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二年,蘇子瞻自儋州受詔入京,道瓊崖,以一漁父渡之。
月既中天,其明也融融;玉鑒萬頃,其華也瀉瀉。蘇子醉臥艙中,喃喃若歌,莫能辯之。漁父怪而問曰:“奉詔以來,子固為此態(tài),其悲乎?其樂乎?”
蘇子聞之,倏而起曰:“甚矣,子之不知予也!凡遷謫二十余載,予曾未嘗一悲也。文公疏我,囚我以烏臺,棄我以黃惠之間,則與山谷、佛印泛舟游山,醴飲灸餐;溫公惡我,困之以杭塘,逐我于嶺南崖海之中,則河豚荔蚌于我相連屬也;非第足耳目口腹之欲,而悠悠乎何其樂也!夫天地山水,人之所本,人之所歸,而果蔬肉脯,則人之所以為人也。太史公曰,人窮則反本,此之謂也?!?/p>
漁父喟然,駐櫓而答:“竊為子所不取也!吾嘗聞三代以降,首推文景,而有晁錯、亞夫列于朝堂;次之貞觀,則有房杜、魏征待于殿陛;至于有宋之世,文正公樂乎輔弼廟堂,文忠公樂乎淳化風俗,而有此之盛也。是故人君之極,猶不能以一身而令國治,弘毅之士,又何棄圣人兼濟之訓,而自曠放于山水之樂為?且夫以子之才,尚能救民于黃州之水患,筑堤于西子之輕波,而見放若是,則悲朝廷王佐之才而樂百姓被明鏡之澤乎!”
蘇子啞然良久,稍涕下,歌曰:“海波兮吾仇,伏而躍兮令我驚懼復又愁,明月兮吾友,洞我身兮照我肝膽如瓊玖。”會風乍起,海天震蕩,魚龍悚然。
“吾此生三樂也:山水之樂,其樂一也,自以弗如莊陶之樂遠甚;思及黎元,其樂二也,殆有難望伊周之功甚焉;察察之心,其樂三也,予忖度之,蓋莫能有甚于吾者也。屈子放流而生,憂憤而死;始皇劍掃六合,并兼四海,后而亡國破家;然或以享端陽之祭,或以貽千秋之笑,何也?曹氏獨霸中原,十三州而有其九;劉氏割據(jù)西蜀,歿于兵禍,其后歸于司馬氏,然昭烈威名傳頌于后而奸雄罵聲不絕于耳者,何也?是心有戚戚而見乎形者也。而我以濯濯之心行于世,不以私干國之利,不以已害民之產(chǎn),不忠不信無有,而竭駑鈍,冀幸有澤于當世,庶幾著渺渺鴻爪,于浩浩宇宙之雪泥乎!是而瀉丹心于史墨,隱數(shù)詔于汗青,信可為吾之樂也?!?/p>
遂與漁父相視而笑,顧近北崖,而東方既白。
明年,蘇子客死于途,竟不可得歸。其子過之為集也,而遍尋此文不得。其后不知數(shù)年,黃州一翁語予謂此蘇子跡也,予雖不敏,不能曉之真?zhèn)巍H灰灾哉]勉,則吾心之樂事也。
作者簡介:
席寧遠,男,作者單位:天津英華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