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紅樓夢》涵蓋的暗示性預敘形式多樣,不僅繼承了以往古典小說中出現的預敘形式,還發(fā)展出新的形式?!都t樓夢》的暗示性預敘具有隱喻性與多義性特點,豐富小說層次內涵的同時也勾畫了生動的人物形象。暗示性預敘常與小說環(huán)境關聯(lián),在“喜”中渲染“悲”,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于行文間自然相融,凸顯小說的復雜與悲涼、詩意與朦朧。
[關鍵詞] 《紅樓夢》" 暗示性預敘" 小說結構" 敘事功能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4-0003-05
預敘作為敘事的一大類型,是指對未來事件的暗示或預期。楊義定義:“所謂預言敘事,便是在時間和事件發(fā)展狀態(tài)的錯位中,暗示某種預兆和機緣?!盵1]西方敘事傳統(tǒng)中預敘十分罕見,中國古典小說中,預敘則更易凸顯敘事文本情節(jié)上的懸念,其分支下的暗示性預敘是增添懸念的極佳手段。《紅樓夢》以夢境、詩詞曲、謎語及酒令的形式來實現暗示性預敘的功能,暗示性預敘隱喻性、多義性的特點使作品的敘事結構層次分明,情節(jié)推進順乎情理。此外,暗示性預敘手法采用的語言含蓄,敘事層次由淺到深,字里行間蘊含著儒釋道經典傳統(tǒng)思想,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習俗,對作品主題有深化作用。
一、現實與象征交織的文本呈現形式
吳建勤總結了中國古典小說中出現的五種預敘形式[2],《紅樓夢》作為古典小說的代表,五種形式在書中皆有體現。其中暗示性預敘的形式有三種,分別為夢境、詩詞曲、謎語酒令,以此隱晦預示不同人事物的命運和結局。
1.以夢境映射現實
中國古代文人普遍認為夢境是現實世界發(fā)生過的事件的暗示,“以夢隱喻”逐漸成為古代敘事作品中結撰篇章、編織情節(jié)的技法,六朝志怪至元明清戲曲小說中的夢境故事皆有體現。
《紅樓夢》對于夢境的描述較為詳盡,作者將夢境隱含內容作為貫穿全篇的線索。如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與夢境相關的篇幅多而詳盡,以寶玉在夢境中的經歷暗示書中眾多角色未來的發(fā)展。以夢境透視命運的手法使《紅樓夢》全書有一個嚴密謹慎的暗示性預敘體系,同時將夢境作為情節(jié)的開關,以此提高敘事結構的有機性、完整性,極具詩意與哲理性的審美張力。從敘事結構的角度來看,此段夢境預敘亦是貫穿全書的重大線索,隨著情節(jié)推進把控全篇劇情走向,讓紅樓眾角色皆籠罩于由暗示性預敘影響而形成的宿命感及悲劇氛圍之下。
《紅樓夢》描寫的大多是寫實性較強的夢境,夢境中所出現的人是小說中客觀存在的角色,且能夠通過所夢事件較直接地預判牽涉角色的最終結局。第八十二回寫到,黛玉偶然聽見下人的對話,意識到自身現狀,隨即又夢到自己被配給親戚做續(xù)弦。黛玉向賈母等人尋求幫助未果,又與寶玉起了沖突,在夢境結尾被紫鵑喚醒。黛玉的夢境充斥著荒誕、焦慮,隱含多重信息。一是寶黛二人“木石前盟”無果,二是賈府眾人對黛玉態(tài)度的轉變,三是寶玉對二人關系的無力,這一情節(jié)亦是對寶黛二人愛情悲劇的暗示。
此外,作者通過夢境預敘營造了悲劇氛圍,再讓角色經歷暗示性的命運,讓讀者更好地思考體悟小說主題?!都t樓夢》中一共出現兩次賈府由盛轉衰的夢境預敘,一處為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王熙鳳,另一處為第八十六回元妃托夢賈母,元妃提醒賈母:“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盵3]兩處夢境前后跨越數十回,蘭因絮果、交錯相纏,在時間上也呈現出不同含義。第十三回賈府的狀態(tài)為大廈將傾,每個人都被浮華泡影蒙蔽,秦可卿的勸告似乎不合時宜。第八十六回,元妃托夢賈母時,賈府氣數已盡,只有盡早抽身才可保家族命數留存,但賈府仍舊無人面對步步緊逼的現實。觀此二處夢境,早在十三回便解釋其因,在第八十六回變成無可避免的果,暗示性預敘與現實交匯,更好地表現了賈府繁榮不再、命運無可更改的悲劇性主題。
2.以詩詞曲暗示現實
《西游記》《水滸傳》等古典小說常以詩詞曲作篇頭或結尾,這種形式具有獨特功能,不同位置的詩詞曲能豐富小說的層次與結構。《紅樓夢》吸取過往古典小說的經驗而延伸了詩詞曲的功能,大篇幅的詩詞曲將暗示性預敘融入情節(jié),在不同的時期利用詩詞曲昭示人物的前世今生、未來走向,讓讀者更好地了解角色特性,對接下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有合理預期。
小說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以寶玉誤入幻境開頭,其中所記“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判詞,與寶玉聽到的紅樓夢曲都預示了重要的情節(jié)線索。第五回全篇都以詩詞曲的形式進行暗示性預敘,暗示了賈府的未來及書中人物的結局。十二釵判詞中,黛玉、寶釵作為書中地位相當的角色,作者卻設計二人同用一首判詞,與其他人的判詞相比,林黛玉、薛寶釵二人判詞的暗示意味較淡薄,判詞所言“可嘆停機德”為感慨寶釵品行,“堪憐詠絮才”又憐惜黛玉才情,經典之處為后兩句“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3]。觀判詞表層含義,此句雙關,暗含林薛二人姓名,詩句中所述“林中玉帶”“雪中金簪”兩種意象暗示了林薛二人的悲劇命運,甲戌本脂批評后兩句道:“寓意深遠,皆生非其地之意”[4]。其他女性角色王熙鳳、史湘云、妙玉、李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其人物形象判詞的暗示預敘則簡單明了,讀者很容易領會。此外,《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作為《紅樓夢曲》中的經典,是對寶玉和黛玉愛情悲劇的預示,甲辰本脂批道:“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盵4]
《紅樓夢》的暗示性預敘比以往古典小說中出現的更為含蓄,猶抱琵琶半遮面般的敘述增強懸念,同時與作者精心塑造的宿命感相呼應。從情節(jié)上看,《紅樓夢曲》的預敘構思極巧,從內容上看,出現的判詞不止有詩詞曲,情景感極強,在讀者眼前鋪開紅樓眾人的命運畫卷,生動地展示了紅樓眾角色的性情、相關命運及結局,意蘊幽深。
3.以謎語酒令喻指現實
《紅樓夢》中的暗示性預敘除上述夢境、詩詞曲形式外,還有謎語酒令的形式,作者將謎語酒令穿插于筆下人物的生活經歷中,使其與故事敘述銜接,融為一體?!都t樓夢》是較早使用大量謎語酒令形式的暗示性預敘穿插在情節(jié)中的中國古典小說。
謎語酒令在《紅樓夢》中有兩種敘述方式,一是謎語形式的暗示性預敘。書中第二十二回以元春送至賈府的燈謎開篇,賈環(huán)的燈謎作引,賈政的出場作過渡,接下來以眾人猜謎語的內容為情節(jié)重點,描述謎語的同時也展現了不同人物對謎語的反應和神態(tài)動作,呈現了復雜但清晰的人物群像,也通過謎語內容和眾人的解密方向隱晦暗示了人物的相關情節(jié)及命運發(fā)展。賈母“猴子身輕站樹梢”與賈政的“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3]兩條謎語具有總括性質。若結合賈母與賈政二人的謎語,便可以看出其中隱隱透露了賈府眾人“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紅樓夢》第五十回以李紈等人的謎語開頭,隨即引出史湘云的謎語《點絳唇》,謎底“耍的猴兒”可與二十二回中賈母所出謎語關聯(lián),亦是對賈府“樹倒猢猻散”結局的重復暗示。緊接著寶釵、寶玉、黛玉三人各自的燈謎也起到暗示性預敘的作用。
寶釵的燈謎是:“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打一物。”眾人還未猜到謎底,寶玉又念道:“天上人間兩渺茫,瑯玕節(jié)過謹提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摈煊竦臒糁i則是:“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盵3]
寶釵的燈謎后兩句“風雨過而梵不聞”預示“金玉良緣”為鏡花水月;寶玉謎語的前兩句比黛玉為“瑯”,但預示了二人的結局是“天上人間兩渺?!?;黛玉的謎語后兩句則暗示了她歷劫重回仙境的結局。寶、黛、釵三人的謎語皆無謎底,是為了加強這三則謎語的暗示性。
二是以酒令形式預敘,酒令式預敘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運用較少,也屬于暗示性預敘?!都t樓夢》第二十八回中,酒席上蔣玉菡以女兒“悲、愁、喜、樂”的情感點出發(fā)作了《女兒悲》的酒令。酒令意象中的“燈花”乃吉兆,“雙蕊”則有愿夫妻百年好合的美意,許多學者認為此二句暗示了后期蔣玉菡娶襲人一事。《女兒悲》還暗示了蔣玉菡婚姻美滿,脂硯齋批語道:“燈花并頭結雙蕊”為“佳讖”一言[3]。而第六十二回,寶玉、寶琴生日宴上黛玉、湘云各作酒令,黛玉所作酒令中的“折足哀雁”意象凄涼,“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內容深意與全書人物的命運走向一致,暗示黛玉不幸的結局。湘云令中有“江河、波浪、鐵索、孤舟”的蕭索意象,尾句為“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3],寥寥數語已有不祥氣氛,與其后期坎坷命運呼應。第六十三回中賈府眾人抽簽,簽上語句亦與自身命運相合。
二、語義疊嶂的暗示性預敘特點
夢境、詩詞曲、謎語酒令的重復使用,使《紅樓夢》中的暗示性預敘具有兩個重要特點,分別為隱喻性與多義性。隱喻性為通過含蓄的語言描寫,使內容既有表層意義又具深層意義,往往深層含義便是作者未盡之言。多義性則是個體理解不同,書內角色對于同一人、事、物的看法也不盡相同,書外讀者的理解亦有不同。
1.迂回婉曲的隱性表達
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常與天命、歷史相關聯(lián),小說敘事的時空跨度長,鮮少刻畫單一的主角,而以刻畫群像為主,將故事角色置于龐大繁雜的社會關系中,以預言的形式對人物際遇進行時間上的透視。隱喻作為一種寫作手法,借助迂回委婉的方式來說明深層隱蔽的內容,用象征、意象使作品產生雙重審美意蘊?!都t樓夢》中暗示性預敘的隱喻性特點主要體現在部分情節(jié)與語言上。
《紅樓夢》開卷便以隱喻性的情節(jié)給予全篇暗喻。小說起始以大量筆墨敘寫甄士隱經歷的劫難,這看似與賈府毫無關聯(lián)的書寫,實際是以甄士隱的經歷預示賈府的未來,由處于鄉(xiāng)鎮(zhèn)的甄士隱一家隱喻處于富貴之地的賈府。脂硯齋評:“不出榮國大族,先寫鄉(xiāng)宦小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盵4]甄士隱的遭遇隱喻了賈府的榮枯、人物命運以及故事走向,也為全書奠定了悲涼的氛圍。
暗示性預敘的語言同樣具有隱喻性。《紅樓夢》以隱喻性的語言敘事,使小說文本愈發(fā)含蓄委婉,拓寬了文本意蘊,言不盡意而引發(fā)聯(lián)想。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也是《紅樓夢》的主要情節(jié)脈絡的隱喻,關于紅樓眾人的詩詞曲婉約含蓄、富有深意,寶玉所夢到的《枉凝眉》更是隱喻了寶、黛、釵三人之間糾葛的情感、命運及婚姻悲劇,后文中三人的劇情走向也與寶玉夢中所聽、所視、所見的完全相符。
《紅樓夢》中還有許多賞戲慶賀的情節(jié),反映了明清時期戲劇已經逐漸成了社會風尚。小說中出現的戲文同樣具有隱喻性。例如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點了四出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脂硯齋評這四出戲隱喻了賈府結局,王希廉與脂硯齋所見相同,在《紅樓夢回評》中評:“元妃點戲四出,末出《離魂》是讖兆,亦是伏筆?!盵4]再如書中第二十九回,賈母帶領紅樓眾人去清虛觀打醮,看了《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三本戲,這三本戲都隱喻了賈府從起家到繁盛再到衰落的過程,也是書中賈府的其他相關暗喻的補充。
2.虛實錯綜的多義內涵
《紅樓夢》中部分暗示性預敘、情節(jié)具有多義性,這是為了凸顯人物的復雜性,不同的暗示性預敘塑造了迥然不同的人物特性,也為文本理解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留白與可能性。以《紅樓夢》有關太虛幻境的情節(jié)及描寫為例,其中所敘種種情節(jié)充斥著多義性。寶玉在太虛幻境中雖有警幻仙姑指引,仍舊對幻境中的所見所聞不甚理解,所思所想皆有多重意蘊。而對于書外讀者而言,在作者的含蓄筆法之下,太虛幻境中的詩詞曲意象同樣具有多重意蘊。
茵格爾頓認為:“在理論上,每一部文學作品,每一個表現的客體或方面,都包含著無數的未定之處?!盵5]再看《紅樓夢》第九十四回,亦符合情節(jié)多義的特點。怡紅院中早枯的海棠竟于十一月開花,聞訊前來的眾人對枯棠開花的現象予以多面解釋。
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里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jié)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盵3]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復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復生了”,頓覺轉喜為悲[3]。
看到枯棠開花之異景,前來賞花的眾人心思各異,有人歡喜有人憂慮。王熙鳳與李紈為迎合賈母,皆認定此現象預示寶玉有喜事,乃“此花先來報信”;黛玉因眾人提到寶玉有喜,心中觸動,因而附和李紈與王熙鳳的說法;探春認為枯棠開花為不祥之兆,因而擔憂家族命運;賈赦認為此乃花妖作祟;賈政則是不以為然;寶玉卻因枯棠想起逝去的晴雯,又想海棠復榮或有喜事。眾人對枯棠開花的反應不同,讓一種特異現象有了多重意蘊,同時也更深層地刻畫了賈府眾人面對未來各懷心思的情狀,此處不僅情節(jié)意象具有多義性,人物心理也具有多義性,展現了暗示性預敘多重意蘊的美學。
所謂“文似看山不喜平”,文學的特殊性就在其文學性,小說想要吸引讀者,便需要一波三折的情節(jié)。為了增添小說的復雜性,《紅樓夢》運用了暗示性預敘的技巧建構情節(jié)與懸念,于開篇以《紅樓夢曲》奠定悲涼基調,暗示了賈府眾人的悲劇性結局。同時作者未急于揭示懸念,讓《紅樓夢》的劇情呈現曲折性,延宕情節(jié)發(fā)展,引起讀者的好奇,自發(fā)探尋情節(jié)的多層含義,進一步理解《紅樓夢》的深層主題。暗示性預敘隱喻的情節(jié)走向,不僅不會削弱小說敘事原本的懸念,反而增強了懸念,并有效地提高了讀者對文本情節(jié)預期。
三、由淺入深的暗示性預敘功能
《紅樓夢》以詩詞曲、酒令謎語、夢境所作的暗示性預敘形式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具有獨特的審美地位。書中一系列人物的相關暗示性預敘通過詩詞曲、酒令謎語、夢境中的意象逐步展開,暗示性預敘提前告知讀者角色的相關命運,便于讀者理解出場人物的設定,讓讀者更易接受人物的描摹,也有利于展開小說的具體情節(jié),使人物與情節(jié)走向逐步統(tǒng)一。
1.書寫含蓄語詞與建構留白情節(jié)
一方面,《紅樓夢》對人物的展現主要依托于景,借景物傳達人物的思想感情,以詩意的文本進行暗示性預敘,極具文學性。書中第二十七回中寫黛玉夜里去怡紅院尋寶玉,晴雯未開門,黛玉內心敏感產生誤會,聯(lián)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現況,引發(fā)后文的葬花事件。后文極為具體地描寫了黛玉葬花的場景,哀婉纏綿。黛玉葬花的原因一是憐惜落花,二是由落花聯(lián)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黛玉葬花圖”因雙重含義而栩栩如生?!耙怀罕M紅顏老,花落 人亡兩不知!”[3]黛玉在詩中以花代己,表面寫花,實則寫人。此時“落花”已然成為黛玉悲情的載體,將自己的命運與花的命運緊密相連,托物言事,通過落花寄予哀思,表達了她對自己的愛惜、對現實的無奈以及寄人籬下生活的悲苦,蘊涵深刻、融情于景,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所作《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以秋夢、秋雨等一眾與秋相關的凄婉意象來隱喻自身孤苦無依的哀愁心緒,讓她清高孤苦的形象深入人心。
另一方面,《紅樓夢》亦將暗示性預敘包含于日常情節(jié)描寫之中,此種“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含蓄伏筆不落痕跡,更具文學的朦朧美。例如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中,王夫人對寶玉說晴雯個性刻薄,言其“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表面做出趕晴雯出賈府之舉,實際暗示了自己對林黛玉不滿。王夫人是賈府的權力掌控者之一,她將晴雯與黛玉相比,也意味賈府不會選擇性情孤高的黛玉,凸顯人物形象的同時也暗示了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情深緣淺的結局。這些暗示性預敘又有隱喻與多義性,因為語言本身的含蓄而使情節(jié)有了多處留白以引導讀者思考。這些細節(jié)不僅在無形之中增強了小說的懸念,也讓讀者對劇情有了預期,從而達到暗示性預敘的目的。
2.凸顯人物思想與深化主題內容
《紅樓夢》汲取了中國經典傳統(tǒng)文化,其中暗示性預敘的技巧不僅體現在表面的語詞書寫與情節(jié)建構上,亦有深入內里、升華主題的相關描寫,主要體現在人物思想與民俗文化兩個方面。
從上文所述的《紅樓夢》多種暗示性預敘形式來看,相關主題受到道教、佛教思想的影響,這些思想以詩詞曲、酒令謎語、夢境的形式出現,與小說情節(jié)交錯,深化小說內涵的同時使小說展現了中國道釋思想的濃厚韻味,具有獨特的審美意義。《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寶玉聽曲而悟禪機,后作一偈,又作《寄生草》,其中蘊含了“空”“苦”“緣”“果”的佛教思想,也隱喻了后續(xù)的小說情節(jié)及人物特性,使作品延伸出宗教意義與深刻的人生觀,其中佛教思想中的“無?!薄盁o我”等概念皆與書中人物命運走向遙相呼應,體現了人物的復雜與矛盾,足以看出作者對自然、人性、生命的深思。同時,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亦有對自然和人性和諧共處的期盼,對自然生命力的重視,體現了道家思想主張的“天人合一”“自然之道”,也是道家追求心靈安寧與自由等理念的具體呈現。
《紅樓夢》中的暗示性預敘亦有涉及禮儀、風俗和節(jié)令的內容,立足于真實的歷史背景?!都t樓夢》中穿插了許多寧、榮兩府的生活場景,由點及面地呈現出當時清代社會的發(fā)展脈絡與民俗風情。例如,書中有過元旦、中秋賞月吃茶的節(jié)慶及宴飲的場景描寫;有猜燈謎、行酒令、放風箏等漢族文化娛樂活動,亦有滿族娛樂活動的描寫,類型較齊全。小說將歲時風俗中的節(jié)令活動融入不同人物的生活軌跡,對這些活動的詳盡敘述體現了禮儀風俗與節(jié)令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與精神意蘊,使《紅樓夢》成為了解時代環(huán)境與細節(jié)的重要資料,同時起到深化小說主題的作用。
四、結語
《紅樓夢》對四大家族的興衰撰寫,突破傳統(tǒng)的寫人、敘事手法,人物性格獨特,群像描寫鮮活,作者立足于生活經驗與實踐,讓《紅樓夢》不僅具備文學審美價值,還有研究當時社會風俗與生活習慣的作用,其中的暗示性預敘作為預敘中較為獨特的一種,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本文從暗示性預敘的形式、特點以及所具有的敘事功能三點出發(fā),討論了《紅樓夢》中的不同類型的暗示性預敘,分析其作用,總結其規(guī)律,進而探究了《紅樓夢》獨特的敘事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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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馬芳芷,寧夏大學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明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