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華偉章，上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國內(nèi)文學期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虛擬事件》，長篇小說《紫色女人》《鷹視狼步》。

她將那束鮮花放在桌子邊上，坐在臨窗的座位，能看見窗外的街景。隆冬季節(jié)，天氣很冷，咖啡館里很暖和。她記得第一次和他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咖啡館燈光柔和，彌漫著溫馨與浪漫。她要了兩杯咖啡。服務員眼睛里略顯疑惑。她明白他的意思，矜持地笑了笑，眼睛里有份堅持。她知道咖啡冷了不好喝，平時可能會先要一杯。其實，她不喜歡喝這種舶來品，他也不習慣喝這種東西，更多的是感受這種氛圍。服務生端來熱咖啡，一杯放在她面前，另一杯放在她對面。她說了聲謝謝。服務生職業(yè)性地一笑，轉(zhuǎn)身離去。

咖啡館生意很好，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燈影里有人舉止有些曖昧，但并不顯得猥瑣。她從紙盒里拿出方糖，在自己杯子里放了兩塊，又在他杯子里放入兩塊，用小勺子輕輕地攪動，彌漫起咖啡濃郁的香味。這是她熟悉又略感陌生，今晚想要的氛圍。那個男的映入了她的眼簾：他二十六七歲，五官端正，穿著得體，深褐色西服系根素色領帶，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坐在斜對面那張桌子，像在等待自己女朋友。她目光在他臉上逗留了幾秒鐘，心里琢磨著突發(fā)好奇的猜想，他的女朋友會是怎樣—個人？她腦海里浮現(xiàn)起第一次見面，他坐在對面座位等待自己。她不是刻意地想遲到，只是漫不經(jīng)心晚到了。她沒有感到絲毫歉疚，只是欣賞地看他一眼。這一刻，她感受到了作為女性的優(yōu)越性。他顯得很拘謹，神情謹小慎微，有些手足無措，喝了一口咖啡，很快皺起雙眉，臉上顯露出尷尬神情。她覺得他的樣子很滑稽。她拿了塊方糖放入咖啡。他跟著在咖啡里放入方糖，掩飾地用小勺子在杯子里攪動。她憑本能相信他是一個本分的男人，至少不是喜歡逛夜店的那一類人。

落地窗外的馬路對面和遠處的建筑，閃爍著霓虹燈。車輛亮著燈光，川流不息地劃過，形成一道流動的風景。她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那個男的，他掏出手機在打電話，神情變化更迭，放下手機之后，臉上顯露出局促與無奈。他不安且無濟于事地坐在那里。她萌生惻隱之心。她知道自己不會再享受這種待遇，兩個人決定結婚，白頭偕老，這種游戲會變得幼稚且蒼白。她沉思著，瞧著窗外。她和他在一起，會同時瞧著窗外。她想起結婚，眼睛里有了淚水。

她喝了一口咖啡，像在回味咖啡滋味。圣誕之夜，電視頻道播出一條新聞：今天凌晨二時三十分，位于Ｈ市工業(yè)園區(qū)一家公司倉庫發(fā)生火災，由于火勢迅猛，消防部門緊急出動了八輛消防車前往滅火。經(jīng)過將近七個小時的撲救，大火已被基本控制，但有三名消防官兵殉職，另有兩名消防官兵受傷，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搶救。屏幕上出現(xiàn)火災現(xiàn)場畫面，烈焰沖天，煙霧彌漫，整個倉庫一片狼藉，已被燒成殘垣破壁，隔著屏幕仿佛也能嗅到濃烈的燒焦味。屏幕上畫面不斷晃動著，現(xiàn)場采訪記者拿著話筒，一名消防中隊副隊長情緒激動，哽咽著介紹：“我們接警后，立即趕到現(xiàn)場，風很大，火勢蔓延得很快，就要殃及鄰近廠房，我們立即進行了撲救……大火瘋狂地吞噬著一切。那三名戰(zhàn)友被發(fā)現(xiàn)時，水槍水袋壓在身下，依然呈現(xiàn)救火的姿勢。是的，他們只有二十多歲。其中一名戰(zhàn)友，過一個月后要結婚了，前幾天剛請半個月婚假，昨天晚上還提前給戰(zhàn)友們分發(fā)了喜糖……”風在呼嘯。鏡頭晃動得更加厲害，整個大地都像在被炙烤?；橐觥⒒馂?、年輕生命、圣誕之夜，這些因素糅合在一起，強烈地撞擊、震撼著人心，這條新聞顯得格外動人心弦。她的心緊縮了。有些事情發(fā)生了，肯定會讓人揪心。她想有些事情，原本不該發(fā)生的，但還是發(fā)生了。

她偷偷抹去眼眶里的淚水?？Х瑞^里燈光柔和，不時傳來喁喁私語。鄰桌傳來對話聲，聲音越來越清晰。她側過臉去，男的三十出頭，皮膚有些黑，偏矮，長得其貌不揚；女的長得很漂亮，看起來明顯比他小，臉上化了濃妝，自然地融在本來的肌膚與輪廓中，顯現(xiàn)出一張精致的臉龐。女的在說：“你不用再解釋，我什么都清楚。”

男的似乎理虧，嘟囔著說：“這也是沒有辦法?！?/p>

“那么房子呢？”

“房子……”男的語塞。

女的音色甜潤，但已經(jīng)不耐煩：“還有車子，結婚后還開那輛破車？最起碼需要換輛好車！”

“我明白你的意思?！?/p>

“你當然明白，不然會把我騙到手？”

“買輛新車我會想辦法。房子我和父母親談過，他們可以搬回老房子居住，那套兩室一廳房子讓給我們。”

“買輛車還要想辦法？”女的顯得頤指氣使，“剛認識的時候，你是怎么承諾的？裝出大款的樣子，口蜜腹劍，你就是欺騙我。沒房沒車，我會和你見面？會和你在一起？”

男的尷尬：“最近確實有點困難……”

女的不依不饒：“我不管這些，不能滿足要求，我不會結婚的?！?/p>

“可是……”

“沒有可是?！迸穆曇魯蒯斀罔F“我不可能把自己，托付給沒有物質(zhì)基礎的人，過一輩子窮日子?！?/p>

她瞧著窗外，感覺要下雪?；馂陌l(fā)生的第二天，各大報紙幾乎都刊登了這條消息，晚報在頭版進行報道，并配發(fā)火災救援的照片，在社會新聞版作了詳細報道：那名要結婚的消防戰(zhàn)士是Ｓ市人，在Ｈ市消防中隊服役兩年多時間。他的戰(zhàn)友回憶：“他至少參與過二三百次大火撲滅，每次都主動請纓，要求沖在第一線，多次沖在最前面，掩護其他戰(zhàn)友，不被大火包圍。在這次因公殉職的大火撲滅戰(zhàn)斗中，他是臨時組成的‘滅火尖刀’組成員之一。”他的戰(zhàn)友介紹：“他學習十分認真，每天晚上，戰(zhàn)友休息了，他仍挑燈夜讀，他有一個心愿，希望能考進軍校。”他的戰(zhàn)友泣不成聲：“按照規(guī)定，入伍前兩年沒有探親假，他一直沒有回過Ｓ市，兩年期滿，他原來準備今年回去結婚，卻突然意外地走了……他昨天還和我們在一起，早操、學習、吃飯，誰能相信這個事實?！彼p嘆了一口氣。

鄰桌那個男的和女的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論，女的憤懣地埋怨著，夾雜著男的含糊不清的辯解：“可是，我真的愛你，希望一直走下去，至死不渝。”

“屁話！我說過了，沒有可是?！迸暮軋远?，“沒有物質(zhì)基礎，感情能當飯吃？有物質(zhì)基礎的婚姻，沒有感情也會變得有感情，沒有物質(zhì)基礎的婚姻，有感情也會變得沒有感情。”

男的窘迫：“我們結婚先住那套房子，以后再換地段好一點的房子?！彼滢o地說。

女的臉呈慍色：“你裝得財大氣粗，得到我就變卦了。你達不到要求，想要和我結婚——癡心妄想！”女的像要哭出聲來。

男的幾次想去握女的手，被她冷漠的態(tài)度拒絕了。

“我真的有點不懂……”男的嘆息，顯得無奈。

“你不懂還會騙我？”女的顯得更加委屈。

“其實……”

“你不用解釋?！?/p>

“難道不能有別的辦法嗎？”

“難道還會有別的辦法嗎？”

男的神情落寞。

她清楚他倆要談崩了，就像走到了懸崖邊上。

“這樣吧，我父母親還有一些積蓄，我們把兩室一廳房子賣掉，再貼些錢，買輛新車，在地段好一點的地方，重新購置一套婚房。”男的終于下定決心。

窗外間歇有行人在走過。她看見了那個女的姍姍來遲，走到等待的男的對面坐下。燈影里，她長得不算漂亮，臉上化了淡妝，秀發(fā)飄在肩上，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她下意識地抬腕瞥了眼表。他至少等了她二十分鐘。男的臉上神情松弛下來。她又瞥了眼他倆，很快移開了目光。她有些同情等待的男的，同情鄰桌爭吵的情侶，或者說是憐憫。她想愛情其實沒有哪種觀念是與否，不同的境遇與不同的時點，會有不同的感悟和追求。她不知道他們會發(fā)生什么故事，之后是否會步入婚姻殿堂，就像自己最初和他認識，并不知道最終的結果。

她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大學時的同學介紹的，她只是抱著一種隨意的態(tài)度。她對他沒有特別好或不好的印象。他不是那種夸夸其談的人，甚至會讓人感到有點木訥，接觸以后逐漸了解，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只是不善侈談，很細微的舉止，能感悟到一種細膩與精明。他甚至分辨不清意大利餡餅與攤頭上薄餅的區(qū)別，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卻能在許多地方很細致地關心呵護對方。她和他一起吃飯，他會將她喜歡的菜，推到她面前，虔誠地看著她細嚼慢咽。她偶爾加班很晚，他會等在她回家的地鐵口，瞧著從下至上的移動電梯，甚至在寒風里翹首以待，將她安全地送回家。她覺得不自然又心安理得。她記得一次去上班的路上，不小心扭傷了腳，他知道后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她，讓她感覺像被帶到了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她甚至為他的真摯感到過意不去，不過，心里還是很享受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

他是一點點滲透進她心里的。她像熟悉這座城市一樣熟悉了他。她和他認識將近三年，像是一場馬拉松賽跑。她對他沒有特別的要求，他也一樣，只是想愉快地跑到終點。他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她瞬間心里空落落的，做任何事情無精打采，像丟失了珍貴的東西。之后習慣了。戀愛的日子像沉淀下來，馬拉松賽跑還在繼續(xù)，跑過了大半段路程，并且終于要抵達終點。她捫心自問愛他嗎？她深信他也愛自己。她和他交往過程會有些瑕疵，她想起這一切內(nèi)心有些歉疚。她很想回到和他戀愛，刻骨銘心，幸福滲入骨髓的日子。她對即將告別的人生中，這段愉悅的日子，這段跑過的路程，這段沿途的風景，感到多少有點留戀與傷感。

窗外依然有車輛拖著尾燈駛過，遠處霓虹燈勾勒出的建筑，像鑲嵌在暗夜里。

夜已漸深。她發(fā)現(xiàn)那個等待的男的和女的走了，鄰桌爭吵的男女正準備離去，咖啡館里的人稀落下來。她想：他會來嗎，如約而至？她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相約終老。她有些恍惚，所有的記憶，生活的片段，瑣碎的細節(jié)，電影般清晰呈現(xiàn)?？Х壤鋮s了。她瞧著桌子對面那杯咖啡，感覺那個空位有他的存在?？Х瑞^人更加少了，只剩下她還在等待。她想他今晚會來的。忽然，她想起圣誕之夜的那場火災，今天是自己和他結婚的日子。她瞧著桌子旁的那束鮮花，一口喝完自己杯子里的咖啡，再也遏制不住心里的激動，趴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