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是個理發(fā)匠,今年六十有五,他對理發(fā)有一種特殊的悟性,十二歲時,就掌握了推、剪、刮等技術(shù)。
老愚的理發(fā)攤設(shè)在鐵路橋下,熙來攘往的人多認(rèn)識老愚,每逢有人沖他打招呼,老愚都禮貌地回應(yīng)人家,抬著頭,很專注地看著對方,但手中的活兒不停,仿佛手上長著眼睛。
老愚的攤前豎有一塊牌子:“只理不洗,男女老幼,一律8元,刮光頭15元?!迸谱由戏劫N著二維碼。
老愚總是用圍裙抽打幾下椅子,待顧客坐下后,將衣領(lǐng)往里卷卷,幫其戴上圍裙,用一只書夾子固定住,開始從左至右、自下而上給顧客理發(fā)。他把推子、刀子、剪子擺弄得上下翻飛,理發(fā)工具在他身上,竟然就變成了一雙神奇的手,伸縮自如,靈活乖巧,妙趣橫生。
老愚的業(yè)余愛好是釣魚,有時釣一夜,也不耽誤白天理發(fā)。
我是老愚的老主顧,他知道我平時寫文章。有一天傍晚,老愚碰到我說:“跟我釣魚去吧,體驗一下生活?!蔽冶緛韺︶烎~沒有任何興趣,但還是跟他去了。老愚釣的是“黑坑”,根據(jù)放魚多少,收取垂釣費用。
那天我?guī)Я司坪蜔u,坐在老愚旁邊,邊跟他喝酒,邊看他釣魚。老愚釣了一會兒說,今天霧氣大,“沒口兒”。
我感嘆:“80塊錢垂釣費,你可要理10個頭啊?!崩嫌薜恍Γ骸安荒苣敲此?,常有‘空軍’時,要的是釣魚的感覺?!蔽蚁胍彩牵绣X難買愿意。就換了話題:“您的理發(fā)價位也該漲漲了,公園那邊的散攤理一個頭,最低的也是10元,理發(fā)店都是30元。”老愚搖搖頭:“多幾個回頭客就有了。”我覺得老愚說的有道理,便往杯里倒了些酒,跟他碰杯。他說,不喝了,怕明早查出酒駕。
凌晨兩點,我有點困了。老愚說:“你到車上瞇瞪瞇瞪。”
清晨五點,車子一搖晃,我醒了,問他收獲如何。老愚瞇縫著眼說,釣了三條,都三斤往上。我立即精神起來:“把本兒撈回來了?!崩嫌拊俅握f:“不能那么算,要的是釣魚的感覺?!彪S即,又道,“過兩天來家吃魚,老家表弟來京。”
未等我表態(tài),老愚說:“我每次回老家,表弟從頭陪到尾,頓頓好酒好菜?!闭f著,他打了個哈欠。我忙遞上一支煙,他吸了一口,煙從肚里轉(zhuǎn)了個圈冒出來,再道:“這個表弟愛借錢,借了錢還健忘?!彼治跓熣f,“健忘就健忘吧,不還也不要……”
不知不覺進(jìn)了城。
老愚將車停在一家小籠包子鋪門前,說這里有包子、小米粥和茶葉蛋,還有小咸菜和辣椒油,隨便吃。
吃過早點,老愚說:“回家洗把臉就出攤?!蔽覇枺骸安焕??”他說:“困不困全憑感覺?!?/p>
辭別老愚,我覺得有些頭暈?zāi)X漲,便在護(hù)城河邊溜達(dá),溜著溜著,就溜到了老愚的理發(fā)攤——老愚正在給一位顧客刮禿瓢兒,刀子所觸發(fā)出“唰唰”的聲音。
我招呼老愚:“你還真不辭辛苦。”他沒有應(yīng)聲,只顧低頭給顧客剃頭。我走近他,又說:“你精神頭兒真大?!彼€是沒應(yīng)聲,好像一搭腔就影響他干活兒似的。我只好上前拉拉他的衣服:“你不會假裝聽不見吧?”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微閉的,呼吸均勻,面部完全放松,偶爾伴著輕微的鼾聲……沒錯,他睡著了。但雙手還默契地配合著,一手扶頭,一手持刀剃頭。
而老愚每次刮禿瓢兒都是三遍,這才刮了頭一遍……
想到這里,我突然感覺老愚手里亮閃閃的刀,變成了我的心臟,慌亂地跳動著。我上前輕輕動動顧客,想提醒他,理發(fā)師傅睡著了,千萬別亂動。可顧客一聲不吭,我仔細(xì)一觀察,原來顧客也睡著了。
顧客的頭任由老愚擺來轉(zhuǎn)去……終于,老愚道聲“有口兒”,然后拍拍顧客肩膀,顧客清醒過來,意識到頭刮完了,道聲:“謝謝!”起身掏出手機(jī),瞄向二維碼。
隨著手機(jī)傳出“15元”,老愚也醒了,他抬頭看見我,說早飯吃得過飽,犯困。臉上顯不出絲毫愧疚,因為沒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而且這一會兒的睡眠讓他神清氣爽,仿佛新一天的序幕剛剛拉開。
尹小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會員、北京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在國內(nèi)大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若干,作品多次獲獎、入多種選本、選為中考語文試題和中學(xué)語文輔導(dǎo)教材、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