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霞，1975年生，河南鞏義人，現(xiàn)居鄭州。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鄭州市小說學會副秘書長。作品見于《人民日報》《中華文學選刊》《中國婦女報》《鄭州日報》等報刊。出版散文小說集《流瑩集》。

1

我有點后悔變成了一只貓。而且還是這樣一只毛色雪白、身體靈活、眼睛像綠寶石，太過漂亮的貓。我不太適應太漂亮的自己。這身皮毛讓我哪里都不太舒服，不是作為一只貓的不舒服，而是作為一只漂亮的貓的不舒服。至于怎么變成貓，是別人關心的問題。我只關心我的毛皮太順滑，太潔白，太潔凈，太被人關注。

我何曾受此關注？

在成為一只漂亮的貓之前，我是一個邋遢且毫無成就的作家。但這不影響我拿微不足道的成就來騙自己。我寫小說，每天寫3000字，3000字換來一點可憐的銀子，養(yǎng)活千瘡百孔陳舊破損的身體。我常常餓，餓著餓著就習慣了，不用減肥就瘦了。

除了寫作，我還練習瑜伽。因為不練習瑜伽的話，我就抑郁或焦慮。不寫作的時間里，我直直地躺在瑜伽墊上，我認為我是在冥想。不知道想的是啥，有點像劉伶，天當被地當床。

瑜伽里，有一個動作叫貓伸展。對，我就是在做貓伸展的時候，在高高拱起后背以后，在下一次伸展把脊柱拉長，提起胸腔，翹起尾椎的時候，我在我面前的破鏡子里看到一只貓。

和你們看到的一樣，一只毛色漂亮，渾身雪白，白白胖胖，動作靈活的貓。

我在鏡子里再三觀察和確認，我確實是一只貓。這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我怎么就變成了一只漂亮的貓？

一只漂亮的貓，一所破敗的房子，一堆凌亂的文字，這就是我今天擁有的生活。

我的貓生開始了，可是我卻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我還是想過去那樣，像只老鼠一樣在破房子里竄來竄去，可是無論我怎么跳，我發(fā)現(xiàn)我完全表現(xiàn)不了過去的形跡。

無論我怎么扭曲，鏡子里的大白貓始終保持著儀態(tài)萬方，端莊大氣，尤其是臉上的表情，泰然自若，仿佛生活優(yōu)越衣食無憂。

我對著鏡子里那個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優(yōu)越的大白貓咒罵，可是耳朵里聽到的確實一聲溫柔婉轉的“喵……”

我跳上陽臺，從18樓的陽臺上往下看，地上全是火柴盒和螞蟻，如果我掉下去，可能僅僅是個小圓點罷了。但御風飛行，是我的夢想。而且必死無疑，不用擔心會上新聞的頭條，不會被人惡意揣測。

好吧，既然要新生，那就連新皮囊一起丟掉吧。我爬上陽臺，豎起身體，豐滿的皮毛遇風膨脹，皮毛后面的皮膚張力激增。

再見了，再見了，我熱愛的卻又厭惡的世界！再見了，這腐朽又神奇的世界！我將為世界留下一副完美的毛皮！我再沒有比這更開心也就糾結的一刻了！我向前挪步，永不回頭……

“大白，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嚇死我了！”

在我前爪已經(jīng)伸出去的時候，我的身體卻被一雙可惡的手憑空抓起。沒有御風飛翔，且被扼住喉嚨。

在被扼住喉嚨的瞬間，我干脆屏住呼吸，等待命運的裁決或審判?；蛟S我會得到這樣的判詞：這是一只順勢把自己憋死的貓。想到這，我竟然想笑，不是每一只貓都能主宰自己命運的。當一個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作為一只貓，我可以！

可是命運終究視我為玩笑。在我憋到離窒息還差一秒鐘的時候，扼住我喉嚨的手竟然松開了。不僅如此，我還被授予了更加密集的親吻。

我被抱在胸前，縱使隔著雪白的毛衣，我依然能聞到那誘人的香氣。毛衣與我雪白的毛融為一起，而我瞬間也融化在那令人沉醉的香氣之中。

“大白，你累了是嗎？哎，你可把我嚇死了，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币粋€溫柔的聲音說。我的身體在這溫柔的撫觸下陣陣戰(zhàn)栗，不能自已。在戰(zhàn)栗中生出了無限的曾經(jīng)作為人的羞恥心。我拼命冷靜下來，豎起耳朵聽那溫柔的聲音。

我迫切想知道我是誰，我在哪，要干嗎？

“大白，我知道你生我氣了，可是當時我也是沒有辦法。他來了，你一直鬧。他想和我單獨在一起， 可是你非要和我擠在一起。你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愛他愛了那么多年，比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還長。你不該吃醋，他也不該生氣。你們都是我最愛的，我誰也丟不掉……答應我，以后不許再調皮，不許再這樣鬧了好嗎？”

我在溫柔的環(huán)抱里，似乎有點了解我的前緣。作為大白的我，讓抱我的這個女孩和她的男朋友產(chǎn)生了矛盾。于是我被趕了出來……

我不僅感覺到溫柔的撫觸，而且還清楚地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淚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安全，在這樣緊抱著的臂彎里，我總算可以獲得一刻的安息。

2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在一個舒適的貓房里。那是一個專門搭建的閣樓，鋪著白色的地毯，下面還有干凈的貓砂。

我怎么知道那褐色的小石子就是貓砂的呢？我也很奇怪，但是我腦子里就是知道了。我還沒有想好，作為一只貓應該怎樣活，但是好像也不用怎么想。

我趴在貓房里觀察腳下的世界。這是一所精致的房子，簡直像個小宮殿。房間里門和家具全是雪白的，只有鮮花是彩色的，地毯是粉紅色的。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孩正歪在沙發(fā)上休息。她手里拿著一只藍色的手機。從貓房的角度看，她五官精致，皮膚干凈，四肢纖細。這哪是從貓房的角度看，這分明是從男人的角度看嘛。我不禁恥笑了自己，“喵”。

我發(fā)出的聲音，驚到沙發(fā)上的女孩兒。她抬起頭來對我微笑。我更看清楚了她精致立體的五官，尤其是那雙眼睛，眼含秋水，很容易就把人吸進去了。

我想我此刻一定流著哈喇子，可我不敢去擦。我很想奔過去，再次投進那充滿著香氣的懷抱，可是我以人的思維考慮，這樣投懷送抱或許很容易就被打了。

我懶洋洋地趴在那，一動不動地觀望。

女孩的電話響了，她等不及電話響兩聲，便迅速接了起來。

“你在哪？”

“哦，在酒店。那就好?！?/p>

說到這，她長長舒一口氣。舒了一口氣以后，由坐姿變?yōu)楣蜃耍樕系谋砬橐灿啥饲f變?yōu)榍纹ぁ?/p>

“親愛的，你想我了沒？”

她甜甜地說。對方在電話里大概表示認同她的話，所以她的表情更加羞紅。以至于臉都要窩進沙發(fā)里了。

對方不知在電話里和她說什么，她聲音變小了，小到我聽不見。只看到那臉和耳朵連接處，紅成紅酒的顏色。

看來對方的伎倆很高啊。作為一個只會寫這些香艷情節(jié)的爛作家，我怎么就只會寫而從來不會實踐呢？

我翻身仰著肚皮，死死地盯著貓房那華麗的天花板，和作為人的那個自己生氣。

女孩的聲音在經(jīng)過一段甜蜜的沉溺之后恢復了正常。

“大白啊，回來了啊，我在破舊的18樓找到了他。他一定生你氣了，你趕緊回來好好和我的貓賠禮道歉吧。晚了的話，大白咬你，我也再也不理你了！”

正在發(fā)呆的我，自然知道這是女孩在對男朋友撒嬌。無聊！

不過我還是對電話里的男主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么漂亮的女孩，可不要落入豬的嘴里！

我一直等待著見那電話里的男主，可是他遲遲不出現(xiàn)。不出現(xiàn)也挺好的，我作為一只貓盡情地和女孩兒談著戀愛。對了，女孩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鐘情。她和父母住在同一個城市里，但并不經(jīng)常去看他們。她有好幾個大學同學，可是他們也只是在微信里聊天，并不常常見面。她在一家國企工作，每天按時上下班，不能比鐘表更準確了。幾天下來，在她不斷地親吻和擁抱和照顧面前，我深切地感受到作為一只貓的幸福和作為一只貓的無奈。只要她在家，我就一直被她抱在手心里，直到上廁所或她上廁所的時候才分開。她買給我很多好吃的食品，好多種口味，快把我養(yǎng)成一只大白胖貓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也常常把我摟在懷里，一陣陣春天般的芬芳讓我眩暈。

作為一個有著人的覺知的貓，你可知我的痛苦。她像一塊嘴邊的肥肉，但是我已經(jīng)失去了可以用來吃肉的人體工具。我一次次在她的枕邊發(fā)狂，妄想張開我的雙臂把她擁入懷中；可是我那短小的兩個前爪，卻不小心弄傷了她的臉。她沒有怨我，只是輕輕地埋怨：“大白，你不要鬧了，姐姐被你抓傷了，不好看了，哥哥怎么會喜歡我呢？我們和哥哥多久沒見面了呀，你想他嗎？”

我十分憤怒，一下子從她身邊跳開，跳到我的貓房里去。只聽見她癡癡地自言自語：不能主動打電話，不能去辦公室找他，不能接受和贈送給他禮物，我這，談的是什么戀愛啊？虐心?。?/p>

“大白，你快過來，我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該和他分手嗎？”

我裝作睡覺不理鐘情，任由她孤獨地犯著花癡。但看她一天天犯著花癡，而那男主始終也不出現(xiàn)，我又無端生出來一些心疼。

又一個禮拜天，她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整天，摩挲我半日，臉上的表情蒙著一層烏云，仿佛隨時會下雨。我實在不忍心，便拱著她的腳，請求她帶我出門。

雖然我也不愛出門，但作為一個前任的人和作家，我知道出門對她是有幫助的。

她很無奈地說：“大白，你想出去？那好吧，我?guī)愠鋈??！蔽夜怨缘卦陂T口等著她，她很快地換了衣服，打扮簡單清爽，抱我出門。

這天是一個極好的天。乍暖還寒，柳枝生出新芽，花兒含苞待放。我在白天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聽到花開了。

她穿著柔軟的外套，懷里抱著雪白的我。在小區(qū)里已經(jīng)得到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大家都說你的貓真好看啊，然后把目光投射在她的臉上。

我瞇著眼睛假寐。我想她知道我在假寐。因為我的身體并沒有因為放松而變得沉重。

她拍拍我的小腦袋，任由我在她的臂彎嗅那令人沉醉的花香。

我們一路走著，她來到一個奶茶店，給自己點了一杯奶茶。店員沒有阻止她抱著我進去，因為我實在是太乖了，乖的像她拎著的一只包。

你可以說我乖，也可以說我懶，其實我是享受，享受她的溫暖的香氣。

她一只手抱著我，把我放在腿上。然后另一只手舉起奶茶。可是不知怎的，她的奶茶竟然灑了我一身。燙得我一激靈從她腿上跳起來。我看見她的目光注視著玻璃門外?？墒悄抢锸裁匆矝]有。其實白天我什么也看不見。

沒喝完奶茶，她就抱起我回家。到了家，狠狠地把我扔下來，然后一個人在沙發(fā)上哭。我莫名其妙地被摔了一個屁墩兒，惱火得很，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想蹭在她身邊安慰她，她卻把頭埋在靠墊里哭。

哭到天黑，她開始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可是對方掛掉。接通了，對方掛掉。第 N 次撥打的時候，對方徹底關機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個男主，不是什么好東西。搞不好就是一個有家室的人。有家室的人，還耽誤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干什么呢？你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單身狗嗎？我這么自怨自艾地在心里抱怨，而且還沒有罵人，這讓我也生氣。這才養(yǎng)尊處優(yōu)幾天啊，我怎么就變成一個慫包了呢？不能慫，這人不來便罷，如果來了，我一定要把他咬個稀巴爛！我還是想給鐘情一點安慰，可是鐘情哭累了直接睡在沙發(fā)上。我咬一只毛毯扯來給她蓋上，可是毛毯究竟還是太薄。我只好臥在她懷里，把尾巴纏繞在她身上，希圖給她一點溫暖。我們在沙發(fā)上相擁。這是我人生加貓生以來最快活的日子。那么一個溫柔的女孩，呼吸輕拂著我的毛發(fā)，在我的身邊呵氣如蘭。

她的臉上分明還有淚痕，我輕輕地幫她舔去。她緊緊地抱著我說：“大白，你是我最好的大白，是我最愛的大白?！蔽腋杏X到極度的幸福。雖然我不能以人的身份和她在一起，雖然我充滿了難以填滿的遺憾，可是我也知足了。畢竟，作為人，這樣的女孩兒是不會看我第二眼的。一個落魄的單身狗，連一頓高級餐廳的飯都請不起，更別提什么房子、車子，那些看似體面的腰帶和西服，對我而言，動輒是幾年的生活費……

當然，我如果是一個人，懷里抱著這樣一個女孩兒，我想我怎么可以入睡？那份煎熬肯定比此刻更難耐吧。

一只貓的警覺，讓我突然在沉醉中驚醒。我聽到了腳步聲。一下下，正一步步地走向客廳。我迅速跳起來，在黑夜里瞪大我琥珀色的眼睛。

3

黑夜里我看得十分分明，那是一個人。身形高高瘦瘦，腳步輕快地在黑暗里熟悉地行走。

黑暗里，我十分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雙不怎么清明的眼睛，有著老鼠一樣的狡黠。我看了看沙發(fā)上哭睡了的鐘情，毫不猶豫地從沙發(fā)的高幫上飛起來，把自己像個炮彈一樣狠狠地發(fā)射到黑暗里的黑影身上，并且在飛翔中伸出我的前爪，讓它們盡量彎曲，以便能夠抓傷來人，保護鐘情。不出所料，那人面對我肥胖的身體，沒有招架之功，躲閃著我的爪子，身體向另一個方向歪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而我暗中窺伺，準備發(fā)起第二輪的猛攻。

這時燈卻突然亮了。我的眼睛便看不太清楚了。

“田明，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躺在地上？嚇死我了，剛才好大的聲音，我以為是小偷！”

鐘情此刻應該站在燈的開關的旁邊，我聽得出她的驚嚇和驚喜。

“你就是這樣迎接我的嗎？讓你的貓，再在我臉上留下印記？讓我說不清楚解釋不了回不了家上不了班？”

摔在地上的人，已經(jīng)站立起來，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聽出他聲音里的不耐煩。

鐘情好像已經(jīng)奔跑到他的身邊。她牽著他的衣襟，他們坐在沙發(fā)上。

“大白，你趕緊回你的貓房去！你這么調皮，小心明天我把你扔下去！”

鐘情對我嬌憨地呵斥，我聽得出她聲音里的開心和激動。我一動不動。我就臥在沙發(fā)的后面，發(fā)出微微的鼾聲。

“你這只破貓，討厭死了！我真想一下子把它掐死！”那個叫田明的男人狠狠地說。然后扯了一張紙擦自己的嘴角。我雖然閉著眼睛，但我的耳朵聽得特別清晰。我知道他擦的嘴角，正是我剛才用爪子的第二個指頭劃破的地方。

“小明明，你不要生大白的氣。這么晚了，你過來，別說大白了，連我都以為是壞人呢。大白也是保護我，它這是本能反應。你看，你聽，它已經(jīng)睡著了?！蔽易R時務地又發(fā)出微微的鼾聲。

男人和鐘情發(fā)出了一些我猜測中的聲音。他們此刻應該是緊緊地抱在一起，深深地吻著對方。我聽到他們舌尖相交在一起唾液互相攪動的聲音，聽到他們頭發(fā)互相摩擦的聲音，聽到他們越發(fā)濃重的呼吸聲?？墒俏矣致牭界娗橥崎_田明的聲音。

“你又耍什么脾氣？你給我不停地打電話，不就是讓我來陪你嗎？現(xiàn)在這又是干什么？”

我聽到鐘情眼淚滾落在臉上的聲音，聽到她鼻子里濃重的鼻音。

“我給你打電話，你怎么不能接呢？你出去接一下電話，又會怎么樣？你這么怕她，我們將來，還有將來嗎？我一直愛著你等著你，兩年多了，你告訴我，我還要等多久？”

我聽到田明一下子站起來的聲音。又聽到他憤怒的聲音。他憑什么如此憤怒？我為此十分憤怒。

“小鐘，走到今天是我的錯？難道不是你向我表白的嗎？你憑什么要求我指責我？我本就是一個有家庭的人，你喜歡我之前我就已經(jīng)有家有孩子。你今天這么瘋狂地打電話，逼著我做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你還是一個女人嗎？你想清楚，我們倆走到今天，不是我追求你的，而是你追求我的?？尚?，我今天撒了多大的謊，說我舅舅病了在醫(yī)院快死了，大半夜的來看你，你還和我耍小性子。算了，我走了，回去告訴夫人，我舅舅挺好的。我還沒上高速，家人說我不必回去了?！?/p>

男人站得筆直，一副義正辭嚴的樣子吧。我燃燒著怒火，盼望他能像個男人一樣，大踏步地從鐘情身邊離開，永不回頭。這樣的渣男，本不該出現(xiàn)在鐘情身邊。我沒有咬死他已經(jīng)是他的幸運了。

可是鐘情卻沒有讓裝模作樣的他離開。她又一次緊緊地抱著她，用自己的嘴唇親吻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的脖頸，然后他抱著她，關上了門。而我，燃燒著熊熊怒火，幾乎要把眼睛的綠色燒成紅色，卻一動不動，因為這是我喜歡的鐘情，我要保護的鐘情。

4

我在天亮時沉沉睡去。田明恰在那個時刻心滿意足地離開。他身上散發(fā)著死老鼠的味道，讓我?guī)缀跻鲁鰜怼Ｎ覜]有一點想要撲過去撕咬他的想法了。我只是在心里詛咒這個男人，出門就遇到一輛車，一輛酗酒人開的車，然后得意的田明，因為太得意了，沒注意躲避，被車突如其來地撞上，來不及留任何遺言。然后他被撞的消息被拍了視頻在朋友圈瘋狂地傳播。他的領導和他的家人會猜測他怎么就出現(xiàn)在一個中檔公寓的門口？然后被網(wǎng)友細細地扒，直到……

一個三流作家的卑劣故事就此打住。我不可以這么想，因為如果細細地扒，鐘情就一定不能幸免于難。她會被網(wǎng)友吊打，被逼到墻腳，所有的辯解都蒼白毫無意義，被所有號稱有道德的人譴責，被掛在恥辱柱上至少一年甚至更為長久。還有她知識分子的父母，都將被嘲笑。那時候站在18樓的，有可能不只是我，還有鐘情。

我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跳起來搖搖尾巴和腦袋，驅散走那可怕的想象。我知道，田明一定不會有事。他的司機正在門口等待著他。司機一定和我一樣，能聞到他身上甜甜膩膩的味道。此刻，他已經(jīng)西裝革履地離開這個中檔小區(qū)，或許沒多久坐在會議室發(fā)表熱情洋溢冠冠冕堂又或者嚴肅嚴厲的話。

對，我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田明是一個高級白領。而鐘情，是他分管的小白領。

鐘情分秒不差地起床梳洗。往常這個時候，我都會主動地踱步到她身邊，讓她把我抱在懷里，我親昵地往她的懷里嗅那好聞的香味。

而今天，我懶得動，我冷眼旁觀。無論她怎么喚我，我都不搭理她。我甚至計劃好了離家出走，我不能聞到她身上田明的臭味。

“大白，你生氣了嗎？我知道你不喜歡田明，可是我喜歡他呀。你是不了解田明，他真的是非常優(yōu)質的男人。他高學歷高個子高情商，他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要不他昨天就接我電話了?！?/p>

戀愛中的女人，智商不只為零，甚至還是負數(shù)。我嗤之以鼻。

“大白，拜托你下次對他好點可以嗎？上次，他打了你你跑出去，已經(jīng)把我嚇死了。拜托，不要這樣了好嗎？你們倆都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誰都離不開。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的大白。你乖啊?！?/p>

鐘情梳洗完，甚至沒有洗澡就去上班了。我在家一只貓生悶氣。

我爬上鐘情的床，把床單和枕頭全部撕的稀巴爛，然后打翻香水，讓香水濃烈的味道掩蓋了他們的腥氣。其間我在窗外看到一只花貓，她直直地看我。我知道她是一只流浪貓，希望得到我的關照?？墒窃趺纯赡苣兀课铱此褪且恢回埩T了。雖然，她看我也只是一只貓，我作為的人的心只有自己才知道。

恨恨地發(fā)泄完，我在貓房里飽餐一頓。一只得不到戀愛滿足的貓，只好拼命地把自己塞飽。曾經(jīng)在18樓破房子挨餓的那些日子，我終生難忘，饑餓的感覺像長在心里似的，一想到就開始發(fā)芽。

吃飽了喝水，喝飽了就睡。日子不能比這再好了。當人的30年，我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痛快過。當然，如果沒有那個田明，一切都更完美了。我既然能變成一只貓，為什么鐘情就不能呢？也許某一天，她也變成一只貓，那樣我們不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談戀愛了嗎？

我拼命地回想，我是怎么變成一只貓的。如果能找到其中的訣竅，我將竭盡全力讓鐘情走我的走過的路。

那天，我在瑜伽……我對著鏡子，做貓伸展，呼、吸、呼、吸，提胸腔，翹臀，那面鏡子在那里很久了，鏡面上的水銀都掉了一些，我專注地做著，然后在某一個瞬間，我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只貓……

對，那一刻，我變成了一只毛色雪白、身體靈活、眼睛像綠寶石一樣，配得上鐘情的一只漂亮的貓。

是鏡子嗎？是鏡子的魔咒嗎？我急于回到18樓，去尋找那面神奇的鏡子。

令我煩惱的是，我根本無法打開門。我爬上窗戶，窗戶也被鎖得死死的，一條縫隙也沒有。鐘情自從我上次離家出走以后，再也不肯打開一點窗戶。即使外面的春風已經(jīng)蕩漾得滿城春光，她也堅決不肯給我一絲逃離的機會。

我拼命地用爪子扒門，扒了半天，除了在門上留下一些爪痕，毫無進展。我累得不想再動一下，可腦子還在不停地盤算。

正在這時，我聽到了門鎖被擰動的聲音，我猛地往后一縮，做好了撲向小偷的準備。

門開了，我先是看見兩個人的腳，他們穿著普通的布鞋。我把胡子炸開，做好沖鋒的姿勢?？墒俏衣牭搅藴厝岬暮魡荆捍蟀?，我的好大白?？靵?，讓我抱一抱。

這溫柔的聲音喚醒我大腦皮層的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記憶，我不由得軟了身體，被來人抱起來，乖乖的一動不動。抱我的人，渾身散發(fā)著肥皂的清潔的香味，一下子洗干凈我的不快，心里舒服多了。

“哎呀呀，你看這屋里亂的，大白，這是你干的嗎？是不是那個田明又來了，所以你又發(fā)狂？”

兩個老人中，女的抱著我，擼著我的毛，男的彎腰撿地上凌亂的東西。他們的腿腳看起來都有些僵硬，應該是鐘情的父母吧。

兩位老人收拾完房間，給自己倒了水，坐在沙發(fā)上休息。聽起來他們的聲音十分憔悴。對，白天里我的眼睛不太好使，但是耳朵卻聽得分明。

“老伴兒，你說小情怎么就鬼迷心竅了呢？現(xiàn)在誰介紹對象她都不見，勢必是要在田明這一棵樹上吊死呢?！?/p>

老太太帶著哭腔說。

“別提這事兒，提起來門都不敢出。丟死人啊，真丟人啊，我老鐘這一輩子當人民教師啊，女兒成了這樣，你讓我怎么有臉見我的學生！”

老頭兒半躺在沙發(fā)上，用手捂著臉。仿佛頭上的吊燈在嘲笑他似的。

“要不咱們住在小情這兒吧，看那死男人還來不來？或者我去找到他單位，看還敢不敢胡作非為?！?/p>

“老伴兒，你就別犯傻了。找他單位，丟人的是誰？丟人的是咱們女兒？真那樣，這一輩子就休想抬起頭來了?！?/p>

老兩口在這里打掃衛(wèi)生，自己做了午飯吃了午飯，任憑我在門口打轉，也堅決不開門帶我出去。

18樓的鏡子?。∥以谛睦锟尢鞊尩氐?，卻只能發(fā)出一聲聲“喵喵喵”的聲音。

到了傍晚，我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等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楚的時候，鐘情回來了。

看到父母，她是開心的。但是也就開心了一剎那，臉上的表情就顯得厭倦了。

“小情，快洗手吃飯。給你做了你愛吃的?！?/p>

“爸媽，你們吃了趕緊回家，待會坐公交車，黑咕隆咚的，容易摔跤?！?/p>

“沒事，我們會照顧自己?！?/p>

三個人在餐桌前吃飯，我蹲在鐘情的腳邊。她身上的他的味道已經(jīng)消失殆盡，腳上盡是門外塵土的味道。這讓我有點想想念外面的世界，這會應該是春風沉醉的晚上了。地攤上，喝啤酒的人或許開始成群，海棠花在夜里飄著淡淡的香，薔薇開得茂盛，幾乎要爬過圍墻。

“小情，你還不打算和田明分手嗎？”

老父親終于忍不住，說出自己從吃飯開始憋到吃飯快要結束的話。

“爸，我說過，我們年輕人的世界，你們完全不懂。所以，不要再和我聊這個問題?！?/p>

鐘情生氣地把碗筷放下。

老母親踢了老父親一腳，但也忍不住勸解。

“小情，咱的條件不差，咱家不缺錢，趟他那渾水圖啥？”

“圖啥？啥也不圖，我喜歡他。我身邊沒有一個男人比田明強。田明有文化，有情商，有愛心，你以為隨便一個男人就可以做到嗎？”

“田明是好，可是他有家?。　?/p>

“他有家他有家唄，關我什么事。我只負責愛他喜歡他，其他的事，都和我無關?！?/p>

老父親氣得摔了筷子，站起來往外走。

當父母走到門口的時候，鐘情說：“我知道我讓你們丟臉了。如果你們受不了，以后別來了，我們斷絕父女關系也可以。我受得了！”

老母親顧不得聽鐘情說什么，一心追著怒氣沖沖的老父親離開了。

鐘情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我都能聽到那眼淚滑落的聲音，滲入毛衣的聲音，以及鐘情心痛的聲音。

門并沒有被老人家關嚴，但是我不敢也不能出門了。畢竟，我的鐘情，在哭在掉眼淚。

而我，能做的，就是跳在她懷里，擁抱她。

一晚上，鐘情的心情都不是太好，不停地看手機，對我也是愛答不理的。我想，她此刻一定很難過很擔心，不知道自己把父母傷成什么樣了。她癡癡地望著窗外，天色越來越暗，她的表情也越來越黯淡。

我依偎在她身邊，用我的毛發(fā)去撫觸她的腳踝，她一動不動。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我撕碎的枕頭和床單，被老人家扔在一個塑料袋里。

“大白，你又干壞事了？你們到底要怎樣？他來一次，你鬧騰一次，老人家也鬧騰一次，你們到底是要怎樣？是要逼死我嗎？”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

“從小到大，我就喜歡這么一個男人，你們?yōu)槭裁呆[？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從第一次他來單位檢查工作，我就喜歡上了他。當時，我想的是，我就這樣默默喜歡他一輩子。不告訴他，不讓他知道，我喜歡就夠了?？墒遣恢趺?，他也看出來我喜歡他了。但是他不敢接近我，他怕負不起責任。你知道嗎大白，是我自己和他說的：不需要你負任何責任，我喜歡你，這就是我的終極目標。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我多想成為他的妻子啊，做夢都想。成為他的妻子，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p>

“大白，我都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我回不去了，而且，我也從來沒想過回頭。他不離婚，我就一直等他離婚。他一輩子不離，我就等他一輩子。人生是什么？不就是各種等待嗎？”

鐘情說著哭著，最后靠著沙發(fā)喝了大半瓶紅酒。把自己喝得醉乎乎的，然后爬到床上睡覺。

鐘情睡了，我徹夜難眠。我在黑夜里瞪著我綠寶石一樣的眼睛。我怎么能睡得著呢？我望著床上沉醉的鐘情，她那么美，那么豐滿，那么溫柔，是我們這些單身狗——曾經(jīng)的單身狗們的夢中情人??！我們曾經(jīng)感慨，現(xiàn)在的女孩太物質，太現(xiàn)實，她們把房子車子看得比自己還要重要，找對象沒房子沒車子連微信相親這一關都通不過。鐘情呢，她不在乎田明的房子和車子，甚至不在乎田明的家庭和孩子，她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一時間迷惑了。這個世界進化得太快，而人的進化并不能跟隨著世界進化的步伐。對于美，對于愛情，對于生活的目標，人們始終在搖擺不停，猶如在風雨中。

5

雨過天晴。

第二天是休息日，鐘情在床上賴了很久，我依偎在她的枕邊。

當一只貓的好處，就是能得到無限的照顧。而且即使犯了錯誤，也不過是小小的懲戒，不存在食糧斷頓什么的問題。我已經(jīng)愛上我貓的身體，矯健而又靈活，永遠不會覺得冷，沒有那么多需求，被人抱起來覺得我見猶憐。當一個人真的是太累了。從小到大，被人拿來做各種比較，要一切都好才是真的好。孩子長大的過程，是自己夢想墜落的過程，也是家長夢醒的過程。

自從我走上了頹廢的不歸路，我的父母已經(jīng)不再承認我是他們的孩子。他們覺得一個在破樓里寫破文章的人，簡直不是一個正常人。他們眼睛里的正常人，是他們自己。過幾十年如一日的平凡日子，一直勤儉節(jié)約，花一點錢都要心疼才是正常。在我開始放棄工作寫文章以后，他們痛心疾首，回顧了養(yǎng)育我的整個過程，反省他們到底造了什么孽，竟把我教育成一個浪子。他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正常。我有正常的需求，喜歡吃好吃的，喜歡看美女，喜歡掙錢和花錢，喜歡一切奢華的東西，對于我喜歡的事情一鉆到底。

我臥在鐘情的身邊，想我的前塵往事，恍然已覺隔世，不覺眼眶微濕。

“大白，你怎么哭了？”

鐘情放下手機，坐起來把我抱在懷里。

“我的大白，我的小天使，你是為什么哭呢？姐姐對你不好嗎？”

我十分想對鐘情搖搖頭，告訴她不是她傷了我的心?？墒俏也倏v不了我的頭顱，我大腦對身體的操控也不過是能低下頭而已。

鐘情撫摸著我背上的毛發(fā)，直到那個地方的毛絲絲順滑。“大白，你該洗澡了！”鐘情突然大叫起來，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

然后沒過多久，我就被她扔進了浴缸里，溫暖的水淹沒了我，我在水里打濕了毛發(fā)，興奮地在水池里游來游去。作為人的那種洗澡的喜悅感在成為一只貓之后，依然十分飽滿。

鐘情用她的手安撫著我，在我身上打了洗發(fā)水，認真地幫我搓洗。而我卻不爭氣地在肥皂里尿了一地。

“大白，看來我真要幫你做絕育手術了。春天到了，你有點發(fā)情哦，不害臊！”

啊，天啦，天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么，體會到什么。

鐘情幫我擦洗干凈，自己也沖洗一下，繼續(xù)全裸著在我眼前招搖。

我放棄了，我已經(jīng)控制不了我的欲望、我的叫聲，我全身濕濕地跑到客廳，鉆到沙發(fā)底下又尿了一泡。

在鐘情穿好衣服走出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慚愧地用我的叫聲告訴她，我又尿了。

洗完澡的鐘情，頭發(fā)濕濕的，浴袍寬寬大大的，但總算遮蓋住了身體。她拖干凈我的錯誤，拿吹風機把我吹干。我照了照鏡子，我還是那只毛色豐滿、身體靈活的大白貓。抱我的鐘情，洗了澡以后看起來更小了，就像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

“大白，我不得不給你……你懂的哦！我不能讓你和別的貓在一起， 那樣我真的覺得很臟?！?/p>

我聽得懂鐘情的話，如果我能說話的話，我想我說出來的話一定是：“我愿意?！?/p>

6

我曾經(jīng)感知過人類的喜怒哀樂，可是人呢？人能懂得一只要被閹割的貓的痛苦嗎？作為一只貓的存在，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走在去接受閹割的路上，鐘情和追求她的男同學，開著一輛拉風的敞篷小轎車，帶著我去完成人類曾經(jīng)對人類做的事情，解決掉她們覺得麻煩的麻煩。我垂下頭來，放棄斗爭。命運早在我作為一只貓的時候就被決定了，閹割是所有動物的宿命。

鐘情和她帥氣的男同學笑著聊天，像是約會。她們聊著網(wǎng)絡段子，但是就是不談感情。她們赤裸裸地談到工資，罵自己的老板，依然不談感情。

天氣分明很晴，可我覺得像在地獄。作為男人，我還不曾擁有過任何女人；作為一只貓，我還沒有擁有過任何一只母貓。我幻想著我的前世一定是一個壞蛋，所以今生都不配擁有美好。

另一輛車里的母貓對我示好，我視而不見。這份麻木讓鐘情和他的男同學一陣嘲笑。

“鐘情，你說這貓知道你帶他來這里干什么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梁斌，你不知道一只發(fā)情的貓有多可怕，到處撒尿?！?/p>

鐘情回答。話音里帶著點不好意思。

“貓，狗啊，比人容易動情。人，你追她幾年，她也只在需要你的時候出現(xiàn)?！绷罕笳f這話時酸酸的。

“梁斌，你這樣說，以后我可真不敢找你了。做不了情侶，連同學也做不了嗎？”

“鐘情，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那么多人給我介紹對象，我現(xiàn)在真的是審美疲勞。在我眼里，所有女人都長一個樣，但是你除外?！?/p>

“梁斌，你別說了?！?/p>

“鐘情，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什么時候不喜歡我的？我們戀愛那會兒，我覺得你也挺開心的。我們每一次在一起，你也挺激動的?！?/p>

“梁斌，我要下車?！?/p>

鐘情十分惱怒，抓我的手一下子收得很緊。梁斌不再說話。

車駛到寵物醫(yī)院。一停下，就聽到了十分慘痛的狗的叫聲。也或許并不慘痛，只是我心里的慘痛在哀號罷了。

再過一會兒，他們認真地查看，仔細地研究，然后笑著把事辦了。我不會疼，因為有麻醉。他們也不會疼，因為他們已經(jīng)閹割了太多的族群。不出所料，白大褂們溫柔以待，她們還討論了我的外貌。只是我，麻醉以后全部忘掉。

7

等我醒來的時候，鐘情抱著我，疼痛的地方火辣辣的，讓我十分后悔做一只貓。

但我有的選擇嗎？

梁斌在送我們到家以后不肯離去。他說想抱抱鐘情，鐘情象征性地給他擁抱。他又得寸進尺，妄想吻鐘情。鐘情扇了他一巴掌。

“鐘情，我知道你和田明的事，我不介意。只要你愿意，我隨時讓你做我的新娘。”

門被梁斌關上了。我疼痛在自己的疼痛里，疼得像人一樣。

在我被閹割以后，世界變得冷冰冰、毫無意義。天熱或者天冷、吃飽或是饑餓，鐘情的胖或瘦，鐘情的美與丑，對我都毫不重要。我麻木到每一根神經(jīng)，對這個世界愛答不理。當然我也不再對田明撕咬。田明以為我這是一份善意，有時也想親近我一下?？稍谖已劾铮廊皇巧l(fā)著腥味的討厭的食物，當我冷冰冰地看過去的時候，田明被嚇了一跳。

“你這貓，怎么有一雙人一樣的眼睛？”他問鐘情。

鐘情抬頭看我。我眼里的她依然很美。已經(jīng)是夏天了，她穿得很暴露。我想起我曾經(jīng)那么喜歡聞她身上的香氣，不禁悲中從來。

“大白，自從被閹割以后，的確是不活潑不黏人了。以前他啊，總往我的懷里鉆，有一次我給它洗澡，他尿的到處都是。真給我嚇到了，第二天就約著梁斌去把它閹割了?！?/p>

“我怎么不知道你約梁斌的事？”

田明的臉忽然變得很嚴肅，語氣里帶著不悅。

“我約梁斌怎么了？那個時候，你在干嗎？我打你電話你敢接嗎？”

田明離婚以后，鐘情和田明說話的聲音明顯大了高了。“你和梁斌是不是又舊情復燃？”田明的臉變得愈加陰險。

“我為什么不能和梁斌約呢？”鐘情挑逗地看著田明。

“鐘情，我以前沒有和你說過這個。現(xiàn)在我認真說，你認真聽，以后不允許單獨約男人。我有潔癖。你如果和其他男人……就永遠不要想成為我的妻子?！?/p>

田明在鐘情嚴肅的凝視里掉下眼淚。

“你有潔癖？我也有潔癖！你身上永遠帶著那女人的味道，我想忘也忘不掉！難道，你能為了我去閹割自己嗎？”

鐘情哭的梨花帶雨，田明不禁一陣心動。這個時候，還能用什么來證明自己的愛呢？

他坐在鐘情身邊，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地拍她的后背。“我除了男人味？哪還有別的味道？不信你聞聞，使勁聞聞”。他把鐘情的頭往自己壓去，鐘情掙扎著抬頭，他又一次按下去。

我閉上眼睛，耳朵里充斥著不可言說的聲音。那聲音，曾經(jīng)那么刺激，而今天，不過是刺耳罷了。我在房間里攀爬，看到她們丑陋不堪，臭不可聞。不僅是他們的味道，還有他們的內心。

作為一只貓，我第一次為我敏銳的嗅覺而感到恥辱。

8

最近鐘情的父母總是喜氣洋洋地過來，甚至有時還和田明一起吃飯。當然，田明好像還不能光明正大地過來。聽老人家說，他離婚這件事對他升遷已經(jīng)有了影響，所以和鐘情結婚，還需要證明和等待。但這個等待的時間，他沒說清楚，老人家心里犯嘀咕。

我聽見鐘爸爸對鐘媽媽說：“田明這樣耗著小情，萬一他又迷戀上別的女人怎么辦？”

鐘媽媽說：“那也不怕，我去告他?！?/p>

鐘爸爸說：“怎么告？有證據(jù)嗎？”

鐘媽媽說：“咱留點證據(jù)唄?！?/p>

鐘爸爸和鐘媽媽和鐘情談起此事。鐘情煩得要死，認為父母是杞人憂天，田明把前途看得比命還主貴，不會再亂搞。鐘爸爸和鐘媽媽交換一下眼神，他不胡搞，那你怎么走到今天？

鐘情把父母推到窗外的一片炎熱里。

“你們快走，別影響我的生活。煩死了，你倆去旅游去跳廣場舞，去打麻將，就是別來打擾我！”

鐘爸爸很生氣，“你以為我們想來??！那個田明，比我小不了幾歲，天天喊我叔叔，我都難受死了！”

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鐘爸爸和鐘媽媽一閃身下了樓。

鐘情一個人生悶氣。然后又給梁斌打電話。

“梁斌，給我家裝個監(jiān)控?！?/p>

鐘情有什么事，其實都不找田明，都是找梁斌。而且梁斌每次都屁顛屁顛地樂呵呵干活。

梁斌來了，看到我伸手要抱。

我趕緊跳開了。他也有味道，有種賤氣。

“你這貓割了以后有什么反應？”梁斌問。

鐘情在梁斌面前不敢穿得太暴露，該蓋起來的地方都蓋起來了。

“大白，現(xiàn)在跟我不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總是懶懶的。別說不讓你抱了，也很少讓我抱。對我父母好似還略親近些?！?/p>

“估計是記恨你了?！绷罕笮χf。

倆人飲了幾口茶，梁斌開始幫鐘情安裝攝像頭。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對，年齡和長相，但是他們卻不是戀人。

而我，真的像是一個被去勢的太監(jiān)。心里暗笑，心里暗諷，目光卻冷冰冰。

田明總是深夜前來，清晨離開。他每次來，總會帶點什么。譬如一只古董鼻煙壺，一副名畫，一本舊書。我對那個鼻煙壺很感興趣，但是田明把我驅趕開，對鐘情說：“這個鼻煙壺不是一般的鼻煙壺，價值難以想象，買棟房子綽綽有余，別讓貓給扒了?！?/p>

鐘情嗤之以鼻，不以為意，但也把鼻煙壺放在她衣柜的最里層?！疤锩鳎也皇菫槟愕穆毼缓腿魏螙|西，我喜歡的是你。這一點，你走到哪里都不能忘。”

田明把自己的頭放在鐘情胸前，說：“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圍在我身邊，投懷送抱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們的心思我都知道，所以我躲得遠遠的。我讀書上學不容易，走到今天更不容易，我不會輕易地弄砸這一切。你也要清楚，我對你，如果不是有真感情，如果不是相信你，我也不會離婚。幸虧是李雁老實，相信我說的。換個女人，鬧翻天了?！?/p>

“你是怎么對李雁說的？”

鐘情很好奇，但田明不想講?！拔疫€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我們還需要漫長的等待。我不知道是幾年，你要有心理準備。”

鐘情一陣委屈蕩漾開來，把自己從田明懷里移開。

“我沒事，我一點事都沒有。就是讓我父母一直這么揪著心，我也不快樂?！?/p>

“但這真是沒有一點辦法。你做做你父母的工作，給他們換套房子，找一個沒有熟人的小區(qū)，就沒那么難受了?！?/p>

“躲？能躲得了家里一幫親戚嗎？算了算了，睡覺，不說了?！?/p>

鐘情重新去洗了澡，然后給我換了貓砂。我看著她，她也認真地看我?？戳税胩?，癡癡地說：“大白，真是轉了性了。以前爬高上低上躥下跳哇哇亂叫，現(xiàn)在常常一動不動地發(fā)傻犯呆。是不是貓做了絕育手術都是這樣？”

“你這貓，一雙人眼睛。而且是憂郁的人的眼睛。”

我在心里感嘆，田明過人的識人能力。但我也在暗笑，他這么聰明，卻沒有發(fā)現(xiàn)鐘情在她們頭頂?shù)牡鯚衾?，裝了針管攝像頭。

鐘情抱我出去，所有人都問：“這貓怎么這么胖了？這樣可不行啊，很容易心血管病啊。”

鐘情總是白他們幾眼，然后在沒人的時候對我說：“大白，你這是怎么了？不給你買貓糧，我怕你餓，可是你也不能這樣把自己往死里吃啊！”

鐘情帶我去了醫(yī)生。我當然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和人一樣的病。

一個被閹割的男人，他的生活還有什么盼頭？如果回到過去的唐宋元明清，還能去當個太監(jiān)發(fā)揮作用，可是現(xiàn)在是抬不起頭的，更不會燃起生活的熱情。一只被閹割的貓，和人一樣，沒有任何樂趣可言，只能吃胖等死。

醫(yī)生對鐘情說的和我想的是一樣的。當然醫(yī)生說我是抑郁了，建議鐘情多帶我出去走走。但是鐘情本身就是很少出門的，現(xiàn)在抱著一只胖貓，對她來講就更難出門了。

鐘情帶著我回家，路上難免掉幾滴眼淚?？吹剿粞蹨I，我多少有些開心。鐘情還是愛我的，她對大白還是真心的。畢竟大白曾經(jīng)陪伴她度過那么多黑暗的時光。

我坐在鐘情的副駕駛位置。對，鐘情已經(jīng)買了新車了，不再需要梁斌來帶我去醫(yī)院。

她哭著，我除了一點點喜悅。更多的還是麻木。就是她雙眼下了暴雨，我也不為所動。

今天的我，作為貓的我，和昨天的我，作為人的我，沒什么區(qū)別。永遠都是在愛情的邊緣、城市的邊緣游走，我注定了一事無成，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無論我怎么努力，無論我花多少時間寫作，無論我花多少金錢討女孩歡心，無論我花多少時間去真心付出真心愛，我都永遠得不到我心中所想心中所愿。就像鐘情，我曾經(jīng)離她那么近，可是僅僅是一刀，就讓我離她這么遠。

也或者，在她心里我從來就沒有近過。我說的近，是我的心到她的心的距離，而不是她的心到我的心的距離。

9

暴雨如注，世界淪陷。我和鐘情在車里寸步難行。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廣播里說這是這個城市五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雨，很多道路已經(jīng)被沖垮。有一個地方的窨井掉進去一個人，正在救援之中。

鐘情抱著我直哭，仿佛她是那個掉進了深淵的女孩。其實她只是害怕，這樣的大雨天，除了一只胖貓能陪她，別無他人。

“大白，我們會被淹死嗎？”她又一次把我緊緊抱在懷里，身體微微顫抖。我貼近她的臉，用貓須蹭蹭她的下巴，這是我所能給予她最大的安慰了。

“我們死了，爸媽怎么辦？”她的眼淚落下來，落在我的背上頭頂上。電話突然響起，她難過的臉上跳躍出一絲興奮。

“大白，是田明！”她高興地說。

“老田，我被困在雨里了！好大的雨！”她對著電話大聲說。對，小田田已經(jīng)變成老田了。

“鼻煙壺？老田，我現(xiàn)在根本想不起來鼻煙壺在哪里！我覺得我快要死了！雨太大了！”

“大白怎么會碰你的鼻煙壺呢？我爸媽也不可能藏起來的！不就一個破鼻煙壺嗎？你為什么對我大喊大叫？！”

鐘情掛掉了電話。打開家里的攝像頭，高清，一切都很清晰。她和田明以及我的那個家里，田明正在扒拉客廳的抽屜，書籍和紙張丟的滿地都是。他邊找邊罵，一定是老不死的兩口子藏起來了，小丫頭片子沒這么多心眼兒！

鐘情放下手機，眼淚無聲地往下流。我感覺我也被她的眼淚飄起來了，但憑著一個曾經(jīng)的男人的直覺，我知道漸漸飄起來的，是車。我無限悲哀，心里卻可笑地縈繞著著名電視劇里的兩句臺詞：臣妾，終究是錯付了！

鐘情的車在暴雨中成為孤島，她和我再次緊緊相擁，這久違的擁抱讓我感到一陣緊張和惡心。我努力掙脫，卻被她抱得更緊。我感覺她身體的溫度，不比一盆溫水更熱。

我用尾巴纏繞她的身體，把我的頭頸偎在她的胸前，如果世界淪陷，我愿意為她付出我所有的暖。閹割、動物與人，都將不是障礙。

鐘情緊緊地抱著我，我也把我的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此刻，我再也聞不到她的味道。我只聞到她心的味道。心的味道，是什么樣的？是甜甜的，是咸咸的。像初吻和淚水。

黑夜的暴雨中，鐘情很不安，而我很安心。對啊，就這樣，把我變成一只貓，挺好。

我們不知道在大雨里待了多久。鐘情不得不變換自己的坐姿，因為車里的空間真的很小。在她扛不住的時候，車窗忽然被人敲動。

鐘情抬起頭，確定窗外是一個人。對，是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仔細看，雨衣里面帶著大檐帽，是一個女警察。

鐘情沒有辦法開窗，警察大聲地用手勢和口型和她說話。

“你們有事沒？”

鐘情搖搖頭。隨即也大聲地問：“前面怎么樣了，可以走了嗎？”

警察聽不到，鐘情指指前面的路。深夜里，路面像河水一樣在晃動。

“再等一會兒，疏通的人已經(jīng)到了！”警察盡可能調動自己的肢體語言對鐘情說。

鐘情點點頭，女警察敬了一個禮，趟著水向前面走去。

暴雨的雨滴好像慢慢地小了，前面的水好像變的低了。我的眼睛卻忽然覺得渾濁了。分明我在夜里是看得更清楚的。可是此刻，前面的水好像不斷地在晃動。

鐘情好像也累了，她抱我的手慢慢地松開了。我想她累的困了吧。我也累了，我們都累了。

可是鐘情和平時的疲憊好像又有點不一樣。她的臉一開始通紅，后來發(fā)白，再后來有點發(fā)黑。車里很冷，像冬天。

我去親吻鐘情，可是她一動不動。我用我的爪子撓她的手心，她的手垂了下來。

猛然，我腦海里有種火山爆發(fā)的感覺。那一刻，我覺得我還是人。我是那個黑夜里受凍卻沒停下手里的筆的人，我是那個餓著寫作的人，我是那個站在18樓的天臺失敗的人。

我是人多好?？裳巯挛沂且恢回?。我哭了。眼淚迷蒙了雙眼，更加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我也想要睡去了，作為人的我，睡著了變成了一只貓，作為一只貓，睡著了會向哪里去呢？又會是什么？一株草，還是一縷空氣，或者是自己寫下的一個文字？

腦海里越發(fā)混沌，尾巴慢慢僵硬，我仿佛看見了前面有一個新世界，我從未遇到過的新世界。

我要向著前方游去，水面很寬，很廣闊，很明亮。

可是我想要回頭看看，我留給這世界的是什么呢？

我回頭看，看到了鐘情。白色毛衣的她沉沉睡著，臉上毫無血色。在她的臉上，我看不到田明，看不到梁斌，我只看到一個小女孩，一個像貓一樣的小女孩。

“鐘情，鐘情，鐘情，看看我，和我告別！”

我拼盡全力地叫，我聲嘶力竭地叫，力氣又一次生出來。我用爪子在鐘情的臉上畫出一道又一道的血道?？墒撬?，睡得太香了，比所有的夜晚睡的都香。對于皮膚上的疼痛毫不覺察。這時，鐘情的手機響了，上面閃爍著一對老人的頭像。他們很著急似的，手機不停地歌唱。我拼命地摁住那個綠色的電話，可是總也碰不到，我的爪子也沒有力氣。那個電話不死心地繼續(xù)打，一次又一次，我卻始終摁不下。電話最后閃了幾閃，終于也沒有力氣閃動，變成了徹底的黑屏。

我知道電話那端的人的心，一定也進入了無邊的黑夜。

我放棄了。我放棄所有斗爭。作為人，我都沒有贏過，作為貓，也不過如此。我對著空氣揮手，告別這人世、貓世。

揮手的時候，我的爪碰到了什么，汽車在黑夜里驚恐地叫起來！那么大的聲音，穿過雨幕，穿過黑夜，穿過汽車的玻璃，直傳到那個女警官的耳朵里。

她帶人砸開了車玻璃，嘴對嘴人工呼吸，直到車里的鐘情，大夢初醒?？粗娗榈哪樎鼗謴土思t潤，我真的很開心，開心到我可以放心地撒爪離去。

我知道鐘情畢生難以忘懷我，超過所有人。超過田明，超過梁斌。這已經(jīng)足夠了，讓鐘情記得我，才是我存在的價值。我這貓生，真是有趣的一生啊。

10

我那么想讓鐘情離開田明，卻永遠只會用冷冰冰的眼神憎惡田明。不知道，鐘情和田明最后會不會收獲他們以為的愛情。我總覺得那不是愛情，那只是鐘情的幻夢。她喜歡的，是他的附加條件，諸如職務，諸如學歷，諸如他得體的衣服，諸如他無師自通的繪畫，諸如他的教養(yǎng)。

鐘情能否懂得，其實都不重要。因為那一切都是身后事。而我，正朝著未知的世界奔跑，被一陣風裹挾。

再見了，鐘情，再見了，世界。再見了，大白。再見了，浮生。再見了肉身。

我開始奔跑了，奔向前方無數(shù)條光線，散發(fā)光線的原來是一面鏡子。

哦，原來這就是未來。未來閃閃發(fā)光，像一面鏡子。鏡子里有強光的吸力，逃不掉的力量。

光滅之處，耳朵里有聲音響起。

“請繼續(xù)閉上你的眼睛，下面我們再來做一組貓伸展。剛才的貓伸展，你感受到神奇的力量了嗎？”

“如果你感受到了，此刻請睜開你的眼睛。看看世界有沒有變得更明亮！”

一束光，在腦海里穿過，我睜開眼睛，鏡子里沒有貓，只有一個頹廢的青年，頭發(fā)長得和女生一樣。手機里，繼續(xù)在播放瑜伽音樂：“下面讓我們略做調息，繼續(xù)冥想……”

我在18樓，一所破舊的房子里。身邊是一堆凌亂的文字。手機忽然推送出一條消息：有一只貓，在大雨中救了他的女主人。那只貓，也叫大白。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