,這么小,怪不得村里人說,你兩口膽大,孩子這么廋,腿像麻稈一樣,你們還敢要。咱們運氣不錯,麗英都7歲了。薛勁濤嘿嘿笑了:有命在骨子里。
麗英上了初級中學,國家經(jīng)濟形勢也好了,李萬年家日子也過順了。他經(jīng)常在路上故意遇見上學的麗英,就掏出一塊兩塊錢塞到麗英手里,有時還指派大點的孩子到初級中學,給麗英送個作業(yè)本、蒸饃什么的。
兩家人依舊保持著來往,逢年過節(jié)或者姐姐出嫁哥哥結(jié)婚什么的,麗英一家三口或者自己一個人,還去李家莊的。她一個人去時,還時不時住上一個晚上。這時候,她已經(jīng)懂事了,知道了自己不同于別人,也不太喜歡在李萬年家住了,而是習慣住自己家。偶爾在李萬年家住一天,李萬年喜樂,薛勁濤和成秋香卻不太悅意,但也只是心里不悅意,卻也說不出口。
4
李萬年伐了門前的一棵桐樹,讓木匠做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箱子,準備給就要上學的麗英用。然后又讓大兒子給麗英買了一身衣服,湊了50元錢,等著麗英上學前來家里時給她。那天麗英走時,李萬年從貼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5張10元的票子,給了麗英。又讓小兒子將木箱子捆綁在自行車后座上,再把新買的一身衣服和一對枕巾、幾雙鞋墊當著麗英的面裝了進去,叮囑小兒子把麗英和箱子一起送到薛家寨去。他對麗英說:你大肯定要送你去的,我就不去了,到了寫封信回來,報個平安。麗英嗯了一聲,就和一行人走出了家門。
李萬年目送麗英離開后,裝上一鍋子煙,坐在院子的碌碡上,一下一下無聊地吸著。直到張小蘭回來又出去時,他才回過神來,煙早都熄滅了,一點火星也沒有。他何嘗不想去送呢,只是輪不到他去送罷了,人要有自知之明。
麗英上高中時,土地已承包到戶,李萬年家里的日子越來越好。只有麗英在上縣重點高中了,其他的幾個孩子初中畢業(yè)后,上班的上班,務農(nóng)的務農(nóng)。有一次,他碰到薛勁濤騎自行車送麗英去縣城上學,薛勁濤嘴里哼著秦腔,輕快地蹬著自行車,麗英坐在自行車后座。他當即臉都漲紅了,恨不得闖了過去,奪下薛勁濤手里的自行車把手,自己騎上車去送麗英??墒牵荒苷驹谠?,惆悵地目送他們遠去。他不能自討沒趣,他默默地轉(zhuǎn)身,拐進了另一條街。
李萬年來到麗英就讀的學校門口,門衛(wèi)不讓他進去,說學生正在上課。他給門衛(wèi)說了一堆好話,又塞了一盒煙,門衛(wèi)才放他進去,但叮囑他只能看,不能出聲。他進了校門,圍著麗英的教室外面轉(zhuǎn)了一圈。等麗英來時,他說見她如何不容易,麗英除了心疼那一盒煙的錢之外,再沒有任何反應。
當時的麗英,沒有明白李萬年說這話時的一片苦心。去上大學時,除了離別之情,她也沒有體會到她干爹其他的不同情緒。直到她干爹離世近三十年,她干媽也離世十年,他大薛勁濤離世時,她回老家薛家寨辦理后事,住了7天,她小時候的許多事情漸漸復蘇在腦海里,她才體會到當年她干爹說這話時的心痛。
麗英上大學以后,李萬年吩咐大兒子,讓他抽空去麗英上學的學??纯础5人僖婝愑r,是寒假麗英回李家莊時。李萬年這次看見麗英,很是高興,問了許多他關(guān)心的事,然而兩人并沒有太多的話題。李萬年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個學期擠出50元錢給麗英?;蛟S只有這樣,才能彌補自己把麗英送人的遺憾。
5
是什么時候和薛家起了矛盾?
李萬年有七八年沒有見薛勁濤了。在如何給他置辦70壽宴,都該通知哪些親戚時,他想起了他親家。
麗英工作后第一個春節(jié)回老家,前腳進門,男朋友后腳就追了過來。自從麗英回絕了近村的一個萬元戶兒子后,他大對麗英的對象問題,就不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張小蘭問過麗英找對象的事,并試圖把近村考上大學的一個男孩介紹給麗英,可麗英說她認識,兩人太熟了不行。麗英的婚事,他們兩家就沒了插手的機會。
李萬年看到麗英和男朋友走進了自家院子,手里提的只是水果點心一類拜年的禮物,臉也不由自主地沒了笑容。李萬年問麗英,你這個女婿定了沒有?是哪兒人?麗英說了男朋友的情況,其實她自己還沒有去過他家呢。李萬年接著問大學生談對象有媒人嗎?麗英說,沒有。那說不到一起的事怎么辦?都是談得來就談,談不來就拉到。李萬年抬頭看了麗英一眼,就像重新認識了似的。臨了,他說這是大事,你大你媽同意嗎?麗英回道,我給我媽說是我們同班同學,結(jié)婚后享福受罪,都是我自己的。李萬年聽到這兒,也沒有再說什么。
年后他和薛勁濤鬧意見時,他才意識到初見麗英男朋友那天,他煩躁的原因大概是他把麗英當成前兩個姑娘了,沒有看見提親的四樣禮,沒有媒人,自己說了也不算,甚至提前都不知道。
麗英和男朋友從李家莊回到薛家寨后,直接上班去了。沒幾天,她突然接到家里的電報:家有急事,速回。她不知就里,就急忙請過假,下了火車倒汽車,下了汽車坐三輪,用了整整一天時間,從單位回到了300公里外的薛家寨。到家后一切都正常,她問大為什么發(fā)電報把她叫了回來。薛勁濤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和李萬年發(fā)生沖突的事說給了麗英。
麗英和男朋友離開后,李萬年才覺得中午的飯吃得有些隨便,畢竟是親姑娘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門,也沒有按風俗準備什么禮物,心里就有些過意不去。第二天他去縣城買了一件毛衣,又拿了50元錢,準備等麗英他們走時再補送。誰知東西備好后等了幾天,也沒見他們過來。往常麗英臨走時,都是要來打個招呼的。李萬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騎自行車往薛家寨走,這是孩子送給薛勁濤后他第一次去他家。一般的事,都是張小蘭以及孩子們來回跑,回來把情況說給他。他是個要強的人,把孩子送人一直是他心里的隱痛。要知道有計劃生育,打死他也不會把麗英送人的。
他騎車很快到了薛勁濤家里,薛勁濤兩口正在院子里給樹松土。李萬年把自行車往地下一撐,問,麗英他們呢?走了。怎么就走了呢?不知道,從你那回來就走了。這女子,把女婿帶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也不知道。
薛勁濤還在給樹松土,說話的口氣不熱不冷,火突然就涌上了李萬年的腦門。他抬高聲音說:怎么一問三不知的,你們是她大她媽呀。大和媽頂什么用,人家翅膀硬了。看你說的話,出事了怎么辦?她才二十來歲。能出什么事?你們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么。知道不知道,著急不著急,也用不著你質(zhì)問。我問一下咋的啦?我不是他干爹嗎?娃姓薛,不姓李。你欺人太甚。你才欺人太甚,欺負到門上來了。我就問一下他們走了沒有,怎么叫欺負人了?你來問,就是欺負人了。我是他干爹,干爹也是爹!要知今天,當初你們求爺爺告奶奶,娃也不會給你們。我們就知道會有今天,娃長大了還能考上大學,你把娃送人完了?
李萬年見薛勁濤瞪著白眼,大聲地和自己理論,突然覺得薛勁濤這么多年對自己的尊敬都是裝的,都是為了給麗英看。在他眼里,薛勁濤一直都是唯唯諾諾的樣子。今天麗英長大上班了,有了男朋友,他們用不著自己了,就變成了這樣?想到這,李萬年忍住氣說,孩子還小,你們也小嗎?婚姻大事,有沒有規(guī)程?他想起他大姑娘二姑娘都是訂婚看屋的,轟轟烈烈。這個娃雖然送了人,但自己也沒少操心,也不能什么都不管,由著她去。他質(zhì)問的口氣瞬間激怒了薛勁濤。薛勁濤說,你咋知道我什么都沒有管沒有問?你能,你去問她吧,這里沒你指手畫腳的份。說完,把镢頭往地上一扔,徑直回屋去了,成秋香也緊隨其后跟了回去。李萬年來時熱切擔心,一盆涼水順頭澆下,擔心化成了滿腔憤怒,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怒氣難消。在原地愣了半天,就氣呼呼地把自行車推上,踉踉蹌蹌地回家了。
薛勁濤一進屋子,也直接躺到了炕上,嘴里呼哧帶喘的。這次麗英回來,他們也不知道后面還跟了個男朋友,他們還指望麗英多住兩天呢。這個男朋友看起來,也沒有那個萬元戶的兒子氣派,再說嫁遠了,一年還能見幾次面?自己辛辛苦苦栽的花,連根都被人挖走了,薛勁濤兩口心里氣也不順。他們回憶了麗英近一年的言行,突然想起來,麗英剛畢業(yè)那次回家,是從李家莊的方向東邊回來的,而不是從縣城的方向西面回來,莫不是李萬年見麗英上班掙錢了,想奪回去。薛勁濤記得當時他就問過麗英,麗英說在縣城碰到了大哥,就搭了大哥的順車回來,時間晚了就在李家莊住了一夜。現(xiàn)在想,有那么巧?鳥的翅膀硬了,都是要飛的。只是飛了后還歸巢不?正在他們愁緒滿腹的時候,李萬年來了,他來的真不是時候,但也是時候。薛勁濤想,是搞清楚頭緒的時候了。因此,當李萬年問起麗英時,薛勁濤在問答之間,就帶了不滿的情緒,也沒了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萬年出了薛家寨,氣得連自行車都騎不穩(wěn)了,一個窩子差點把他從自行車上撂下來。他把綁在車頭上裝著毛衣的袋子解下來,一把扔到路旁的樹底下,好像扔掉了剛才受的屈辱一樣。很快又心疼起買衣服的錢,就折返回去,把袋子重新掛在自行車頭上。唉,要知今日,何必當初啊。世上把孩子送人的也不止我一個。一陣風吹來,他頭腦平靜下來。多虧了薛勁濤兩口,人家對麗英好著呢,麗英今天能上大學,也是老天對他們的饋贈吧,隨緣吧。
他估計薛勁濤兩口心里沒有著落,胡思亂想的,自己這么一去,更激怒了他們,他會不會要麗英立即回來,當面說個清楚呢?他看見大兒子也回家了,就交代他給麗英寫封信,讓麗英安心工作,別惦記家里。
麗英看家里沒有什么事,她大卻召回了自己,就覺得非同尋常。但怎么也料想不到,是薛李兩家鬧了矛盾。她安撫了大和媽,解釋了男朋友來家是她不知情的事,說了上班假期滿了不回是要扣錢的,并保證她忘了全世界也不會忘家的。她一席話打消了薛勁濤兩口的顧慮。薛勁濤血壓高,她就帶他去了醫(yī)院看病。醫(yī)生望聞問切后,開了一點藥,讓他注意心情放寬松,不要鉆牛角。就在他們快離開時,醫(yī)生對薛勁濤說,你親家李萬年也在旁邊打吊針呢,犯的病和你一樣。
第二天早上,麗英買了些水果,又去了趟醫(yī)院。李萬年躺在病床上正輸著液體,一旁的床上坐著看針的張小蘭。麗英進去時,李萬年也不意外,他早聽說了麗英陪她大來看病的事,他想信是比電報慢。把麗英叫回來,就是老鼠鉆風箱,讓她兩頭受氣呢。他躺著一直沒有說話,張小蘭敘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然后說,你大本來都沒事了,也想通了。誰知前兩天聽人說他們把你叫回來了,一宿未睡,頭痛病又犯了,走路直打擺子。麗英埋怨道,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們都不要找我大我媽了,我現(xiàn)在也大了,我的事自己定。張小蘭說,你大就是問一下你們走了沒有,把見面的禮拿過去,結(jié)果就成了這樣。你沒見他,一副要吃人的樣子。那你是親眼見了?麗英本來就煩張小蘭,是她堅持把她送人的,這天聽她這么一說,就懟了一句。我有空就會過來的,實在沒過來,你們也不能去薛家寨找我。張小蘭反問,那長時間沒過來呢?麗英火一下子就上頭了,她說,長時間沒過來的話,就權(quán)當死了。她這話是說給張小蘭聽的,李萬年卻把頭偏向了病房白墻的一側(cè),涕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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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萬年70歲的生日到了,大兒子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慶生宴,麗英也帶著5歲的孩子回到了李家莊。飯前,李萬年坐在八仙桌靠里一側(cè)的椅子上,指著桌上玻璃版下面壓著的一張照片問麗英,這是娃1歲時的照片,也不見你把娃大一點的照片寄回來?麗英說,每年都回來呢。那就是一面,孩子大一點難道不變一點?麗英答應回去后,把孩子照片多寄一些回來。有客人陸續(xù)到來,李萬年迎接不暇,就再沒有單獨和麗英說話。
李萬年生日當天,麗英席后就離開了李家莊回了單位。春節(jié)時她帶孩子回婆家過年,臘月27的晚上,夢見李萬年還像從前那樣,用手攏著她的頭發(fā),說她很瘦。第二天早上,她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估計是年近了,潛意識想著回老家拜年呢。她不知道,她干爹李萬年那天晚上就離開了人世,這是骨肉間的心靈感應。
70歲生日過后,李萬年就不做任何事了。家里只留下他和張小蘭兩人,隨便吃些什么就可以打發(fā)一天。冬天來了后,他三天兩頭到村里和同齡人打牌。這一天,打完十把牌,他贏了點錢,哈哈大笑,起身時動作比平常猛了一點,就仰面摔倒在地上。人們趕緊把他送到了縣醫(yī)院被確診為腦溢血,隨后又被救護車送回了李家莊。
李萬年躺在炕上,村里三三兩兩的人來看望。剩下他和張小蘭時,他就開始交代后事。六個孩子都在方圓幾里生活,今天來明天去的,唯獨麗英離得遠,他想讓大兒子給麗英打電話,叫麗英回來見一下。轉(zhuǎn)眼又覺得山高路遠,麗英回來一趟也不容易,再有七八天就該過年了,初三拜年時他們就回來了,興許自己沒事,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麗英在婆家過完年,到了初三他們一家就回老家拜年。車到了縣城,在倒車去薛家寨的空隙,他們在一個炮攤給孩子買鞭炮。突然跑過來一個人,拉住麗英的袖口,說傻女子,你還在這買炮呢,今天埋你干爹呢,還不趕緊往李家莊走。麗英頓時愣住了,咋可能呢?一家急忙打了個車,來到了李家莊。只見熟悉的大門上貼著白色的對聯(lián),門口人來人往。錯愕間,她竟然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十年后,張小蘭住院手術(shù),麗英去醫(yī)院照顧。她問干媽,我大去世前在床上躺了幾天,怎么沒人通知我回去看看?張小蘭說,你大哥給你發(fā)了電報。她說,電報到了單位時放假了,我回了婆家,電報沒轉(zhuǎn)給我。她說我要問的是:為什么我大清醒的時候沒人通知我回去見他最后一面?張小蘭喃喃道:你干爹想他可以撐到初三的。
麗英頓時淚如雨下。初三是她既定的拜年日子,這年卻成了她干爹下葬的日子,也是干爹離世的第七日。七日之差,陰陽相隔。
此后,她的腦海里再閃過干爹的影子時,都是他落寂地吧嗒吧嗒著煙鍋子,神色凝重地望著無邊無際的天空。
她也越來越喜歡抬頭望天,高天上白云飄過,她和自己的身世終于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