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如蘭音樂研究論文集》是民族音樂學家、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我的恩師趙如蘭(1922—2013)的學術肖像集。
本書的合編者榮鴻曾先生、余少華教授和我三人都受教于趙如蘭教授,在家里親切地用 “趙老師”或是英文“Mrs. Pian”(卞太太)來稱呼她。她對我們的影響是全方位的,也是一生難忘的。我們希望通過這本書,能讓中文讀者對趙如蘭教授有一個立體性的理解:她的學術的分量、興趣的廣泛、個性的天真與幽默和她優(yōu)雅自然的美。
我們分別于不同時期獲得哈佛的博士學位。榮鴻曾先生是趙教授的開山弟子,于1976年獲得音樂學博士,是我們的大師兄。余少華教授是趙教授的閉門弟子,于1996年獲得音樂學博士。我則是這個大家庭中的小弟,主修的并非是民族音樂學而是作曲專業(yè)。我是在趙教授退休時(1992年)開始與她密切來往,成了入室弟子,于2006年獲得作曲博士。
從履歷上看,我們都有哈佛的博士學位,但是我們受到的最重要的教育不是在學校,而是在趙如蘭教授的家中。她的家是給我們學術洗禮的真正課堂。榮鴻曾先生在趙教授家住了六個月(1976),余少華教授住了大約一年(1985—1986),我住得最久,共八年(1993—2000)。在趙教授家學到的與課堂里能夠學到的有什么不同呢?區(qū)別究竟在哪里?趙教授是一個以學術為人生的人。她對學術的興趣不停留在文章寫作中,也不局限于課室里,而是隨時隨地都在享受學術的快樂。在她家中書房與辦公室里,有她收藏的七千多件影音資料,六千多冊書籍期刊,其中還包括父親趙元任先生、母親楊步偉女士留下的書籍與照片。在這個環(huán)境中,我們都耳濡目染地體會到趙老師視野的寬廣和接人待物時無限的溫厚。我們看到趙老師與中外學者常來常往,許多精彩的學術討論往往是在茶余飯后的輕松交談中展開的,這一切是學校里學不到的,更是課堂里沒有的。
作為一名作曲家,我形容趙老師是“對我各方面影響最深的老師”。趙老師為什么會對我的作曲有這么深的啟發(fā)呢?在我讀本科的90年代,所謂“作曲”基本是以歐美現(xiàn)代主義為中心的,占主流的是序列音樂、實驗音樂、簡約主義、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等主義和潮流。那個年代,作曲專業(yè)的學生無論是在美國、歐洲,還是在中國受音樂教育,基本上是以所謂“西方經(jīng)典”曲目為主要學習對象。華人作曲家們往往可以對西方巴洛克、古典、浪漫時期的作品,乃至當代流行的現(xiàn)代音樂如數(shù)家珍,但是如果關系到中國傳統(tǒng)音樂,以及對更廣義的中國古典語言和藝術的討論,所知則極為有限。趙老師的興趣不局限于這些,而是對整個世界,尤其是世界不同地區(qū)的人和文化都有很深的興趣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我在趙老師家里尋找到了在音樂課堂里無法體會的中國音樂以及東亞藝術的深刻的美。僅從這本文集中讀者就可以讀到趙老師關于京劇、花兒、京韻大鼓、二人轉、單弦等不同樂種的討論,尚不包括她對古琴、評彈、昆曲,以及日本、韓國不同音樂的興趣和研究。這些非西方的傳統(tǒng)與文化都恰恰成為我后來在作曲方面探索的重要根基。
大家會注意到,這本書中很多譜例是趙老師親手繪制的。從現(xiàn)在大多出版物來看,基本都是由電腦軟件制作的樂譜。雖然軟件制譜看起來更專業(yè),但是我們在這本書中盡量保持用趙老師的原稿。她手繪的樂譜不僅樸素美觀,而且有一種手指尖留下的溫暖和觸感;更重要的是這些手繪樂譜是她思維的痕跡,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她細膩的分析和對音響的敏感。電腦繪譜或許給研究者提供了不少方便,但也無形中帶來很多約束,對思維甚至有機械性的簡化,包括十二平均律的音高、規(guī)范性的節(jié)拍等等。趙老師的手繪樂譜不受到這些約束,而是她對聲音的理解的最直接的記錄,包括微分音、無小節(jié)線等,其實都是她盡量尊重音樂音響本身,而不是用規(guī)范化的記譜符號來限制對聲音的客觀分析。
扉頁上的趙如蘭老師的照片攝于1998年,是當年她送給我珍藏的。照片后面有趙老師親手寫的英文字跡:“For Lei -wizu rabu. Rulan, 8/11/98”。“wizu rabu”幾個字乍看起來不知所云,其實是趙老師開的玩笑。她模仿日本人說英文的發(fā)音,有時帶有很強的口音,因此把“with love”(帶著愛)說成了“wizu rabu”。這張照片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卞趙如蘭特藏”,其他地方都沒有收藏,我們覺得特別值得珍惜,所以印在扉頁上。
說起字跡,趙老師的字跡保留在她給我的一些文章手稿里,這些材料作為附錄也呈現(xiàn)給大家。這里面包括趙老師1968年翻譯的克萊門特·克拉克·摩爾(Clement C. Moore)的家喻戶曉的詩篇《圣誕節(jié)前一晚》(發(fā)表于1823年)。從這篇譯文里可以看出趙老師天真活潑的個性。我們都記得她為我們朗誦她的翻譯時的神態(tài)和語氣。另外還有她父親趙元任先生用同音異形的漢字來行文的文言文《石室詩士食獅史》,出自趙老師的親手筆跡。她為了教學生讀音方便而在每個字的右上方標注了聲調(diào)記號。
趙老師的另一篇手稿寫于1989年。那年,約翰·凱奇(John Cage)來哈佛做了著名的諾頓系列講座(Norton Lectures),先后六場。趙老師是音樂系分別介紹他的六位教授之一。這位前衛(wèi)觀念藝術家把嚴肅的講座顛覆成近似荒誕的表演。他先從詹姆斯·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和最近的《紐約時報》等多種文本中選擇了一些摘錄,然后將這些文字輸入計算機,并使用“隨機操作”(chance operation)排列成似懂非懂的語句。趙老師故意用中文宣讀了一篇對凱奇的介紹。在如此隆重的學術場合,用大多數(shù)人聽不懂的語言來介紹一位聽不懂中文的行為藝術家,既新穎又幽默,而且與凱奇本人的表演藝術巧妙地契合,可以說趙老師拿凱奇的玩笑開了一個更雅致的玩笑。果然,不知所云的凱奇仿佛聽得有滋有味。趙老師介紹的最后一句,中文“講規(guī)矩”三個字夸張地念出來與“John Cage”的名字讀音押韻,贏得在場能夠聽懂的聽眾們的會意微笑。如果你問她怎么會想到這么做?趙老師的回答是她經(jīng)典的二個字——“好玩”!這是趙老師智慧過人的一面。無論是在學校講堂上,還是與陸惠風先生合辦的“康橋新語”文化沙龍上,她常常以高雅自然的幽默穿插于嚴肅的學術討論。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趙老師于1987年寫過一篇“西方對于京劇研究的情況”演講稿。這是她在那一年4月于北京的會議上宣讀的一篇講稿。我保留了這篇講稿的復印件,在書中完整呈現(xiàn)給大家,我們可以看到趙老師親手寫下的字跡。作為她的學生,我們每看到老師的字跡,都如同看到她的面容:她對學術的態(tài)度一貫是平和淡定、一絲不茍。我們仿佛能聽到她輕聲囑咐我們,在講學時“說慢一點,不要急,讓大家聽清楚。”現(xiàn)在我們都依靠電腦打字準備講稿或者寫文章,卻不一定肯花時間反復推敲琢磨。像她這樣有學問的人,為了一次講學,每一個字都深思熟慮之后才下筆,并且將每一個字抄寫得如此認真。見字如面,她高雅的字跡正是我們心目中的恩師對學術的尊重和她一塵不染的人生態(tài)度的體現(xiàn)。
我們?nèi)耸菐е鵁o限敬畏與感恩的心情一起編寫這本《趙如蘭音樂研究論文集》的。這本書的編輯過程,我負責整體架構、協(xié)調(diào)翻譯團隊,還有對趙老師照片及手稿收藏的選擇,并做了部分審稿的工作;榮鴻曾先生負責趙如蘭教授的二十七篇音樂論文及八篇書評的精選,并參與了部分審稿;余少華教授承擔了艱巨的大量審稿任務,甚至有些譯文需要逐字逐句地重新翻譯。每次收到他寄來標滿了不同顏色的校對版(分別代表更改、增加、刪除、供考慮等意見),我都非常感慨。他對文字的斟酌和提煉中隱約有趙老師淳淳教導的影子。余教授的批注堪稱是翻譯的經(jīng)典教材,被團隊視為財富,給成員們上了一堂難忘的大師課。
本書的緣起始于2023年5月1日我與榮鴻曾先生的一次美好的談話。那時,我邀請榮先生來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講學,談古琴對當代音樂的啟示。利用他訪問的難得機會,我們一起在海邊傾談,都感到為趙老師出一本中文文集的必要性和緊迫感。那之前一個月,榮教授和海震先生曾商談將趙老師有關京劇的論文翻譯成英文的事,而我則已開始整理珍藏多年的趙老師手稿稿件。我們的心愿竟是不約而同、一拍即合!
2023年7月14日我在微信上發(fā)了一封短信。我寫道,“每次想起恩師趙如蘭教授,都有無限的感慨。趙老師的宋朝音樂研究對學術界的貢獻是公認的。她寫的一批關于京劇、京韻大鼓等論文也堪稱經(jīng)典,不能不讀。希望將來有志同道合者可以與我合作,將它們翻譯成中文?!边@段話發(fā)出不到十分鐘,我就收到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周丹編輯的私信,表示希望合作,并主動召集翻譯者。之后周丹為組織翻譯團隊提供了很大的幫助。今天我寫這篇前言是成稿付梓之日——2024年7月15日,與我發(fā)那一條微信整整一年。與有眼光和實力的好編輯作為合作伙伴是每位作者的福氣,我們非常感謝周丹編輯。
趙老師的學生林萃青教授為本書寫了序言。海震教授參與了部分文章翻譯,也為本書寫了序言。香港中文大學中國音樂研究中心執(zhí)行總監(jiān)陳子晉博士為我們提供了部分文章和照片,溫秋菊教授提供人名咨詢,在此感謝。感謝此書的翻譯團隊——陳以軒、鄧姝、方博、江山、江姍姍、李明月、劉姝彤、魯瑤、秦思、王德龍、王婷婷、楊爍、楊陽。王曉青博士采用趙老師最喜愛的藍印花布作為封面底色。當年趙老師家里的窗簾、桌臺、書房都用這個樸素優(yōu)雅的藍色,我們看到都感到分外溫暖。另外也感謝張?;?、左艷容參加中文校對,陳仰平、王青青、孫錦瑋為此書中文部分打字。大家都辛苦了!
上一次我和榮鴻曾先生、余少華教授聚在一起,是2014年3月30日。那天,我們與上百名從世界各地趕到哈佛大學卡博舍院(Cabot House)的友人們一起參加趙如蘭教授和卞學鐄先生夫婦的追思會。這本書中有一張我們?nèi)嗽谮w老師肖像畫前的合影,就是那天留下的。十年后的今天,榮鴻曾先生已經(jīng)年過八十,退休在西雅圖附近,余少華教授則在英國開始從心所欲的生活。因為這本書的關系,趙老師把我們?nèi)酥匦戮墼诹艘黄?,并與在國內(nèi)參與的學者們密切合作??梢哉f,大家都是受到趙老師的感召而一起努力。
本文集中最早的文章寫于1958年,大半個世紀后才第一次以中文呈現(xiàn)給讀者,相信趙老師也一直希望能夠用這些文字與大家交流。在整個編譯過程中,我們常感到趙老師時時含笑看著我們。她為學的嚴縝與融通,她為人的溫厚與灑脫,令我們思念緬懷,悠然不絕!我們盼這本文集能讓讀者領略趙老師的學識,敬仰她的神韻。
梁雷 作曲家,哈佛大學博士,現(xiàn)任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校長杰出教授”,高通研究所“LeiLab”實驗室創(chuàng)建人
(責任編輯 李欣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