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夏,有人給了我一個蘋果。煙臺紅富士,紋路似一場血雨。蘋果的頂端,用一根白色棉繩懸吊。這樣一來,我就能把它當(dāng)作一種玩具:一個懷表,一塊催眠玉佩,或者是掛繩的蘋果本身——我父母結(jié)婚時,它曾被用來做接親的挑戰(zhàn)游戲。那人給我蘋果,是為了叫我閉嘴,好讓他能連貫地講述上個月的日本之旅。那一年我八歲,沒什么遠見,容易被收買。我把蘋果綁在衣柜把手上蕩秋千,一邊聽他說他和妻子如何一路從關(guān)西到九州。京都人固執(zhí),福岡人活潑,而銜接兩處的是知名的游輪航線。夜半舷窗里,兩輪清亮的白影輝映,好一幕“海上生明月”。 我的父親打了哈欠,露出發(fā)黃的煙牙,但并未能終止滔滔不絕的講述者。那個男人越說越興奮,口水恣肆,灑在母親新?lián)Q的沙發(fā)罩上——粉紅色的凌霄花紋路,對臟污幾乎沒什么抵抗力。和他相比,他的妻子顯得過于沉默。她有一張蒼白的圓臉,像一截不太吉利的蠟燭剖面。她的手里抓著一把炒松子,很香。母親塞給她時,我甚至有些舍不得,幸好她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兩粒。
其實這幾年,很少有人說起一九九四年夏天的那一系列事件了。
時間反復(fù)重歷自我放逐,使往日成為一座年久失修的屋邸,無人問津。周圍的朋友都知道,我曾在這些事情上耗費過很多精力,想弄明白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過什么。為此,我還寫了一篇特稿,投給一家著名的南方媒體。如今,距這篇稿子發(fā)表也已有五年了。新的時間灰塵紛紛落下,仿佛一場永無止境的暴雪,真相藏得更深了。好的一面是,當(dāng)我重述這些事情時,我突然擁有了虛構(gòu)的空間。有時候,我故意把它講得充滿戲劇性。巫術(shù)、復(fù)仇、性、一些更隱秘的動機,只要想到,我就隨手編進去。又或者是,嚴肅地把它葺成一段微觀史,從各個視角去還原案發(fā)時的社會氣氛以及每個人所看見的碎片——最有意思的是,人們?nèi)绾沃\劃著利用這些事件,從中挖掘?qū)儆谧陨淼睦?。不過,這一系列事件在我生命中的起點(即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就是上述那個場景。盡管,它離事情正式開始還有一些距離。它更多作為一個征兆,在直覺尚未封閉的兒童身上,喚起了一陣難以言說的恐懼。
開頭說的那個男人,是父親的一位同事。他教數(shù)學(xué),和艾薩克·牛頓一樣有一頭卷發(fā),只是數(shù)量要少得多。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是他每說幾句話,就會加入口頭禪“冊那”;二是他進出門換鞋時,他的妻子會蹲下來給他系鞋帶。那是七月,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離我的生日很近。他們給我?guī)Я水?dāng)時流行的寶石花餅干,但母親轉(zhuǎn)手送給了別人。那些年里,父母似乎虧欠了數(shù)不清的人情,以至于我很少能真正占有原本屬于我的禮物。
那時,家用電話的普及率很低,我們家的通信還在靠口口相傳。所以直到第二周的某一天,父親興沖沖地下班回到家,我們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在方浜路與中華路的交叉口偏南,有一片典型的老城廂弄堂區(qū)域。其中有一條玉帶弄,形似其名,以弄堂口理發(fā)店彪悍的老板娘為典型標志。一九九八年以前,我們一家住在那里。那天晚上,數(shù)學(xué)老師小楊夫婦出了我們家,打算去外灘坐26路電車回徐匯。小楊喝了一些酒,澆灌出平日里難以完全施展的得意。是盛夏,每棵樹都聚集了許多種鳴蟬,夜夜不息。路燈剝落葉片的影子,密密鋪一地。小楊投下?lián)u搖晃晃的陰影,緩慢地填滿葉影間的空隙。他似乎有點失控,一邊走,一邊大聲對妻子說些什么。關(guān)于今日宴飲的高潮,關(guān)于下一步的旅行計劃,關(guān)于他如何善于結(jié)交各路英雄豪杰。還有一些黑色針尖般的刻薄論斷,只在親近的人面前說。但并不意味著,這就是他的真心話——那個鮮亮版本的自我掌權(quán)太久了,此刻,人性原始的攻擊性浮上水面。說出口,無非是因為對妻子不必掩飾。就在這時,一長串摩托車的轟鳴從馬路對面飄蕩而來。起初,這種聲響不過形成了一種阻礙,迫使小楊更響亮地重復(fù)話語。十秒,三十秒……總共將近一分鐘,小楊和妻子又往前走了一段,竟還能聽見摩托車的聲音。兩人這才感到蹊蹺,連忙回頭看。眼前的一幕,讓小楊猛然清醒過來:懸鈴木下,蜷縮著一團人影。長發(fā),飛出的一只鞋子連著小方跟,判斷應(yīng)是女性。摩托車早已消匿,茫茫黑夜,了無痕跡。盡管如此,兩人還是屏住了呼吸,小心地往那具人體處移動。走到近處,更多觸目驚心的線索裸露出來。女人看上去三十出頭,衣衫凌亂,像一個被翻得底朝天的爛箱子。細心的妻子發(fā)現(xiàn),女人的一對耳垂正汩汩流著血。妻子驀地意識到,有人以極其粗暴的方式扯走了她的耳環(huán)。耳朵上只是小傷,致使她昏迷的,是腦后一道豁口。鮮血正從里往外漫溢,混到沿街溝渠的污水里,一起往下水道流去。頭頂?shù)南s叢依然歡鳴,不明白它們,為什么好像從早到晚都有喜事。出于本能,妻子抱住小楊肩膀。她最初感覺手心發(fā)燙,仿佛體內(nèi)的溫度正通過那條神秘的生命線向外流逝。緊接著,渾身冷得止不住痙攣。在小楊身上,食物忽然起了作用。一股冷牛肉味翻涌上來,一股氣化為嗝,引爆了一場嘔吐。背對著那個女人時,他們想到了報警。
哎喲,是敲頭搶劫案。母親聽到這里,已把事件和近期傳聞聯(lián)系起來。父親點頭,繼續(xù)說,那天晚上,他們被拉到公安局做筆錄,結(jié)束時天都亮了。母親問,他們還說了什么?父親笑著說,你肯定想不到,小楊看起來人高馬大,說到這件事嚇得和鵪鶉一樣。母親瞇起眼,似在想象小楊講述的腔調(diào)。母親說,他有點表演型人格,十句話里只能信兩句。父親說,這不是開玩笑,人家真的遇到了。你知道嗎,如果摩托車從反方向開過去,靠近他們走的那一側(cè)車道,被敲頭的可能就是小楊……母親打斷說,不可能。父親說,怎么就不可能?母親說,他們有兩個人。父親說,摩托車有一個車隊呢。母親斬釘截鐵地說,反正不可能,敲誰也敲不到他。父親只好妥協(xié),緩和說,你對小楊有偏見。
事實上,雖然同為現(xiàn)場目擊者,小楊和妻子的口供有好幾處偏差。其中有一處,就在于摩托車的數(shù)量。小楊聲稱,親眼看見摩托車隊從身邊開過,最后一位車手戴著深紅色亮面頭盔。車數(shù)在三到五輛,當(dāng)時,他還以為是深夜飆車黨。妻子卻說,她什么都沒看見,從馬達聲響上判斷,車數(shù)不多,甚至可能只有一輛。對于相互矛盾的口供,警察照單全收。對立的語言構(gòu)成這個世界的棱角,使它擺脫混沌難分的形態(tài)。況且,誰說“主觀”的涂層不是世上真相的一部分?
每逢周末,母親騎車載我去外婆家。父親也去,但稍晚,如此便能從煩冗的家庭聚會之中裁出一段個人的時間。外婆家在大東門,更準確地說,是復(fù)興東路404弄——404弄沒有別名,亦未形成小區(qū)。孤零零兩排樓,絕大多數(shù)居民都是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棚戶危房改造時期”就開始住在這里。外婆家在二樓有兩間房,并不相連,分別位于樓道的頭尾兩側(cè)。尾一間朝向不好,面積也不大,稱為“小間”。母親出嫁后,小間就分給舅舅獨住。那時舅舅大學(xué)畢業(yè)已有兩年,在衛(wèi)生與計生委上班。那個星期六,外公、外婆與阿太都在。母親一進門,就說起了外灘的敲頭案。外公追問著細節(jié),有的母親也不知道,但還是連猜帶蒙地做出回答。老人們聽得津津有味,感嘆世道兇險,人生無常。案發(fā)處離我家很近,使得這種感嘆多了幾分緊迫性。我們就像一群躲在山洞中的人,談?wù)撝獪y的外界,借助一種虛弱感與彼此建立更深的情感聯(lián)系。不一會兒,外婆想起了什么,從一個藍色塑料筐里翻出了一本硬面抄。那是她收集的剪報,多是一些生活小技巧和尋人尋物啟事,盡管她從未真的幫助他人找回過什么東西。外婆翻到最新的一頁,只見上面貼著一條簡訊:
近日,上海市公安局南市分局接到報案,一名女子被發(fā)現(xiàn)倒在馬路上。警方趕到時,該女子已因失血過多昏迷,身上總價值不低于600元的錢包、首飾、手表均被搶走。凌晨4時,該女子因搶救無效宣告死亡。死者后腦有一處鈍器傷,為直接致命傷。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該女子是一家保險公司的銷售人員。原籍湖南,到滬工作剛滿八個月。
是什么原因,導(dǎo)致外婆剪下這條信息并不明朗的新聞,我無從知曉。母親拿起硬面抄,食指在本子邊緣紅棕色的膠帶上輕輕劃動。她看了很久,遠遠超過讀這段話所需的時間。或許她讀了好幾遍,用目光審問每一個可疑的詞語。外婆見狀,插嘴說,這幾年,飛車搶劫越來越多,聽到聲音要跑得遠一點。母親說,這種事情碰到就碰到了,能往哪里躲?外婆說,如果要錢,就全部給他們。母親想了想說,六百塊,比一個月工資還多,有點舍不得。外婆拍了一下母親,笑說,你這個人,一分錢看得比人民廣場還大。
每周六的家庭聚餐,已在長久的踐行中確立為習(xí)慣。即使在夢中進入這樣的時刻,那張黃色木紋貼片的八仙桌依然清晰有型。滿滿一桌菜,散發(fā)著豐富的誘惑性,既朝向腸胃,也朝向精神深處因久未團聚而收緊的灰色神經(jīng)。這些家宴的臨門一腳,總是由外公完成。他站起來,穿過公用廚房里混合的油煙氣,快速爆炒一道響油鱔絲。末了,撒上胡椒粉,它在桌上的落定聲意味著筵席的開始。
通常,只有每周六晚,我才見得到舅舅。一九九四年,舅舅二十五歲,時間還沒開始從他身上掠奪任何東西。他的長相全然吸納了父母的優(yōu)點,高個子,五官英氣。然而,真正使他在朋友之間建立號召力的,是他的膽量、熱情、創(chuàng)造力,以及細沙般鋪在性情底部的無盡好奇之心。多年后,他的高中同學(xué)仍然記得,一九八六年世界杯決賽,他教唆大家集體逃課,聚攏在家里那臺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前。超級球星馬拉多納正處于他的巔峰時期,阿根廷一路勢不可擋。在與意大利的決戰(zhàn)中,馬拉多納凌空抽射,解說和現(xiàn)場同時歡呼起來。隔著屏幕,他們看見馬拉多納縱身一躍,10號球衣在半空中撒開。舅舅的同學(xué)說,他永遠記得那一幕,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讓人心潮澎湃的風(fēng)從地球的另一面吹過。這些體驗得以發(fā)生,都拜我舅舅所賜。但那些朋友眼中熠熠發(fā)光的面目,往往會在親情的滲透下變形。至少在我眼中,舅舅是喜怒無常的,很難捉摸他究竟在想什么。信口一句話,都可能引發(fā)他的不滿。就算正在飯桌上,他也不在乎隨時丟下碗筷——這是他成年后常見的生氣方式,將一扇看不見的鐵門緊緊關(guān)閉,所有人都被隔離在外。另一些時候,他表現(xiàn)得異常和善,仿佛提前赦免了所有的冒犯。他會滿懷耐心地,聽阿太講已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的瑣碎往事,仍裝出第一次聽時的驚訝;或是用漂亮的隸書替外婆抄寫記賬本,一頁又一頁。曾經(jīng)有一次,他帶著東方三博士一般的慷慨,把他精心收集的一套蔡志忠漫畫送給我,我簡直受寵若驚。每逢那樣的時刻,我們就知道他當(dāng)日的心情不錯。于是,外婆會追問一些他平時絕口不提的私事。
因為事出新鮮,那天我們總說起那件敲頭搶劫案,晚飯時也不例外。舅舅有些心不在焉,幾乎沒有參與我們的談話。父親最初補充細節(jié)時的興奮勁頭,也在閑談間耗散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餐桌氣氛已落入沉悶之中——大家至此才恍惚悟到,原來死亡具有使生活降調(diào)的力量。當(dāng)你反復(fù)討論它時,它便不甘于再以玩笑的方式出現(xiàn),于是利刃顯形。家中的阿太年過九十,平時寡言少語。此時,阿太忽然說了一句,都是命。她的牙齒早已漏風(fēng),話語如風(fēng)灌過齒間的洞穴,心中的真意還未傳達即被吹散。但這一聲“都是命”,卻清清楚楚地落進所有人的耳朵里。這句話多么鏗鏘有力,像長著根須似的,要往深邃的地方扎去。與此同時,它又被說得那么小心,仿佛隔墻有耳,仿佛那個叫“命”的神怪此刻正抱在吊扇上,偷偷地掂量著我們對它的評判,并隨時準備報復(fù)。
很快,第二起案件發(fā)生了。一名華姓女教師被發(fā)現(xiàn)倒在離家八十米的岔路口,同樣伴著一個位于后腦的血窟窿。華某今年三十五歲,在一所公立小學(xué)教音樂。據(jù)同事說,華某彈得一手演奏級別的好鋼琴,尤其喜歡在課間彈李斯特的《愛之夢》第三首,教小學(xué)生屬于大材小用。事發(fā)當(dāng)晚,華某與朋友相約看一場南市區(qū)人民滑稽劇團的表演,散場時間為十點。從南市影劇院步行回家,通常只需十分鐘,但直到十點四十分,丈夫都沒等到她回家。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丈夫不慎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丈夫聽見華某在樓下大喊了一聲,讓他把鑰匙丟下去。他猜想華某忘記帶鑰匙了,就迷迷糊糊地起身,照著囑咐把鑰匙從窗口扔了出去。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墻上的貓頭鷹掛鐘,凌晨一點剛過。他沒有多想,倒頭重回夢鄉(xiāng)。天亮?xí)r,他被一陣警車的鳴笛吵醒,頓時產(chǎn)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匆匆下樓跑過去,只見滿身鮮血的妻子正被抬上擔(dān)架。警察告訴他,妻子身上所有財物全都被搶走了……
這篇報道寫得很詳細,不少細節(jié)栩栩如生。對于丈夫敘述中的偏差,記者并沒有想辦法找邏輯圓回來。假如真像他所說,妻子十點散場,為什么凌晨一點才回家?華某家住一棟多層建筑的五樓,即使華某在樓下喊叫,聲音怎能清晰地傳到他們家里?既然華某大聲喊了,為什么樓里其他鄰居均未聽到?華某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位置,離樓有一段距離;她拿到鑰匙以后,又轉(zhuǎn)身要前往何處?
一時間,到處都在討論這起案件。人們普遍認為,丈夫所經(jīng)歷的是華某臨終的托夢,并未在現(xiàn)實里發(fā)生。從古到今,類似的傳說不勝枚舉,再多華某丈夫一例也無妨??蛇@些虛幻之說,終究無法讓人真的信服,不過是為案件添了一些神秘色彩。
因為同在教育系統(tǒng),父親很容易就打聽到,華某在城隍廟附近的崇德小學(xué)上班。和新聞報道里展現(xiàn)的不同,同事們對華某多是欲言又止。稍直白一些的,說她“眼睛長在額頭上”,清高慣了,看不起人。其實華某入職崇德小學(xué),不過是兩三年以前的事情。傳聞她過去在音樂學(xué)院工作,鬧出丑事,才被迫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報信人擠眼一笑說,多半是桃色事件。實際上,桃色、黑色、綠色、深紅,有什么區(qū)別呢?兒時讀“井底之蛙”的寓言,不覺得青蛙可笑,反而涌起一種感傷。它說的并非目光短淺,而是例證了生命的有限性。為了活下去,必須常常忘記自己正身處一個巨大容器的底部,無論如何翻騰都不能逃離。灰色、白色、藍色、紫色,由人塑造,而真正與我們對峙的是永恒的無望。
每天四點半,外婆會去附近的小賣部,等《新民晚報》入庫。只要我在身邊,便也會跟她一起去。那年夏天,時間尤其綿密。汗水懸停在額上,掩映一個微縮而豐沛的世界。我盯著它思索很久,以為一天就這樣過去,實則只過了五分鐘。外婆拉著我,穿過狹小的后弄堂。我輕輕擦拭額頭的汗,它蘊藏著咸味的晶體,以及一種他日將變得若即若離的記憶。大人們在蔭蔽的屋檐下聊天,輕聲細語間,404弄的秘密信息被交換。小賣部的老板娘年齡與外婆相仿,退休以后,她一手建立了這個商品與信息的中轉(zhuǎn)站。老板娘不自覺壓低聲音,告訴外婆,二號樓的靜姑娘確診了精神病。外婆故作驚訝,好讓這些話顯得更有價值。外婆說,外面精神病越來越多了。以前的人能吃苦,什么都能忍住,現(xiàn)在大家都越來越嬌氣了。老板娘點頭稱是,或許她們都能被劃入“以前的人”,便形成了這種淺顯的共謀。老板娘說,那一個也快瘋了。外婆問,誰呀?老板娘說,還有誰,靜姑娘樓下的外來妹呀,嫁過來好幾年生不出孩子。外婆說,她婆婆覺得吃了大虧。轉(zhuǎn)到嫁娶話題,老板娘又順口問起我舅舅。那時,舅舅有個去廣州發(fā)展的女友。外婆說,好像是分手了。老板娘問,什么原因?外婆說,不知道呀。去廣州前,問他借了兩萬元。后來突然失去聯(lián)系了,最近據(jù)說把錢轉(zhuǎn)給他了,他也就死心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見到“外來妹”了。她穿著黑色膠底鞋,手拎一個有些破損的垃圾袋,里面露出魚鱗和內(nèi)臟。她長得很高,身材勻稱,看起來天然適合承擔(dān)家務(wù)的分量。當(dāng)年,她的婆婆接納她,多少也看中了這一點。那一代人習(xí)慣將家庭視作一個基本的勞作單位,每個成員都必須將身心交付其中。他們相信她是忠誠的,因為除此以外,在偌大的上海,她沒有別的出路。然而,在那個家中,她是一團灰色的幽影,有時變作一塊沾滿灰塵的抹布,有時被人用力地驅(qū)趕而無處可逃。神奇的是,當(dāng)我在回憶中揀選與她有關(guān)的片段時,它們總是模糊不清。所以,我們真的見到她了嗎?也許不是那一天,我記不清了。但我知道,外婆私下里替她惋惜。有一次,我們見到她端著一碗菜粥蹲在門口。菜葉切得稀碎,薄薄幾片漂在黏稠的米粒上。她迅速吃完,就像口渴的人在灌飲。外婆小聲感嘆說,太可憐了,在老家都過得比現(xiàn)在好。外婆曾突發(fā)奇想,請她來家里吃過一次午飯,發(fā)生在我們遇見她之后。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她坐下不足二十分鐘,她的婆婆就來把她領(lǐng)走了。
第三起案件,就記載在當(dāng)天的《新民晚報》上。陸家浜路上有一個菜場,菜販劉女士在收攤回家的路上,被人從后面敲破了腦袋。丈夫發(fā)現(xiàn)時,她已奄奄一息。一條金項鏈,以及當(dāng)日賣菜所得的八十塊錢,均不翼而飛。面對記者,劉女士的丈夫泣不成聲。他表示,劉女士為了多賣掉一些東西,常常等到菜場打烊才下班,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目前,劉女士正在搶救之中。第四起案件與上一起僅僅相隔一天,并且超出南市區(qū)的管轄范圍,遷延到了虹口區(qū)。翌日凌晨,第一批晨練的人在魯迅公園與虹口體育場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位昏迷的女性。前一晚下過雨,草坪濕漉漉的,泥土黏在她光裸的小腿上。第四位受害人是受傷最輕的一位,在被送入醫(yī)院六個小時內(nèi),她就蘇醒過來。對于警方的追問,她一概保持沉默,院方以病人須靜修為理由遣散了各方調(diào)查者。誰知到了第二天,當(dāng)她的病房門被打開,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她帶走了所有可用的藥,在床邊留下一條帶血的紗布。
兩起案件接連發(fā)生,讓關(guān)注這系列連環(huán)案件的市民一片嘩然。兇手為何突然改變作案節(jié)奏?警方又怎能追查至今而毫無頭緒?出于什么原因,第四位受害者要從公眾視野中逃逸?一連串的秘密因暴力意外介入而浮出水面,謎底如何,一時眾說紛紜。
在我們家里,外公握著一個金屬鑲邊的放大鏡,認真地做出推斷:根據(jù)作案路線,下一起案件很可能發(fā)生在虹口區(qū)偏西的位置或者楊浦區(qū)。他一邊說,一邊得意地向周圍的人尋求認同。而外婆更在意的,則是安全問題。她叮囑母親說,最近早點回家,夜班能不排,就不要排。母親無奈地說,排班又不由我選,單位安排總要配合的。前一陣,廠里還有人被買斷工齡呢。技工做了幾十年,錢是拿到一筆,但接下去不知道要怎么過。外婆瞥了一眼母親的臉色,小心地說,應(yīng)該輪不到你吧。母親說,誰知道呢?大調(diào)整時代呀。外婆恍然大悟似的說,說不定這些犯罪分子就是出來報復(fù)社會的。母親說,誰知道呢,但這次聲音變小了,邈遠,就像一道源自空谷的回聲。
那段時間,我們家和外來妹的關(guān)系突然近了許多。由于敲頭搶劫案,老城廂一帶風(fēng)聲鶴唳。若是夜里外出,往往多與熟人結(jié)伴。不知從哪一天起,舅舅和他的朋友們開始接外來妹下班。外來妹沒有正式工作。出于補貼家用的考量,她跟人學(xué)做珠串手工,晝夜不停地做了一些小工藝品。擺件、掛飾、首飾,應(yīng)有盡有。她咧著嘴送給我一只紫色的珠串蘋果,頂部襯以悉心裁好的絨質(zhì)綠葉。她口中的熱氣吹到我臉上,有一股飴糖的焦香。那個表情意味著友善嗎,還是慣性的討好,又或者僅僅出于一種天然的樂觀,伴隨著對外來傷害無動于衷的遲鈍——我至今分辨不清。那時每逢空閑(通常是晚上),外來妹就裹著一堆貨物去城隍廟小商品市場附近擺地攤。那一塊區(qū)域客流量大,本就是批發(fā)集散中心,運氣好的話能獲得不少收入。麻煩之處在于,她租不起鋪位,只能在街邊蹲點賣貨。一旦有人來驅(qū)趕,她就要飛速地逃跑。外婆對外來妹的事情總是熱心,甚至讓舅舅帶過油墩子給她。
我曾借口飯后散步,跟舅舅去過一次。舅舅的好友中有一位姓彭,常帶我玩,那天就是我們?nèi)送械?。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們和外來妹交往頗深,不僅私下閑逛過多回,甚至帶她去過云峰劇場門口的“不夜城”歌廳。那時,舅舅和朋友們熱衷音樂,搖滾、流行、校園歌曲,他們什么磁帶、CD都收集。據(jù)說,外來妹對音樂有些天賦。他們起哄讓她唱時,那些注視的目光壓得她喉嚨干澀,發(fā)不了聲音。就像童年時代夢見站在一個鮮花盛放時的舞臺上,明明在臺下已經(jīng)排練得極為熟稔的節(jié)目,忽然演不出來——詞語背叛了締結(jié)過的友誼,驀地掉入某個黑洞之中。只有在無人關(guān)注她的時刻,一些小調(diào)才輕輕地流淌出來。他們聽不清,但他們曾讓她在別人演唱時打三角鈴,一拍都不曾落下。我們穿過纖細的四牌樓路,夜色收留了低功率的白色路燈,似玉蘭幽幽地開著。白日里熱空氣粗暴的喘息,眼下趨于平靜。從蒼白的淺影中走過,我看見路邊有一堆啤酒瓶蓋,被人半埋在泥土里。排列很密集,崎嶇的錫齒向外咬著。我忽然覺得莫名惡心,仿佛它們嵌在我的臉上,是從內(nèi)部長出來的金屬配件。再抬頭時,我完全跟不上大人們的聊天,無數(shù)密碼從我頭頂掠過。我意識到秋天的前兆早已抵達,正從地下溝渠里冒出來,帶著一股陰涼的氣味?!按笳{(diào)整時代”——我想起母親的話,以及她臉上被繾綣而過的秋風(fēng)吹得微微發(fā)皺的神色,那一刻,我隱約領(lǐng)略到這個句子背后翕動的碎焰。
我們送外來妹到門口,那里有一塊防雨的伸縮篷。我曾見過她和婆婆在篷下疊錫元寶,她的指甲里積了垢,深色的線割裂了甲面。漫長的一日里,她始終坐在原地,認真折疊。她知道誰會收到這些元寶嗎?他們在家譜中穿山渡海,艱難地在這座新的城市里駐扎下來,但那不是她的祖先,沒有一個人認識她。更何況,她甚至不能為他們養(yǎng)育后代。我也見過她的丈夫揪著她的頭發(fā),我嚇得趕緊躲到窗戶后面,生怕被發(fā)現(xiàn)后遭到波及。事后我問過她,那是怎么回事?她卻說沒什么,他在給她梳頭。她面露抱歉,我的好心不該用在她身上,仿佛她因此打擾了我似的。
假如我沒記錯,案件發(fā)生偏差是從第五起開始的。受害人江小姐,年齡四十二歲,但因保養(yǎng)得當(dāng),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左右。她離過兩次婚,喜歡朋友稱她“小姐”而非“女士”。她有不少男友,其中一位是當(dāng)紅的電視臺主持人。案發(fā)那一日,她照舊悉心打扮過一番。一件粉色的緞面連衣裙,袖口以流行的花褶收攏。珍珠是她所愛,可惜那串昂貴的珍珠已從現(xiàn)場消失,只能從過去的照片中看到它的影像。值得注意的是,她還新燙了羊毛卷,所以我們可以想象,鮮血如何使她定型膠還未揮散的發(fā)絲黏作一團。這一次,兇手作案手法更殘忍。幾乎是精心瞄準了她的枕骨上方,整整敲擊了三下。她的大腦與小腦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來源不明的黏液遍地流淌。
案發(fā)后不久,一天晚上,有個公益組織來404弄放露天電影。人們一聽不收費,紛紛搬了板凳來看。那是一部黑白電影,叫《上海小姐》,早在一九四七年就上映了。老一輩居民看不習(xí)慣外國電影,加之劇情又帶懸疑,一番云遮霧罩之間,不少人提前離場。想來那一年我還不諳世事,卻看得津津有味。我喜歡他們在海洋館密謀的一段,女演員麗塔·海華斯曝在陰影中,遠處的光線勾勒出她的側(cè)臉。多么好看,就像我當(dāng)時非常想擁有的一款芭比娃娃。當(dāng)她把臉轉(zhuǎn)向明亮處,我察覺到她從頭到尾都暗含著一種遲疑的神態(tài),仿佛心懷什么難言之隱。我的心思全落在她身上,電影沒有完全看懂,只知道是關(guān)于愛情與犯罪的。我從稀疏的人群中找到舅舅,他已調(diào)換過位子,坐到外來妹旁邊。我小聲問他,電影到底講什么?他不回答。知趣從來不是我的優(yōu)點,于是,我反復(fù)追問。舅舅只伸手指了指屏幕,示意我繼續(xù)看。我一轉(zhuǎn)頭,意外瞥見外來妹的眼眶濕潤,臉頰上有淚水的痕跡。我把視線投回幕布,只見佯裝鎮(zhèn)定的男主角走進了一個劇場,臺上正在表演京劇。上演的不知是哪一出,但有幾個妝面詭異的人來回逡巡,抖動的袍子蕩出粼粼的光。我看不出這個電影和上海有什么關(guān)系,到結(jié)尾,更是一頭霧水。舅舅沒有和我一起回去。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回404弄樓下。陶瓷花壇里,紫茉莉紛紛綻開。我小心地摘下一朵,吮吸底部黏稠的液體。距離我知曉那些黏液有毒還有好多年,當(dāng)時只覺得一股清甜。黑暗中,一樓鄰居養(yǎng)的鸚鵡凝視著我,我也竭力回瞪它。其實我知道它是可靠的,從來不曾復(fù)述過任何人的話。慢慢地,我心里驀地涌起一陣感傷,為混沌的世界,為漫長的來路,為人們自守重要秘密時孤注一擲而又富足的模樣。
兇險就像一支竹哨,時時被身份未知的人吹響。在所有受害者中,第六位是最著名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她因出演電影《家書抵萬金》中的一個護士的角色而家喻戶曉。影片中有一段,她把一箱西洋梨分給了過路的戰(zhàn)士,故被親切地稱為“洋梨”。久而久之,人們把她的真名忘了。一九九四年秋天,“洋梨”已從觀眾的視野中消失了一段日子。傳聞一度迭起,有說她嫁了富豪,有說她長年吸毒見不得光,也有說她瘋了,經(jīng)常半夜拿著鞭炮到大路上亂放。現(xiàn)在,重災(zāi)抹除了所有謠傳,將清白歸還于她。她同樣是后腦受鈍器擊打,被發(fā)現(xiàn)后送往醫(yī)院,一周后因舊疾復(fù)發(fā)而歸于死亡。
“洋梨”引起的風(fēng)浪久久不息。影迷們分批去外白渡橋上悼念她。那段時間,我在路邊見過好幾次燒到一半的蠟燭,不知道是否和“洋梨”有關(guān),想來毛骨悚然。如果說前幾起案件發(fā)生時,喚起的是市民緊繃的防范意識,那么在“洋梨”案后,具象的恐懼已轉(zhuǎn)為抽象。死亡的氣息在城市中聚耗不定,夜晚在路上行走,驀地便覺一陣陰森。一些恐怖的都市傳說也彌散開。一天晚上,某甲上了一輛公交車,車上多是三十出頭的美艷女性。某甲正感艷福,忽然被某乙揪住,說某甲偷了他的錢包,一邊說要去附近的派出所報警,一邊硬拽他下了車。某甲正罵罵咧咧,某乙告訴他,車上那些女性都不是人,她們沒有腳。某甲才知,某乙是救了自己一命。顯然,這個故事里的女鬼因素,與一系列敲頭搶劫案的受害者是暗合的。緊接著,陰謀論也四散開。有人說,“洋梨”得罪了某些人,他們要借敲頭案的名義讓她送命。模仿作案手法,栽贓在一個尚不確定的人身上,難道還不容易嗎?傳到后來,甚至有人開始相信,其實這一系列案件的存在,都是為了殺害“洋梨”,其他都是障眼法。多年以后,我讀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謀殺案》,猜想小說可能為這個變異的版本提供了靈感。
實際上,經(jīng)過縝密的偵查,警方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一系列案件中真正異常的那一起:第五起。根據(jù)幾個被害人頭部創(chuàng)口的部位,警方推斷,罪犯的身高不足一米七。第五起案件的痕跡卻并不符合這個數(shù)據(jù),除非罪犯臨時換了摩托車。可還有一點不同,第五起案件的罪犯并不知道(警方也未對外公布),真正的罪犯是左撇子,這導(dǎo)致他模仿犯罪時錯用了右手。這些信息的發(fā)布,引人嘩然。附會之聲不斷:“早就知道第五起案件不同,搶劫何必下這么狠的手?!庇只蚴?,“這樣的花蝴蝶,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人,一看就蹊蹺?!?/p>
那天下午,我們聽到外來妹家里又響起廝打的聲音。她婆家的祖上從南通來,罵人時,總要操起鄉(xiāng)音。這些瑣事司空見慣,也沒有太多人管。晚一些時,我到舅舅房間去找漫畫書,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外來妹坐在那里。他們并不避諱我,于是我從零碎的對話里得知了事情的由來。她的丈夫阿三在電廠上班,做二十四小時休息三天,閑暇時間都在家里打麻將,那天也不例外。阿三輸急了,滿口臟話。剛好聊到第五起敲頭案,阿三啐了外來妹一口,揚言要用同樣的方法把她也殺了。其余人還在一旁翹邊,說可以給她買個保險,偽造成他殺,港片里都是這樣騙保費的。他們反復(fù)提她不能生育,輕飄飄地,戳破一個泡泡般開著玩笑。為了掙回面子,阿三加倍地羞辱她,仿佛要證明霸凌她本就是他的意愿。如此,他才能擺脫自己真實的身份:一個無能的男人,一個并不幸福的丈夫。大部分時候,外來妹都能忍耐下來。因為生活與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描繪的截然不同,它沒有終點。這就意味著,“對抗”并不能迎來某個好的結(jié)局,每一種掙扎都會受到清算。漸漸地,那個叛逆者不得不回到原先的頻調(diào)之中,并且被迫付出超額的代價??赡且惶?,外來妹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阿三揮向她的手。這個停頓就像一個電影中穿幫的瞬間,讓所有人詫異,但轉(zhuǎn)而又回到了尋常的軌道上:更粗暴的摔打落下來。然而,一切變得不同了。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其實和她差不多高,甚至較真比的話還略矮一些。他們一起生活了這么久,她居然才注意到這一點。在這個家庭里,無度的傾軋使她對許多事失去了判斷。她告訴舅舅,和我們熟悉之后,她的世界才慢慢地活過來。雖然如此,我想“我們”主要還是指舅舅。
我們漫無邊際地聊天。那臺銀灰色的錄音機里,磁帶被翻了一面又一面,放的是劉文正的《為青春歡唱》。外來妹說,你們說那個人什么時候收手?我問,誰?外來妹指了指后腦,示意是敲頭的罪犯。她的動作過于小心,以至于有一種詼諧的效果,我們都笑了起來。舅舅說,他會一直敲,直到被警察抓到為止。我問,他為什么不逃跑呢?舅舅反問,能往哪里跑,跨出這一步,就已經(jīng)被瞄準了。我們正探討著什么情況下他會被抓,外來妹冷不丁地問,殺人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那時我愛看TVB的武俠電視劇,我說,就是“刺”一聲,然后血濺了滿臉。見她愣神,我忍不住添油加醋說,把血洗掉以后,看起來還是和過去一樣,但臉已經(jīng)不是那張臉了。她似乎沒聽懂,問,為什么?為了自圓其說,我只好努力編下去。我胡亂說,因為殺人很難,先要在內(nèi)心殺死有惻隱之心的自己,殺人是一命換一命。外來妹臉色煞白,她說,我在想,也許周圍兇案比我想象的還要多。舅舅說,從民國開始,上海就有很多遺留的懸案。有那么幾年,蘇州河每個月都撈出尸體。外來妹沉默許久,鼻翼兩側(cè)冒出細密的汗水。舅舅說,你放心,阿三不敢的。如果你真的受夠了,就和他離婚。外來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她說,不可能。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可能的。
我是在飯桌上聽說下一起案件的。我想從油黃的湯汁里夾一塊絲瓜,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母親一邊擺弄我的手,一邊說,是你筷子拿得太高了,以后要嫁到很遠的地方去。她糾正過我很多次,我都改不回來。我問,這個高度能嫁到哪里?母親說,朝鮮。我說,印尼。母親說,捷克。我說,秘魯。母親笑說,挺好的,到國外去吃吃苦,才知道家里有多好。我說,也沒多好,天天吃蔬菜。那段時間,母親廠里已經(jīng)兩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了。母親不接茬,飯桌上冷淡片刻,她忽然說,你們知道嗎,昨晚又有個人被敲頭了。父親問,什么人?母親說,記不清,一個和之前差不多的女人。但是警方發(fā)現(xiàn)了兇手選擇目標的規(guī)律,他只敲戴著貴重首飾的女人。我說,還好你沒什么首飾。在我印象中,母親只有一條金項鏈,連著一個嵌了綠色翡翠的金吊墜,是母親結(jié)婚時,外婆和阿太各出了一對金耳環(huán)去重新打的。有一年父母吵架,項鏈被父親扯斷,母親修好后再也沒戴過。
同樣是在那頓晚飯上,母親告訴我們,舅舅的單位要公派他去日本留學(xué)。先去三年,如果一切順利,還能再待三年,沒準最終留在日本也有可能。那時我還沒有出過上海,覺得日本是那么遙遠,一時難以接受。我問,真的嗎?父親也半信半疑,他有一位朋友經(jīng)過中介到日本去工作,數(shù)月后傳回音信,說是在日本洗盤子。母親說,公家單位,總不能騙人吧。父親問,那爸媽同意嗎?母親若有所思說,他們倒開明,是小清自己還沒想好。父親說,小清心野,一直想到別的地方去看看,有什么想不好的。母親微微點頭,輕聲說,是呀,不知道在猶豫什么。母親從來都是袒護舅舅的,她比他年長十歲,出于慣性長久地承擔(dān)長姐的職責(zé)。有許多事情,當(dāng)時她還不能明白。憤怒、羞愧、懊惱,暗色調(diào)的情緒通電般流過她的身軀,但當(dāng)她面對舅舅時,卻只是無言。沉默氤氳在時間之中,變得愈加綿長。家里的每個人(包括母親)內(nèi)心似乎都多了一處空蕩蕩的房間,容留無法說出口的話,讓它們像回聲般發(fā)生在內(nèi)部,一次次地盤旋不散。
很多年后,人們恍然意識到,原來那些年的驚悸感始于一九九四年的一系列敲頭搶劫案。為了讓孩子放學(xué)早點回家,家長開始編造怪談故事。比如城隍廟附近的貓臉女事件,還有在嘉定老城,有開夜行貨車的司機撞到一個人。明明是非常扎實的一記碰撞,下車卻看不到人影。遲疑之際,聽見貨車右側(cè)發(fā)出一聲巨響。見他去察看,那個人形怪物飛速地跳回草叢。據(jù)見證的司機說,那人穿著清代朝服,繡片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正與記載中的僵尸吻合。
街言巷語,逐漸形成一種怪誕的風(fēng)勢,在上海慢慢吹開。一九九五年中期,也就是第一起敲頭案發(fā)的一年后,上海流行起吸血鬼的傳聞。據(jù)說吸血鬼專挑年輕的紅衣女性,吸干她們的鮮血。這個傳聞流傳得非常廣,以至于紅色衣服一度滯銷。那座傳聞中吸血鬼熱衷于出沒的公園,由于人氣劇烈下滑,不得不把門票從一元降低至五毛。這些逸聞被有興趣的人收集起來,編錄成一冊叫《靈魂探索》的神秘印刷品,出過幾期,手手相傳。再往后,就誕生了那個著名的預(yù)言:一九九七年將是世界末日。
我至今清楚記得,一九九七年的最后一天,我坐在舅舅的房間里——當(dāng)時,舅舅已離開上海,這個小房間及其收納的一切暫時由我管理。那一刻,相互咬合的齒輪徐徐轉(zhuǎn)動,外灘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在新世界里響起。焰火、彩帶、吹散冷空氣的口哨聲,旋即在城市的街巷大放異彩。冬天的窗簾很厚,不透光。我揭開一角,光影在巨幅黑幕上流動。一九九八年到了,地球居然還存在,我幸存的熱切中竟隱隱藏著一絲失落。我們終究還是要面對剩余的生活。
我打開錄音機,放入一盒羅大佑的《之乎者也》。A面第一首,《鹿港小鎮(zhèn)》熟悉的前奏響起。這盒磁帶是一九八三年發(fā)行的,舅舅從文廟買來時,就是二手的。我們曾反復(fù)把它翻轉(zhuǎn)聽了一下午,都最喜歡《鹿港小鎮(zhèn)》。我為歌詞而著迷,客人從遙遠的故鄉(xiāng)來,開頭就定下了溫暖的調(diào)子。外來妹喜歡它的原因,卻是臺北和她老家一樣沒有霓虹燈。一九九八年,他們都不在了,我繼承了這個與他們分享過的空間。在舅舅的湘妃竹書架上,有一本鈴木大拙寫的《禪者的思索》。書的封面很光滑,一輪明月照在空中,往下是一棵枯樹,光裸的枝條直挺挺地伸向天空。我翻開這本書,那時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舅舅把外來妹寫給他的回信都藏在書里。
小清:
謝謝你的來信,可惜家里沒地方,不能留下。晚飯吃了西紅柿蛋湯、油燜筍,我做菜一般,但筍是好吃的。一會兒還要擺攤,天冷了,買東西的人越來越少。請你也保暖,注意安全。字不好看,不要笑話,謝謝你。
梅青
信件普遍寫得短,內(nèi)容也都很平淡。我這才知道,原來外來妹叫“梅青”。那么,我平時是怎么叫她的呢?我根本記不起來了,也許從來沒有過稱呼。其中有一封信,措辭慎重,字跡也端正,看起來是精心謄寫的。這封信雖與舅舅有關(guān),卻不是寫給舅舅的。
吳敏華姑媽:
您還好嗎?全家平安吧?一別數(shù)十年,回首往事記憶猶新。我在上海結(jié)了婚,家里對我很好。時常思念您,有時間一定登門拜訪。我有一位好朋友薛小清,近日要前往黃山出差調(diào)研,順便來太平湖釣魚。過去我們釣魚的地方還在嗎?薛小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虧欠他許多,幾世都還不清。請你務(wù)必對他多加關(guān)照。
梅青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一日
小清:家住太平湖北岸,吳敏華姑媽的丈夫姓劉,她有好多子女,到太平湖打聽即知。
舅舅是否去太平湖釣過魚,我無從知曉??芍挥性谶@封信里,梅青表露了對舅舅的情感,盡管它此時呈現(xiàn)的形態(tài)是一種強烈的感激。讀到這些信時,我即將升入中學(xué),漸能理解世事的艱難。我所能做的,只有什么都不說。
名噪一時的敲頭搶劫案,是在一九九五年初春破案的。前后一共發(fā)生過十四起敲頭案,致死十人。專案組勘查現(xiàn)場,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被罪犯拋棄的任何物品,推測大多數(shù)贓物還在罪犯手中。為了精準定位到罪犯的所在,專案組調(diào)集基層派出所的520名干警和300名聯(lián)防隊員與民兵在涉案區(qū)域內(nèi)有可能的案發(fā)點蹲守,準備進行伏擊。與此同時,也布置了特情人員嚴密監(jiān)視失蹤物品的去向,一旦銷贓,立刻追蹤。就在這樣的天羅地網(wǎng)下,罪犯生生熬過了春節(jié)。春節(jié)人流量大,專案組擔(dān)心罪犯跨省銷贓,難以偵查。更有可能是,罪犯從此離開上海,不再出現(xiàn)。就在他們幾乎泄氣時,第十四起案件發(fā)生了。這起案件具有相當(dāng)?shù)膽騽⌒?,發(fā)生在一個開放式的小公園里。那是一個工作日的傍晚,受害人王女士坐在湖邊長椅上,一邊吃手中的點心,一邊望著平靜得幾乎紋絲不動的湖面。嫩綠的新樹投在湖面,綠意纖長,直貫天地,這一刻像永恒的夢。忽然,她的后腦勺受到重擊。
沒有人知道罪犯為什么突然改變作案節(jié)奏。夜色還未深,在這個鐘點出手,受害者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事實也是如此。警方得知消息后,迅速與附近各個可銷贓點的特情人員聯(lián)系。很難說這當(dāng)中沒有命運參與的成分。就在那一個案件事發(fā)后,平日里慣于克制的罪犯竟當(dāng)即去了一家收購黃金的小店銷贓——一時掀起千層浪的敲頭搶劫案由此收網(wǎng)。罪犯只有一個人,很年輕。人們原先想象的惡魔,揭露真身后,看起來卻那么普通。在報紙刊登的照片里,他蜷縮在角落里,像一只被抽掉背部神經(jīng)的蝦。警方去了他租住的房間,搜出若干個女士背包以及貴重首飾、BP機、化妝品,等等。審訊過程中,罪犯對其中的大部分案件都進行了否認。罪犯雖然抓住,但依然謎團重重,始終沒有破解,最終也沒有任何人做出解釋。我常常想,如果這些案子順延幾年發(fā)生,等通信工具更便捷,并且城市的各個角落都裝上監(jiān)控,也許它很快就會被偵破,甚至不會有后續(xù)的案件發(fā)生,也不會如旋渦般卷入諸多莫測的謎團。
一九九五年盛夏,我在玉帶弄附近的煙紙店買冷飲時,猛地意識到,這里就是第一起敲頭搶劫案的案發(fā)現(xiàn)場。那棵曾被記者悉心描繪過的樹,如今蛻掉了皮。我湊近它,認真尋找兇案留下的痕跡,但一無所獲。蟬鳴依舊,已非去年那一叢。那些倚在高處的蟬,目睹了人被敲擊的瞬間,它們也曾受驚嗎?不知不覺,我手中的雪糕化了。那是當(dāng)時流行的一款,別人都稱作“小學(xué)生”,只有我以為它是一個雪人。白色的黏液滴落,覆蓋了往日流溢著猩紅死亡氣的斑紋。并且很快地,蕩然無存。
小楊和父親的友誼還得持續(xù)幾年,要等千禧年后,父親調(diào)任另一所學(xué)校,才如霧散般緩慢地歸于沉寂。我記得一九九七年春節(jié),小楊夫婦還來家里拜年。他們帶了瑞士糖鐵皮罐頭,我偷偷打開蓋子看過,一共有五種顏色的包裝紙,對應(yīng)五個口味的水果。天氣很冷,軟糖捏起來是硬的。小楊剛升任教研組組長,意氣風(fēng)發(fā),任何話題都能侃侃而談。作為小楊生命中見證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大事,始于一九九四年夏天的敲頭搶劫案反復(fù)被提起。小楊補充了新的信息。據(jù)他說,其實那個罪犯是來上海投靠親戚的,但親戚下崗在家,全靠老婆一人的工資。老家來的人是壓垮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親戚老婆一怒之下,就把他掃地出門了。他氣憤不平,撬了一輛摩托車,開始到處作案。有些人的口中內(nèi)置著一個云煙裝置,以至于他吐出的話語很難辨認真假,小楊就是如此。小楊提出了一種新的看法,他說,其實罪犯選擇熟齡女性,不僅在于搶劫……他壓低聲音說,還有色情方面的癖好。父親說,怎么可能,警方完全沒提過。小楊瞇起眼睛說,怎么不可能,你想想,這個年紀的小青年,腦子里有點想法也很正常的。小楊鋪敘了半天,我們始終面露懷疑,他妻子的臉仍然像過去一樣蒼白,見不到絲毫波瀾。后來,就像對我們發(fā)出致命一擊似的,小楊說,其實我看見的那具女尸,內(nèi)褲是被剝掉的。你們懂嗎,下半身什么都沒有。母親厭惡地扭過臉,我愣在座位上,心底卻躥起一陣幽微的火。我為這世上真相多變的形態(tài)而震驚,一個人認定的事實會遭遇一次次的炮轟,而實施攻擊的甚至可能是他自己。
更讓我驚訝的,則是母親后來所說的話。對于梅青的那件事,我原本也模糊地聽說一些,卻是頭一次聽人正面地講述。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夾了一筷子菜,一邊將話題轉(zhuǎn)到梅青身上。我們家和她正式建立關(guān)系,也是由于敲頭搶劫案的起勢。那個女人呀,母親說,心氣高得很,可惜命不好。嫁過來以后自己不爭氣,婆家人對她也苛刻。敲頭案頻發(fā)的那段時間,她丈夫好像還咒她被敲死……具體細節(jié)我不清楚,但是那個男人打她,我們都見過她身上的瘀青。還以為她早晚會死在那個男人手里,誰知道就在去年五月,她發(fā)了瘋,趁男人睡著,拿刀對他亂砍一通。整整三十七刀,床成了一塊砧板。母親稍加停頓,給聽眾還原那個鮮血淋漓畫面的空間。接著嘆一口氣,繼續(xù)說,那個瘋女人當(dāng)時想勾引我弟弟,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想辦法把他們分開了。否則,不知道還會有什么事情呢。
關(guān)于真相的碎片,在我漫長的成長過程中似細沙流下。多年以后,待母親再度說起,我才知道,當(dāng)時是母親背地里去舅舅單位,費盡口舌替他爭取的這個公派機會。舅舅多次試探過梅青的心思,如果她愿意,他不會去日本。然而,梅青鼓勵他走出這個老社區(qū)。梅青告訴他,不要回頭。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是在那樣的時機——舅舅離開數(shù)月之后,在睡夢中殺死那個男人?很長時間里,這個問題浮沉在我的腦海。是阿三的暴力最終壓垮了她嗎?還是為了向不幸的生活復(fù)仇?又或者,她在孤立無援的環(huán)境中真的瘋了。這些解答都無法讓我滿足,但我已無處去求證正確的答案。
只是在十七歲那年,我做了一場離奇的夢。在夢里,我竟變成了當(dāng)年的梅青。我握著一把菜刀,合成樹脂的刀柄觸感冰涼,仿佛一松手它就會往無底的洞穴中落去。那個男人躺在我的面前。平日里,響亮的鼾聲會不斷隨他的鼻息涌出,可那天他睡得異常平靜。我俯下身,感到他的熱量從掉了扣子的法蘭絨睡衣里冒出來——那洶涌、綿密的氣息,如此真實,提醒我直視自己在這場生命之中的處境。從夢中醒來以后,我忽然明白了梅青的心情。真正使梅青無法承受的,是她終于明白,原來舅舅曾經(jīng)是堅決的,她曾經(jīng)真的擁有選擇的機會。磨難不過是生活中的一些毛刺,她早就接受了,但愛完全超出了她的負荷——她為此痛苦不堪,唯有親手敲碎一切,才能安心。事發(fā)之后,那戶人家搬走了。有一天,我從那里走過。昔日的雨篷已破出洞,絲線在微風(fēng)中搖蕩,一些看不見的銹跡悄悄侵蝕著金屬支架。我想,假如一個人的生命階段能夠被清晰地劃分,那么眼下就是我少女時代結(jié)束的時刻。
三三,1991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選載。曾獲2020年“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學(xué)獎新人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首屆《靜·安》文學(xué)獎、紅棉文學(xué)獎小說主獎等獎項,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2022—2023)等。曾入圍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收獲排行榜等文學(xué)榜單,著有短篇小說集《晚春》《山頂上是?!贰抖砹_斯套娃》《離魂記》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