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打開,一方光亮楔到碗櫥上,那人一眼就瞄見了那個黑壇子。
黑壇子早不腌咸菜了,空著。那人提起黑壇子,用手抹積的灰,又用袖子仔細擦。黑壇子亮了,那人的眼珠子也亮了。那人提著黑壇子,若無其事地往里屋轉(zhuǎn)了一圈,再沒瞅見入眼的物件,掉身就往外走。
寶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拿眼瞪他。
那人笑:“一個舊壇子,急啥?不白要你的,送你個新的?!睂殏}鼻子里嗤了一聲。那人開始提錢,寶倉不吭聲,他就一個勁兒往上加。
寶倉伸手奪回黑壇子,一口回絕:“多少錢也不賣!”那人還要說啥,寶倉橫過膀子往外推他,生生把他推出大門,回身把門閂牢。
黑壇子起初是穆財主家的。
寶倉在穆財主家扛長活。穆財主使人使得狠,恨不得人像騾馬一樣干活,連去茅廁拉屎撒尿也盯著,工夫稍長點兒,就敞著嗓門咳嗽。穆財主對誰都提防,包括自家人,唯獨對他敞底。他一下子干了幾十年,大半輩子都交給了穆家。這倒不是說他多能干,多受人待見,穆財主看中的是他實心眼,不?;鋺校⒉欢⒅?,都那樣干。還有,他是個悶葫蘆,從不跟外人說主家閑話。后來,世道不安穩(wěn),有天后半夜,穆財主捅醒寶倉,讓他在影壁后邊挖坑。那兒有棵香椿樹,根串了很遠,加上地已上凍,沒挖多深,就累出一身汗。穆財主搬來一個黑壇子,看著著急,不讓再挖,貓下身就要放。黑壇子里不知裝的啥,看樣子沉得墜手。寶倉好心要搭把手,穆財主不讓。埋好踩實,穆財主又讓提來一桶水澆上,表面再撒上浮土,像是種了啥。過后,寶倉就忘了這事,走過連瞅都不瞅。不像穆財主眼珠子老往那兒瞄,好像黑壇子會長,能從地里鉆出來。
后來穆財主家敗了,當不成財主了,有個兒子也跑到了外邊,就讓寶倉搬來一起住。
有一天,來了一伙子人,黑著臉問穆財主把東西藏哪兒了。穆財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藏啥?啥也沒藏。”領(lǐng)頭的提到了黑壇子。穆財主眼睛避開影壁,抬眼看天:“黑壇子?啥黑壇子?”領(lǐng)頭的又沖寶倉吼,寶倉啥也不說,也仰起脖子看天。光板天,連朵云也沒有,那黑壇子還能飛到天上去?他搞不懂穆財主在看啥。領(lǐng)頭的一聲令下,那伙子人就七手八腳掘地。
院子被掘了個遍,只剩下影壁那塊。干活的問還挖不。領(lǐng)頭的說,挖!日光下,穆財主臉上像涂了層面粉,白得瘆人,冷風吹著,愣是滲出一層毛毛汗,活像榨油時兩扇石磨縫浸出的油珠。掘出好多樹根,已經(jīng)掘到那個位置,寶倉感覺馬上就要聽到鐵鍬碰黑壇子的脆響,遠處的穆財主好端端絆了一跤,摔了個屁股蹲。沒看見黑壇子。鐵鍬還在往下挖。忽然有人驚叫:“快跑,影壁要倒!”話音未落,影壁倒栽下來,填進坑里??拥紫履侨送宪f時躲閃不及,一只鞋掉了進去。領(lǐng)頭的跺腳罵了聲,帶著人走了。
風波過去好多年,逢上鬧饑荒。糧食成了金豆子,借都沒處借,餓得人眼發(fā)綠,身子發(fā)飄。穆財主顫顫巍巍走到大門口,探出頭兩邊瞅了瞅,關(guān)上院門,把手里拖著的鐵鍬插在原來的影壁后邊,招手示意寶倉過去,湊到他耳邊說:“挖出來吧。”他遲疑著不動,手無端地抖。穆財主催,快挖吧。
影壁倒下埋的磚已經(jīng)朽爛,砍斷雜亂的樹根,掘的進度比想的要快。掘到那個位置,寶倉還要掘,穆財主讓停下。寶倉說上次那伙人掘得比這還深,都沒見。穆財主奪下鐵鍬,讓他拿手刨,自己探下半截身子緊盯著。只刨幾下,就摸到了黑壇子。他覺得好怪。雙手用力往外一拔,黑壇子就出來了。一上手,他就感覺不對勁。穆財主接了,剛開始還滿臉歡喜,眨眼間就像被馬蜂蜇了“啊”了一聲。封口的油布沒了,倒出來的是一堆土。
穆財主死去已有好多年,那個外邊的兒子只回來過一次,在院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就走了。穆財主臨死前跟寶倉提起那個黑壇子,還不住地嘆氣,把它給了寶倉,說,腌個咸菜吧。
天黑透了,滿天星,沖著寶倉亂眨眼。那個外鄉(xiāng)人臨走,還不死心,扒著門縫兒沖他喊:“明兒來,給你現(xiàn)錢!”
寶倉瞅著黑壇子,想往里邊裝點啥,想了好久,想不出有啥好裝的。后來干脆不想了,拿起瓢,先舀了一瓢麥子,又舀了一瓢棒子、高粱和小豆,他想湊成五樣,沒了。他本來第一樣想到的是谷子,如今谷子不種了,好多糧食都不種了。他很無奈,正要封口,想到那排香椿樹上吊著的幾個干絲瓜,就揪下來,倒出里邊的黑籽。
寶倉把黑壇子封得嚴嚴實實,用手掂掂,有點分量。他想,當初穆財主往里邊裝的或許就是糧食吧?鬧饑荒時,糧食比啥不金貴呢?
影壁處憋出一窩香椿樹苗,寶倉留下一排,當是影壁。他抱起黑壇子,貼著那排香椿木樁挖坑。他掘到從前那個位置,把黑壇子放了進去。然后,澆上一桶水,再蓋上一層浮土。
寶倉仰頭看天,不知誰還能掘出這個黑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