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詩經(jīng)》首次告訴我們，什么叫詩；那么，屈原則首次告訴我們，什么叫詩人?！对娊?jīng)》把詩寫在萬家炊煙里，屈原把詩寫在自己的身心里。

我并不是很喜歡余秋雨的散文，總覺得它不夠深刻，但是余秋雨寫屈原的那篇文字除外。以前讀，只覺得其言優(yōu)美，待到自己再次領著高二年級的學生學習《離騷》，結(jié)合《離騷》重讀，則更多地理解了其內(nèi)在的深刻。

感性之美不過耳目之娛、經(jīng)驗之美，理性之美方為心神之娛、超越之美。

學習《離騷》，踐行問學課堂理念，從學生提問開始，以問啟學，以學生問。學生的問題是：“《離騷》艱深難懂，為什么要學？”

我以劉勰《文心雕龍》語答：“不有《離騷》，豈見屈原？”又補充：“不見屈子，何以立身？”

記得多年前讀陳丹青的作品，木心先生說：“如果把杜詩從唐詩中抽離出來，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感覺？”讀到這一段時，我當即批注：“當然會呀，木心先生，杜詩是唐詩之脊梁，脊梁沒了，何來不塌之理？”

試問，如果把屈原從中華民族歷史上抽離出去，民族精神大廈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感覺？

他是詩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個體形象出現(xiàn)的偉大詩人，因他，中國詩歌從民間歌唱走向文人獨創(chuàng)；他更是一位愛國詩人，從水流湍急的長江、從驚濤拍岸的周代走出來的正道直行的詩人。他站在當時楚國的立場對抗宵小，反對秦國，捍衛(wèi)滋生自己生命的土地和政權(quán)。

《離騷》寫盡了屈原的心路歷程，也標注了中國文人的自我覺醒，從朝廷與君言，轉(zhuǎn)向自身。

《離騷》中，屈原自敘身世，“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謂自己乃楚王之同姓，身負國命；“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言出生奇異，身負天命；其父覽揆初度，賜嘉名，名正則，字靈均，他還身負父命。正則，公正而有法度，隱喻其名“平”；靈均，靈善而養(yǎng)物均調(diào)，隱喻其字“原”。

這個攜天命而降，奉國命而來，為父命而存，天命、國命、父命，統(tǒng)一于“楚之興，我之責”的楚大夫，“與國同命”的使命感已然鐫刻于他的生命基因中。

他一生的基調(diào)就此奠定，修美德，施美政，與國同命。所以，他自尊、自信、自重，“寧溘死以流亡兮，吾不忍為此態(tài)也”；所以他忠君、愛國、憂民，“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在此基調(diào)上，他內(nèi)置了自己“儒家美政”的目標和“以道自任”的使命擔當，汲汲于修美德、棄污穢、改法度，但宵小在朝、君王不察、時俗工巧。

一個政治家，其使命由自己定義，而其宿命，由時代和環(huán)境定義。

屈原，一個有著清醒政治頭腦和遠見卓識的天然領袖，被當時的楚朝廷定義了政治宿命：朝誶夕替，志不得申，幾度流放。

在“楚才晉用”的時代，“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如屈原者，完全可以擇枝而棲，何況他也清楚地知道，方圜不可周，異道不相安。但他沒有，而是選擇了在楚國朝廷屈心抑志，忍尤攘詬。原來，他在等楚懷王，那個他寄予了自己政治理想的“美人”，“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這是他的悲劇，也是時代的局限。他終究沒有等來。

又或者，千百年后，蘇軾泛舟江上，唱道：“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碧K軾唱的，是自己的心聲，也是屈子的心聲。

儒家之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v使天下無道我獨醒，縱使舉世皆濁我獨清。這時的屈原，他還有一條路可走——回車復路，修吾初服，以退隱而獨修。屈原也曾動過此心。

可是，他終歸是屈原，那個出身高貴、志向高潔之屈原，那個扈江離辟芷為衣，紉秋蘭為佩，搴木蘭、攬宿莽之屈原?！靶星鍧嵳吲宸?，德仁明者佩玉，能決斷者佩玦。”

遍讀《離騷》，屈原以情為里，以物為表，芳與澤其雜糅，有香草之芳香，美玉之潤澤伴身，獨無助決斷之“玦”。

項羽需要玦，鴻門宴上，當他舉棋不定時，范增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屈原不需要，他“與國同命”的基因給了他“玦”，當美政不足與、國命無以奉、天命難以踐、父命必然違之時，他選擇了與石自沉，赴身江水，從彭咸之居。

這就是那個一意孤行、拒絕慰藉的屈原，那個心在九天、不在世情的屈原。所以《離騷》是他的生命宣言，也是他的懸崖獨吟。其高大在此，其悲愴亦在此；其悲愴在此，其高大亦在此。

感謝《離騷》，從浩浩蕩蕩的文學長河中，從亙古不息的汨羅江里，幫助今天的我們，打撈起了這位民族的脊梁、文化的高山。它用兩千七百四十六個字，讓我們記住了。

（作者單位：廣東省東莞松山湖未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