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東北山區(qū)層巒疊翠。往深里走,一處平緩的山谷錯落兩個村莊,谷底溪河為界,河東為程村,河西為鄭村。兩個村莊不大,年頭卻久遠,村頭村尾有蔓藤老樹,曠野溪澗縱橫,幾座明清時期的石拱橋還在,村子里頭古建筑不多了,巧的是兩個村莊都遺存一座古戲臺和一座牌坊。
古戲臺不稀罕,當?shù)乇蛔u為“中國古戲臺之鄉(xiāng)”,幾乎村村都有戲臺,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程村的戲臺依附祠堂而建,雙面舞臺,俗稱晴雨臺;鄭村的戲臺是獨立的,俗稱萬年臺。
少見的是兩個村的牌坊均保存完好。兩座牌坊外形相似,花崗巖仿木結構,四柱三門三重檐,建筑工藝精湛,造型端莊。不過,兩座牌坊明顯有區(qū)別,牌坊上的文字可見分曉。鄭村的牌坊主人是當官的,頂層龍鳳板上鑲嵌“恩榮”兩字,中層石刻“文韜武略”;程村的牌坊主人是員外,龍鳳板上鑲嵌“敕建”兩字,中層石刻“樂善好施”。
古時豎牌坊,是皇帝旌表臣民的最高榮譽。牌坊分四個等級,龍鳳板上的兩字有定規(guī),不能僭越:一等“御制”,皇帝下旨,國庫出錢:二等“恩榮”,皇帝下旨,地方財政出錢:三等“圣旨”,皇帝下旨,自己出錢:四等“敕建”,皇帝口頭答應,自己出錢。
鄭村立牌坊在先,程村人好生羨慕,有什么辦法呢,鄭村人會讀書,出秀才出進士,走的是仕途,程村人只會做生意。
好在程村出了個程金水,大豪紳,家中藏鏹百萬,銀號分布贛、閩、皖三省。嘉慶年間,長江流域洪水泛濫,沖毀房屋和農(nóng)田,程金水率眾捐銀三百萬兩、大米八萬石賑災,加上程金水昔日的善舉,置義田、設粥廠、修橋鋪路,眾口皆碑,有官員上書,皇帝口頭恩準其立“義”字坊。
兩百多年過去,鄭程兩姓仍以先祖為榮耀。
鄭勝遠和程前生是同學,從村辦小學開始。村小設在鄭家祠堂里,兩個村二十幾名學生,一、二年級共間教室,一位赤腳教師。三年級以后,他們?nèi)ス缧W念書,部分女生休學了,這不僅是因為每天起早摸黑來回走山路,還因為讀中學要在縣中寄宿,續(xù)讀的學生少之又少。鄭勝遠和程前生中學不僅同班,還同寢室。
兩人的關系不錯,每次返家、背米去學校都是結伴而行。
大米是拿去學校食堂兌換飯票的。下飯菜自己帶,咸菜。鄭勝遠帶去的下飯菜齁咸,無論蘿卜干,還是小魚干,搛一次筷子可就半斤米飯。程前生的家庭富裕些,帶去的筍干腌菜,里面有少許的臘肉丁,他還有只搪瓷蓋杯,專門盛裝豬油。
程前生晚飯前要在操場上跑十圈,鄭勝遠食堂排隊打飯,順便幫他帶一份。寢室里的同學用餐,靜悄悄。程前生小聲喊:“勝遠過來!”鄭勝遠近到跟前,他往鄭勝遠的飯碗里舀一調(diào)羹豬油,寢室便散發(fā)誘人的香味。
鄭勝遠不是每次被叫都挪步過去的,他大抵坐在原處,沖程前生會心一笑,然后搖搖頭,繼續(xù)一邊扒飯一邊看課本。
馬上高中畢業(yè),面臨高考,大家學習都有點緊張。
高考是去年恢復的。
這里為啥拿鄭勝遠和程前生說事兒,那是因為他們是各自村莊的驕傲,雙雙考取??圃盒!4謇锍隽藗€大學生,兩個村都是首例。鄭村合全村之力,請戲班熱鬧了三天。程姓不示弱,那邊唱罷這邊登場,鑼鼓響了五晝夜。
鄭勝遠和程前生改變了命運,人生的軌跡不同。
程前生金融專科學校畢業(yè),分配在縣農(nóng)業(yè)銀行,讓人羨慕的單位??伤I了三年的工資便辭職了。
這與他的父親有關。
他父親會折騰,市場還沒有放開的時候,他父親便販茶葉、販筍干掙外快,后來干起了小煤窯,發(fā)展成年產(chǎn)20萬噸的小型煤礦主。煤礦資金流動大,財務需自家人打理,父親硬生生把程前生喊了回去。
鄭勝遠讀的是中文系,考研,研究生畢業(yè)分配在省政府辦公廳,后提拔當調(diào)研處副處長,幾年后調(diào)回家鄉(xiāng)任縣長、書記。他回家鄉(xiāng)“三把火”,關閉小煤窯,興建工業(yè)園,大規(guī)模進行城市基礎建設、打造戲臺文化。
他做事雷厲風行,作風嚴厲,許是動了誰的奶酪,鄭勝遠遇到不少的阻力,甚至爭議,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村里肯定有人找他辦事,鄭勝遠從不違反政策、不開口子。飯要招待一頓,讓秘書安排,“八項規(guī)定”出臺,他自己掏腰包。
程前生同鄭勝遠還有聯(lián)系,他回來當縣長,程前生已接手家族企業(yè),業(yè)務擴張轉(zhuǎn)型,大老板。他們見面只敘舊,不談工程不議項目。
卻有一次,程前生跟鄭勝遠說:“我有一筆應收賬款,恐怕要請書記出面才能追回?!?/p>
“行!”鄭勝遠很爽快,他說:“那條路什么時候開工?”
程前生說:“馬上?!?/p>
他們說的那條路,是程村(鄭村)通往縣道的鄉(xiāng)間水泥路,程前生出資。鄭勝遠做過預算,一筆應收賬款遠遠不夠。
家鄉(xiāng)的變化有目共睹,百姓也越來越認同鄭書記,豈料一紙文件下來,鄭勝遠擬任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消息傳開來,有百姓不愿意,自發(fā)組織了一場挽留鄭書記的請愿活動。
鄭勝遠頗感動,但情緒沒有太大的波動,他記得先祖的一句話:“官不擇位?!毕茸娌鸥甙硕?,文能安邦、武能興兵,嘉靖朝的“中興輔佐”,因朝中權貴排擠與中傷,罷官歸故里,死后,朝中用人,皇帝才覺如失股肱,非常惋惜,追授他最高榮譽——牌坊。
鄭勝遠自覺才疏志淺,不想青史留名,但無論在哪任職,當盡力為百姓做點實事,不辱使命,不給先祖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