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暫坐》是賈平凹以西京城為背景,以暫坐茶莊為中心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關注了一群新女性的生活史和生命史,揭示了都市與女性之間的復雜關系。這是一部以“說話”為主要文本形式的小說,借女性之口、男性之口乃至其他事物之口,展現(xiàn)了暫坐茶莊內外的人情與世情,見證了女性烏托邦的建構和崩塌,勾勒出了世態(tài)人生的眾生相。
關鍵詞:賈平凹;《暫坐》;女性解放;說話;眾生相
《暫坐》是賈平凹繼《廢都》之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部都市題材的長篇小說,可以看作是對《廢都》的一種延續(xù)和改寫。但是與《廢都》以男性人物“莊之蝶”為敘述焦點的寫法不同的是,《暫坐》轉換了男性人物與女性人物的主次關系,以暫坐茶莊為中心刻畫了紅樓群芳般的女性人物形象。小說既描繪了她們的日常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也揭示了都市與女性之間的復雜關系,最終呈現(xiàn)了都市背景下女性的痛苦、懺悔和宿命感、悲劇感。“眾生說話即俗世”“眾生之相即文學”[1]?!罢f話”作為文本在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這“說話”主體不僅僅指的是具有語言功能的人物,還包括無聲勝有聲的其他事物。借人物之口真實地還原生活的本真形態(tài)、揭示社會背后的殘酷真相,借其他事物之口又暗示了以海若為首的女性群體的最終宿命。小說以眾生“說話”的敘述方法清明上河圖式地展示了西京城下、暫坐茶莊內的眾生之相。
一、女性之口——還原生活本相
《暫坐》并未跳出“傳統(tǒng)”的賈平凹語境,依然是在人際關系這一社會性的倫理空間內,從人情和世情的角度出發(fā)來關照生活和現(xiàn)實。小說更多的是關注個人生活際遇和命運過程,通過人物對話來展現(xiàn)“西京十二玉”的生活史和生命史。“《暫坐》將‘外在’的生活、現(xiàn)實、社會和人物‘內在化’,作家把主體的體驗和感受、思考和情致滲透在小說所表現(xiàn)的人物和世界中,主觀因素融合、化解了歷史與現(xiàn)實,將之納入主體的想象形塑?!盵2]小說通過女性之口,還原了女性解放和女性生存困境的生活本相。
受魯迅的《娜拉走后怎樣》影響深遠,女性解放一直是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討論中心,但娜拉最后的出路真的只有墮落或者回來兩種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暫坐》中也可見一斑。小說中人物的故事基本是通過人物之口講述的,貫穿小說的主要線索有三條:第一條:文章標題首尾呼應,形成一個伊娃重返西京和再次離開西京的閉環(huán);第二條:“以一個生病住院直至離世的夏自花為線索,鋪設了十多個女子的關系,她們各自的關系,和他人的關系,與社會的關系,在關系的脈絡里尋找著自己身體和位置”[3];第三條:暫坐茶莊作為主空間的繁盛和消逝。
茶莊作為最重要的線索和人物交談的主要中心,其間的女性對話展現(xiàn)了女性解放意識在新時代的發(fā)展。首先,這些女性敢于突破傳統(tǒng)的婚姻束縛,例如在《海若·茶莊》一節(jié)中的對話,“伊娃說:‘這就是你么,妻子,母親,茶老板,居士,眾姐妹的大姐大?!H粽f:‘我沒丈夫么,給誰當妻子?’”[4]海若已經下意識地擺脫了女性的自然屬性,并不認為自己的身份被束縛在了婚姻關系之內,并不以離婚為恥。伊娃給了海若除了傳統(tǒng)家庭觀念內的妻子、母親外的其他三個身份:茶老板、居士、眾姐妹的大姐大。這是新時期女性對于自我身份的重新選擇和認識。其次,女性對于經濟獨立、精神獨立的追求,在茶莊姐妹的對話中可以看出這十來個女性中不乏企業(yè)家,例如應麗后、司一楠等。在競爭激烈的經濟領域中擁有了和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這是女性從自然屬性向社會屬性的過渡,女性沖出了家庭束縛,獨立走向了社會。在爭取經濟獨立后,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同時要爭取精神獨立,無論是對于佛教的虔誠,還是對于學習知識的渴望,這都表現(xiàn)了她們對于精神富足的追求。再次,性意識的解放,在《希立水·西明醫(yī)院》一節(jié)中,希立水和羿光有這樣一段對話:“希立水說:海姐她們已說好,將來一塊兒去老年公寓,相互在一起,直到死去。至于性嗎,嘻嘻,誰也不缺個男人。羿光大笑,說:那也是,過去性是傳宗接代的,現(xiàn)在是人的藝術了?!薄靶砸踩绱?,不為生孩子了,僅僅是一種欲望宣泄和身體的娛樂呀?!盵5]從希立水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她們已經不局限于傳統(tǒng)封建的性意識,實現(xiàn)了把性當作傳宗接代的手段向把性當作自我娛樂的手段的轉變,這是性意識的一大進步。此外,賈平凹也在小說中塑造了司一楠和徐棲這一對“隱晦”的同性愛人,這也體現(xiàn)了書中女性對于性的包容度的提升,對于同性之愛的接納。
夏自花從生病住院到離世作為另外一條重要的線索,她的死亡也揭開了暫坐茶莊“娜拉們”的現(xiàn)實困境。第一重困境是道德感的喪失。在《小蘇·茶莊》一節(jié)中,小蘇告訴海若,夏自花與曾老板發(fā)生婚外情,且夏自花并未表現(xiàn)出絲毫關于這種越軌行為的悔意和自責。這是在知道曾老板有家庭的情況下的故意為之,違背了當今社會的道德倫理。除了夏自花外,嚴念初和辛起都有類似的違背道德倫理的行為。第二重困境是利益支配下姐妹感情的瓦解。嚴念初在書中的女性人物中是十分精明的,她勸說朋友應麗后通過王院長的中介,將一千萬元高利貸給胡老板。當胡老板跑路,收回本息無望時,她迅速與王總勾結,將自己從直接擔保人轉變?yōu)檫B帶擔保人,試圖擺脫這種關系。應麗后憤憤地說:“她把我引到崖上了,看著我掉了溝,她擰身就走,還用樹枝掃沒了她的腳???!”[6]貌似親密無間的姐妹情誼,在經濟利益面前變得一文不值,也使表面熱熱鬧鬧的“西京十玉”們瑕斑點點。第三重困境是在法律的邊緣游走。海若作為暫坐茶莊的核心人物,從表面上看,人脈頗廣、社會地位頗高,背后卻為了自我利益在法律的邊緣徘徊,最后落得被市紀委帶走審查的結局。
女性“說話”作為《暫坐》中的主體內容,展示了女性解放意識在新時代得到增強,同時也揭示了“娜拉走后怎樣”的難題仍然未能得到解決的現(xiàn)實困境。
二、男性之口——暗示殘酷真相
小說借人物之口來真實地還原生活的本來形態(tài),而女性和男性在不同視角下的對話,也從不同角度對生活進行了展示。無論是借女性之口直接展現(xiàn)了新時期女性的獨立解放思想和當下的生存困境,還是借男性之口側面揭示了難以超脫原始的男女二元結構的殘酷事實,人物話語的背后蘊含的生活真相,值得我們思考。
《暫坐》《廢都》在男性女性關系上的設置、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對道德和情感的描述,顯然都受到了《紅樓夢》的影響,但是《廢都》是以莊之蝶這一男性人物為中心,主要是為了揭示男性心理在欲望支配下的變異,而《暫坐》中的“莊之蝶”——羿光則是作為一個次要人物,借以他為代表的男性之口來暗示社會原始男女結構的頑固性和茶莊女性最終的悲劇和宿命。
羿光是小說中最具“莊之蝶”和“賈寶玉”色彩的男性人物,即使他“大腹便便,脖頸上的皮肉已經開始松弛”[7]。他是茶莊女性最忠實的聆聽者,是她們的精神支柱,并讓她們得到了心理上的安慰。這也表現(xiàn)了《暫坐》中的女性人物實際上并未在精神上真正脫離對男性的依附。羿光文人身份的加持以及儒雅風流的性格,讓書中的女性渴望通過他尋求一些哲理性知識。例如《希立水·西明醫(yī)院》一節(jié)中,“羿光說一定一定,掛電話前卻說了一句:唉,尋對象呀,尋來尋去,其實是尋自己?!盵8]《虞本溫·火鍋店》一節(jié)中,“羿光說:‘比如佛教講緣生,說由于各種關系結合而產生各種現(xiàn)象,寫小說也是如此,寫出這種關系的現(xiàn)象,那就是日常生活,我現(xiàn)在的小說就是寫日常生活的。比如佛教中認為宇宙是由眾生的活動而形成的,凡夫眾生的存在便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周而復始的苦惱,隨著對時間過程的善惡行為,感受種種環(huán)境和生命的果報,升降不已,浮沉無定。小說要寫的也就是這樣呀,小說的目的不是讓我們活得多好,多有意義,最后如何擺脫痛苦,而關注這些痛苦?!盵9]一方面,羿光作為一個頗有社會地位的知識分子,從小說中他的語言可以看出他對于人情世情很有自己的思考,這也直接促使了女性人物愿意找他解決精神困惑,在他這里尋求一種形而上的安慰;另一方面,小說中的女性人物時常是主動去找羿光,每每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借用他的書法來解決現(xiàn)實中的棘手問題,無論是需要財富還是需要利益關系,她們總會無意識地想要尋求羿光藝術光環(huán)的庇護,這無疑是女性無意識地對于男性力量的物質依附。所以,在這些異性對話中,可以看出書中的女性們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未曾真正實現(xiàn)性別的獨立,仍然需要依靠男性力量。小說通過以羿光為代表的男性角色,從側面?zhèn)鬟_了原始的男女二元結構仍然未能突破的殘酷事實。
貫穿《暫坐》的事件除了眾人等待夏自花康復以外,還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活佛的到來。從小說人物的話語中我們不難看出小說中也涉及對于佛教思想的思考。在《虞本溫·火鍋店》一節(jié)中,“陸以可說:‘小說作法我不懂,你說到升降不已,浮沉無定,周而復始的苦惱?你能再說說嗎?’羿光說:‘苦惱就是有了自我,有了分別,引起了不自在,不滿足,不完整,欲望之下造出的惡為,必然將接受未來的果報?!盵10]這直接體現(xiàn)了對于佛教因果報應論的肯定,也為后文埋下了伏筆,暗示了茶莊女性人物最后的悲劇命運。后文逐漸揭示了海若等人對于法律底線的試探,夏自花等人對于道德倫理的違背,嚴念初等人對于利益的盲目追求,而這一切在欲望支配下造成的惡為,也終究在小說的結尾得了果報。借羿光之口所傳達的佛教理論,也終究在書中女性人物的悲劇結局中得到驗證。
賈平凹在后記中也借自己的男性之口說:“明白了凡是生活,便是生死離別的周而復始地受苦。在隨著時空流轉過程的善惡行為來感受種種環(huán)境和生命的果報。也明白了有眾生始有宇宙,眾生之相即文學?!盵11]暫坐茶莊一路走來,也未能逃過這周而復始地受苦的宿命。
三、他物之口——女性烏托邦的崩塌
《暫坐》中有大量的人物對話,有女性與女性的,女性與男性的,也有男性與男性的,這些“說話”都是由具有語言功能的人來進行。與此同時,小說中也有一些無聲勝有聲的事物在“說話”,例如一些動物、始終不散的霧霾等,賈平凹借這些他物之口來暗喻昏暗現(xiàn)實下女性烏托邦的最終崩塌。
通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賈平凹引用了多種動物形象,借用這些無聲的生命體,或明喻或暗喻生命的脆弱、命運的果報和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例如在《小唐·曲湖》一節(jié)中,小唐組織眾姐妹一同放生烏龜,并且認為放生非常奇妙,以后看到賣龜?shù)倪€要放生。但在這一節(jié)的末尾:“陸以可說:‘我怎么突然有了一種預感,會不會是那些人在夜里撈釣了魚和鱉,白天賣給游人放生,又在夜里撈釣了白天再賣?’一句話說得大家都面面相覷。這時候湖面上有了潑刺聲,遠遠的另一個小島前,好像影影綽綽地有著船和人。真的是管理處的人開始撈釣嗎?”[12]放生的最后,居然烏龜還是回到了賣龜人那里,烏龜終究逃不過被撈捕的命運。借對烏龜?shù)拿鑼懀Z平凹也暗喻了茶莊女性的命運,無論她們經濟上多么富足,意識上多么想追求解放,最終也逃不過失敗的結局,不免讓人感到虛無、蒼涼。再如第32節(jié)《馮迎·拾云堂》一開頭描述了海若的一個夢境,她“終于悟出這是一只屎殼郎正把一顆糞球往上推動要運回高處的洞穴去。她好像在關注著這一場艱難的勞動:屎殼郎倒轉身子,用后腳好不容易把糞球推到很高了,糞球卻滾下來。一次次推上去,一次次滾下來。她覺得可笑又悲哀”[13]。屎殼郎在這里具有存在主義色彩,海若的這個夢也具有隱喻性,屎殼郎無論把糞球推上去多少次總是會滾下來,這體現(xiàn)了生命體的弱小力量和現(xiàn)實的無奈,具有悲劇色彩。而這屎殼郎的夢境,在這一節(jié)先是與馮迎之死給眾姐妹帶來的悲戚相呼應,也暗示了海若和其他女性在小說的最后終究還是被現(xiàn)實的浪潮裹挾的結局。
《暫坐》從頭到尾都籠罩在令人壓抑的霧霾之中,西京城似乎要被霧霾淹沒了,這霧霾也見證了書中女性烏托邦最后的分崩離析。小說開頭從伊娃的視角看:“空氣里多是煙色,還有些乳色和褐色,初若溟蒙,漸而充塞,遠近不知了深淺,好像有妖魅藏著,路面難以分辨斑馬線,車輛似乎沉淪,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全失去重量,漂浮著,恍惚不定?!盵14]而小說的結尾仍然是霧霾,辛起說伊娃來的時候正好遇到了霧霾大的時候,再過一段時間來,風多了,霧霾就少了。貫穿始終的霧霾,在我們日常認知中它并不是一個好的天氣,這種生態(tài)氣候也給這部作品籠罩了一層悲劇氣氛,凸顯了女性解放的最終失敗。這里的霧霾也象征了阻礙女性成長的力量,這些力量也最終決定了茶莊的繁榮和女性的消逝。第一道霧霾便是官場力量,例如市委戚書記、寧秘書長和王院長等人。他們在官場上身居高位,有很大的權力,例如寧秘書長利用自己的權力給海若的房租減免了很多,王院長在醫(yī)院的醫(yī)療器材采購方面有很大的決定權等等。以海若、嚴念初為代表的事業(yè)女性也不得不依附在他們的官場力量之下,以至于跨越了道德和法律的警戒線。第二道霧霾是商業(yè)力量,書中的眾多女性都擁有自己的事業(yè),渴望經濟獨立。但是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之下,她們必須借助一些商業(yè)老板的力量。她們對這些商業(yè)權貴既看不慣,又不得不在利益驅使下委身于他們進而與他們周旋。第三道霧霾就是兇狠的地痞之流,例如章懷想通過非法暴力來幫應麗后追債的時候,應麗后害怕鬧出人命官司,想讓他停止。章懷卻耍無賴,最終應麗后損失了30萬元也沒能把債要回來。這些霧霾層層包裹著茶莊女性,似乎快將西京城淹沒了。
小說借動物、霧霾之意象,向大家展現(xiàn)了“娜拉走后怎樣”的難題始終無解,暫坐茶莊構建的女性烏托邦也在那場爆炸中悄然瓦解,這體現(xiàn)了生命與歷史、時代的宿命性關聯(lián)。
賈平凹說:“我雖然關注、又熱切地觀察這個身處的社會,但我不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我開不了藥方,難以成為英雄,也寫不出史詩,僅能做到的是盡力地以史的筆法去寫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使他們在庸常而煩惱的生活中生出些夢想的翅膀?!盵15]《暫坐》寫的就是暫坐茶莊中一群普通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無論是借人物“說話”還是借事物“說話”,這背后的眾生之相值得我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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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