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掛在墻上,我常常拿它當(dāng)畫看。
看疆看界之外,也看河看海。大河如經(jīng),小溪如絡(luò),經(jīng)絡(luò)交貫,血脈奔流,大地于是渾然一體。湖是點,海是面。所有的水,在地圖上都是澈澈的藍(lán),不垢不染,好看至極。
當(dāng)世界變成地圖變成畫,驚峰險淵也好,怪禽猛獸也好,全都消失了。山無色,水無聲,草木鳥獸魚蟲,萬物齊刷刷從地圖上掉落下來。大地,只是好看的平面,點、線、面,都很好看,天成地造之作。
越草的書,也越像畫。滿紙筆墨奔走跌撞,天上來,奔海去,分不清哪段是哪段,認(rèn)不出哪個字始,哪個字終。
為什么要執(zhí)意分出認(rèn)出呢?那本就是一張畫,如同水墨一幅,撥不開半天江南的霧,撩不開一簾三月的柳,好去看清烏篷船頭立著怎樣一位佳人。朦朧,是畫的屬性,也是詩的屬性。
書,是寫出來的,也是畫出來的,照著捉筆人的心事,落在紙上。初臨《蘭亭集序》,眼前是有畫的:三月的春山,一群才子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皆已薄醉,皆已微醺,此時,王羲之提筆,為眾人的詩寫序添花。心情不算太差,字也都俊朗飄逸,雖然克制,往后細(xì)看,還是看出一層淺醉的。《喪亂帖》不敢臨,字字悲郁,已經(jīng)先嚇到我了??吹贸鏊谂ζ綇?fù)自己,也在努力平復(fù)手中的筆,可心到底是亂的,筆又如何平靜得下來?你看他,間行間草,時輕時重,什么都隱瞞不了。
看畫,常有束手無策之感,知道拿筆人的悲苦憤懣,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幫不上忙,解不了勸?!都t樓夢》就是這樣一軸長畫,一開始就把人物命運交底了,畫外人明知那是悲劇,還要目睹悲劇步步釀成,無能為力,一聲長吁。
不當(dāng)畫,只當(dāng)字,這一切就不存在了。字是美的,是藝術(shù)的,永遠(yuǎn)不會是悲劇的。
他們告訴我,臨摹顏真卿《祭侄文稿》,是要一并臨摹錯字誤詞的。那是全書的一部分,甚至恰是旨趣所在。沒有了率意涂抹,沒有了隨心所欲,顏真卿的那一腔悲憤便無法躍然紙上。越正確越干凈的筆墨,就離顏真卿越遠(yuǎn)。
要我說,這一幅大可不必去臨,臨字不難,難的是那份長歌當(dāng)哭與郁結(jié)痛徹。那就當(dāng)畫看好了,這一回,不是端莊穩(wěn)重的顏體,是一筆血一筆淚的顏真卿??梢韵胍?,他飛筆翔墨,涂涂抹抹,末了,憤然擲筆出窗,一眶熱淚濕了衫。畫外人,隔紙心疼。
對著詩詞,往往發(fā)呆,仿佛也看見了畫。
詩家都是譯家,他們把畫譯成詩。
在街頭,百看不厭的,是陌生人的面孔。我既無打量各式人生的好奇,也無窺探百態(tài)人間的貪圖,單純看時間在他們臉上作的畫。時間塞給每個人的,原來是不一樣的筆墨,沒有誰與誰是一樣的面目。即便五官相似,面目依舊各異。好看的畫展很多,最動情的還是在街頭,看人往來如畫。各人有各人的作品。
人早晚都會洗臉,臉上的妝是可以洗去的。臉上的畫,卻總是掛在那里,洗不去,也摘不下。
我們不知道時間那么忙,它一直在我們臉上創(chuàng)作,攢笑如花,鏤紋如壑,敷塵如霜,皆出其手。這樣看來,生與死之間就是一場畫事,我們空白而來,攜作而去。
(源自《今晚報》,方可薦稿)
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