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的蘇東坡傳記中,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是一部經(jīng)典之作,一版再版,暢行不衰,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光環(huán)的祛魅,質(zhì)疑的聲音也不斷出現(xiàn)。林語堂對某些史料的解讀,也確有稍嫌牽強和偏頗的一面,比如推斷蘇軾與其堂妹感情一事,我認為就很難服眾。
簡而言之,林語堂認為蘇東坡有一堂妹,是其伯父蘇渙的女兒,嫁給柳仲遠,定居于江蘇靖江。東坡對伊人有暗戀之情,終生無法釋懷,《蘇東坡傳》列舉了三個證據(jù):
第一個證據(jù):“蘇東坡在旅游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個月。在堂妹家盤桓的那些日子,蘇軾寫了兩首詩給她。那兩首頗不易解,除非當作給堂妹的情詩看才講得通?!比欢@些詩的標題上,蘇軾已注明是寄給朋友的,將其說成情詩,實出于林語堂個人的主觀解讀。
第二個證據(jù)是蘇軾晚年為堂妹寫的祭文。林語堂稱其真情流露:“據(jù)蘇東坡說,伊人是‘慈孝溫文’?!钡牢暮竺孢€有“事姑如母,敬夫如賓”的評價,恰恰是東坡贊美堂妹家庭和睦、夫婦和美的,又豈會夾帶不倫之戀?
而第三個證據(jù),則事關(guān)古人對傷逝情懷的藝術(shù)描寫。
這個證據(jù)是蘇軾臥病在床,接待探視的情景,林語堂可能認為很有說服力,在書中不止一次寫道:第二天,客人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側(cè)身面壁而臥,哽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們。該記述倒不是林語堂的憑空想象,而是改寫自宋人邵博的《邵氏聞見后錄》:
李敒季常,蘇子容丞相外孫,為予言:東坡歸自儋耳,舟次京口,子容初薨,東坡已病,遣叔黨來吊,自作飯僧文。……明日,季常與子容諸孫往謝之,東坡側(cè)臥泣下不能起。
蘇子容,即蘇頌,曾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在汴京的時候,蘇頌和蘇軾父親蘇洵互認了本家,所以蘇頌也就成了蘇軾的族叔。蘇軾晚年從海南遇赦回來,船到京口即已病倒,聽聞居住在潤州的蘇頌去世,派了兒子蘇過去吊唁。第二天,蘇頌諸孫到東坡家里答謝,看到蘇軾側(cè)臥面壁、哽咽抽泣。
林語堂猜測蘇軾其實是在偷偷為早已去世的堂妹傷心:
來訪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蘇頌之子,以為蘇東坡是為他的亡父而哭。蘇頌亡時年八十二歲。蘇頌家雖然與蘇東坡同姓,卻不是同一省籍。蘇東坡與蘇頌相識,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說他聽他老友之死會傷心到如此程度,實難令人相信。
我認為,林語堂下筆有輕率的一面。首先,《邵氏聞見后錄》記載的是蘇頌“諸孫”,林語堂寫成蘇頌之子。其次,林語堂認為這種過悲的表現(xiàn)不符合朋友之間的感情,然而兩個蘇家雖然不是同一省籍,但早已聯(lián)宗,算得上宗親加密友。當年蘇軾從湖州(吳興)被拘至京師下獄,蘇頌正好也被人陷害,關(guān)在了隔壁,晚上聽到蘇軾被考問,寫詩嘆息:“卻憐比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此后兩人也時有詩文唱和,蘇軾有理由為蘇頌的去世難過流淚。而且,當時蘇軾已病入膏肓,一個多月后也撒手塵寰,所以他的傷痛表現(xiàn),既是悲人,也是憐己,不應(yīng)成為林語堂難以相信的事。
更重要的是,筆記所載蘇軾的側(cè)臥、面壁、啜泣,實際上是古人對傷逝情懷的一種特有的藝術(shù)描寫,并非只有蘇軾一處孤例。
楊慎,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明代狀元和著名文學(xué)家。楊慎仕途坎坷,因“大禮議”事件觸怒嘉靖皇帝,被施以廷杖,充軍永昌衛(wèi)(今云南保山)。直至老死,都未能得到赦免。在漫長的貶謫生涯中,他成為西南的文壇領(lǐng)袖,結(jié)交了多位名士,但據(jù)說與他唱和最多的,卻是來自江西新余的簡西峃。
明人朱孟震《玉笥詩談》中有這樣的記載:
予鄉(xiāng)簡西峃(紹芳),弱冠客游滇南,題詩山寺,楊升庵先生一見異之,使人物色,遂定為忘年交,凡先生出入必引與俱。先生藏書甚多,簡一覽輒記。每清夜劇談,他人不能答,簡一一應(yīng)如響。在滇南倡和及評較文藝,惟簡為多,張愈光諸人不及也。
簡年幾六十,西歸蒙山,先生之詩云:“金蘭意氣昔論文,宴坐朝霜竟夕曛。千里驅(qū)馳來僰道,十年羈旅共滇云。交游落落晨星散,蹤跡悠悠逝水分。江北江南從此隔,何時何地再逢君?!币虼髴Q不已。
簡歸數(shù)年,卒。其子謁先生瀘陽,時先生以疾臥床,呼拜床下,問西峃安否,其子曰:“死矣!”先生長吁數(shù)四,以袖拭淚,遂向壁臥,不復(fù)言,數(shù)日卒。先生交誼,當求之于古矣。
朱孟震也是江西人,所以他稱簡西峃是鄉(xiāng)人。從記述來看,簡西峃年少時客游云南,偶然在山寺留下題詩,引起楊慎的關(guān)注,兩人成了摯友。晚年楊慎在川滇官員的默許下,曾長居四川瀘州多年,簡西峃也跟隨陪伴。簡西峃60歲左右的時候,不得不告別楊慎返回江西新余老家,楊慎作詩相送,灑淚而別。
注意后面這段記載:簡西峃回家數(shù)年后去世,他的兒子到瀘州去看望楊慎,當時楊慎臥病在床,得知簡西峃已然不在人世,長嘆數(shù)聲,然后“以袖拭淚,遂向壁臥,不復(fù)言”。這和蘇頌諸孫拜訪蘇軾時看到的情景太過相似了:
側(cè)臥,向壁,無言,流淚。
連前因后果都如出一轍:
友人去世,當事人病倒在床,友人子孫來看望,很快當事人也去世。
楊慎和簡西峃的友情當然是無可置疑的,因為楊慎最早的年譜就是由簡西峃編定,是研究楊慎一生事跡的最直接的可靠材料,非密友不能為之。但我懷疑朱孟震筆下的這段描寫,是直接套用了宋人筆記中的蘇軾軼聞,原因除了相似程度太高外,還因為朱孟震的“詩談”不甚嚴謹:比如簡西峃“幾六十”返鄉(xiāng),數(shù)年后卒,那應(yīng)該是六十多歲去世,楊慎死于簡之后,且卒年也不過七十出頭,兩人的年齡差算不上“忘年交”。又如簡西峃“西歸蒙山”,這是把四川雅安蒙山與江西新余蒙山混淆,按照后者方位來說,應(yīng)該是“東歸蒙山”。
當然,盡管《玉笥詩談》這條筆記存在著明人治學(xué)常見的空疏、率意等問題,但被后來的明代《補續(xù)全蜀藝文志》、清代《四川通志》采納,成為楊慎研究中經(jīng)常提及的材料,只是前人沒有注意到其與蘇軾軼事的相似之處。
如前所述,明人筆下楊慎的“向壁臥泣”,很有可能是從宋代筆記中的蘇軾軼聞套來的,那么,有關(guān)蘇軾“向壁臥泣”的描寫,有沒有可能也是從前人故事中得到的啟發(fā)和靈感呢?
我認為這個答案是肯定的,至少在《世說新語》里面就有這種藝術(shù)雛形。
王珣疾,臨困,問王武岡曰:“世論以我家領(lǐng)軍比誰?”武岡曰:“世以比王北中郎?!睎|亭轉(zhuǎn)臥向壁,嘆曰:“人固不可以無年!”
——《世說新語·品藻》
王珣(封東亭侯)臨死前,問堂弟王謐(封武岡侯),世人把他父親王洽(曾任領(lǐng)軍將軍)和誰相提并論,得到的回答是和王坦之(曾任北中郎將)并列。王珣轉(zhuǎn)身向壁而臥,嘆息道:“所以說人吶,不能沒有高壽(否則太吃虧啦)!”——因為王珣很為自己的父親驕傲,覺得應(yīng)該凌駕于王坦之的,但因未享遐齡,導(dǎo)致后來風(fēng)評被王坦之追上了。
說這話時,王珣已經(jīng)病倒了,所以他的“人固不可以無年”其實也是在感嘆人生的倏忽;轉(zhuǎn)臥向壁,則似對世間萬象失望至極,不想再與人接談,頗有“翻然拂衣去,親愛挽不留”(蘇軾詩)的意味。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臥,聞王使至,強回視之,王出,語人曰:“雙目閃閃若巖下電,精神挺動,體中故小惡”。《名士傳》曰:“楷病困,詔遣黃門郎王夷甫省之,楷回眸屬夷甫云:‘竟未相識?!母€,亦嘆其神俊?!?/p>
——《世說新語·容止》
中書令裴楷素以姿容氣質(zhì)著稱,病倒后,晉惠帝讓王夷甫去看望。裴楷正“向壁臥”,勉強回頭。王夷甫出來后,對人說:“裴楷雙目閃閃如電(雖在病中,神俊不減)。”
此處是講病中姿容的,裴楷先是向壁而臥,無法看到真容,待一轉(zhuǎn)頭,雖然憔悴,但目光如電,讓人心折?!叭葜埂边€有一篇:
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p>
雖粗服亂頭不掩其美,正如病中的他也依然光彩照人。
《世說新語》對裴楷的描寫,“雙目閃閃若巖下電”,被李清照《金石錄后序》繼承,她寫趙明誠流亡途中,感疾臥病前“目光爛爛射人”。“向壁而臥”則被邵博的《邵氏聞見后錄》用來寫病中的蘇軾。
雖然我們可能無法考證蘇軾“向壁而臥”的記載是否屬實,但可以確信的是,從《世說新語》傳承下來的這種臥病描寫,表現(xiàn)了士人不同時期的風(fēng)姿?!渡凼下勔姾箐洝繁举|(zhì)上仍是為了告訴世人:東坡當時具有一種瀟灑疏淡而又困頓無奈的氣質(zhì)。
可以舉一個相似的例子為證:
衛(wèi)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墻。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wèi)玠”。
——《世說新語·容止》
這是著名的“看殺衛(wèi)玠”典故,而就在《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十也有類似的記載:
李敒言: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坐客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
很顯然,這兩則故事又存在明顯的相似性,都是有病在身,都是多人圍觀,都有“看殺”戲語。我們同樣無法判定東坡被圍觀是否真有其事,或者仍是李敒和邵博根據(jù)衛(wèi)玠故事創(chuàng)作的逸聞,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李敒和邵博的心中,蘇東坡就應(yīng)該具備這樣傾動萬千觀眾的絕世文人風(fēng)采。
至此,我的觀點為:同樣是李敒口述,邵博記載,蘇軾的“眾人看殺”與“向壁臥泣”,其源頭都是《世說新語》。這部書里的魏晉風(fēng)度被后世所傳頌、追慕;用只言片語摹人寫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也被后人所學(xué)習(xí)、模仿。蘇東坡,作為北宋以來最受歡迎的文化人物,被人用同樣的手法寫其人其事,固其宜矣。
至于明代文人對楊慎的記述如朱孟震之《玉笥詩談》者,顯然又是受到宋代筆記的影響。這本身是一種流傳久遠的很中國式的傷逝描寫,只是到了近現(xiàn)代被人所遺忘和誤解了,所以林語堂《蘇東坡傳》認為蘇軾“向壁臥泣”只能用愛情去解釋才能合理,可謂皮相之見。也由此我們能夠得出結(jié)論:該書對蘇軾與堂妹之間存在愛情的推測,應(yīng)系捕風(fēng)捉影,不足為信。
(作者系南開大學(xué)文藝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西昌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