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雅心,現(xiàn)居重慶。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界》《飛天》等刊。出版小說集《母親在左,我在右》,獲第六屆巴蜀文學獎。
1
黢黑的晚上,沒有月亮,也沒人會去看三十晚上的月亮。楊家場的街道空空蕩蕩,但每家每戶的燈都大朵地亮著,人們要把這光亮從舊年三十照到新年,家家戶戶吃著年夜飯,偶爾從空氣中蹦出一兩聲鞭炮響,一切都按捺不住,新年快來了。
一桌子熱菜:海帶豬蹄湯,那意思是要把不好的運氣踩脫;滾雞蛋,來年滾運氣;蒸一籠子雞爪,來年抓錢;炒盤回鍋肉,來年翻來覆去有肉吃;還做了夫妻肺片,嘿,這個自不用說。安徽剛悶頭啃幾只豬蹄,老李就不愿意了,眉毛一撇,說:吃完自己洗碗啊。安徽氣不打一處來,說:老子才剛扒兩口飯,你就這那,我還不曉得洗碗了?老李說:你吃得最多,你不洗,哪個洗?安徽說:老子吃了好多?我拿錢出來沒有?菜是誰買的?你老李一個人買的?還是我們三個人搭伙的?老李說:你一個人飯量當五個人,還光吃肉,我們都沒動筷子,豬蹄就被你啃掉一個?你看看,跟個狗似的,一桌子上都是你啃的骨頭!安徽說:哪個是狗?哪個是狗?老子出錢了沒有?你和老楊一人出二十,我一個人出了三十,我洗錘子碗。
老楊打岔道:別爭了,各洗各,最撇脫。
安徽不解氣,嘰嘰歪歪半天,老李也跟著嘰嘰歪歪,幾杯酒下肚,兩人臉紅到脖子處,嘴邊泡沫翻飛。老楊有一句沒一句地勸,往桌上一看,趕緊幾大筷子往自己碗里夾,甚至恨了一把,怎么就沒想過拿缽吃飯呢?他倆都拿洋瓷,就自己傻不拉幾地用湯碗,多夾幾筷子菜,就冒尖尖地出來。
三個人都是好久沒沾葷食的,人是鐵,飯是鋼,白天干活的勁,全靠這幾口飯,一大口下去,碗削去一半,呼嚕呼嚕,不到十分鐘,桌上狼狽不堪,湯里也只剩下散兵游勇,唯有幾片海帶和豆芽,幾雙筷子還在里面東游西蕩。安徽叨咕著:好不容易過個年,還不能敞開肚皮吃。老李回他:你沒吃飽就自己殺館子呀!殺館子吃去呀!安徽說:老子還不曉得要殺館子,大年三十,往哪殺去?說罷,安徽端著洋瓷碗,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湯,勉強堵了會他的嘴。
吃完飯,三人想到了一個解決洗碗最公平的辦法——分碗。桌上一個大缽,兩個盤子,三個洋瓷碗,兩個小碗,一個中碗,老楊當裁判,按體積算,三個洋瓷碗,各自一個。老楊將三個洋瓷碗,一人發(fā)一個,抱著,抱好。一個大缽分給安徽,因為他吃得最多,兩個小碗歸老李,算是抵了安徽的大缽,兩個盤子和一個中碗嘛,為了不產生新的沖突,安徽和老李一人一個盤子,老楊自己吃點虧,分一個中碗。這樣,也分均了,各洗各。
老李占了一小點便宜,笑嘻嘻抱著碗去陽臺洗,嘴里哼著劉三姐: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老楊見兩人的脾氣都消下去了,便去樓下公廁打水上來,想等大伙洗完后,自己燒水洗澡。安徽把老楊拉住,說:我給你說,你猜我今天干了啥子事?
老楊說:啥子事?又欠賭債了?
安徽說:呸!欠啥子賭債?我今天本來不想活了,想去跳江,結果在江邊遇到個算命先生,他姓李,叫李半仙。我反正不想活了嘛,于是就跑去問他:你看我活得到好多歲?他要說我活多少歲,我都打算現(xiàn)場跳江給他看。
老楊的臉笑爛了,說:那你最后跳了沒有嘛,啷個不跳也?你跳撒?不凍死你個龜兒子。
安徽打了個嗝,說:李半仙說,人的生死簿在閻王那里,他沒膽看,但他打了包票,我過了六十,就能鴻運當頭!
老楊說:哦!說你六十要發(fā)財哦?
安徽說:那可不?他硬是這么神,你曉得我是黑戶,我死了都不關警察的事,他說我半生飄零如什么瓶子,你說他算得準不?
老楊說:那你好久滿六十嘛?
安徽說:今年啊,馬上過了年,還有幾分鐘也,鞭炮一響,我就吃六十的飯了,虛歲六十。
老楊說:他說的是虛歲,還是實歲,萬一是實歲六十也?虛歲怕是不著數(shù)。
安徽說:就算是實歲,我也認,總算苦到頭了,是不,老子現(xiàn)在不想死了,老子就想看看這回到底能不能轉運。
老楊說:你二回發(fā)財了,莫把我們搞忘了。
安徽說:咋會也,肯定不,到時候我滿六十,就回老家辦席,到時候你們都來耍,別人來都送禮,你和老李來,莫帶禮,帶就見外了……
正說著,從楊家場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像個藥引子,這一記鞭炮剛響個頭,整個小鎮(zhèn)都爆炸了,爆竹聲、煙花聲,大炮聲,排山倒海地來。
老楊堵著一只耳朵,吼說:啥子也?聽不到!聽不到了!
屋里忽然又一陣巨大的白光,亮了亮,閃了閃,照亮了原本昏黃的屋子,也照亮了老楊的臉。老楊再一回頭,又被另一束白光刺花了眼,老楊用手擋著額頭,是放煙花了,他挪了幾步,往夜空里看,卻被幾棟樓遮擋,偶爾能見到幾片零星的煙花尾巴,還未看個究竟,便沒了。老李抱著碗從陽臺上回來了,踢了一腳安徽,嫌他好吃懶做,兩人又拌起嘴皮子來,老楊突然心里有點沉,去年也是這樣,還沒來得及洗澡,便過年了。
2
他們住的那一處,是昏暗的,狹長低矮,像一幅油畫最陰影的一縷,在最邊角,一個菜市場的邊緣,一條尚待拆遷的小巷。那巷子有三五十米深,左面是菜市,右面倚著一面廢墻,很少人會注意那條巷子,它狹窄得兩個人擦肩過還得側身,像一條陰水溝,不動聲色地伸向它內腹。人們路過一個電線桿,便錯過了巷子,只因那電線桿正好擋住巷口,巷子最里處,是一座極小的爛尾樓,不細致些看,以為那是一個垃圾場,稍不留神,便全都錯過了。
這巷子里住的是三個挑夫,重慶人管這種職業(yè)叫“棒棒軍”,就是肩上扛著一根蘭竹,給人挑貨的。這職業(yè)大概是從九十年代興起,改革開放后,許多農民到城市里求生存,就靠一根棒棒,幫人挑貨,三塊,五塊,十塊,背冰箱,挑家具,搬家,挑菜,別人搬不動的,他們來。
爛尾樓共三層,一樓二樓不住人,也住不得人,像是被戰(zhàn)爭光顧過,一處一個坑,滿地碎石和玻璃,屋頂?shù)故瞧秸?,但上面堆著生銹的廢鐵和磚頭,他們從不去屋頂。于是三人住在第三層最左面的一間屋子里,盡管陽臺窗戶削去一半,但還能用一張藍色尼龍布撐著,勉強有個十來個平米的遮風擋雨的地兒。三人三張大涼板床,幾塊紅磚頭一壘,即是睡覺的地方。他們來楊家場的頭一天就住這里。這房子好,能遮風,三樓進門口處還有一個用水泥砌的小灶,墻壁上的煙灰黑膩膩的,厚厚一層,墻上搭了兩張半米長的擱板,醬油、醋、油、豆瓣、味精、鹽巴,調料齊全。大蒜和干辣椒以及花椒,還有八角茴香倒是用塑料口袋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掛在鉤上,這是一種防鼠的好辦法。他們早些年吃過耗子的虧,耗子比人餓,再辣的辣椒都啃,后來啃不到辣椒了,便啃床板,啃不動床板,夜里便沖人發(fā)起脾氣來,在被窩里氣急敗壞地亂竄。
初七一過,楊家場的街道又回到往日的平靜,年輕人回來熱鬧了一陣,都相繼出去打工了。他們三人走在街上,游蕩了一圈,還是沒啥業(yè)務。安徽是個跛子,但不影響他走路。還是過年前的楊家場,沒什么重大變化,活著的人都還活著。他們來楊家場已經有些年頭了,三十多年前,老楊偷走了村書記的一臺傻瓜相機,從貴州扒火車,一路吭哧吭哧,幾天幾夜后,火車在楊家場站加水,他覺得這地名和他有緣分,便溜下了火車。這地方沒人認識他,村書記追不到這來。他大膽地在楊家場走,看,楊家場的人也看他。楊家場的人問他,哪來的?是來趕集的?……今兒楊家場不趕場,我們這兒只一四七才是當場天。他抱著相機,說:照相么?照一張吧……您老很少照相吧……不貴,兩塊錢一張……您看,你那么大把年紀了,照一張相,今后死了,也給后人一個紀念。有老人罵他悖時的,掃把星,舉著掃把打他,咒他早死早投胎。也有老年人覺得他講得好有道理,年紀大了,人總是要死的,那就照一張給后人留個紀念吧。
他先是在楊家場給人照相,生意還不錯,尤其是趕場天,后來以楊家場為根據(jù)地,朝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發(fā)散,膠鞋走壞了幾雙,生意全靠腳,一圈下來,兩月三月,等照完一膠卷,再回到楊家場洗相片,洗完再走幾十里山路,給老人家送去。這樣,月月年年,楊家場方圓幾十里,沒有人不認得老楊了。起初是老楊一個人照相,后來老李也從貴州追來,加入照相的行當,那時候照相成本高,按下快門就是錢,所以照的人少,兩人搭伙干,一個照相,一個洗相片送相片,照了近二十年吧,一年不如一年,后頭幾年,連個煙酒錢都難掙了,兩位老人便留在鎮(zhèn)上,半幫人干些體力活。
老楊和老李在大年初八這天出街找活,不過就是幫人搬東西,修修屋頂,趕場天,給小飯館買菜送菜,洗碗,收潲水,幫菜市賣鱔魚的劃鱔魚片,實在是不濟的時候就蹲在菜市口賣兩把干面條,一把五毛一塊地賺。
老楊說:就是生意越來越差了,也搞不清咋回事。
老李說:年輕人都出去了,你說咋回事嘛。
老楊說:他們出去干啥呢?城里有那么多錢好掙啊。
老李說:跑美團送外賣,開貨拉拉送貨撒。
老楊說:外賣咋送哦?他們那個手機咋個搞哦?
老李說:曉得啷個點點點的喲,我們這些沒文化的也搞不懂那洋玩意兒。
老楊說:我們得不得行嘛。
老李說:中國人都馬上要上月球了,你說我們還得不得行嘛……你跟他們比,你怕是個癲的。
他倆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生計卻越來越難,鎮(zhèn)上的活兒又少又挑,那賣鱔魚的,這個場要他們去,下個場生意不好,又不要了。倒是替小飯店買菜這活比較穩(wěn)定,就是每次送菜的時候,老板總質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嫌棄這個貴那個貴,弄得老楊心情也很不爽。
兩人在街上閑逛,哪一條街哪一條巷子再熟悉不過,逛了一上午,沒活做。遇到一個殘疾人,雙腿斷了,坐在一輛墊著皮子的拖車上仰著一雙可憐巴巴的臉乞求施舍。老楊圍著那殘疾人看了半天,主要是看那兩條腿,看是不是真的殘疾?這年頭雞蛋都能造假,還有啥不可能的。端詳一番后,他從兜里掏出兩塊錢扔碗里。老李在旁邊雙手插懷,說:自己都還沒開張,還管別個?
逛到中午,兩人回家找食,卻不見安徽。不用說,安徽又去賭錢了,他已經在牌桌上征戰(zhàn)了一年多,屬于沒救型。老楊和老李從不煮安徽的飯,一是看不慣他好吃懶做,二是他打牌沒功夫吃飯的,在牌桌上,一個饅頭就能解決一頓。老楊和老李煮了小火鍋,雖然沒掙到錢,但多少得沾點油葷,是趕場天在菜市撿的菜販子不要的,再加上頭晚上他們買的土豆和紅苕粉,紅的白的綠的煮一大鍋。那香噴噴的老油浮在湯面上,聞一聞,就夠味了。
吃過午飯后,他倆又去街上溜達,幾條街都走盡了,還是不見業(yè)務。這樣又過了幾天,便到了大年十五,終于迎來了一樁業(yè)務。楊家場東頭有個人家,說是家里廁所堵了,找人清理下。老楊和老李一起去,對方開價五十。兩人歡天喜地地去,輪到兩人晚上回來分錢找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百元大鈔有問題,是假錢。老李罵:給老子假錢,兩錘子敲死他個狗日的。
老楊吸了兩口煙,說:你去找他也不得認了,憑啥說是他的嘛。
那假錢在兜里多揣一天,就多一天的心病,每逢遇上要出手,又生怕被發(fā)現(xiàn),血壓高升,雙手直哆嗦。過幾日,他們又給人搬家,三十塊錢,不遠,也就百八十米的路,只是要從一樓挑到五樓。不消說,租房子,一樓和五樓的房租最便宜,一樓光線陰暗潮濕,屋角長蘑菇,五樓光線好,但爬樓費勁,所以那房子,一室一廳,兩百塊錢便被女房客租下來了。
那女房客也好生奇怪,老李在楊家場這么多年,這女房客竟然是面生的。楊家場這小地方,不過是因周圍鄉(xiāng)鎮(zhèn)一四七趕集而名,人口固定,流動人口極少。但這位女房客,顯然是像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年紀也很大了,或許五十多,或許六十多,身體很瘦,胸前下垂得很厲害,像是哺乳過幾個兒女的女人。衣服很樸素,手臂夾著一個小包,小包拉鏈的鏈頭斷了,包也一直開著,合不上。這種年紀還外出打工,再說這楊家場沒廠沒作坊,有什么好打工的?這女房客也節(jié)約,連垃圾簍都搬來了,還有些桌布、被子、碗筷、蚊香盤、垃圾袋、空紙盒子、小花瓶、蟑螂噴霧劑,大的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一針一線都搬往屋里。東西多,又碎,老李和老楊足足挑了六趟,才勉強把全部家當搬進屋。女房客手里幫忙抱著電飯鍋和風扇,搬得差不多了,她給他一張一百塊的,老楊正要找錢,女房客的手機響了,便說:等下,我接下電話。說著,便去窗口接電話。
老楊心跳到嗓子眼,慌手慌腳地將這真一百和兜里的假一百做了個對換,只是兜里那假一百,被揣得有些舊了。等到女主人接完電話回來,他假惺惺地問老李:你幫我看看呢?我以前遭到過的。
老李在一旁,一時半會不敢接戲,杵在原地。
老楊又把錢舉在空中看,然后死咬著說女房客給的錢有問題。
女房客腦子懵了一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假錢,這好像不是我的錢?
老楊說:我身上沒整錢,這就是你給的。
老楊避開女主人的目光,老李也避開,兩只腦袋都左搖右晃,看地板,看白墻。女主人看了他倆半晌,又看了錢半晌,有些喪氣地說:算了,這一百塊我認了。說罷,便把假錢唰唰撕掉,又重新給了老楊一百。老楊雙手抖得厲害,掏出一把零錢,往老李懷里塞,說:該找她多少?我不會算,你來。
說罷,便獨自先下樓去。
沒多久,老李也下樓了。兩人都沒說話,徑直往家走。在菜市口買了包煙,蹲在電線桿旁,一左一右,抽起悶煙來,看集市上稀稀拉拉的人。
楊家場真小,來來去去就這兩條街。老楊說。
怎么,難不成你還想回貴州,你敢嗎?老李說。
老楊猛吸一口,吸到肺里去,吐出來的是二氧化碳,吸了大半輩子煙了,怎么還活著?有時候想想,巴不得得個肺癌死了,至少還算是走得正大光明。又逮住煙屁股,猛吸幾口,完了,一支煙吸干了,丟進下水道,胸口也舒暢了。老楊吐了點口水出來,覺得嗓子有點干,說:剛才那女的,我認識她,但她已經不認識我了。
老李說:咋,你老相好??!
老楊不理。
老李是知道老楊的,他們在貴州一個村長大,老楊的根根底底他沒有不知道的。老楊有半輩子都沒碰過女人,哪來的舊情人?老楊根正苗紅,爺爺是老紅軍,父親也因當年大煉鋼獻身的。老楊從小向雷鋒同志學習,做好事不留名。等到老楊長大了,二十多歲的老楊,總算輪到了屬于他的時代,他識字不多,不會寫字,但記憶力驚人,每次開會,用腦子記,領導在臺上講一上午,他在臺下發(fā)言談感悟,把領導的核心思想提煉一把,一二三四五六七,頭頭是道。村支部書記發(fā)現(xiàn)他是塊材料,還給他入了黨,簽字的時候,他喜極而泣。他積極參與到改革開放中來,牢記“五講四美三熱愛”,牢記“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領群眾去河南解救被拐婦女,帶領群眾種土豆,村里很多人家買不起牛,耕不了地,他出主意,十戶人家合力買一頭牛,每戶人家輪流喂養(yǎng)一個星期,農耕時節(jié),牛就輪流耕地。每次牛從他家走的時候,那大牛就流眼淚,不肯走,因為他喂料喂得最足。后來老楊被推舉為村支部副書記,這一升可不得了,他要帶領大伙挖渠飲水,在大會上,他說鄉(xiāng)親們,你看看,咱們世世代代喝井水,水都快被咱喝黃了,都快成泥了!我們村窮,我們?yōu)槭裁锤F??!因為缺水??!我們的地只能荒著!他領頭,舉著錘子,一錘一錘地鑿,起初村里還有幾十個漢子跟著,那戰(zhàn)線一拉長,種地的種地,采茶葉的采茶葉,回家哄老婆孩子的,再后兒,就光桿司令了。他一個人蹲在渠溝邊,路過的人說:楊副書記,還鑿??!他鼻子嗯一聲。那人就從跟前過了。
又一段時間,他從山外面回來,胸口抱了個黑口袋,召集村民開會。還是說挖渠的事,但大伙都白眼來,白眼去,倒是對他那黑口袋感興趣,那里面到底裝的啥啊?神神秘秘的?好不容易等到會議的尾聲,壓軸了,打開那黑口袋,嘖嘖,亮閃閃的,沉甸甸的,全村的人眼珠子都快滾到地板上了。兩大磚頭藍色的百元大鈔!足足兩萬塊錢!老楊說:這兩萬塊錢,是我想辦法貸款來的,現(xiàn)在,錢的問題解決了,這水渠,咱還修不修?
臺下精神面貌一換,氣勢如虹:修!修!修!
三年多功夫,那清凌凌的水,走山穿石,翻山越嶺地來,總算引進到村里。村民臉上喜氣洋洋的,唯有老楊的婆娘哭。她罵:你個敗家的,你欠下的債務,這輩子都毀了!我們家全毀你手上了!
婆娘又哭又鬧又上吊,最后吃完午飯,擦擦眼淚,平靜地,拍拍衣服褶子,拿走了初中畢業(yè)證,只身走了。老楊最遠追到了火車站,但找不到婆娘的影子。老楊回來的時候,蹲在水庫邊,像是忽然老了五十歲。他首先想到的是跳塘子,那水真是深啊,一竿子觸不到底。于是老楊坐在水庫邊抽噎起來,把眼淚落到水庫里。
跟老楊相比,老李要稍微走運一點。老李是這兩萬塊錢的幫兇,八十年代貸款,那些蘿卜章都是老李想辦法刻的,什么資金證明,貸款擔保,都是老李造假造出來的。老李是村委副主任,又從小和老楊一塊長大,自己的出身雖然不是什么老紅軍,但根子也正。他對老楊心里有幾分佩服,小時撿牛糞跑得最快的是老李,兩人爭搶著學雷鋒。后來銀行追款追得兇了,老楊連夜跑,偷走了村里唯一的一部傻瓜相機。沒幾天,老李也追了來。
老李說:他媽的,老子多虧!你還碰過女人,老子還沒談過戀愛呢!
老李每每想到自己今后的流亡生活,就向天喊冤。冤來冤去,就是冤自己沒媳婦,不知道那是啥滋味。幾十年一晃,老李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吃回葷食。
在流亡的這些年,老李也找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喪夫的,是他照相認識的。女人肥,有肉感,可惜當他能吃葷食的時候,已經五十多了,身體又不行了。那女人來見他,背一個咖啡色的小黃包來,格子襯衣和卡其色的長褲,穿在女人身上,平平整整的,倒也胖得勻稱,背挺得直溜溜的,也像個談戀愛約會的樣子。女人一見老李,就兀自哭起來,埋怨說老李好久都不去看她,害她找得好苦。女人一哭,老李的心就跟貓兒抓似的,左轉右轉,不知如何是好。老李去哄她,她就背過去,老李再跟上去,她又背過來。他說:別哭了,都是我不好,原來你也對我有意思!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她說:不然吶,看我腳都磨起泡了。哄了一陣,女人終于笑了,還是捂嘴笑的,說:看,我頭發(fā)都亂了,你幫我別下頭發(fā)吧。老李湊上去,笨手笨腳的,發(fā)夾掉地上,女人便咯咯咯放開笑。這一笑,老李的魂魂魄魄都沒了。女人來的時候,老楊就找借口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倆。后來老李說:老子覺得死了都值!
老楊說:跟死有什么關系。
老李說:怎么說呢!圓滿了,滿足得我想去死!
老楊說:給了多少?
老李說:她說了,我給她交養(yǎng)老保險,交夠了,將來我們一起花那保險金。
老楊說:那你就盼吧,把脖子伸長些,能盼到的。
老李左盼右盼,右盼左盼。一月一月地過去——那女人沒來。
一年一年地過去,老李心里漸漸生了恨。那是他流亡多年苦心贊下的存款全都沒了。他在楊家場趕場天,買了三把刀,一把是亮晃晃的砍刀,有一米多長,他想的是去找那女人,遠遠地,一刀朝女人的腦殼砍去!就像劈西瓜!一把是三棱軍刺,三面刀刃,湊近了,再一刀兒捅腹部,讓她倒在老李的懷中。最后一刀是匕首,只需要輕輕按一下彈簧,刀片就快速彈出來,刀柄是純銅做的,又重又有手感,刀片全面不銹鋼,刀尖銳亮,他想的是女人吃了兩刀兒后倒在他懷中,那么憂郁地死去,然后他給自己一刀,他同她一起死。她永遠是他的,只能是他的。為了這計劃,老李醞釀了很多年月,這后半生,就指著這目標而活的。要不然呢?請個職業(yè)殺手去!然后他再自殺。親手殺掉自己深愛的女人,怕手抖,怕她太痛苦,請人來辦,干凈利落。
殺手是早聯(lián)系好了的,楊家場上的一個混混,說給錢就干。但現(xiàn)實是,他后來怎么也存不起那一萬塊錢,甚至有時沒錢吃飯,就扒老楊的碗。有一回,過中秋,老李身無分文,老楊說:走,我請你吃一碗面去。兩人下館子,坐在小桌前剝大蒜,兩碗面一端上來,兩人兩分鐘解決掉。老李對老板說:老板,再給我們多加一些湯。
那老板是認識他倆的,兩大勺子一伸,碗里多了半碗湯和幾塊羊肉。
老楊不覺有些心酸,說:要不,咱們回去自首吧。
老李說:你去,我不去。
老李又說:憑啥呀,要坐牢,那全村的都得去。
老楊說:說不定不嚴重,兩萬判不了幾年,現(xiàn)在兩萬不值錢了。
老李說:反正我不回去。
3
日子不好過的,不單是老楊和老李,還有安徽。剛一過完年,安徽的賭資基本耗完,口袋里只剩下幾個鋼镚。這天安徽倒是回來得早,手里拎了小半袋梅花蛋糕,故意湊過來套近乎,說:最近活好不?
老李不理,靠在墻上看廢報紙。
安徽把蛋糕呈到老楊跟前,客客氣氣地說:來來,吃蛋糕。
老楊說:我們沒錢,你莫打我們的主意。
安徽笑嘻嘻的,說:不找你們借錢。
老楊把蛋糕扔回安徽床上,說:你啥時還錢給我們。
安徽說:不就是那六十塊錢嘛,等我轉運的時候,別說六十,就是六千老子也給得起。
老李忍不住了,一骨碌坐起來,說:那你倒是給呀!
接著又嘴里碎碎念,說:現(xiàn)在哪個還會借錢給你?鬼大爺借錢給你,老子自己都沒吃飽,還給你吃!稀罕你的蛋糕!
安徽說:少雞公念,老子過幾天就把錢還你!最煩你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說罷,臉又轉向老楊,笑吟吟的,涎著臉說:老楊,我跟你說個事,最近吧,我在牌桌上認識一個老板,那老板可真是個大老板,搞投資的,陽光工程,你知道嗎?只要把錢投進去,每個月返利!你要發(fā)展兩個下線,讓你的下線也投錢進來,你的下線再發(fā)展下線,不出一年,你能掙一千三百多萬!
老楊說,你怕是癲了喲!
安徽臉色僵了一下,馬上又笑道:我親眼見的,我去開會,在會上,一個人,拎了一箱子錢到會場轉了一圈,說:老子錢掙夠了,老子不掙了,收手了。
老楊忽地沖安徽叫囂起來:滾滾滾!滾!老子要去拉屎。說著,一把推開安徽。
安徽忍了忍,咬咬嘴唇,看了看老楊的背影,說:好!我滾!我滾!
不料老李再補上一嘴,說:那你倒是滾??!趕緊滾!
等老楊拉完屎回來,屋里果然少了一個人,墻角還空了些。老李說:他滾了。還把你的那床新棉絮拿走了。
春天一晃眼就過了,轉眼就到了夏初。那村口的楊槐樹,老楊和老李倒是吃了好幾串。這年春季,他倆前后干的活能扳手指頭數(shù)出來。先是去糞池那邊,采了幾回折耳根到集市上賣,后來又去捕魚,又幫人刷了幾回房漆,送了幾個星期的菜,劃了幾個星期的鱔魚,幫飯館運了幾趟潲水,也送了一回葬,其中,楊家場還來了一個雜技表演團,老楊和老李都去看了,看得很高興。楊家場的活,每個季節(jié)不一樣的。還沒過夏天,他倆就盼著到秋季,秋季的時候,可以到墳地那邊采核桃,那東西貴,能賣上價錢,還可以采白果賣,也可以幫人打谷子掰苞谷。生活就這樣秧著走。夏天嘛,只能揀礦泉水瓶子和廢紙板。天氣太熱的時候,兩人就不愿在家煮飯,主要是屋子里熱,還沒風扇。一燒火,屋子的氣溫就更高了。
找個蒼蠅店,一瓶江津老白干,一盤水煮花生,一盤豬耳朵,兩人慢慢喝酒。老楊對吃的最認貨,他能分清哪些館子的豬耳朵是膠做的,哪些是豬耳朵做的。兩人劃著拳,臨近中午一點了,飯館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他倆紅眼睛紅鼻子地瞪著。
這時,耳邊忽地嚷嚷起來。抬頭一看,嚇了一跳。這飯館的幾大張桌子忽地坐滿了人,花花綠綠的年輕人,背著驢行包,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幾桌子人一面嚷著老板倒茶,一面嚷著點菜,忽地來了那么大的主,老板還措手不及的。幾桌子人像是從外省來的,吃飯前還唱歌,跟烏鴉一樣唧唧哇哇,吵得不行。
老楊趁著酒意和混亂,走上去問:你們打哪兒來呀?
那其中一個戴棒球帽的,褐色皮膚的年輕人站起來,說:我們,我們是來宣傳計劃生育的!哈哈。說罷,幾桌子人跟著大笑。
老楊說:什么計劃生育呀!
那年輕人看看老楊,說:哦,六十歲可以生二胎,七十歲可以生三胎!
幾桌子人爆笑,笑得亂七八糟,又是敲鍋又是敲碗。
老楊有些難為情,城里人真是會開玩笑。老楊又說:你們當中——有記者嗎?
那褐色皮膚的年輕人說:什么事啊!我就是記者!報社的!
老楊大喜,連忙端酒杯上來敬酒。那年輕人也不客氣,把老楊和老李一起拉過來坐,問:你家有臘肉嗎?有土雞蛋嗎?我們來這兒采茶,我們是背包客,我們順便想買點土臘肉回去。
老楊說有。又給老李使眼色,趕緊讓他去搞土雞蛋和土臘肉去,又同他寒暄一陣,喝了幾杯。差不多了,老楊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對年輕人說:你看——你能不能把我的事情報道一下。那年輕人聽完老楊的事,哈哈大笑,臉都快笑變形了。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信和什么社,早沒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去吧,放心吧。
老楊說:這事跑不脫的。
那年輕人又說:讓你們村一人出一部分,湊兩萬不就完了。
老楊激動地說:我們那村,現(xiàn)在都還在脫貧,哪湊得出??!
那年輕人又給老楊加了幾筷子菜,斟滿酒,拍拍老人家的肩背,說:老人家,你就放心回去吧,你這點破事,不夠我們宣傳的,我們報紙版面可貴了,寸土寸金。
周圍吵得很,人聲鼎沸的。老楊端著酒杯,心里沉了沉,又大聲說:你看我,家也沒了,什么都沒了,看政府能不能為我解決一下,我給村里干活,村里都把我忘了,你是大學生,又是記者,你采訪下我吧。
那年輕人也不知聽清沒聽清,連連說好!
老楊聲調再大一些,湊到年輕人耳邊:我說——你采訪我!現(xiàn)在就采訪我!
年輕人滿口酒氣地回:好——我回去跟我們領導說,下回再來采訪你——給你做個專版!專版你懂嗎——說罷,又一杯酒給老楊滿上,老楊也勉強應付著。不多時,老李果然拎了一塊臘肉和一瓶子土雞蛋,老楊說這些是心意,你們什么時候來采訪我!我住在菜市場旁邊,我叫老楊,菜市場的人都認得我。
那年輕人接過臘肉,滿口答應,臉紫紅紫紅的,吃完喝完,隨著大隊伍,浩浩蕩蕩地去了。
轉眼入了夏,知了白天夜里叫,貓也跟著叫,從菜市場那邊飄來腐爛的味道,那是爛菜葉、垃圾、臭水溝、公廁混合發(fā)酵的味道。老楊的房子擋西曬,門框都快太陽曬變形了,他時常去陽臺抽煙,每日看著太陽一點點往山那邊沉下,老李在身后,倒是把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老楊:盼吧,盼吧,脖子伸長些,能盼得到!
蚊子越來越猖狂,點蚊香都不起作用了。老楊和老李夜里睡不好,滿腿被蚊子叮,摳得疙瘩一餅一餅的。樓下又是菜市場公廁,蚊子一蓬一蓬地來。后來那房子幾乎沒法住人了,兩人白天就出去走走,等活,蹲在街邊誰家屋檐下打瞌睡,夜間則靠在自動取款機的地方,那地方至少干凈,地板也是涼的。
離打谷子還有幾天,他倆基本沒干啥活,天氣熱,出門的人少,礦泉水瓶子也不好揀。老楊倒是又見了那女人一回。那日兩人給飯館送菜回來,忽然看見村頭有人在起新房子,應該是等到新年娶媳婦的,本來兩層樓,現(xiàn)在要加蓋一層。老楊湊上去問,要人么?包工頭說一百五十塊錢一天,能吃苦,就留下干。兩位掄了一天的鐵鍬和鐵錘,不敢休息,背后包工頭總盯著。老楊一錘子一錘子地砸石頭,包工頭過來說:你是在給石頭撓癢嗎?老楊不響,把目光放到另一處,那處是一對夫妻正在做活,男人做大活,女人做小工,拎著灰色桶兒,正在摻水泥。老李走過來說:別看了,專心干活吧。
老楊說:那女人——我認識。
老李說:咋,人家的媳婦,看啥。
老楊說:你不認識了?上次搬家那個?
老李仔細認了認,果真是,只是這回女人戴了安全帽,本來身板就小,那勞保服和安全帽一蓋,臉小了一大圈。老李說:咋個她在這兒呀,這活是女人干的么。
老楊再仔細瞅女人,那女人像是操心了一輩子,眼珠子發(fā)黃,臉色也蠟黃,一副很憔悴的樣子,頭發(fā)衣服都亂糟糟的,像個小老太太。
到下午太陽落坡的時候,包工頭走過來給了他倆一人一百五十塊錢,說:你們回去等電話通知吧。那意思再翻譯一下,便是:你們老了,明天別來了。
老楊和老李都是知趣的人,接過錢,電話都沒留,走了。
兩人回家沖了個涼水澡,老楊先睡下了。半晌,他忽地在墻頭吱聲了,問:你說人到底有沒有靈魂。
老李說:沒有。
老楊說:為啥沒有?
窗外有月光,屋里不開燈,也能看得清亮。月光照在老楊的腳跟,也照進了老李的墻頭,這是一個充滿虛構的世界,生不像生,死不像死。老李順手拍死一只蚊子,一面拈手心的蚊子,一面說:看,這蚊子死了,你相信它會再去投胎?
老楊不吱聲。
老李又說:認命吧,別指望下輩子的榮華富貴,人只有一輩子。
老楊仍然面著墻,他腦子想起那工地上的女人,他當然認識她,他怎么可以說不認識。只是他認識她的時候,那時候她漂亮得不得了,大概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比劉三姐好看,比白娘子好看,但時光是一把溫涼的刀,非得把她的面容磨老。他想著那女人。深夜夏風吹來,刺鼻的,熏人的,帶著茅廁的味道,吹到他的腳跟,也吹到了他后背。
睡到凌晨,窗外的天,淡藍淡藍的,月亮隱去,屋內寂靜。老楊醒來,發(fā)現(xiàn)褲子濕了。老楊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想去公廁收拾一下自己,卻又發(fā)現(xiàn)老李的床空了。狗日的,他能去哪兒?難道去做賊去了。
正準備去公廁,卻隱約看見桌上壓了一個小鐵盒子,拉開燈看,鐵盒子是空的,下面壓著一張紙條:老楊,對不住了!我去海南了,早晨的火車,鍋盆都送你吧,棉被也送你,海南不需要被子。對了,還有我那五斤米,都給你。我先去那邊探探路,好了再回來叫你。
老李去海南,是因為他相信,海南沒有淡季——對揀瓶子而言。老楊將那紙條放桌上,又蒙頭睡去。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來,他是有老家的,數(shù)不清多少年沒回去,那房子瓦片早該垮了吧,房柱也垮了吧,夠了,不能再想下去了。睡吧——
4
第二日,烈光照進來了。只要有陽光,一切都好。房子嘛,只要有人住,就會有生氣的。老楊把安徽和老李的板子床,搬到樓下扔了。他重新打掃房屋,把該扔的都扔掉,只剩下他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個上午,屋子忽然變得明亮簡潔。他坐在床沿,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嗯,該把自己的床也扔了。于是他噼里啪啦地拆,把自己的板子床也扔到樓下去。現(xiàn)在好了,屋子里只剩下廚房那一角落,和一張桌子以及一個歪歪倒倒的衣柜,干凈,規(guī)整。他把自己的重要證件,那張幾十年前手寫的身份證,以及那臺傻瓜相機,放在桌子上,最顯眼的地方,這樣死了,也會有人看見,省得給國家政府添麻煩。
下午,他去楊家場找到鎮(zhèn)上最西頭的楊木匠,他要做一口棺材。鎮(zhèn)上有兩家木匠店,一家姓徐,一家姓楊,他認準這家姓楊的,只因這姓楊的是鎮(zhèn)上最早開的木匠店。他認為最先的就是最好的。人,最先的那個好,比如初戀,比如發(fā)妻。豬,最先的好,最先的時候大伙喂豬草,現(xiàn)在喂飼料。最先的那個,就是做事最認真的那個,行動最快的那個,也是最有信念的那個,比如他爺爺,比如他父親。
他邁進店里,問:你這里,最好的棺木,好多錢一盞。
楊木匠和他年齡一邊大,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長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膀子和胸膛的肌肉,盡是勞動人民的美。他光著上身,肩上搭著一塊毛巾,肌膚油亮油亮的,說:二千八。
老楊說:行,你給我做一口。
老楊請人把棺材做好送到家,那棺材往他屋里一放,嶄新嶄新的,還厚重,刷了一層桐油漆,香得很。那香氣跟他年齡再匹配不過了,有點刺鼻,濃郁的,但又十分穩(wěn)妥。六個漢子抬,才把棺材抬上樓,漢子說:這是一口好棺材,大柏樹的木板子。老楊說:那可不,要睡幾百上千年,能不做口好的。
他見了這棺材的質地和做工,滿心歡喜。都說了,楊木匠是鎮(zhèn)上最好的木匠,這棺材就是一件藝術品。他像一只猴子,跳進棺材,躺一躺,找找感覺,又跳出來,敲敲棺材蓋,又跳進去躺一躺,說:剛好,頭剛好,腳剛好,一點不擠,躺著舒服!
等漢子都回去,天也擦黑了。老楊望著外面,外面還是那幾棟擋著視線的樓,和近處那破敗的菜市場,一時間也感慨不出個什么玩意。晚上隨便在灶前整了碗蛋炒飯,今晚就睡這棺材吧,反正以后都要睡,早睡晚睡,都是自己的窩。
老楊睡前抽了根煙,蠟燭把棺材照得影影綽綽的。老楊心里忽然傷感起來。安徽走了,老李走了,耳邊真是個清凈,比做和尚還清凈。這房間,清凈死了,最近耗子也不來了。現(xiàn)在棺材倒是做好了,可自己偏是個叫花子命,又賤又硬,想死還死不了。多希望自己得個肺癌肝癌啥的,至少比起自殺,死得更冠冕堂皇一點??墒沁@煙也抽了一輩子,手指熏黃了,牙齒熏黑了,肺也變成兩條臘肉了,咋個癌癥還不找上他??!想想,要是自己不小心活個八十歲,還有十幾年好苦等!那還不等死個人!
又過了幾日,老楊又去鎮(zhèn)上打了一趟。他一個人在屋里太無聊,覺得自己還是比較適合過群居生活,于是他找到敬老院,想打探一下這兒多少錢一個月,怎么個消費法。那敬老院是私人開的,他也搞不清私人和公辦有啥區(qū)別,也找不到公辦的在哪兒。一進去,看看,條件還挺好,寬敞明亮,還有院長辦公室,老年人棋牌室,從那屋子里還傳來一陣麻將聲!
打聽到了,還好,最便宜的一個月六百塊,包吃包住,住多人間。每天都有人給老人測血壓,紙尿褲、床上用品、吸痰管等,一應俱全,拎包入住,全天二十四小時有人管。早上七點吃早飯,然后做操,自由活動,中午午飯午覺,下午打牌、斗地主,檢查血壓,晚上聽新聞聯(lián)播,院長說過節(jié)還有學生來給唱歌跳舞,打掃衛(wèi)生,剪指甲洗腳。
再一打聽,要交五萬的保證金。為啥要保證金呢?當然要,萬一你老人家病了,死了,兒女不管了,這五萬也算是送你去醫(yī)院的,救你命的,送你去火葬場的。
老楊嘴里哦哦哦,說:哦,我一個老光棍,哪給得起喲。
退出養(yǎng)老院,準備到菜市割兩斤豬肉回去,晚上做回鍋肉吃。他就是愛吃回鍋肉,回鍋肉的那個香啊,話說,死刑犯不是上刑場前,也要吃頓肉,喝點酒么。吃完,嘴有余香,抹抹,時候差不多了。屋頂那昏黃的電燈,再一次打在那口棺材的漆面上,那棺材看起來更莊重,更溫潤了。這些日子,他想得不能再通透了,最后,他還是決定,是時候了,該走那條路了。以前看不起那條路,現(xiàn)在還是看不起這條路,但是這孤獨啊,堅持不下去了。他勸慰自己,別看不起,眼下也沒啥牽扯,自己對得起自己,問心無愧就行,誰都不欠。老楊把藏在磚頭縫里的紅口袋拿來,那里面有八千塊錢,這是他這些年從口糧里省下的,沒辦法,欠國家兩萬,能還上些吧。他將紅口袋和身份證,一同放在桌子上,他寫不了字,只認得些,索性遺書也免了。反正他現(xiàn)在活得不耐煩,越活越煩躁,就想迫不及待地走那條路。
他把麻繩往橫梁上一搭,纏了個死結。踩在凳子上,看了看腳下的那口棺材,很滿意。這一輩子,有這口棺材,全都值了。他正要把腦袋伸進繩圈里,想對號入座,卻覺得耳邊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吵死了。他用手揮一揮,試圖把那煩人的蚊蟲趕走,那蚊蟲又不知趣地回來,左耳朵嗡嗡,右耳朵嗡嗡,頭頂嗡嗡,鼻尖嗡嗡,圍著他腦袋嗡。是蜜蜂,他覺得影響他上吊,就去撲它,他一撲,蜜蜂就飛,蜜蜂再飛,他就再撲,這樣就撲到屋頂上去。剛上屋頂,發(fā)現(xiàn)有更多的蜜蜂在耳朵邊嗡。天黑,看不見有多少,他想,蜜蜂不喜歡汽油的味道,就下去找了個打火機和木塊,要燒死蜜蜂。他舉著木塊回到屋頂,正要用火把趕走那些蜜蜂,卻被眼前成群的蜜蜂驚訝得嘴都合不上。屋頂上的蜜蜂,一蓬一蓬的,像一個軍營安札在屋頂?shù)膲巫永铩巫铀倪叺膲Χ佳b滿了蜂巢,蜜蜂飛進蜂巢,又飛出來。他用火把湊近蜂巢,隨地揀了根木枝,輕輕地捅進去,再輕輕地取出來,舌尖舔舔木枝,甜的!甜蜜了!甜到心里去!
是蜂蜜,滿巢子都是蜂蜜,都不用火照,便能猜到箱子里定是蜜得流油了!他又把木枝輕輕地伸進第二個蜂巢,又輕輕出來,舔舔,甜的!這個甜,是荔枝甜!比剛才那箱子濃郁得多!他用火把輕輕地掃了一圈,數(shù)數(shù),至少有三十多個蜂巢!他怎么就差點把這一茬給忘了,也許是十年前,也許是二十年前,那時候他只養(yǎng)了幾只蜂子,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沒想到,它們居然在這里成了大器!
第二天,老楊在陽臺歡天喜地地搖蜂蜜,從早上搖到晚,搖了一天也沒搖完。那濃濃的蜜汁順著手滑下來,像金子一樣油亮!他不時還舔兩口,他想,蜂蜜的用處太多了,可以腌檸檬,兌水喝,清腸胃,自己不是老便秘么?到時候給老李也提些去!還可以炒回鍋肉,抹燒白,做烤鴨。一想到蜂蜜做的烤鴨,老楊就流口水,再舔一下指尖,甜的,甜得漾人。他想起老李來,對對對,趕緊給老李打電話,喊他莫揀瓶子了,回來吃烤鴨。
他把蜂蜜框放一邊,手也沒洗得太干凈,主要是舍不得洗,手背上沾的都是真金白銀。他小心翼翼地拿著電話,按免提,說:老李,你在哪兒,我給你寄點蜂蜜來?
啥?聽不見?風大?啥?老李在電話那頭吼。
老楊說:你在哪兒——
聽不見——斷斷續(xù)續(xù)地——老李在電話那邊說。
你相好回來了——你相好生孩子了——是你的孩子——聽得見不?老楊吼著。
啥——啥生孩子了——你要生孩子了——老李說。
你不回來了嗎?你不是要殺了那女人嗎?老楊說。
啥?女人?那女人老了,我要娶個年輕漂亮的。老李說。說完,又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信號不好,斷了,不知道老李在海南干嗎?興許是在揀瓶子,興許是在出海?老楊再撥,電話那邊傳來的是溫柔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也好,既然老李沒口福吃這蜂蜜,那也好,只要他不殺人就行。再給安徽打電話。想想,安徽雖然好吃懶做,但做人有良心,這么多年,再窮也沒偷過老楊一分錢。
安徽,在干啥呢?老楊按免提,側耳傾聽。
我……我在搞培訓。安徽說。
你不打牌了?老楊說。
不打了,我搞培訓,打不了牌!安徽說。
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安徽,一個賭徒能走下賭桌,真是勇氣可嘉。安徽說是那個大老板讓他去的,讓他當講師,最多的時候,他培訓了幾百人呢!臺下還坐過大學生呢!老板還給他買了個電飯鍋,還給了他一只小土狗,每當牌癮發(fā)了,就逗逗小狗,轉個背便忘了。
老楊說:我這里有蜂蜜,我給你帶點?是我養(yǎng)的,土蜂蜜!
安徽說:不來不來,我過幾天可能要走,我們這活吧,很特殊。
老楊說:你那活掙錢嗎?
安徽說:咋說呢,費力不掙錢,掙錢不費力。
老楊說:你那賣啥子產品啊?
安徽說:我們這賣概念!
老楊說:啥?啥?
安徽說:概念——哎呀,你不識字,你不懂,就這樣哈。
說完,電話又嘟嘟響了。
數(shù)一數(shù),忙活一天,才搖二十幾瓶蜂蜜,還送不出去,犯難了。
在屋里又呆了半把個月,把幾十箱子蜂蜜搖完了,這才又做了外出做活的打算。只是現(xiàn)在,每天都往樓上跑,要給那蜂箱子里喂些白糖,怕冬天一深,花兒一謝,蜜蜂沒啥吃的。老楊想,等到明年春天,就把蜂箱背到墳地那邊,那邊花兒多,人少,可以搖油菜蜂蜜和百花蜜,夏天搖單花蜜,還可以搖刺槐蜜,秋天的時候搖桂花蜜,冬天的時候搖椴樹蜜,一年四季都是蜜。
趕場天,把一籮筐蜂蜜拿到市場上去賣,上午還沒完,就被人搶光了。楊家場的人是識貨的,知道這是土蜂蜜,老楊又不知道行情,就胡亂賣,一會兒五十塊錢一瓶,一會兒三十,一會兒八十,一會兒一百五兩瓶,看見是年輕女人來問,價格就賣高些,老年人來問,價格就喊低點。賣完蜂蜜,他又朝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走,這回他不想做散活,他覺得安徽說的沒錯,掙錢不費力,費力不掙錢。他決定去醫(yī)院看看,看能不能找個護工的活兒。
護工這活比較好找,只要手腳靈活,都能聘用。一打聽,固定工資五百,不管吃,管住。住哪里呢?住醫(yī)院唄。哪張床位空著,就睡哪張。今兒睡十三病床,明兒睡二十病床,總有空位。在醫(yī)院上班,事不多,白天吧,換枕頭床被,要掃地,清理馬桶,給病人送報告送標本,晚上照看病人。有時還能掙點外快,遇上個大客戶,也就是快要死的客戶,一百塊錢一天,他白天晚上地看,醫(yī)院抽點錢走,自己還能剩三十多。病人說想喝水了,得起來喂,病人說想要上廁所,老楊就拿尿壺去,病人說要大便,老楊端著便盆去接。
這樣在醫(yī)院里逍遙了半個多月,心無愁事,自己有時候身體不舒服,還可以找個醫(yī)生看看,閑的時候,也能在醫(yī)院走廊盡頭,搭個臨時小灶,炒一盤回鍋肉,或蒸一份燒白。日子過得有條不紊,真是個養(yǎng)老的好職業(yè)。安徽又打來電話來,說自己的培訓越搞越大,臺下好多人聽呢,還有教師都成了他的學生。
再過一個多月,老楊又打電話給安徽,意思是:你抽個空,來看看我,我在醫(yī)院走不開,咱哥倆好好聚聚,我給你留了好幾罐蜂蜜!
安徽說話嗡一嗡,嗡一嗡的,像是滿口無牙,說:最后我把那公司吃垮了。
老楊說:牙齒都給吃掉了?。?/p>
安徽說:你銀行賬號是多少?我還有點存款,我把那六十給你。
老楊說:給個錘子!你在哪,我來找你!
安徽說:莫來找我,你把銀行賬號發(fā)給我。
老楊說:行行,你聽好,拿筆記一下。
安徽說:我給你說,我馬上就要滿六十了,馬上就要發(fā)財了……先不說了,手機快沒電了。說罷,電話又是嘟嘟嘟。
老楊有天去檢驗科送一個病人的尿液,卻聽人說起安徽。那人在城里打工,見過安徽一次,說安徽因為長期不出業(yè)績,長期吃白飯,被打掉了一顆牙,還挑斷了他的另一只腳筋。后來安徽回了安徽,一路乞討回去的,估計是坐推推車,自己把自己推回去的,就像當初老楊施舍的那類人。
安徽到底叫啥名,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黑戶,安徽起初是有名字的,因為他講普通話,所以大伙都管他叫安徽。時間長了,他自己也管自己叫安徽了,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對于安徽的過去,老楊是一點不知道的。只是,老楊心里空落落的,周五下午他迫不及待地去了一趟郵局,雨下得瓢潑大,卡里確實是多了六十塊錢。
轉眼,已是深冬,夜黑得越來越早,有時候下午五六點,天就黑盡。醫(yī)院的燈光越來越亮,樓道也越來越寒。時常能聽見醫(yī)院鐵床滾動的聲音,衛(wèi)生間的輪椅聲,病人的呻吟,護士站的電話鈴。有時老楊掃地,聽見醫(yī)生對病人家屬說:你們這個——我們考慮是個食道癌喲!
家屬說:不是照的胃鏡么?
醫(yī)生說:對哦,照胃鏡是不是要經過食道嘛——
或是遇到胃癌的老年人,昏昏睡睡,不吃不喝半個月,然后死在病床上。或是遇上患喉癌的小年輕人,二十出頭,頭發(fā)就被化療折騰光了?;蚴怯鲆娍床黄鸩〉娜耍≡阂欢螘r間,就把氧氣管拔了。形形色色,酸甜苦辣,都在這一米寬的床上。病床空了,又來人,來了人又空了,有些是出院了,有些是死了。老楊每一張床都睡過,每一張床都死過人。
這天深夜,從骨科轉過來一位病人,老楊看見她躺在病床上,面無表情,緊閉雙眼,若不是插著氧氣管,他還以為那張黃蠟蠟的臉,是正要送去火葬場的死人。起初他并沒有認出她來,是她垂落在床沿的手臂,使得他很快認出她。
她的手臂是被燒傷的,大概是從小被開水燙了,手腕一直有一圈很大的疤痕,醒目,突兀,這也是為什么后來在任何場合,他都能認出她的原因。她被推進重癥病房,醫(yī)生搖搖頭出來,不知從哪里又冒出幾個警察問醫(yī)生話。
老楊走上去,問什么事情。
醫(yī)生說她丈夫想謀殺她,在修房子時,她丈夫故意把石頭往她腦袋砸,想把她砸死,找工地賠錢,結果被查出來了,丈夫就跑了。
老楊推開病房的門去看,她安安靜靜地躺著,像是睡著了一樣。她已經成植物人了。她到底是誰呢?她是曾經給他百元大鈔解圍的那個,也是在工地上被丈夫虐待的那個。她是唯一一個支持他修水渠的那個,那年他坐在水庫邊落淚,他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她走過來,問:你是修水渠的那個楊書記嗎?——聽說你修水渠,欠了不少債,我出一塊吧。
她把錢遞過來,一雙帶有疤痕的手停在他眼前。他接過錢,欲要起身,她卻轉身娉婷而去。他手里捏著那一塊錢,又看看水渠,又看看她的背影,她梳著一股大辮子,烏溜溜的黑,襯著那白凈的鵝蛋臉,單辮子的女人真好看,在那圓圓的屁股上噠噠的,他看傻了,直到那影子消失在田壟,跟做夢似的。后來他聽說她經常被丈夫毒打,她也不是頭婚的女人。她的前夫是跳崖死的,她改嫁給現(xiàn)在的丈夫,不過是糟了娘家人的嫌棄。又過幾年,生了三個孩子,其中一個病死了,還有兩個活著。丈夫說她是克星,克死前夫,克死孩子,克娘家,現(xiàn)在又來克婆家。丈夫一喝酒,就瘋狂地打她。
他從未想到她今天會遭受落井下石的悲劇。他曾經死過一回,她救了他?,F(xiàn)在她快要死了。他走到住院中心,為她補交了些醫(yī)藥費,沒交清,但因他和那醫(yī)院的人熟識,也自然相信他?;氐讲》?,他替她洗臉,洗牙,也喂稀飯給她。他把稀飯搗得碎碎的,里面加了肉末,還加了一勺蜂蜜。他朝她喉管里一針管一針管,緩慢地推進去,他同她講話,說:芳,吃蜂蜜,蜂蜜是甜的,甜蜜了!吃了潤腸,你多吃些,我才好給你摳大便。
他又推上一針管,說:翠芳,吃蜂蜜喲!老蜂蜜!
他再推上一針管,說:翠芳!我會做紅燒肉,烤鴨,將來我把它們碾得細細的,把你喂得胖胖的!
醫(yī)院外傳來鞭炮聲,還有砰砰砰的禮花聲。老楊探出頭看,原來一轉眼又是大年三十了。真是人老了,竟然沒在意過年月日,前段時間中秋,竟也忘了吃月餅的事。他抬頭望望天,大年三十的夜晚著實沒有月亮,也沒人會去關心大年三十的月亮。但是大年三十有煙花,老楊一輩子沒放過煙花,也舍不得買,但有人放,他可以巴著看。他把她的頭往這邊歪,說:芳,你看你,你要是不生病,我這以后還不知道干點啥——
又說:芳,看煙花——咱們過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