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打工詩人,青年許立志的人生際遇引發(fā)社會廣泛關注。在短短四年間,他創(chuàng)作了200多首詩歌,記載了一個龐大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敘寫他們的生活以及精神的困境。許立志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和寫作經(jīng)驗直接打通,承接起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從他的詩作里,可以看到現(xiàn)實社會某些部分仍然普遍存在“人的異化”現(xiàn)象。其詩歌中的諸多意象直接指向生命的死亡與黑夜,也飽含著對人間的留戀與掙扎。他與其他幾位打工詩人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來的這種“無技巧”,無疑是一種文學本身的質樸、自然乃至“原生態(tài)”。
關鍵詞:許立志;打工詩人;異化;現(xiàn)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I2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11-0114-06
一
十年前,201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65周年國慶的前一天,一位24歲的富士康打工仔兼詩人許立志,爬上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樓,跳樓自殺。十年來,不斷有詩人和學者回顧這件事,反思這個打工仔和青年詩人的人生際遇。當時,許立志的跳樓,已經(jīng)是富士康打工仔的“第十四跳”。這前后數(shù)年間,還發(fā)生過長沙比亞迪公司打工仔的“三連跳”,以及其他許多地方的跳樓或別的自殺事件。這種屢屢發(fā)生的現(xiàn)象,不值得我們反省和深思嗎?
每個跳樓者具體情況當然各不相同,原因也各有說法,但除了“生理疾病”“心理疾病”例如孤獨、憂郁癥等,我認為根本在于“社會疾病”。如何看待打工仔們的跳樓和自殺事件?這個問題很復雜,需要從社會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文化的、心理的、意識形態(tài)等諸多方面去解析,我的學識和能力不夠,不敢大言不慚,說三道四;而且本文主要說詩、說文學藝術,其他,在議題之外。
但是,說詩,必然涉及“詩外”(類似陸游談作詩所謂“工夫在詩外”),需要“詩內(nèi)”“詩外”聯(lián)系起來考察;無奈,這里只能略談一二。
許立志是廣東省揭陽市揭東縣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的孩子,務農(nóng)的父親沒有多少文化,母親是基督教徒,家境并不好。他在家鄉(xiāng)的普通中學讀完初中,成績雖然拔尖,但上不了附近城市的重點高中;如果去上,得交贊助費——家里哪交得起?他只能在鄉(xiāng)間讀高中,讀完了,到頂了——父親說,農(nóng)民用不著讀那么多書。這表明,許立志與大學無緣了。為什么?根本就是一個字:窮。
他高中畢業(yè)開始種地,但收入太少,便選擇了外出打工。2011年,許立志輾轉進入富士康,到了它的“流水線”上。富士康“流水線”工作,分白班、夜班,每個月一輪換;白天從早上8點到下午5點,再加班到晚7點;夜班從晚8點到第二天凌晨5點,再加班到早7點。在21世紀的今天,在許多別的地方、別的國家,每天8小時、6小時工作,近期更有消息說,新加坡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正式實施4天工作制了……每周上4休3,工作日和休息日都快對半分了(1);但在這里,則是11小時甚至12小時的勞動。從個體生命來說,本想自由,卻被迫做了“奴隸”;本想體面地活著,卻被奪去了尊嚴。
許立志對生活、對現(xiàn)實、對命運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當年顧城曾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許立志卻說“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光明嗎”?他逐漸失望以致最后絕望了。他在《夜班》(2) 一詩中這樣寫道:
我?guī)缀跏桥乐竭_車間,這晝夜不分的刑場
他們宣揚的青春與夢想,多么動聽,多么嘹亮
讓我打卡上班接近這人間的天堂,旗幟招展的十八層
夜色中我打開體內(nèi)的白熾燈,這咳嗽的霓虹
照亮機臺黝黑的內(nèi)臟,再劃破血管
夜班的血管,車間的血管,工廠的血管,祖國的血管
再拔出骨頭,白色的骨頭,瞌睡的骨頭,歷史的骨頭
我年輕的面容在血管與骨頭的罅隙里悄然隱去
血流聲也不再錚錚琮琮了,倒是咳嗽一天比一天響亮
多少個夜班過后,我最大的夢想,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在每個人類沉沉睡去的凌晨,我跟工友們都睜開青春的一對傷口
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光明嗎
于是,許立志找到了另一種“出路”——沒有“出路”的“出路”、或一了百了的解脫之路,這就是:死,自殺。他在《進城務工者》一詩中也曾這樣描述過,“多年前/他背上行囊/踏上這座/繁華的都市/意氣風發(fā)”,但血淋淋的現(xiàn)實卻是,“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這座城市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顧”。
此前,我已經(jīng)從鄭小瓊的詩文中對打工仔的遭遇和命運有所了解;這一次接觸了許立志的詩文,更加觸目驚心,甚至使我夜不能寐。
許立志與其他打工仔不同:他既是打工仔(富士康公司“流水線”工人),又是有天分的詩人。別的打工仔下班后喝酒、打牌……而許立志的工作之余,則是讀詩和寫詩。從他每首詩末留下的時間記錄看,有段時間他至少每天創(chuàng)作一首。短短四年,共留下了近200首詩,其中絕大部分是2011年進入富士康之后所作。由此看來,在打工期間,他只做兩件事:上班,在“流水線”上賣命;下班,一門心事寫詩——述說“流水線”上如何賣命和賣命的精神歷程及心理感受。
在他10平米的出租屋中有一個簡陋的寫字臺,上面放著《草葉集》《生如蟻,美如神:我的顧城與海子》。下班以后,他與詩為伴——“黃昏已盡,黑暗里我并不孤獨/路的拐角,有詩歌為我掌燈”(《黃昏偶感》)。他在《出租屋》中這樣描繪自己的生活:“十平米左右的空間/局促,潮濕,終年不見天日/我在這里吃飯,睡覺,拉屎,思考/咳嗽,偏頭痛,生老,病不死/昏黃的燈光下我一再發(fā)呆,傻笑/來回踱步,低聲歌唱,閱讀,寫詩/每當打開窗戶或者柴門/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蓋,緩緩推開?!?/p>
這就是許立志,一個自稱是生活在“棺材”里的詩人,一個“把棺材蓋,緩緩推開”走出來的“活”死人——他在《詩人是什么》中半開玩笑地說:“詩人其實就是/濕人/食人/死人/似人?!?/p>
許立志當然只是業(yè)余寫手。他癡迷于寫詩,他是真的有話要說、有情要抒——困苦的現(xiàn)實和無望的未來,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需要抒發(fā),也需要紓解,甚至以此“自救”。詩人沈浩波說:“許立志寫著更本質的詩歌,我喜歡許立志這樣的詩人,這與他是否打工,是否自殺沒有任何關系,我只是欣賞作為詩人的許立志。許立志的詩歌中,有苦難也有生死,但都只是屬于他個人的,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放大,這樣的詩歌,才保有著生命本身的尊嚴感。許立志的死亡,構成了媒體的噱頭,也引發(fā)了大眾的關注。……因為他寫得足夠好,干凈純粹,不媚俗,不討好,不夸張,不矯飾?!保?)
許立志的詩,的確不錯;有的堪稱21世紀前20年來的優(yōu)秀作品。他的詩作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等多種語言,其詩集《新的一天》被評為“2015年度十大好書”之一。他的生平被拍成紀錄片《許立志》,他的故事被改編成《鐵月亮》。
二
許立志之死,理所當然引起當代詩界震動。許多媒體(包括網(wǎng)站)紛紛紀念,《打工詩人》總第32期開辟“悼念一滴水:紀念許立志特輯”,共選發(fā)26位打工詩人紀念許立志的詩歌作品。許多詩人和學者發(fā)表各種評論。
上海交通大學教授陸銘說:“許立志是一位農(nóng)民工,一位富士康的員工。他寫詩,可惜的是,一位有才華的年輕詩人,被冠以‘打工詩人’的同時,卻在這個時代找不到出路。在短短兩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許立志的詩記載了中國一個龐大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他們的困境。他的詩使得當代無數(shù)自詡為詩人的無病呻吟顯得蒼白無力?!保?)
同樣是打工詩人的老大哥陳年喜,聞訊寫了一首悼詩《這大海葬著立志》:“這蒼茫的大海/向彼岸輸送過鋼鐵 勞工 阿迪達斯的代工鞋子/也迎來過藍眼睛的堅船利炮/炮膛填充著我們祖先的火藥/如今 它埋葬著一位詩人 和他低于機臺的青春/那二十四年被禁錮的靈魂 在這里/是否得到了自由?”(5)
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許立志是機器的奴隸;死后,他徹底擺脫了“機器”的壓迫,“自由”了;但這“自由”,對這位青年詩人來說,還有沒有價值呢?也許許立志有另外的觀點,他在《存在與價值》中說:“被吃掉/是肉體存在的唯一價值/因此當我一片接一片地/吃掉自己身上的肉時/我實現(xiàn)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彼f是自己“吃掉自己身上的肉”,其實是被“流水線”吃掉的,是被“流水線”背后的那個“什么”吃掉的。
詩人秦曉宇發(fā)起募捐并出版了許立志詩集《新的一天》,收錄了許立志幾乎所有詩篇,并撰寫了一篇充滿情感且非常有價值的序言。他說:“這是把人生經(jīng)驗和寫作經(jīng)驗直接打通的創(chuàng)作。雖然不一定每首都好,但是他絕對算得上打工詩人以及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保?)
現(xiàn)在人們談詩,很少使用“現(xiàn)實主義”這個術語;但讀許立志,我還是要用“現(xiàn)實主義”這個概念。我認為,給許立志最恰當?shù)亩ㄎ粦撊缡牵寒敶鷿h語新詩中一位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許立志的現(xiàn)實主義是冷酷的現(xiàn)實主義,或者是殘酷的現(xiàn)實主義。說“冷酷”,是說揭露現(xiàn)實不講情面;說“殘酷”,是說揭露的現(xiàn)實慘不忍睹。許立志的詩,寫的就是他和工友們在這條生命線、生死線上的掙扎與呼號。從這個角度說,許立志的許多詩歌,是名副其實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是比現(xiàn)實主義還要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有的詩,他所寫出的殘酷現(xiàn)實,驚天地而泣鬼神。在《我就那樣站著入睡》中,他寫道:“車間,流水線,機臺,上崗證,加班,薪水……/我被它們治得服服帖帖/我不會吶喊,不會反抗/不會控訴,不會埋怨/只默默地承受著疲倦/駐足時光之初/我只盼望每月十號那張灰色的薪資單/賜我以遲到的安慰/為此我必須磨去棱角,磨去語言/拒絕曠工,拒絕病假,拒絕事假/拒絕遲到,拒絕早退/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樣,站著入睡?!?/p>
“流水線”死死捆綁著打工仔并且埋葬他們的青春乃至生命。在《打工生活》中,許立志這樣描繪:“沉淪于打工生活/我眉宇間長出一道孤苦/任臺機日夜打磨/咣當聲里/十萬打工仔/十萬打工妹/將自己的青春/在流水線上,親手埋葬?!?/p>
許立志詩歌的基本主題,是寫自己和同他一樣的打工仔們在生命線上的掙扎,同時為這苦難命運呼號:“呵,習慣了加班/一旦放假反倒在夢之外徘徊/在夜里翻動從圖書館借來的詩詞/看來看去都是些凌亂的憂愁/披上黃昏的燈光,它們安然入睡了/剩下失眠的我,坐在舊書桌前試圖描繪/這兩年來,打工生活的形狀/在紙上落腳的是廣州,中山,深圳/看啊,那個廣州的賣鞋部/中山的維修學徒,深圳電子廠/流水線上卑微的作業(yè)員/生活的變遷,不過是從甲城到乙城/從地攤到工廠/曾經(jīng)我還不知,與我相似的人有千千萬萬/我們沿著鐵軌奔跑/進入一個個名叫城市的地方/出賣青春,出賣勞動力/賣來賣去,最后發(fā)現(xiàn)身上僅剩一聲咳嗽/一根沒人要的骨頭。”(《失眠》)這些詩句極其質樸,沒有漂亮的字和光彩的詞,但它們卻是許立志和他的打工仔工友的生活實錄,也是向社會良知發(fā)出的呼號。
描繪打工仔苦難生活的,他還有許多被人們反復引述的詩,如《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把它叫做螺絲/我咽下這工業(yè)的廢水,失業(yè)的訂單/那些低于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經(jīng)咽下的現(xiàn)在都從喉嚨洶涌而出/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
寫這些屈辱和苦難,許立志也是出于無奈。他在《我談到血》中這樣寫道:
我談到血,也是出于無奈
我也想談談風花雪月
談談前朝的歷史,酒中的詩詞
可現(xiàn)實讓我只能談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這里狹窄,逼仄,終年不見天日
擠壓著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婦女異地丈夫
賣麻辣燙的四川小伙
擺地攤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睜著眼睛寫詩的我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人,談到我們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掙扎的螞蟻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動的血
被城管追趕或者機臺絞碎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崗,自殺
一個個爆炸的詞匯
在珠三角,在祖國的腹部
被介錯刀一樣的訂單解剖著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
縱然聲音喑啞,舌頭斷裂
也要撕開這時代的沉默
我談到血,天空破碎
我談到血,滿嘴鮮紅
許立志是在為打工仔打工妹,也為自己的血腥生活,拼死呼號:“縱然聲音喑啞,舌頭斷裂,也要撕開這時代的沉默;我談到血,天空破碎;我談到血,滿嘴鮮紅?!比绻f在富士康流水線上賣命是生活所迫,是貧窮所逼;那么,寫詩,則是他自己從心靈深處對自己發(fā)出的命令;骨鯁在喉,不得不吐,不得不發(fā),不得不寫。他不能不為打工仔也為自己的悲苦命運呼號。
從許立志的詩里,我看到當今社會的某些部分仍然存在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異化,而且,至少在許許多多富士康一類公司里,它相當普遍地存在著。這是許立志詩歌的一個寶貴價值。
你不信嗎?以詩為證。
許立志說,打工仔們是“流水線上的兵馬俑”,又說自己就是“流水線上的雕塑”:“沿著流水線,筆直而下/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汨汨流動,如血般地/主板,彈片,鐵盒……一一晃過/手頭的活沒人會幫我干/幸虧所在的工站賜我以/雙手如同機器/不知疲倦地,搶,搶,搶/直到手上盛開著繁華的/繭,滲血的傷/我都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成了/一座古老的雕塑。”(《流水線上的雕塑》)
他說,打工仔乃是“行走的肉體”,“撕開這些枯萎的花朵,垂死的帷幕/被風干的命運,喑啞的廠房/韶華失色,螺絲擰緊/他怯弱的骨頭關節(jié),尖銳的疼痛/破裂,你深深了解的封閉/油膩的齒輪,咬嚙/輾壓紅色的童年,一如火車/日夜輾壓鐵軌,呼嘯于漂泊間/雨又落下,糾纏喧嘩的愛情,夢想/我看到自己的幸運或者不幸/溶進了發(fā)展中的工業(yè)廢水/飽蘸嘆息的目光,彎曲/像沉默的木棉枝椏/伸進時代麻木的靈魂,忍受/臃腫、疲憊,黑工衣下/行走的肉體”(《行走的肉體》)。讀到這里,我向自己也向社會提出疑問:人變成了“流水線上的兵馬俑”,變成了“行走的肉體”,這算不算“異化”?“機器”成了主人,人成了機器的奴隸,這算不算“異化”?
在《驀然回首》一詩中,許立志直接說到了這種“異己”和“異化”現(xiàn)象:“我的血不再是我的血/我的骨頭不再是我的骨頭/我的肉身不再是我的肉身/我的靈魂不再是我的靈魂。”這首詩寫于2014年1月6日,是他在富士康打工三年之后、也是他生命結束前八個月的時候寫的。這時候驀然回首,悟出了:我不再是我,異化了。
許多人讀許立志的詩,也看到了這種現(xiàn)象。詩人耿林莽說:“流水線上,機器轟隆隆地鳴響,飛旋。站立:八小時站立,十二小時站立,或者更久。你與它們面面相覷,相依相伴。機器是主人,而你不過是,從屬于它的一個‘附件’。機器面前無自由,腿麻木了,腦更麻木,麻木成一段流著汗的木偶?!保?) "人成了“一段流著汗的木偶”,這不就是被異化了嗎?
不光許立志,鄭小瓊的詩里也有此類描述。同樣,陳年喜也寫到他的打工生活所帶來的異己感,實際上是社會異化的表現(xiàn)。我在《用生命寫詩的陳年喜》一文中引述過陳年喜的詩句:“詩歌是詩歌的斷頭臺/人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又說“我想起在地壇曾燃起一炷香/想起香煙領著我這些年里/一直走在人間的對岸”。所謂“人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所謂“一直走在人間的對岸”,所表現(xiàn)的就是人生的異己感,生命的異己感。這種描述與許立志所謂打工仔在流水線上成了“雕塑”,成了“兵馬俑”,成了“行走的肉體”,異曲而同工,都是說的“異化”——一句話: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而這,就是馬克思當年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表述的思想。
三
許立志的詩歌還有一個突出特點:他的主導意象是黑夜,而與黑夜相聯(lián)系的常常是不見天日的流水線和痛苦生活,是在沒有希望的漫漫長夜里的煎熬、掙扎,最終因為對未來失去信心,沒有出路,陷于絕望,走向死亡……因此,死亡,也就順理成章,成為許立志許多詩歌的基本主題。
關于主導意象,我想把許立志同陳年喜做個對比。陳年喜詩歌的主導意象是雪,而雪在他那里總是同家鄉(xiāng)、同工作、同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打開《陳年喜的詩》這本書的卷首:“這些年身如飄蓬/除了一盞燈一場大雪/只有詩歌把我接納?!标惸晗苍谧孕蛑姓f:“追趕大雪的人一身霜白。對于命運,對于巨大的世界,沒有誰一生不在追趕大雪,也沒有人不一身霜白。霜雪,細小而巨大,易逝而永恒。而落在一個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見?!薄墩阎尽泛汀蛾惸晗驳脑姟穬刹吭娂S處可見雪;有的詩,題目就帶“雪”字——《秦嶺有雪》《大雪》《雪》《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追趕大雪的人衣衫單薄》《大雪茫茫》……陳年喜的詩,主導意象是用“雪”塑成的。
而讀許立志,你會看到“黑夜”意象,在他的詩里俯拾即是。夜晚,曾經(jīng)撩起他的鄉(xiāng)愁:“熒光燈以矜持的眼神/打量他瘦弱的身影/在機臺的鳴叫聲中/他聽到幾聲來自故鄉(xiāng)的呼喚//散落于車間,那些卑微的睡眠/希望與愛彼此眺望/流水線上剝落的時光/把他一次次帶回童年//……回首那些蟬鳴的夏季/夜晚,星辰被微風吹送著/月光在鄉(xiāng)間小路跳躍嬉戲/枯燥的工作蠶食/他沐浴在遙遠的遐想里?!保ā洞蚬ど睢罚?/p>
“夜,好像深了/他用腳試了試/這深,沒膝而過/而睡眠/卻極淺極淺/他,一個遠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在六月的光陰里/流浪或者漂泊/風吹,吹落他幾根未白的白發(fā)/那些夕陽沉睡的傍晚/他背著滿滿的鄉(xiāng)愁/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這疼痛,重于故鄉(xiāng)連綿萬里的青山/弓著腰,他遍地尋找/媽媽說的夢想?!保ā秹粝搿罚?/p>
這是許立志詩歌中少有的、葆有以往生活本身的溫度乃至童年美好回憶的詩篇——也許寫這些詩句時,他還“徘徊于生活的十字路口”,而且此時他的心情還不算太壞。但是,他大多數(shù)涉及黑夜的詩就再也看不到這樣有生活溫度的句子了。例如在另一首同名《打工生活》的詩中,他寫的是“任臺機日夜打磨/咣當聲里/十萬打工仔/十萬打工妹/將自己的青春/在流水線上,親手埋葬”。在《長眠》中,“難以述說,你滿腔的荒涼/遙遠的星辰顆顆悲嘆/抖落身上紅色的傷疤/這些根植車間的機臺,嘲你吼叫/暴露從清晨到黃昏的嘴臉/無視渾濁而壓抑的血/黑夜深入骨髓,黏黏的/像蚯蚓橫亙咳嗽的肺/要怎么鏤刻,才能讓破碎的青春/重回日光下”。在《睡覺》中,“每天晚上熄燈后/我總是閉上眼睛/感受這個世界的/三重黑暗”。他另一些詩,像《失眠》《夜班》和《我就那樣站著入睡》,都是寫黑夜里發(fā)生的悲苦。悲苦,沒有出路,失望,絕望……于是,走向死亡。
有些詩已經(jīng)把黑夜與死聯(lián)系起來:“我想起昨夜,隔壁葬花的女人/以整夜洶涌的咳嗽/掀起我頭頂?shù)耐咂?,有掀起烏?流星劃破死水的夜空/必墜落我明日的墳頭”(《流星》)——詩的最后落腳于“墳頭”。又如,“陌生人,請留步/請收下我昨晚從身體里/取出的三根骨頭//第一根可作鋤頭,助你開墾/余生的田園和內(nèi)心//第二根你拿穩(wěn)了/這拐杖千金難買,你拄著它/在生活的夜色里再不用擔驚受怕//最后一根請保管好/等明年今日天黑時/插在我荒草萋萋的/墳頭”(《三根骨頭》)——又是“墳頭”?!兑活w螺絲掉在地上》也暗喻死亡:“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有個人掉在地上?!?/p>
許立志在臨跳樓前兩年,老是說到死亡,寫到死亡??磥砗孟衿狡匠3?,但我從他的一些詩里體味到,他實際上是痛苦的,而且對人間還是留戀的?!段覐浟糁H》一詩,他這樣說: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淚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頭
試著把丟失的靈魂喊回來
我想在草原上躺著
翻閱媽媽給我的《圣經(jīng)》
我還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輕輕的藍
可是這些我都辦不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所有聽說過我的人們啊
不必為我的離開感到驚訝
更不必嘆息,或者悲傷
我來時很好,去時,也很好
這是許立志在2014年7月3日寫的,離自殺兩個半月多一點兒。
還有一首詩《粉紅》:“我看中一塊墓地,在城中村/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我看中她粉紅的墓碑,粉紅的草地/粉紅的溪水和粉紅的云朵/我將帶著一生粉紅的疾病/躺進粉紅的棺材/當棺材蓋緩緩合上/我也將直視正午粉紅的天空和粉紅的太陽/讓兩行粉紅的淚水,悄悄流淌。”從“粉紅的淚水”中,可以看見他內(nèi)心潛藏的隱隱之苦。
世間的擺脫不掉的苦難命運,使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死。他最后的許多詩,表現(xiàn)的是:他不得不視死如歸。一個人明明留戀世間,卻又下決心離開世間,這痛苦,你能夠想象得到嗎?對許立志等人的自殺,活著的人們應該在惋惜和悲痛中反思。
四
我還想說一說許立志詩的所謂技巧。有人說他善于以比興手法借物抒情,有人說他善用反諷語言,有人說他會以樂境寫哀,這些說法都有道理。但我以為,許立志和陳年喜一樣,是無技巧成了最高技巧。他們寫詩時,不一定考慮那么多手法和技巧,而是自然而然,任憑內(nèi)心的驅使來抒寫。可能他們在閱讀古人和當代人的優(yōu)秀詩歌時,無形中把“好詩”消化于心中,幾乎形成關于“好詩”的無意識,自己寫詩時,自然流露其手上,運用于抒寫之中。
讀陳年喜和許立志時,讓我想到在寫作《當代漢語新詩考察》過程中,沒有為某著名詩人列一專章,還得趕緊補上。于是再次找了該詩人作品,集中閱讀、思考。但是這次重讀他的許多詩,沒有“感覺”;特別是同許立志、陳年喜對照,這種“無感”更為強烈。就像一個人談戀愛,好多人都說對方是美人,我卻無論如何感覺不到她的美。是該詩人技巧不行?手法貧乏或陳舊?不是。比起許立志、陳年喜,這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技巧、手法可謂純熟,但寫出來的詩,對我而言:無感。我怕自己于詩造化太淺,領悟不了該詩人的好詩;趕緊找一些讀者和詩論家對他的評論??戳艘恍┰u論,總覺夸大其詞、言過其實。有的,近于吹捧,甚至阿諛奉承。但說服不了我——我不喜歡這樣的詩。
轉過來我又反思:以上所說,是不是我的一些偏見?我不喜歡,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不能就斷定人家的詩不好。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所以我也不愿意寫文章述說我的這些“不喜歡”。最終,為某詩人列專章或寫專文的打算,作罷。
但有一點我仍然堅持:從理論的一般意義上說,能打動人的詩,根本不是靠技巧。許立志和陳年喜寫詩,最大的特點是質樸,自然,乃至“原生態(tài)”;他們不特意講究什么技巧、手法。他們都是無技巧的技巧。但是他們都寫出了真正的好詩,感人的詩。當然,他們都有寫詩的天分。
許立志是個好詩人,值得我們紀念。
注釋:
(1) 賈擁民:《中國試點每周四天工作制?不如多增加些法定假期》,鳳凰網(wǎng)“風聲”專欄2024年5月6日。
(2) 許立志:《夜班》,參見許立志:《新的一天》,秦曉宇編選,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本文凡引許立志詩,均出自此書,不再贅述。
(3) 沈浩波:《冷看大眾狂歡下的“詩人”》,《文學報》2015年1月29日。
(4) 陸銘:《大國大城 當代中國的統(tǒng)一、發(fā)展與平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9—240頁。
(5) 參見陳年喜:《炸裂志》,太白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58頁。據(jù)報道,因為許立志是自殺,按當?shù)仫L俗,遺體不能被送回村安葬,他大哥將他的骨灰撒于深圳附近海域。
(6) 秦曉宇的話,參見張知依:《詩,為工人立言 為勞動者立志》,《北京青年報》2015年2月6日。
(7) 耿林莽:《望梅》,河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192頁。
作者簡介:杜書瀛,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2445。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