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軾的法治理念集中表現(xiàn)為法律至上、權力制約、公平正義、程序正當和人民立場。其反對王安石的激進改革策略，主張漸進和溫和的改革，以減少社會動蕩；關注百姓利益，主張變法應以不擾民、結人心為目標。其法治理念與現(xiàn)代法治精神不謀而合，法治實踐和思想，為推進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化建設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和思想啟示。

關鍵詞：蘇軾；法治；價值

中圖分類號：D9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2-0103-04

On Su Shi’s Rule of Law Philosophy

Jiang Tiexin1He Wei2Yang Yang2

（1. School of Marxism， Geely University of China， Chengdu 641423;

2. School of Marxism， Sichuan University Jinjiang College， Meishan 620860）

Abstract： Su Shi’s rule of law philosophy is embodied in the supremacy of law， power restriction， fairness and justice， due process， and people’s position. He opposed Wang Anshi’s strategy of radical reform and advocated for a gradual and moderate one to reduce social unrest; he focused on the interests of people and argued that reforms should aim “not to disturb the populace and to win their hearts”. Moreover， his rule of law philosophy aligns with the spirit of rule of law in contemporary times; his practice and thoughts on rule of law provide valuable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intellectual insights for the integrated construction of a country， government， and society under the rule of law.

Keywords： Su Shi; the rule of law; value

法治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它體現(xiàn)在法律的最高權威、權力的相互制衡、公正與正義的維護、個人權利的保障以及程序的合法性等核心原則上。在中華民族綿延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中國的法律傳統(tǒng)已經(jīng)悄然融入中國人民的日常生活，成為人們日用而不覺的價值根基。蘇軾在政治實踐中孕育的法治思想和法治思維方式，是在與“人治”理念的持續(xù)交鋒中逐步雕琢并形成的，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法治理念的精髓。黨的二十大進一步強調了“兩個結合”的重要理念，在法治建設方面，其意味著馬克思主義法治觀與中國實際相結合，將馬克思主義關于法治的基本原理與中國的國情、社情、民情相結合，發(fā)展出適合中國特點的社會主義法治理論；馬克思主義法治觀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挖掘和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法治思想資源，如儒家的仁愛、中庸、和諧等思想，與馬克思主義法治觀相結合，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法治文化。深入挖掘蘇軾的法治思想，是踐行馬克思主義法治觀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推動傳統(tǒng)法治思想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有益探索，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價值。

一、蘇軾的法治理念概述

（一）法律至上

宋朝在治理國家的理念上，摒棄“亂世用重典”的做法，轉而采取更加寬厚仁慈的政策，以致宋代中期“海洞悉平，文教浸盛”。理學大家邵雍就夸贊宋朝遠勝“三代之治”：

本朝五事，自唐虞而下所未有者：一、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克服天下在即位后；三、未嘗殺一無罪；四、百年方四葉；五、百年無心腹患。［1］

而蘇軾并不完全認同宋仁宗所倡導的“寬仁治理”的理念。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參加了“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制科考試，這是北宋時期極為重要的一門考試?？忌枰峤?0篇文章進行預選，才有資格參加后續(xù)的考試。這一制度也是宋代君主非常重視的選拔人才的方式之一。在這次考試中，蘇軾的對策被評為第三等，這在宋朝是極高的榮譽，因為一、二等均為虛設，第三等實際上就是最高等級。通過這次考試，蘇軾被授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的職位，這標志著他正式步入了仕途。蘇軾直言：

國家無大兵戈，幾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嘗觀西漢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鷙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廢，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勞，而忘千載之患，是以日趨于亡而不自知。［2］259

蘇軾這番議論振聾發(fā)聵，“直言極諫”地指出宋仁宗時期雖然承平日久，但這都是粉飾太平，其實當時的朝廷內外已經(jīng)是危機四伏。尤其是在仁宗“以寬仁治人”的理念下，高官群體作為“關鍵少數(shù)”出現(xiàn)各種腐敗問題。蘇軾對于高官犯罪卻沒有得到應有處罰很是不滿，他指出：

今夫大臣有不法，或者既已舉之，而詔曰勿推，此何為者也？圣人為天下，豈容有此曖昧而不決？故曰：厲法禁自大臣始，則小臣不犯矣。［2］260

蘇軾認為法治必須抓住“關鍵少數(shù)”，只有“關鍵少數(shù)”遵守法律才能起到示范帶頭作用。這是作為政治家的蘇軾法治理念的初心呈現(xiàn)，在蘇軾的政治生涯中始終沒有摒棄這份初心。

（二）權力制約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權力就應該被關在制度的籠子里。蘇軾一生廉潔愛民，行為世范，遵循法治。但是作為權力制約對立面的專制皇權的“人治”思維卻無時無刻不影響著蘇軾的政治人生，使他成為“人治”漩渦中的受害者。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赴任湖州。他按照慣例向神宗皇帝寄上謝表。結果，《湖州謝上表》中的“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2］476一句掀起了一場中國法律史上頗受矚目的案件——烏臺詩案。

在熙寧九年（1076年）之后，宋神宗開始親自推動變法運動，但由于遭到了朝中資深官員的強烈反對，這讓他感到十分苦惱。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些支持變法的新興官員——包括御史何正臣、御史中丞李定、監(jiān)察御史舒亶等人，便將目光轉向了蘇軾，企圖通過打擊他來壓制反對變法的聲音。

為什么支持變法的大臣會將目標錨定在蘇軾身上呢？正如時人所說：“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保?］這里所說的“朝廷”正是宋神宗。也就是說蘇軾之前反對新法反對的是王安石，現(xiàn)在王安石罷相，蘇軾反對的就是站在前臺的宋神宗。在支持變法的大臣看來，譽滿天下的蘇學士攻擊變法就是辱沒皇帝的大不敬。御史中丞李定上奏說：

知湖州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軾怙終不悔，其惡已著，一也。古人有言曰，教而不從，然后誅之。陛下所以俟軾者可謂盡矣，而狂悖之語日聞，二也。當官侮慢不循陛下之法，操心頑愎不服陛下之化，所謂行偽而堅所當誅，三也。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已，遂一切毀之以為非是，四也。罪有四可廢而尚容于職位，傷教亂俗，莫甚于此。伏望斷自天衷，特行典憲。［4］7332

李定的意思是說，雖然古人講不能不教而誅，但是皇帝（您）已經(jīng)多次寬容蘇軾，所以說不能叫不教而誅了。而且李定直接把新法等同于“陛下之法”，列舉了蘇軾的四大罪狀，一再勸皇帝“特行典憲”重處蘇軾以儆效尤。這反映出蘇軾所諷刺的那些支持變法的新興官員們，在推動變法的過程中，仍舊迷戀于通過皇帝的個人意志來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期望神宗能夠超越宋代的法律體系，采取特殊的政策和法令來進行“人治”。

當時朝廷官差到湖州押解蘇軾，時人回憶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保?］在御史臺審問蘇軾過程中，蘇軾備受折辱。但最終御史臺也沒有審問出蘇軾的罪狀。至于如何定罪，御史臺司法人員出具的意見是“當徒兩年，會赦當原。”［4］7333但是這樣的結果是“新進”御史中丞李定所絕對不能接受的：

軾起于草野詬賤之余，……肆意縱言，譏諷時政。伏乞特行廢絕，以釋天下之惑。［4］7335

李定對蘇軾如此不依不饒，要求神宗不依循法律“特行”專擅。最終神宗也確實如李定所請對蘇軾“特行廢絕”：

準圣旨牒，奉敕，某人依斷，特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史，本州安置。［4］7336

從文中“特行”“特責”，可知神宗將自己權力凌駕于法律之上。在“人治”思維的漩渦中劫后余生，蘇軾也漸漸走向“人治”的對立面。

（三）公平正義

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赴任鳳翔府簽書判官。蘇軾在鳳翔遇到的最難辦的事情是征發(fā)民役。按照規(guī)制，鳳翔府每年要定時將秦嶺南山的木材通過水路運往京城汴梁。木筏經(jīng)渭水進入黃河后，因水流湍急，翻船之事時有發(fā)生，負責運輸衙吏、百姓多為之傾家蕩產。蘇軾見此情況，建議根據(jù)黃河水勢，按時令“編木筏竹”［6］。自此之后，運輸事故減少一半以上。在鳳翔為官的過程中，蘇軾始終愛惜民力，為鳳翔百姓的利益而奔走。

“惡法非法”，法律的制定涉及百姓權利和義務的權威性分配，如果分配不合理，要百姓犧牲性命和家庭以履行義務，注定不可能是使國家長治久安的良法。所以，權利和義務的分配要恰當，司法活動要以正義為最高的價值追求，這是蘇軾的政治實踐中孜孜不倦的追求。

（四）程序正當

熙寧四年（1071年）正月，神宗為了讓兩宮太后心情愉悅于是下令讓宮里采購4 000盞浙燈布置宮殿?？墒牵褡诨实塾钟X得采購花費過多，為了保證效果他下令減價采購浙燈，不允許百姓采購。但蘇軾卻認為宮廷采購也應該按照規(guī)章制度進行，不能隨意聽憑君主一言而獨裁其事。蘇軾向神宗皇帝上了著名的《諫買浙燈狀》：

……皆謂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體必用之資。賣燈之民，例非豪戶，舉債出息，畜之彌年。衣食之計，望此旬日。［7］8

法律制定就是為了規(guī)范和協(xié)調共同體的關系，君主一言廢之，一言立之，實在不符合法治精神，而是赤裸裸的人治理念。蘇軾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用買燈的小事勸諫君主，就是為了保證法治必須在合理的制度下運行。

（五）人民立場

蘇軾自幼年就飽嘗民間疾苦，曾直言“少年辛苦真食蓼”。他的一生是安民濟物、愛民如子的一生。

熙寧五年（1072年），蘇軾被任命為督修河工，然而一貫愛惜民力、為民請命的蘇軾對于修鹽河而妨害農民正常農作的濫發(fā)勞役行為頗為不滿，當即作詩一首《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

……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8］

從中可以看出，蘇軾對于整個制度不完善、人治專制帶來百姓之苦的苦悶無助，也能看到蘇軾對于百姓發(fā)自肺腑的真心關愛。

二、王安石變法中蘇軾法治理念的實踐與嬗變

對于蘇軾而言，他所處的時代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變法”。有很多研究者把蘇軾看作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是因為蘇轍和王安石有齟齬而交惡，從而反對變法。這種認識矮化了蘇軾的政治人格。蘇軾之所以反對變法是因為蘇軾的變法策略和衡量變法的標準與王安石不一致。

在變法策略上，王安石目空一切，大破大立，蘇軾卻主張迂回緩進變革。這在蘇軾的《賈誼論》中說得很明確：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2］67

從中可以看出蘇軾的觀點是改革得有時機，時機不對很容易前功盡棄，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萬一。所以蘇軾反對王安石是因為其不計后果的變法會形成新舊兩黨黨爭的鴻溝，不利于國家前途。從歷史的終局來看，蘇軾比王安石看得更遠。

在變法的衡量標準上，王安石“熙寧變法”的核心標準是理財強國，富民在其次。蘇軾則認為變法應該“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7］13。“結人心”這一部分更是從“人心不樂”角度否定了新法中免疫、青苗、均輸?shù)确?。正如蘇軾在詩中寫道：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9］

“熙寧變法”中青苗法規(guī)定，每年青黃不接時，由政府借錢給農民，收獲后加二分利歸還。這項政策本是好意，但是蘇軾注意到很多農民借錢之后就消費了而不是用作生產，農業(yè)生產完全被耽擱。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蘇軾對于變法的標準是以“不擾民、結人心”為準繩的。

王安石變法失敗后，“舊黨”領袖司馬光開始大規(guī)模廢除新法的活動。蘇軾認為變法必須以百姓利益為出發(fā)點，而不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蘇軾針對司馬光恢復差役法，特別上了《論役法差雇利害起請畫一狀》，反對司馬光全盤廢除雇役法［7］215。

這導致蘇軾既不被支持新法的官員所容，也不被反對新法的官員所喜，最終被一貶再貶?！拔冶竞Ｄ厦瘢纳魇裰荨?，蘇軾對于自己政治生涯中最后一個貶官地——儋州（海南）充滿了深厚的感情。在海南，蘇軾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體悟更加深刻，他一直愛民如子、清正耿直、愛國愛家，一次次換回來的卻是貶斥荒遠，但他不以荒遠為意，他只要有官身在便要兼濟天下，教化黎庶。他此時關注的并不是一家一姓的政治得失，“而是像中華民族始祖黃帝軒轅一樣無差別地愛著中華民族的每寸土地和同胞?！保?0］

在王安石“熙寧變法”過程中，蘇軾思想的前后變化表現(xiàn)了其法治理念的發(fā)展變化。蘇軾孜孜以求的是在社會改革力度、立法科學程度和社會可承受限度三個維度中找到平衡點。蘇軾的法治理念是大愛，追求的是平等地愛著世間百姓而不是為一家一姓服務的法治理念。

三、蘇軾法治理念當代價值

蘇軾的法治思想，植根于“法律至上”的原則，體現(xiàn)了他對公正治理的深切關懷。在蘇軾看來，法律是權力運作的準繩，任何人不得凌駕其上，這一觀念與當今法治社會的核心理念高度契合，揭示了法律作為社會治理的基石，須超越一切個人或集體的意志。

蘇軾的一生中多次受到權力傾軋而不能充分實現(xiàn)其政治抱負。蘇軾格外強調“權力制約”，認為各級權力機構相互制衡、相互監(jiān)督，避免專權濫權，這不僅反映了對古代專制體制的深刻反思，也與現(xiàn)代政治體系中的權力分立不謀而合。

蘇軾一生宦海浮沉，無論是“王安石變法”中屢遭非難，還是在“元祐更化”中重獲重用，他一直堅持為民請命，追求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蘇軾認為，無論貧富貴賤、官民有別，皆應在法網(wǎng)之下受到平等對待，這種平等理念構成了當代社會正義的基礎，為法治的普惠性提供了古老的智慧。蘇軾對“程序正當”的重視，強調依法辦事、遵循規(guī)范，避免人治隨意性，使法律的實施更具權威性和公信力，符合今天程序法治的要求。尤為可貴的是，他始終秉持“人民立場”，從民眾需求出發(fā)，倡導“以民為本”的治理之道，將法律視作護佑百姓之器，與現(xiàn)代法治中保障人權、維護民生的主旨相得益彰。蘇軾的法治思想在當代依舊閃耀智慧的光芒，為法治中國建設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

四、結束語

蘇軾的法治思想不僅在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在當代法治建設中仍具有深遠的影響。他堅持法律至上，強調權力制約，追求公平正義，倡導程序正當，始終站穩(wěn)人民立場，這些理念與現(xiàn)代法治精神不謀而合。蘇軾的法治實踐和思想，為我們今天推進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化建設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和思想啟示。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今天，我們更應深入挖掘和傳承蘇軾法治思想的精髓，將其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中，以古人的智慧照亮現(xiàn)代法治之路，共同構建公正、公平、公開的法治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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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蘇軾.蘇東坡全集：第5冊［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1.

［8］蘇軾.蘇東坡全集：第1冊［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1：142.

［9］蘇軾.蘇軾集［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81.

［10］朱剛.蘇軾十講［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19.

作者簡介：蔣鐵鑫（1993—），男，漢族，甘肅張掖人，單位為吉利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賀衛(wèi)（1987—），女，漢族，湖南南縣人，單位為四川大學錦江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高教管理。

楊揚（1994—），女，漢族，山西大同人，單位為四川大學錦江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責任編輯：張震）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4年度眉山市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三蘇文化研究中心項目“晚清民國‘宋詩運動’中蘇軾詩歌接受史研究”（編號：SS24QN0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