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大病初愈,前月出院回家。昨天上午去探望,進屋他敷衍我們一下就跑去陽臺了,只留姨母招呼,半天也不見他進來。我心中奇怪,去陽臺看。但見他單手叉腰站著,面朝遠方,全神貫注。我看了,遠方既沒什么可看的,除了層層林冠,也沒什么可聽的,除了雀鳥喧囂。不知他在發(fā)什么愣。他并不轉頭向我,只歪嘴說道:“你看看臘肉就曉得了?!?/p>
我先前沒看見臘肉,只看見有個蚊帳撐得高高的,湊近才發(fā)現(xiàn)蚊帳里面吊掛著十幾塊臘肉。我們這里過年前幾乎家家戶戶都把臘肉裸吊在室外,姨父家用蚊帳罩著不知道是防誰,這季節(jié)哪有蚊蟲?我剛要問,他就噓止我:“別說話!”
他仍不看我,只凝視樹林,仿佛在盯誰的梢。我使勁看了聽了,真的只有不大的林子和沒什么稀奇的鳥叫。
我這姨父是搞哲學的,言談舉止長年地有些出位,我們做親戚的早就習慣了。其實他恰因出位,在我們子侄輩中極受愛戴,把他看作長輩中的叛徒,他假裝屬于他們,其實是我們的人。他有很多很棒的主意,非??茖W。我記得小時候逮蝴蝶總逮不著,他指導說:“蝴蝶是復眼對不對?它能看到無數(shù)個你對不對?那么好,你應該利用這一點,我建議你不停地甩膀子,兩個膀子一起,像風車一樣,一邊甩一邊靠近它。你想嘛,它肯定頭昏眼花了還咋個飛喃?”——我當然佩服極了,雖然再也沒逮到過一只蝴蝶,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因為我膀子甩得不夠好。
姨父憋氣不說話,可臉上表情多變,一會兒皺下眉一會兒又點下頭。少頃,終于轉身向著我:“喊你看臘肉的哇,揭開蚊帳看噻?!?/p>
果然蚊帳一揭才發(fā)現(xiàn),大大小小每一塊臘肉都是傷痕累累,醬料本是棕紅色,傷痕已經翻出肉里的白色,坑坑洼洼像被狼牙棒揍過。我從沒見哪家臘肉有這樣悲慘的命運。
“你不曉得是哪個弄成這樣的吧?臘肉我本來是敞開吊起的,前天早上剛掛出來,結果晚上收的時候就這樣了,把我氣安逸了,是鳥!鳥!我不曉得這兒的鳥這么兇,比城里頭的鳥兇得多了!每一塊??!啄我的肉啊!”
然后第二天他就支了蚊帳罩上,又躲在窗簾后面監(jiān)視了好久,發(fā)現(xiàn)麻雀、白頭翁、喜鵲、畫眉等等都來過,在蚊帳外或停留或盤旋。
“你信不信鳥也是有表情的?”他說,“它們好像都很吃驚,完全不敢相信還有這種事情!居然吃不到了!我想,肯定還有很多鳥是昨天聽到消息以后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的,今天天不亮就出發(fā)了,結果到這兒一看,肯定氣慘了噻!”
姨父指著他剛才一直凝視而我覺得什么也沒有的那個地方,篤定道:“它們現(xiàn)在都集中在那兩棵樹的樹冠里面,你聽嘛,是不是那兩棵樹里面吵得最兇?——它們在吵啥子?很顯然,它們在罵我。”
我仔細聽了,果然是非常激烈的吵鬧。它們棲身的樹冠離陽臺不過二十米,之間并無阻礙,它們看我們應該看得清清楚楚,叫聲從音量看的確是為這個距離播送的;而且聽風辨物,從方向看,似乎每一張鳥臉也都是沖著我們的。
“絕對是在罵我,而且肯定是亂罵?!币谈刚f。
“臘肉起碼要扔一半?!?/p>
“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事其實是一個機會,我們可以趁機——”
“啊聰明!可以逮一批!就用臘肉做餌!”
“哦不不,太庸俗了,你怎么還是那么庸俗?!币谈刚f,“我覺得這是一個學習鳥語的機會。你想,我們知道它們很憤怒,又知道它們?yōu)槭裁磻嵟?,那么我們已經掌握了它們的語言環(huán)境。你知道人類有個現(xiàn)象,越是激烈的情緒語言往往越有限,我們也可以大膽地假設鳥類也有這個規(guī)律。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大概想到一些詞匯,比如它們肯定會罵我卑鄙、無恥、自私、壞,或者死老頭,等等。你注意聽,它們有幾種叫聲的重復率是相當高的,我猜那些詞匯就分布在這里面,比如啾啾……啾唧……啾唧啾……”
可惜這時又來了幾位訪客,打斷了姨父,他一時顯得頗懊惱。不過他是不會就此放下的,我離開時經過他陽臺底下,聽見他大聲喜道:“劉老師,你來得正好!有個關于語言密碼的問題要問你!你曉得鳥類……”
(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幸得諸君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