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無賴派作家太宰治的作品《清貧譚》翻案于《聊齋志異·黃英》，通過比較分析可知，太宰治保留原作部分與“清貧”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同時也做了一定的增刪與改寫，將“清貧”貫穿于整部作品之中，使全文主題緊扣“清貧”二字，并最終將其定為作品標題。其創(chuàng)作意圖旨在映射現(xiàn)實生活中自己的“清貧”困境，同時也表達出對當時社會政策的不滿，使其無法隨心所欲進行創(chuàng)作，因此另辟蹊徑在傳統(tǒng)古典文學作品基礎(chǔ)之上進行再創(chuàng)作，挖掘文學“新浪漫”。

【關(guān)鍵詞】太宰治；《清貧譚》；《聊齋志異》；黃英；清貧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3-0028-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3.007

日本著名無賴派作家太宰治于1941年發(fā)表《清貧譚》，該部作品翻案于中國清朝文言小說《聊齋志異》之《黃英》一篇。作品開端便寫道：

以下に記すのは、かの聊斎志異の中の一篇である。原文は、千八百三十四字、之を私たちの普通用ゐてゐる四百字詰の原稿用紙に書き寫しても、わづかに四枚半くらゐの、極く短い小片に過ぎないのであるが、読んでゐるうちに様々の空想が湧いて出て、優(yōu)に三十枚前後の好短篇を読了した時と同じくらゐの満酌の感を覚えるのである。（中略）その古い物語を骨子として、二十世紀の日本の作家が、不逞の空想を案配し、かねて自己の感懐を託し以て創(chuàng)作也と読者にすすめても、あながち深い罪にはなるまいと考へられる。私の新體制も、ロマンチシズムの発掘以外には無いやうだ。[1]

作者明確指出其作品取材于《聊齋志異》，而之所以選擇一篇原文不過1834字，換算成400字一張的稿紙也只不過是4張半的短篇小說，是因為其在閱讀過程中不斷涌現(xiàn)諸多聯(lián)想，4張半的原稿讀下來竟像30張原稿一般信息豐富引人遐想。足可以見，《黃英》這篇故事給太宰治留下的深刻印象及對其帶去的巨大沖擊感。因此，他便以《黃英》為底本進行再創(chuàng)作，借以抒懷。

在《清貧譚》中，太宰治基于《黃英》故事，將舞臺從中國山東搬到日本江戶。主人公馬子才、陶姓少年改為馬山才之助、陶本三郎，使其更符合日本姓名特點，而黃英仍喚作黃英。在情節(jié)上與原作有諸多類似亦有不少改編。然而，最大的改動莫過于標題，原作為《黃英》，以女主人公姓名為題，可見黃英在蒲松齡筆下是最核心的人物。然而，太宰治盡管也保留黃英名字未做改動，但故事標題卻改為《清貧譚》。清貧顧名思義，清寒貧苦之義，譚則為故事的意思，是日本文學故事中常用的字眼。“清貧”“貧”等字眼實際上在兩篇故事中均可見。那么，兩篇故事中的“清貧”有何不同？本文將一一比對兩篇故事的“清貧”表達，以此一窺太宰治改題緣由及其創(chuàng)作意圖。

一、《清貧譚》對《黃英》

“清貧”之受容

根據(jù)筆者的整理，基本保留原作“清貧”描寫的主要有五處。以下用表格對比列出（見表1）。

場景一，馬子才/才之助雖都自知自身貧寒，但仍熱情邀約黃英姐弟到自家安身；場景二，黃英姐弟到達馬子才/才之助家后，發(fā)現(xiàn)如馬子才/才之助所說，確實家境貧寒，不過《黃英》中此后的情節(jié)描述馬子才妻子與黃英姐弟和諧相處、共同生活的畫面，但在《清貧譚》中，并未設定才之助妻子的登場，出現(xiàn)的是黃英姐弟面面相覷，略顯嫌棄的細節(jié)；場景三，黃英姐弟提議售菊以應對貧窮日子之時，均遭到馬子才/才之助的強烈反對，黃英弟弟反駁馬子才/才之助所說的話幾乎一致，可以視作對原作內(nèi)容的一種翻譯；場景四，當馬子才/才之助家中充滿黃英販菊致富采購的各種物資之時，男人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侮辱，兩篇故事中均提到，三十年的清貧之道被黃英（姐弟）毀于一旦，靠老婆吃飯是令人不齒的，不同的是《黃英》中，馬子才還提到，“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在《清貧譚》中，該句臺詞直接被刪除。場景五，《黃英》篇中，馬子才雖然住在茅草屋，但仍時不時回去找黃英，為此黃英說他：“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此處雖未出現(xiàn)“貧”“清貧”字樣，“廉”字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說的便是清廉、清貧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與此相似，《清貧譚》在該情節(jié)中并未出現(xiàn)“貧”“清貧”字樣，取而代之的是“潔癖”二字，才之助住到自建的小屋之后，難忍天寒地凍，黃英嘲笑其“潔癖”（清貧）靠不住。

可以看出，以上五處場景所涉及的“貧”或“清貧”與原作有高度的重合相似之處，略有不同的是，《清貧譚》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上做了進一步處理。

二、《清貧譚》對《黃英》“清貧”之變?nèi)?/p>

《清貧譚》對《黃英》故事中的“清貧”“貧”的改寫既有新增也有刪減、重寫之處。

（一）新增

新增之處主要有六處，如表2所示。

第一處，《清貧譚》在開篇介紹主人公時，便提到了貧窮。而《黃英》在開篇時提到馬子才時，言簡意賅“馬子才，順天人”，緊接著便提及其主要特點，“世好菊，至才尤甚”，并未特意強調(diào)其清貧身份。第二、三處均出自才之助之口，可以看出才之助對清貧的態(tài)度：以清貧為榮，同時也意識到清貧也許會對他的婚姻有所影響，選擇主動向黃英告知，強調(diào)其清貧身份。原作中，馬子才妻子病逝，馬“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主動求婚者為馬子才，馬子才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貧寒，以及貧寒是否會影響續(xù)弦問題。而《清貧譚》中是陶本三郎請求才之助與其姐姐結(jié)婚，才之助有自己的清高，不愿入贅，但同時也擔心自己的清貧會讓黃英望而卻步，因而特地強調(diào)只有“不嫌棄我家境貧寒”，婚事才能往下推進。

第四處，黃英從自家搬來許多生活用品，供才之助家使用，兩篇作品均提到馬子才/才之助認為三十年的清貧之道被黃英姐弟毀了，不過在《清貧譚》中作者再次強調(diào)才之助的清貧身份。原作中，馬子才對于黃英搬運過來的物資同樣表現(xiàn)出不滿，囑咐黃英南北宅子各立賬目，以防混淆。對于黃英送過來的東西，“馬立遣人一一赍還之，戒勿復取”“凡數(shù)更，馬不勝煩”，不過并沒有像《清貧譚》中那般自做賬簿，對于馬子才的描述也沒有強調(diào)是“清貧之士”。

第五、六新增之處，對比原作可以發(fā)現(xiàn)有顯著的不同。原作中，主動提出分開住的為黃英，并且黃英為馬子才“筑茅茨，擇美婢往侍”，馬子才雖然住到茅草屋，一切仍有黃英的妥善安排。才之助則是自己主動提出分開住，自己想要享受清貧，才有后文的因寒冷難耐，終究還是“享受”不了“清貧”了。

從以上新增之處可以看出，作者在原作基礎(chǔ)上花了更多的筆墨書寫“清貧”，開篇交代“清貧”，情節(jié)發(fā)展時亦強調(diào)“清貧”，“清貧”幾乎無處不在，以此讓讀者對才之助“清貧”人設留下深刻印象。

（二）刪減及改寫

《清貧譚》對《黃英》中的“貧”“清貧”刪減之處主要有三處（見表3），其中第三處在刪減之后換了一套說辭。

第一處出現(xiàn)在黃英姐弟提出販菊營生時，馬子才/才之助均不齒黃英姐弟的提案，不過原作中，馬子才提到，我以為你是風流高雅之人，一定能夠安于貧困的，而《清貧譚》中直接刪除“當能安貧”一詞，其他內(nèi)容則與原文幾乎一致?？梢钥闯?，才之助雖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清貧”，但并不想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于黃英姐弟身上。

第二處，原作中，陶生將馬子才家的荒地全部種上菊花，其種出來的菊花風姿綽約，且全是奇異的品種，馬子才不禁偷偷過去查看，陶生便邀請馬子才進門觀看，并在菊花畦旁邊設宴款待，陶生說：“仆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資，頗足供醉?！薄肚遑氉T》中刪除陶生設宴款待的情節(jié)，使文章情節(jié)發(fā)展更為緊湊，所以該處臺詞在《清貧譚》中并未出現(xiàn)。

第三處，馬子才堅持清貧之道，不愿與黃英同住時，黃英提及“淵明之賤骨”，且主張自己的觀點“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2]。該處與陶淵明有關(guān)的表達在《清貧譚》中直接刪除，同時黃英“妾亦不能貧也”體現(xiàn)出的自力更生的女性形象在《清貧譚》中也不再凸顯。取而代之是報恩的說法，黃英強調(diào)自己并不知道才之助如此執(zhí)迷于清貧之道。

由此也可知，太宰治重在寫“清貧”，卻并非將原作所有的“清貧”都作保留，只有與文章故事發(fā)展脈絡緊緊相扣的才沿襲下來。

三、《清貧譚》中的“清貧”主題

一篇文章的標題必然是文章核心主題的反映，是文章的焦點，是作者希望讀者們首先關(guān)注的內(nèi)容。《黃英》以人物姓名為題，可以看出蒲松齡對黃英的重點塑造，“清貧”在《黃英》一文中雖起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卻不是核心主題。而到了《清貧譚》，“清貧”搖身一變躍居高位，成為整部作品的靈魂所在。那么作者借“清貧”究竟想要表達什么？

開篇新增的“極其貧困，三十二歲，單身”，不僅突出其貧窮特性，還交代年齡、婚姻狀況。32歲的設定，其實是太宰治自身的映射。1909年出生的太宰治，1941年發(fā)表該篇文章時正是32歲，這絕對不是一種巧合，而是作者有意為之。原作《黃英》在開篇之時并無交代貧困身份，太宰治則從開篇即寫清貧，將清貧貫穿整篇文章，成為整篇文章的關(guān)鍵字眼。井伏鱒二在《追憶太宰治》一書中，多次寫到太宰治拮據(jù)的生活窘境，“為了籌措費用，不單是自己的東西，他連初代女士帶來的衣物都拿去當鋪當?shù)袅恕盵3]；太宰治被熱海的酒館追討拖欠賬款時，井伏、初代女士將自己的和服典當幫他還錢仍然不夠。不過有趣的是，生活窘迫的太宰治身邊卻時常圍繞著一些食客，自顧不暇卻還能照顧食客，當然，這離不開周邊人對他的資助，包括他的長兄、師長等。所以，太宰究竟是貧還是不貧呢？太宰出生于地主富豪之家，按理不該“貧”，只是在經(jīng)歷了諸多事情之后遭分家除籍，太宰的生活逐漸貧困起來。與之相似的，馬子才也窮，但是只要聽說哪里有珍稀的菊花必購之，想必馬子才原本也并不貧困，否則哪來的錢財購買稀缺菊花呢。也許這是太宰治初讀《黃英》便被吸引住而浮想聯(lián)翩的原因之一吧，在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既不清貧又清貧的矛盾影子。

事實上，“清貧”二字在太宰治更早一點的作品中便已出現(xiàn)。1940年發(fā)表的《蟋蟀》一篇中有諸多描述：

“我們一點兒都不清貧。要給你看看存折嗎？你自從搬到這座房子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開始滿口談錢。有客人請你畫畫，你一定會面不改色地談起價錢來。（中略）做好工作，然后不為人知地、貧窮地、恭謹?shù)厣?，能有什么比這更讓人高興的呢。我不想要錢，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心中懷著遠大的尊嚴，靜悄悄地活下去?！盵4]

“因為你一點都不清貧?，F(xiàn)在的你，哪里還能看到憂愁美麗的影子呢？你成了完全相反、任性的樂天派?！盵4]

“人的尊嚴，究竟到哪里去了呢？”[4]

與《清貧譚》同年發(fā)表的文章《東京八景》，作者則毫無避諱地說出真實的生活窘境：

“如果我在兩個月里都完全寫不出小說，那么我就會身無分文。（中略）我和H終于分手了。留給我的只有被子、書桌、臺燈、一只箱籠，以及一筆駭人的巨額欠債?！盵4]

“人類尊嚴的最終落腳點，就在于能夠斷言人生就是會有這樣那樣的痛不欲生吧。雖然我沒有通過征兵檢查，還很貧窮，但此刻我沒有什么好顧忌的?！盵4]

可以看出，《蟋蟀》一文，作者借用小說中主人公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心聲，對畫家執(zhí)著于賣畫掙錢（影射自身需要靠不斷寫稿換取生活費）的行為持有批判的態(tài)度，認為人應該有尊嚴地活著?！稏|京八景》中再次對尊嚴與貧窮做出思考，行文中透露著諸多無奈與心酸。

不過，太宰治創(chuàng)作《清貧譚》并不僅僅是想描述個人的清貧，更多的還是對所處時代的深思。井伏鱒二在《追憶太宰治》一書中提到太宰治經(jīng)常給他寫信，其中有一封信中，太宰治表露心跡，“我希望自己能保持孤高，可身處這樣的時代實在太難了”[3]。到底是什么樣的時代讓太宰治發(fā)出如此感慨呢？《清貧譚》問世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發(fā)動了瘋狂的侵略戰(zhàn)爭。為了侵略戰(zhàn)爭的需要，1938年在日本國內(nèi)頒布了‘國家總動員法’，借以施行了法西斯的經(jīng)濟政策”[5]，“在‘國家總動員法’的指導下，法西斯統(tǒng)治者又制定了‘戰(zhàn)時治安維持法’等一系列限制思想言論自由的法案，對于報刊、書籍和文藝演出執(zhí)行嚴格的特務檢查制度，使作家徹底失去了創(chuàng)作自由”[5]。太宰治亦是苦不堪言，如何在戰(zhàn)時按照自己意愿創(chuàng)作又能順利發(fā)表，需要作家們下一番工夫，否則只能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披上戰(zhàn)爭的外衣，淪為政治的代言人。

面對此種困境，太宰治一直在不斷掙扎、不斷與自己的內(nèi)心抗爭著?！肚遑氉T》中才之助給出了答案。對比一下兩部作品臨近最后的情節(jié)，《黃英》篇中，馬子才強行帶回前往金陵謀生的陶生，陶生跟其回去之后，每天同馬子才下棋飲酒，妥協(xié)的一方為黃英姐弟?！肚遑氉T》中的才之助最終將所有事務均交給姐弟倆打理，絕口不再提“清貧”二字，終日與人下棋為樂，妥協(xié)的一方為才之助。這點頗耐人尋味。松田忍在其論文中也犀利指出這一不同，《黃英》篇中，菊花精姐弟屈服于馬子才，反觀《清貧譚》則是才之助屈服于菊花精姐弟[6]。太宰治如此顛覆雙方的關(guān)系，其實是有意暗指《清貧譚》中菊花精姐弟作為“入侵者”，清貧的才之助面對“入侵”雖有反抗，但不夠堅定，正如現(xiàn)實中的自己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讓步一般。他在《東京八景》中自述：“我這樣的男人固然不能出人頭地，也不會飛黃騰達，但我無論如何都想保護這個家?！盵4]顯然，太宰治的“讓步”出于對家庭的責任之心，但又不愿違背初心，因此選擇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挖掘他的“浪漫”，對《聊齋志異》的作品進行再創(chuàng)作，巧妙避開戰(zhàn)時政策對作家的種種限制。

四、結(jié)語

王啟元先生在其論文中提到“《清貧譚》的問世雄辯地證明蒲松齡的文學手法是無國界的，是可以沖破歷史時代的局限的，《聊齋志異》的生命是可以無限延伸的”[5]。通過本文的分析，可知《清貧譚》對于《聊齋志異·黃英》的借鑒是顯而易見的，太宰治基本保留《黃英》一篇中的基本框架，不少內(nèi)容也直接沿用。不過，巧妙的是，太宰治卻在原框架上重新賦予作品新的生命力，以清貧為題，代入自身的“清貧”困境之外，同時也借文抒發(fā)對國家彼時政策的不滿。正如他在《清貧譚》開篇之中提到的，翻案《黃英》借以抒發(fā)自己的真實情感，應該構(gòu)不成什么罪過。

參考文獻：

[1]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四卷[M].筑摩：筑摩書房，1989.

[2]蒲松齡.聊齋志異[M].長沙：岳麓書社，2009.

[3]井伏鱒二.追憶太宰治[M].馬惠，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4]太宰治.太宰治小說精選集[M].李重民，呂靈芝，羅越，等，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

[5]王啟元.日本短篇小說《清貧譚》與《聊齋志異》[J].蒲松齡研究，2002，（04）：34-45.

[6]松田忍.中國文學と太宰治：『聊斎志異』「黃英」と「清貧譚」[J].言語文化學研究（日本語日本文學編13），2018（03）.

作者簡介：

姚阿玲（1986.9-），女，漢族，福建晉江人，碩士，廈門大學嘉庚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日比較文學、中日比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