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虹／點評

如果沒有照片，我將會錯過她青春年少的容顏。我時?？吹降?，是她日益衰老的面孔。

照片是黑白的，照片里保留的陽光也隨者時間的推移而陳舊。而少女的青春就像一抹鮮麗的顏料，她青絲上的光芒，她嘴唇角的笑容，她手指間的風韻無不把她黑白照片渲染成彩色。二十多年過去，這張照片就像一株月季標本那樣，被夾在老相冊的深處，偶然間被拾起來，在我的驚訝里微微閃爍光芒。

母親也曾經(jīng)有著青蔥年歲，而她很少提起當年的自己。當時的花朵，當時的月亮，當時的歡樂，當時的憂愁，仿佛她生下就年過不惑，仿佛她的身份從來就只是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妻子。從我記事起，母親在我的眼睛里就是花朵。但她是黃桷蘭，姿態(tài)內斂，花香淡雅。黃桷蘭花開的時候，她會摘下最新鮮的花朵，用細線串起掛在夏天常穿著藍色立領襯衫領口下。有的時候，她也會送我?guī)锥洹Ｋf，黃桷蘭很香。

我戴著黃桷蘭和母親一起出門，我胸前的花朵總是活潑的，她們搖來蕩去，就像幾個穿黃色紗裙玩秋千的頑皮少女。母親說黃桷蘭很香。于是我做出深呼吸的樣子。那個時候我總是很詫異，母親胸前的黃桷蘭為什么可以保持著香氣那么長時間，而我胸前的黃桷蘭在太陽落山前就瀕臨枯萎。

母親怪我太淘氣，太不愛惜花朵。而我年歲漸長，慢慢的明白那到底是為什么了。在我的生命里，父親給予我對文字的敏感是潛移默化的對文學的熱愛。而母親給予我的最大一份禮物，就是女性的身份，女兒身就是花朵，在過去的二十年，母親如潤物的春雨，她默默地告訴我，一個女兒，唯有保持黃桷蘭里的內斂與淡雅，才能長久的盛開。如果像緋紅的玫瑰那樣，過快過猛烈的燃燒耗盡了熱情，就無法經(jīng)受時間的摧毀。

我就是另外一個她，我和母親的合影里，能看得到我們一模一樣的笑容。我是她的身體里分裂出來的另外一個她。我是她的鏡子，她是我的鏡子。

我十五六歲時，常對母親充滿了懷疑，和她有過很多次激烈的爭吵。我尖聲哭泣，而她的責備與批評只是因為一個女孩生活里的小細節(jié)上的疏忽，或者因為學習成績下降而已。她懷疑她親生的女兒長成丑小鴨，沒有美貌，更沒有才識。而她，不能夠容忍在鏡子里看到這樣的自己。我則恨她所有的不是，惟獨忘記了她愛我。

一天她看到同事三歲的女兒，小女孩眼睛明亮麗清澈，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她的眼睛剎時間充滿了溫柔與回憶，她轉過身來對我微笑并且說，你知道嗎，當你也這么大的時候，你的樣子比她還要可愛，你小時候也很喜歡跳舞哦。

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在母親的眼睛里，我從來就不是丑小鴨。我在她的鏡子里，從來就是美麗的。七八歲的時候，每天早晨她為我挑好看的裙子穿上去上學。十四五歲的時候，她追在我身后堅持要拔掉我額頭冒出的青春痘。十六歲的時候。她教我怎么穿衣服才既美觀又得體。十八歲的時候，她告訴我必須學會穿高跟鞋。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繼續(xù)告訴我一個女孩這一生即將要遭遇些什么，面對這個世界應該怎么做。有時還是會以她獨有的方式尖銳地批評我?guī)拙?，可我再也不會懷疑她愛我。在十七歲的夏天，我的第一次高考結束了。自從高考成績下發(fā)之后，她一個星期沒有和我說話。許多天以后，她來到我的房間，擦干我滿溢淚水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如果我再來一次，她愿意一直陪在我身邊。

之后的一年時間我在復讀，她犧牲了她的工作，不再參與她一切娛樂，甚至離開父親身邊。在夜晚，她是我的燈光，在雨天，她是我的傘，太陽底下，她是我的綠蔭。在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家里舉行的聚會上，我穿著母親送我的花裙子，站在她的身邊，我看到她的側面，裂驚覺她是無挽回在衰老了。所以她再也不穿花裙子了。她的眼角有菊花的花瓣，她的眼睛有霧，她的面容上有黃桷蘭被我折騰到枯萎之前產生的淡褐色的斑紋。

她從來不喜歡回顧甚至不習慣翻看自己年輕時代的照片，當衰老的信號閃爍時，她仍不化妝。她的耳環(huán)與戒指也早早的回到了抽屜，甚至轉交給了我。

她的青春流逝了。她二十歲那年就嫁給了父親，很快就生下了我。從此以后她的一生就奉獻給了家庭，她終于流露出衰老的跡象，可是她依然是美麗的，在女兒眼里她永遠比她的女兒漂亮得多，就算是她終究有一天到了髦耋之年也還是如此。

這是因為，愛是維持她的美麗最大的力量。她的美麗因為愛而細水長流，她姿態(tài)內斂，滋味淡然。直到青春離開。她只是，從容的，在胸前掛一束黃桷蘭。

我的母親是我最值得相信的女友，也許有一天她會先離開，而在這之前，我能做的是，就是以我的愛來報答她的愛。

黃桷蘭香氣是淡雅的，卻又是深沉的。彌漫了整整二十年的夏天。直到現(xiàn)在，還會延續(xù)到來來，一直縈繞在我和母親之間。

全文點評

題材本是家常的，平常的，用輕淡的筆調來寫也合適。尤其以黃桷蘭的淡雅襯托，整體氛圍顯得和諧。對文章走勢有大致的把握，行文卻時有游移文字較清新但欠精煉準確。

點評人簡介

高虹，作家，《四川文學》雜志社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