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初文豪輩出的日本文壇中，岡本加乃子被稱為“第一奇女子”。她不僅是與謝野晶子的弟子，也是芥川龍之介的密友，川端康成曾在她離世時這樣評價她：“今后，在文學的世界里，像岡本這樣豐盛而深奧的女性，到什么時候才能再度出現(xiàn)？我不禁感到我身邊的溫暖都消逝了?！睂炯幽俗釉谏械淖詈笏哪昀镌谛≌f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散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深深吸引著讀者。本文從岡本加乃子短篇小說《混沌未分》中的水意象、自我意識覺醒以及岡本加乃子自身對其作品的影響三個方面，探討她筆下的女性形象。

一、水與小初

在岡本加乃子的《混沌未分》中，水的意象貫穿始終，既是作品情節(jié)的核心象征，也為女主人公小初的生命和精神提供了重要支撐。水不僅是小初日常的工作環(huán)境，更成為她個體身份的一部分，代表了她渴望掙脫束縛、追求自由的精神。通過水這一意象，作品深刻揭示了小初在社會身份和性別角色之間掙扎并尋求自我解放的過程。

女主人公小初是一名游泳教練，從小在父親的嚴格訓練下練習游泳，這種訓練在塑造她的體魄的同時，也讓她對水產生了深深的依賴與情感。水對她而言，不僅是生活的常態(tài)和工作中的重要部分，更是她逃避現(xiàn)實的“隱秘角落”，可以讓她暫時擺脫現(xiàn)實中的種種束縛。小說的開頭便通過對小初外貌的細致描寫，暗示了水對她的深刻影響，如“她全身充滿了天性愛水的人才有的美麗膚色與出眾的柔韌性”“她薄薄的泳衣下，腹肌并不十分發(fā)達，但腰臀部卻飽滿圓潤，充滿著母性的威嚴與旺盛的斗志”。這些描述不僅突顯出小初在水中如魚得水的特質，也說明她的身體因水而生，水的特性已深深植入她的生命之中，成為她個性的一部分。

小初在水中的體驗遠遠超越了對水的表面感受。每當她進入水中時，都會感到自己被“厚重、自由、柔軟又綿密的液體包裹”，仿佛沉浸在羽絨般的輕柔中，這種包裹感帶給她無與倫比的舒適與自由。水不僅成為她放松身心的所在，更是她重返內心深處、恢復本真自我的途徑。水為她提供了一個平衡外界壓力和個體意識的安全空間。在水中，她可以短暫逃離社會角色和性別屬性，放下社會賦予她的責任與規(guī)范；也可以暫時拋開現(xiàn)實中的善惡與束縛，追尋一種回歸本能的自由狀態(tài)，找回一種深層的生命力和自我認同。

故事的結尾是開放式的，同時也是故事的高潮：在一場游泳比賽中，小初在最后關頭決定脫離她身后的兩個男性泳者，獨自向廣闊無垠的大海游去。這一場景充滿了象征意義，使人不禁揣測她是否選擇了死亡的道路，因為她投入了一片充滿危險的未知之地。她似乎化作水中生物，成為大海中的一部分。

水在日本文化中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不僅僅代表自然元素，也被視為與生存密不可分的生命源泉。在日本，水不僅是稻作文化得以繁榮的基礎，也對人們的生存有直接的影響。在日本人眼中，水不僅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資源，更是靈性的存在。水帶給人們的生命力是“源源不斷”的，不受外力阻隔，不斷涌動。正如“抽刀斷水水更流”所表達的那樣，水的特性是不屈不撓的，在面對壓力時依然自由流淌。小初對水的依戀和對自由的向往，映射出她對生命的深刻理解和對現(xiàn)實束縛的抗爭。水成為她對抗社會壓迫的一種隱喻，讓她在不斷被壓迫的環(huán)境中依然能夠保持堅韌和充滿力量的狀態(tài)。

小初在游向大海的那一刻，不僅是對生命的重新定義，更是對女性身份的再認識。她在水中的自在和歸屬感揭示了她的內心歸屬，她的游向大海不僅象征了女性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也象征著對社會既定角色的反抗。小初在追尋自由的過程中，深刻展現(xiàn)了女性個體對于自我解放的渴望，并將這種渴望通過水的象征性呈現(xiàn)出來。岡本加乃子通過這種手法，賦予了小初強大的內心力量和生命力。

小初對水的依戀，象征著她對自由與生命力的追求，她在水中的自在與滿足，讓她掙脫了世俗的束縛，獲得了一種獨立且永恒的精神滿足。水的象征意義通過小初的生命軌跡在小說中得到了呈現(xiàn)：從一開始水成為她的生活重心，到她最終投向大海，水始終伴隨在她身邊，成為她生命力的象征與精神支柱。在這一選擇的背后，小初不僅完成了對自我和命運的重新認識，也揭示出女性個體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掙扎與超越。

二、工業(yè)化進程中的女性意識覺醒

《混沌未分》除以水作為象征自由和自我覺醒的意象外，還描繪了工業(yè)化背景下新舊觀念的碰撞，反映出日本現(xiàn)代化進程對女性意識覺醒的催化作用。作品通過女主人公小初的成長，展現(xiàn)了在社會飛速發(fā)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價值觀激烈沖突的環(huán)境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掙扎。這一覺醒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小初在舊觀念壓制下逐漸蘇醒、掙脫父權束縛并追求獨立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

在小說中，工業(yè)化的城市環(huán)境象征著新興的現(xiàn)代價值觀。在小初生活的都市中，“鱗次櫛比的屋頂”“多到讓人討厭的高樓和大型工廠”代表著日本工業(yè)化進程。種種描述不僅是對城市化的刻畫，也是對日本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化轉型之間矛盾的隱喻。在這種環(huán)境下，小初的家庭卻固守舊觀念，代表著工業(yè)化浪潮中傳統(tǒng)社會對新文化的抵抗。小初的父親對傳統(tǒng)家族觀念的堅守，體現(xiàn)了其對舊道德的執(zhí)念。在他的眼中，家庭榮耀和傳統(tǒng)的傳承遠比個人意志重要，因此他將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小初身上，將她視為延續(xù)家族傳統(tǒng)游泳技法“青海流”的工具，施加嚴格的訓練要求。小初自小在父親的教導下練習游泳，不僅承載著家庭的榮譽，也承受著父親的壓迫。這種壓迫讓她無法自由選擇自己的生活，只能被束縛在家庭的期望之中。

在現(xiàn)代都市的快速發(fā)展中，小初與父親不斷被迫搬遷到城市的邊緣地帶，這象征著傳統(tǒng)觀念在工業(yè)化浪潮中的邊緣化。在家庭中，小初依然受到“家意識”的強烈束縛，父親將他的希望和意志投射到小初身上，使她幾乎失去了自我。在父親的影響下，小初為了維持家庭生計，甚至考慮成為一個中年男人的小妾，借此維系家庭的經濟來源。這種自我犧牲和屈從，不僅反映了父權制的壓迫，更揭示了女性被迫承擔家庭責任與社會角色的現(xiàn)實。父親的期望讓小初無法獨立選擇自己的道路，她在“家意識”的牢籠中犧牲自己，滿足父親對傳統(tǒng)的執(zhí)著和家庭的要求。

然而，隨著小初逐漸在工業(yè)化進程中接觸到新的文化觀念，她對自身力量有了新的認識。新舊觀念的沖突讓小初對家庭束縛和自身命運進行了深刻反思，她不再愿意完全屈從于父親的意志，而是開始追求自己的獨立性。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不僅是父親的延續(xù)，更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小初的覺醒成為傳統(tǒng)家庭觀念被動搖的一種表現(xiàn)。

這一轉變在故事的高潮——游泳比賽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在最后的比賽中，小初用力游向終點，她對自己的身體和能力有了新的認識。此時，她堅定地對自己說：“現(xiàn)在必須打起精神來，要像在水中一樣，不論遇到的是什么，都要靈活地順應、接受，并變成自己的助力，這樣自己才能像水中的魚一樣變得強大起來。”這段獨白不僅是她對自我命運的覺悟，也表達了她在新舊觀念沖擊下，堅強而靈活地適應現(xiàn)實、實現(xiàn)自我重生的決心。小初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父親的安排，而是勇敢面對命運，用自己的力量去掌控和改變它。她不再僅僅是父親理想中的繼承者，而是一個擁有自己意志和生命力的獨立個體。

可以說，小初象征著那個時代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工業(yè)化進程中新舊價值觀碰撞中的代表。她的成長歷程，既是對自我和家庭關系的重新定義，也是對工業(yè)化社會中女性身份的重新塑造。小初并非只代表她個人，她其實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女性形象的代表。工業(yè)化進程為女性提供了新的視野和更多的選擇，同時也讓她們意識到可以掙脫傳統(tǒng)家庭的束縛，實現(xiàn)個人價值。

三、作者經歷對作品的影響

岡本加乃子的人生經歷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尤為顯著?！痘煦缥捶帧分械闹魅斯〕跎钤诤恿鞲浇且幻斡窘叹?，對水有著獨特的依戀和情感。作品中對小初生活環(huán)境的刻畫細膩真實，打造出一個充滿水之氛圍的場景，令人感到清新舒適。這種場景設定，與岡本加乃子自小生活在多摩川邊的經歷有著深刻關聯(lián)。多摩川的水不僅成為她生活中的自然景觀，也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轉化為一種情感象征，賦予她筆下的人物獨立的意志和旺盛的生命力。

在她的作品中，女性角色往往具有豐富的內心世界和獨特的個性，且她對角色性格的描繪總是充滿層次感，尤其表現(xiàn)出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掙扎與反抗的復雜心理。小初與她的初戀熏的情感關系也是這種人物設定的體現(xiàn)。小初自幼在東京老城成長，因繼承傳統(tǒng)游泳技法“青海流”而被稱為“美麗女神”，而她的初戀對象熏卻是一個毫無前途的小職員。在小初提出分手時，熏因自尊而未作任何挽留。這種個性上的對比帶有強烈的階層差異和性別張力，而這種人物設定在岡本加乃子的其他作品如《金魚繚亂》《老妓抄》《花之勁》中也有所體現(xiàn)。作品中常見的落魄貴族小姐和軟弱的男性之間的情感糾葛，不僅展示了岡本加乃子對女性處境的思考，也反映了她自身作為沒落貴族后裔所面臨的身份和情感上的矛盾。

岡本加乃子的家族背景是她創(chuàng)作的重要靈感來源。她的家族從德川幕府時期起就做幕府和各個藩的生意，屬于當時有錢有勢的商人家庭。然而到了她父親這一代，家里的經濟情況變差，家道逐漸衰敗，這使得岡本加乃子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轉變。她從小生活在上層社會，但因為家族的衰落，不得不逐漸面對現(xiàn)實中的種種艱難。婚后，她又接連遭遇幾位親人去世，巨大的精神打擊讓她從無憂無慮的貴族小姐蛻變?yōu)樾枰诂F(xiàn)實中掙扎求存的女性。這種貴族家道中落、被迫面對現(xiàn)實的經歷，使她深切體會到社會階層更替的無情，并激發(fā)了她對現(xiàn)實中人性和生命力的深層次思考。在她的作品中，常?？梢钥吹綄ε詢刃膱皂g與獨立精神的贊美，同時也能感受到她對人與人之間復雜關系的深刻理解。

岡本加乃子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受到她早年的良好教育和短暫歐洲生活的影響。在歐洲生活的經歷讓她接觸到了女性主義思想，讓她進一步意識到，女性不僅可以有獨立的思想和個性，還可以在社會中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氐饺毡竞螅龑⑦@種觀念融入自己的作品中，通過作品表達出對女性獨立和自由的支持。這種經歷使得她的作品中多了一層不受束縛的現(xiàn)代氣息，她筆下的女性角色不僅追求精神上的自由，還表現(xiàn)出追求平等和個體獨立的強烈意識。

四、結語

岡本加乃子筆下的女性角色充滿了一種冷靜的柔情，而非哀憐與悲情。這種柔情帶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賦予了角色一種真實而堅韌的感覺。她刻畫的女性并不是順從的、被動的，而是有著強烈的生命力和內在的韌性。在面臨困境和挫折時，她們不輕易屈服，而是以一種坦然的姿態(tài)去面對，展現(xiàn)出對“生”的渴望和執(zhí)著的追求，在歷經磨難后依舊煥發(fā)出蓬勃的朝氣。她通過筆下的女性角色傳達出對生命的熱愛，使得這些角色不僅僅是文學中的人物，也成為對現(xiàn)實中女性力量的深情禮贊。

（天津財經大學）

作者簡介：李雨濛（1998—），女，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