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透明的國度。
這里的一切都是透明的。房子是透明的,山是透明的,人當然也是透明的。光在這里自由自在地穿梭,穿過樓房,穿過山脊,也穿過人的身體。
這里的所有人時時刻刻都沉浸在愉悅當中。光充斥著每個人的身體。每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就像流淌著無色的血液。沒有人能在這里感受到寒冷,也沒有人能在這里體會到饑餓。
雖然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的祖先曾經說過,這世間存在一種叫“實體”的病毒,它總愛神出鬼沒地游蕩。凡是被它感染的人,身體會漸漸變得混濁,最終密不透光,自然也就無法享受光明與溫暖,只能漸漸凍死,如同絕癥。
然而幾世幾代過去,這個國度里似乎并無一人患病。這仍是一個光明的國度,充斥著溫暖與喜悅。
直到K的妻子發(fā)出一聲尖叫……
K四十多歲,相貌英俊,喜愛說話,如同所有人一樣,他時時刻刻感受著溫暖和喜悅。K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對可愛的兒女,他的父母也健在,一家三代人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這天早晨,K像往常一樣與他的妻子擁抱告別。
“啊……”K的妻子突然大喊起來,并且推開了他。
K的父母聞聲跑來,隨即也大喊了起來:“啊,你的身體……”
K低頭看向自己。他的身體已不再晶瑩剔透了,仿佛蒙上了一層膜。
K可愛的女兒走上前來,試著伸手去觸摸父親的身體。K的妻子和父母卻一起沖上前,抓走了她。
他像瘟神一樣,讓家人害怕。家已經不適合他待著了。K來到了街上。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直勾勾地盯著K,仿佛在看一件博物館里的珍品,卻又像是察覺到了什么,紛紛不由自主地逃離他。K每走一步,周圍的人都會自動地為他讓路,他的前方敞開了一道空隙,他好像有了光的穿透力。
陽光依舊燦爛地普照著大地??墒荎卻不似從前那般感到溫暖了,他似乎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而又陌生的感受。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忽然一陣絞痛,而后眼眶一緊。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異樣感受。K不知道這是悲傷。
“去更遠的地方,就不會有人了?!盞覺得那樣做會讓他舒服一些。
就這樣,K不斷從分開的人流中穿過。他出了城,向著郊野走去,直到周圍再也看不見人。K的身體已經變成灰色的了。
K來到了一棵樹旁邊,坐下。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沒有人質疑他。流水潺潺,叮咚作響,只有樹上的鳥用歌唱相伴。世界如此生動,但遠離人群的K卻感到無比孤獨。
樹上的鳥的歌聲越來越高亢,K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落。這讓他產生了極大的不平衡感。在一種無名的力量的驅使下,K突然頭腦一熱,抓起一塊石頭朝著樹上的鳥扔去。石頭打落了幾片樹葉,鳥飛上了天空。K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態(tài)過,他不知道這種情緒叫憤怒。
也許是因為憤怒,K身體混濁的速度加快了。他感覺體內的循環(huán)越來越慢,就像水在慢慢凝固。K渴極了,于是他站起來,朝著溪流走去。溪水像晶體一樣流淌,碰撞出天籟之音。K蹲下來,探出手想兜些水喝,然而在碰到水的一瞬間,從指尖傳來強烈的刺痛感,以及徹骨的寒意。
習慣了溫暖的人,怎能忍受得住寒冷?K的雙腿開始癱軟,瞳孔慢慢擴張,心跳越來越急促?!拔沂遣皇强煲懒??”K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K醒過來,發(fā)現自己躺在樹下。K開始回憶自己并不漫長的人生。他發(fā)現原來的生活其實很淺薄單調,而出走的經歷也并非一無是處,起碼他感受到了悲傷和孤獨,感受到了恐懼和憤怒,感受到了饑渴和冰冷……
“沒有這些感受的對照,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幸福?!盞在樹下開悟了。
光線再也穿不過K的身體。在他身后,產生了一塊灰色的色塊。
這便是影子。這便是世界上第一個完整的人的影子——它是實體,與人一樣。
有著七情六欲,有著生命。
時間之河不知流淌了多久,人世不知經歷了多少輪回。現在這個國度的地上,交錯而過的,都是影子。
沒有影子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擁有生命,更不知道誰是第一個擁有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