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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 雪

        2024-12-05 00:00:00李我
        雪蓮 2024年11期
        關鍵詞:谷堆花枝小店

        【作者簡介】李我,原名李江波,湖南邵陽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見《山花》《長江文藝》《山東文學》《福建文學》《飛天》《黃河》等刊物,出版小說集《送你一只羊》,曾獲第十屆深圳青年文學獎。

        春天臨近尾聲時,鎮(zhèn)東邊閑置許久的空門面,突然大張旗鼓地搞起裝修來。那家店鋪風水不好,被稱為“陰鋪”。前幾任店家接連折了老本,未滿半年便無以為繼,被迫關門大吉了。新租戶叫祝雪枝,是個南方人。那時,還沒有外地人來谷堆鎮(zhèn)開店的先例。祝雪枝第一個吃螃蟹,很快成為熱點新聞。大家到處打聽,發(fā)現(xiàn)對她幾近一無所知,除了名字,她長什么模樣,青春幾許,竟然無人知曉。就連屋主也未見過她,看房、簽約、裝修這一類事務,都由她的委托人出面辦理。屋主只隱約記得,交付租金時,委托人提了一嘴房屋用途,好像是做時裝的。聽到“時裝”這個詞,眾人起初有些懵。后來途經(jīng)何師傅裁縫鋪,望見招牌上幾個大字,頓作恍然大悟狀,什么時裝嘛,不就是裁縫店么?

        大家對時裝很陌生,但談起裁縫店,可就太熟悉了。鎮(zhèn)上有兩家裁縫店。其中一家,師傅姓何。何師傅入行很有些年頭了,是資歷深厚的老裁縫。他待客實誠,手藝也好,總能物盡其用。每日收工前,便將裁剪布料余下的邊邊角角收集起來,待有了閑空,拼拼補補,制成一條圍裙,或者一對袖套??腿嗣坑行枰螏煾悼偙M量滿足,并不額外收取費用。誰家手頭不寬裕,想掛賬的,他從不催討,反而安慰道,鄰里鄉(xiāng)親,誰沒個緊張的時候呢?何師傅講話時,語氣是真誠謙遜的,倒像他欠著他們?nèi)饲橐粯?。顧客們聽了,心里暖融融的,很受感動。說起來,這都是些小恩小惠,日積月累,就幫何師傅攢下了一個好名聲。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生意愈做愈紅火,也就順理成章了。

        另一家裁縫店的魏師傅,拜在城里的大師傅名下學過兩年藝。套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就是留過洋、鍍過金的。魏師傅工作時心無旁騖,謹嚴慎審,大到款式、畫樣,小到扣眼的位置、尺寸,甚至線條縫多少針,怎么個縫法,都有講究。即使看不到的腋下、衣兜等地方,也以同樣標準對待,絕不馬虎。魏師傅不急不躁,講究慢工出細活,做一件衣服的時間,是何師傅的兩到三倍。精工細作保證了品質(zhì),價格自然就貴了。如果說何師傅以服務于普羅大眾為志業(yè),魏師傅則主打高端市場,滿足一小部分人的需求。當然,每逢過壽辰、辦婚宴這類人生大事,需要添置衣裳時,鄉(xiāng)鄰們首先想到的,也是魏師傅。重要時刻的體面,關系一個人的尊嚴,該花的錢,就得花。

        有魏師傅和何師傅坐鎮(zhèn),大家不免有些擔心,一個外地女人,靠什么在谷堆鎮(zhèn)立足呢?疑惑歸疑惑,祝雪枝遠山遠水跑來小鎮(zhèn)謀生計,到底令人敬佩。她又如此神秘,更激發(fā)了大家的想象與好奇。裝修工人是從城里請來的,常常到了半夜兩三點,還在加班加點。外墻圍裹一層塑料布,似乎刻意營造神秘感。開業(yè)時間也令人意外,選在周一,上午九時。那天并非趕集日,孩子們上學去了,不能過來湊熱鬧。而在往常,少年孩童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活躍氣氛的主力軍。祝雪枝如此安排,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大家滿是疑問,也就更猜不透她的心思。奇異之處恰恰也在這里,人們對看不懂的東西,越想弄清楚搞明白。

        到了周一那天,鎮(zhèn)民們像約好了似的,一窩蜂地去了。九點未到,店鋪外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聚滿了人。街中心那條主干道,被堵得嚴嚴實實,場面堪比臘月間那幾場墟日。店鋪換了主人,顏面也煥然一新。門楣上方的招牌,用一塊紅綢遮住。門口鋪了張紅地毯,毯子兩側(cè),幾位妙齡女郎亭亭玉立。大眼睛,長頭發(fā),紅裙子,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儀式開始時,先放鞭炮,不多,象征意義的一千響。鞭炮聲靜寂之后,從屋里走出一名女子,二十出頭,個子高挑,穿褐紅色旗袍,半截胳膊露在外面,白白的臉蛋上,透著一絲喜慶的紅。原來祝雪枝這么年輕貌美。男人們不免感嘆,目光不停往她身上撞。女人們也頻頻點頭,承認祝雪枝確實好看。同時暗自慶幸,孩子去學校了,否則看到這樣的白胳膊,不知會作何感想。

        祝雪枝朝人群擺擺手,原本熱鬧喧嘩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她張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講話時,音質(zhì)婉轉(zhuǎn)悠揚,像夜鶯歌唱。待她話音落地,大家才意識到弄錯了,誤把蕭郎當李郎,張冠李戴了。眼前人并非祝雪枝,而是司儀,活動主持,引線穿針的人。司儀小姐的開場白很簡短,只有三句話,前面兩句,大家沒記住,也不關心。后一句才是重點: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請伸出您發(fā)財?shù)碾p手,歡迎祝小姐和高先生。

        高先生是鎮(zhèn)上的文化名流,對谷堆鎮(zhèn)有兩大貢獻。一是主持編修了《谷堆志》,二則寫了一篇《谷堆賦》。《谷堆志》包納萬象,囊括古今,遠至始皇帝,近至八十年代初。堪稱谷堆鎮(zhèn)的百科全書,其中內(nèi)容至今被人引用?!豆榷奄x》則文采斐然,在省城報刊發(fā)表后,引發(fā)了本省文化人士熱烈討論。高先生受邀前往省城,在交流會上作了發(fā)言。隨后,陸續(xù)有人前往谷堆鎮(zhèn)考察,研究論證旅游開發(fā)事宜。雖然最終未能成事,但小鎮(zhèn)文化輸出到了省城,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力。鎮(zhèn)民們備感幸甚,覺得與有榮焉,繼而對《谷堆賦》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賦文中至少有一半字詞,他們不認識或不懂其意,但并不妨礙大家對《谷堆賦》的尊崇,鎮(zhèn)上很多人,以能隨口誦讀其中一些句子而自豪。高先生心性淡泊,不好虛名,此前婉拒過很多過此類活動。祝雪枝能邀他出山,可見能力非同一般。

        大家鼓著掌,眼睛往屋里瞧。他們找的是祝雪枝,最先看到的,卻是高先生。高先生穿一件紅色長袍,高高瘦瘦,人極精神。跟在后面的,才是祝雪枝,挽著高高的發(fā)髻,眸含波光,盈盈欲笑。嬲你個娘,竟有如此乖態(tài)的女人,真冇得天理可講哩。講話者懷抱一根實木扁擔,褲腳挽到膝蓋處,腳脖子零星沾著泥土。之前,有人把司儀比作仙女,現(xiàn)在看來,只怪自己沒見過世面,太唐突了。司儀好看倒好看,但那是一種浮艷的漂亮,離真正的美,還有些差距。祝雪枝沒現(xiàn)身前,她也許是鶴,與祝雪枝站在一起,就相形見絀了,只能變成綠葉,當一名陪襯者。

        說起來,祝雪枝不過皮膚白一點,身材苗條一點,眼睛有神采一些??蛇@幾個“一點”,加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神奇的魔力,怎么看都好看,怎么看都舒服。連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先生,也有如是感覺。當然,高先生不會直接用美麗、漂亮這一類詞語,太俗氣。他用了很文雅的表述,稱祝雪枝露而不妖、艷而不俗。不是在現(xiàn)場講的,而記在一篇日記里。如此褒賞,已經(jīng)很高明了,高先生意猶未盡,后來又作了情感升華,在贈給她的一幅字中,稱之為“艷艷之冠”。這是高先生生造的詞,有種古典之美,祝雪枝極喜歡,用紫檀木畫框裝裱了,懸于臥房墻上。當然,這都是后來的事了。

        祝雪枝和高先生一左一右,立于店鋪門口兩側(cè)。在司儀“三二一”的倒數(shù)聲中,一起拉開了罩在招牌上的紅綢布。招牌上的店名,請高先生題寫的。高先生的字,雖不及文章成就大,在鎮(zhèn)上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字寫得大氣闊朗,這沒什么可說的。“花枝小店”四個字,卻讓人無端發(fā)懵。街上大大小小的商家,也有二三十家吧,沒有哪一戶店家是這樣取名字的。四個字的店名,倒有很多。比如,阿寶飯店、春生診所、胖子理發(fā)、德保商店等等。這些店子,店名都很樸素實在,很下里巴人,一看就知道做啥買賣。在小鎮(zhèn)開店做生意,店名越直白越好,越簡單越受歡迎?;ㄖπ〉赀@個名字,太陽春白雪了,怎么看都很奇怪。

        有人嘀咕了一句,搞么子鬼,簡直莫名其妙嘛。這哪像做營生的樣子,分明是小孩子過家家嘛。說話者體態(tài)肥碩,長著一只酒糟鼻,聲音小得自己也未必聽得見。她到底有些顧慮,不管這店名誰起的,至少經(jīng)過了高先生審閱。高先生那么博學,倘若認為不妥,不至于輕易提筆。高先生認可了的,說不定里面隱含深意,貿(mào)然提出質(zhì)疑,恐怕顯得自己沒文化,遭人恥笑。待儀式結(jié)束,圍觀者涌入店內(nèi),才知道花枝小店并非裁縫鋪,而是成衣店,售賣現(xiàn)成服裝的。店內(nèi)懸掛著各式各樣的衣物,均為適合當下時令的女裝。那些衣服式樣新穎,漂亮倒很漂亮,價格也不貴,然而對小鎮(zhèn)而言,實在過于前衛(wèi)了。女客們這里看看,那里瞧瞧,衣服拿在手上,內(nèi)心明明已經(jīng)春風蕩漾了,可誰也不敢挑戰(zhàn)世俗,把衣服買下來。

        臨近傍晚,一名扎著兩條發(fā)辮的女子,悄悄潛入花枝小店。她只掃了半圈,便相中一套粉色褶子裙。與別的衣裳相比,那套裙子像個落單的寂寞女子,羞羞答答藏身于不起眼的角落。女子取出裙衣,一番撫弄比劃,又置于身前,對鏡自照。祝雪枝見狀,往角落里一指,要不,穿上看看?店內(nèi)墻角處,隔出了一個小房間,門上寫著“美人變”三個字。其實,就是一個更衣間。顧客相中哪件衣服,可以當場試穿,合不合身,漂亮不漂亮,立馬見效果。女子望向角落,想了想,才邁出一步,又立馬止住。衣服拿起復放下,猶豫再三,方進入更衣間。

        她換上褶子裙,祝雪枝驚了一下,贊道,姑娘眼光可真好,您穿上這衣服,裙子倒跟著出了彩。這一夸,女子臉頰瞬間落滿淡淡的粉色。祝雪枝問她叫什么名。女子昂起頭,雙手在空中比劃。劃到一半,意識到不妥,改為寫字的動作。祝雪枝遲疑了片刻,突然明白過來,忙去屋里尋來紙與筆。女子雙手接過去,轉(zhuǎn)身坐在茶幾上,寫下三個字:何雨微。字很工整,溫婉中透出剛健之氣。祝雪枝心中贊嘆,贊畢笑道,微笑的雨,這名字真好。何雨微復去更衣室,換回原來的裝束。出來時,祝雪枝已將裙子打包。何雨微正欲付款,卻被祝雪枝笑著往回推,您是花枝小店的第一個顧客,免單。

        免單屬于新潮事務,很快在鎮(zhèn)上傳散開來。第二日,人們涌往花枝小店,發(fā)現(xiàn)店門口的墻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今日起十日內(nèi),前十名顧客,一律五折優(yōu)惠”。五折出售,近乎于虧本買賣了。那天的客戶遠不止十名,祝雪枝全部予以了優(yōu)惠。盡管前十天她分文未賺,甚至虧本經(jīng)營,但半個月不到,鎮(zhèn)上的女人們,就都知道有這么一家時裝店,不但質(zhì)量好,價格還便宜。價廉物美人人喜歡,可東西太實惠,不免讓人心生疑慮,擔心質(zhì)量有瑕疵。早早有人拿了衣裳,請魏師傅鑒別。起先,魏師傅是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戴上老花鏡時,目光有些虛飄。他翻出縫標,摸摸衣料,看著看著,眼神就審慎起來,身體立正坐直,拇指和食指捏住衣料的正反兩面,輕輕揉搓。待核驗完材質(zhì),這才檢查縫紉質(zhì)量,尤其關注止口、對稱等細節(jié)。檢查完畢,還做了拉力測試。這一整套操作,看得身邊人嘖嘖稱奇。檢查完畢,魏師傅給出了很高評價,大家徹底放了心。祝雪枝一度成了鎮(zhèn)上最受歡迎的人,走在路上,總能引起很多人停步。姑娘們一有閑空,就跑到花枝小店,找借口試穿幾件時尚衣裝,夸贊一番,再扯幾句閑話。

        有這么好的群眾基礎,按照正常生意人的思維邏輯,祝雪枝更應該起早貪黑,將花枝小店做大做強。祝雪枝呢,偏沒一點生意人的樣子。每到周末,必關門閉戶,言稱“休假日”。平常日子,也經(jīng)常掛出“今日休店”的牌子。用木板制成的牌子,頗有古香,字乃毛筆手寫體,娟麗溫婉。街上那些商鋪,花枝小店開門最晚,夜色才將將來臨,又早早打了烊。祝雪枝在鎮(zhèn)上無親無故,一個人悶在屋子里,有什么樂趣可言呢?大家實在無法理解。花枝小店后院有塊空地,祝雪枝請人翻耕后,分成兩片區(qū)域,一邊當菜園,種上辣椒、黃瓜和茄子等時令蔬果。一邊當花園,配了虞美人、紫云英、打碗花等本地花卉。祝雪枝時常坐在一叢郁蔥燦爛中,品茶看書。賞花之余,祝雪枝還喜歡畫畫。有時興之所至,可以坐上一整天。

        當然,她并非閉門不出。比如,每半個月就去一次資江城。每次進城,都會換上新裝,那模樣與新娘初嫁無異。歸來時,興致風采依然。關于她去資江城所為何事,大家作過諸多猜測。會客、見朋友,甚至談服裝訂購這類事情,肯定是有的,但應該遠不止如此。猜來想去,大家一致認定,祝雪枝會情人去了。唯其如此,才會興致勃勃,樂而不倦。正因為城里有對象,她才會把小鎮(zhèn)的求愛者拒之門外啊。鎮(zhèn)上祝雪枝的愛慕者可真不少,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商賈人士、干部子弟。為討祝雪枝歡心,他們八仙過海,各出奇招。請客送禮就不說了,統(tǒng)統(tǒng)全是無用功。于是,有人效仿高先生,寫詩傳情。畢竟功力不夠,學的全是皮毛,所謂情詩,皆為打油體,讀來令人忍俊不禁。還有人求助于占卜之術,每晚睡前雙手合十,祈禱好運降臨。這就有點病急亂投醫(yī)的意思了。女人們對祝雪枝態(tài)度復雜,愛恨交織。愛她,因為她帶來了新風尚。恨她,則是男人們因她迷失了心竅。迷失倒還罷了,她還拿著捏著,讓人浮想聯(lián)翩。你說,這叫什么事嘛。

        初秋某個星期天,又到祝雪枝休店的日子。這一日,她出門極早,街上那些店子,還沒有一家開門呢。有一個人比她起得更早。此人叫曾四,養(yǎng)了頭驢,配上一臺二輪板車,到處拉貨賺生計。他常揚鞭催驢,只因嫌它跑得不夠快。好幾回,他駕空車返回,正逢學校放學,鎮(zhèn)上相鄰的學生,想搭個便車,招手喊他“踩一腳”。這時,他倒心疼驢子來。他們跟在驢車后面跑,眼見要追上時,他便大聲吆喝,讓驢快跑。見孩子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則拍腿大笑。

        那日,曾四找了個拉水泥的活,駕著驢車上街,正好遇見祝雪枝。她穿一件橙黃色裙子,肌膚溫潤如玉,秀發(fā)垂肩,圓形耳墜閃閃發(fā)亮,十分醒目迷人。曾四被這奇異的美驚呆了,待祝雪枝離去后,急切想與人分享他的發(fā)現(xiàn),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那感覺如同無數(shù)只貓在抓撓。曾四坐在驢車上,卷起一支煙,抽了半截,忽然靈光一閃,想起昨晚潘金蓮剛在電視上現(xiàn)身,他對她的模樣還記憶猶新。于是依葫蘆畫瓢,將祝雪枝比作潘金蓮。他倒沒什么惡意,無非想贊美祝雪枝嫵媚迷人。誰曾想,這個比喻埋下了禍端。

        祝雪枝每回去城里,通常夜黑了方才歸來。這天中午不到,便匆匆返家。細心者還發(fā)現(xiàn),她眉頭微蹙,進屋就把店門閉了。那一日,祝雪枝一直不曾開門。待天黑了,也沒見到她開燈。有人好奇,貼耳于墻,隱隱聽到啜泣之聲。各種跡象表明,祝雪枝此番資江城之行,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具體發(fā)生何事,無人知曉,但曾四那句比喻,給人以無窮無盡的想象。曾四趕著驢車到處跑,撞見祝雪枝的秘密,不算什么稀奇事。于是很快,與祝雪枝有關的流言,迅速在小鎮(zhèn)傳播開來。谷堆鎮(zhèn)原本是寂靜的,祝雪枝的到來,打破了這種平靜。“破鞋”的傳言,更刺激了大眾的神經(jīng)。人們自覺分成兩個陣營,兩股力量勢均力敵,互為伯仲。

        支持祝雪枝的一方中,以高先生、何師傅為代表。高先生自不必說,祝雪枝進駐小鎮(zhèn)之前,就請他題寫過店名,可見兩人交情匪淺。何師傅的選擇則出人意料,花枝小店開張后,他的客源多多少少被擠占了,份額持續(xù)減少。他選擇站在祝雪枝一邊,不免讓人刮目相看。兩個陣營時常舌戰(zhàn),忙得不可開交。反倒祝雪枝像個局外人。她一如往常,對誰都和顏悅色。周日休了店,仍舊畫畫、賞花、聽音樂,過自己的日子。

        好像這些閑言碎語,全都與她無關。

        立冬時節(jié),天降瑞雪。雪片狀若棉絮,落了整整一晚上。次日清晨,谷堆鎮(zhèn)成了雪國。孩子們滾雪人、打雪仗,嬉戲、奔跑,整個小鎮(zhèn)一片歡歌。最激動的,當屬祝雪枝。她披一條紅色圍巾,站在茫茫白雪中,雙手捧起一堆雪,放在唇邊,似欲飲雪。孩子們圍過去,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動嘴食雪,只是嗅。她微瞌雙眼,神情陶醉,好像雪有味道似的。嗅完睜眼,見孩子們在旁邊盯著,便說,來,聞聞雪的味道。他們半信半疑地湊過去,閉上嘴,吸一口氣,聞一下,吸一口氣,又聞一下,果然聞到縷縷香味。祝雪枝問,什么味道?有個半大伢子脫口而出,女人的味道。眾皆大笑,祝雪枝也笑,邊笑邊罵,作勢要去打他。孩子們?nèi)瑛B獸散,爽朗的笑聲隨著雪花飄蕩飛舞。

        每年下雪時,心細的婦人都會收集一些雪,用瓶子封裝,埋于地下。炎夏天氣,孩童身上起痱子,用融化的雪水涂擦,效果特別好。這是谷堆鎮(zhèn)流傳已久的秘方。痱子不會年年出,但有備無患是老祖宗的古訓,藏雪便作為儀式保留了下來。孩童們更當成一種游戲,樂此不疲。祝雪枝也加入了這支隊伍。她走進菜地,將菜葉上的雪,收納起來,裝進一只壇子里。那是一只廣口壇,藏青色,方便儲雪,易于取用。壇子盛滿了雪,便搬到臥房去。

        花枝小店由兩部分構(gòu)成,前邊是商店,談生意,做買賣,與人接洽交流,全在那里完成。后面那間房子,兼具臥房與畫室等功能,是祝雪枝的生活領地,也是她的私隱之所。除非受邀,否則不允許別人踏足。當然,別人想闖,也不那么容易。不管祝雪枝在不在店里,臥房都是大門緊閉的。祝雪枝藏雪于壇,如此隱秘,有何用途呢?無他,泡茶而已。祝雪枝好茶,且極講究?;ㄖπ〉陻[了一張茶幾,開門迎賓后,大部分時間,祝雪枝坐在那里喝茶。谷堆鎮(zhèn)人也喝茶,主要出于解渴消暑的目的。而祝雪枝呢,把飲茶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每有客人進來,倘若對方不趕時間,就會被祝雪枝邀請,坐下來,品一杯茶。這種茶面對公眾,大家都可以討來喝。另有一種茶,只在畫室里泡。并非茶葉多么昂貴珍稀,而在于這種茶,是高先生這類文化人贈予的。茶葉再貴,也有標價,但情義無價。

        鎮(zhèn)上有口古井,離花枝小店約一里路程。每次,祝雪枝都會去井里取一桶水。所取之水,僅用于泡茶,不作他用。泡茶前,先凈手,才取井水,盛八分足,燒開,晾幾分鐘,降七八度溫,再沖水浸泡。第一遍先濾掉塵土雜物,第二泡去除孤寒之氣。沖至第三泡,茶湯色澤明艷,這才倒進茶杯里。飲茶時,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井水清冽,茶湯或金黃或碧綠,滿室飄香。用雪水泡茶,更為講究。雪須提前自然冷卻,壺具也是專用的。雪茶的色澤、香味,表面看來,與井水茶沒什么大變化,但飲到嘴里,才知不一樣。那種美妙感受,若非親身體驗,是無法體悟出來的。

        能入祝雪枝畫室,飲此茶的幸運兒屈指可數(shù)。何雨微算其中一位。初飲雪水之茶時,她曾心生感嘆,茶與茶看似相似,泡制出來后的茶湯,又如同天壤之別。茶與茶如此,人與人的關系,也這般奇妙。有的人千方百計想靠近祝雪枝而不得,何雨微才和她見第二回面,就被引為知己。祝雪枝請她喝過“無價之茶”,還為她畫了一幅肖像。何雨微將畫藏于臥房,每晚臨睡前取來細瞧。畫中人很美,但風格過于大膽,她到底擔心,不敢堂堂正正地裝裱起來,掛在墻上。

        除開泡茶,祝雪枝還有一項新發(fā)明,將雪水煮沸,冷卻后洗臉,據(jù)說有美白護膚的功效。儲存到夏天,跨季使用,效果更佳。既要泡茶,又用于護膚,兩只小小壇子,所藏之雪,自然遠遠不夠用。祝雪枝早有計劃,已從城里尋購幾只壇器,壇高近兩米,壇身足有兩人合抱那么粗。壇從城里運來,卸貨時,大家跑去瞧熱鬧,男人們指揮的指揮,幫忙的幫忙。祝雪枝亦沒閑著,跑去德寶商店,購得若干糖果,逢人便派。大家吃著糖,看著壇,氣氛越發(fā)活躍。壇子落地,安置在花枝小店側(cè)面的巷道里。祝雪枝請來十幾名女子,將壇身細細清洗幾遍,又領著她們到田間地頭采雪。整整一下午,女子們往返于菜地與花枝小店之間,采著雪,唱著歌,完成了谷堆鎮(zhèn)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藏雪行動。大功告成,祝雪枝在阿寶飯店擺了兩桌,請她們吃席。只有祝雪枝,才能把普通平常的落雪天,弄得如同過節(jié)。

        不知不覺間,到年底了,祝雪枝開始打點行裝,準備回南方過年。自從來到谷堆鎮(zhèn),她還沒回過南方呢。要返家鄉(xiāng)見親人了,愉悅心情可想而知。一高興,就想做點什么。她挑出一些服裝,每件衣的領口處,安上一個別針,別針上掛張紙條,寫著字謎。誰猜中謎底,就可以用十分優(yōu)惠的價格,買下心儀的衣服。新穎有趣的玩法,激發(fā)了女子們的熱情,場面比大年三十還熱鬧?;ㄖπ〉甑目腿私j繹不絕,以至于祝雪枝不得不連夜趕制一批新燈謎。如此一來,花枝小店便沒剩下幾件衣服了。南下那日,祝雪枝揮筆擬就一張告示:恭賀街坊新春吉祥,抬頭見喜。節(jié)后再見,新年會上新款哦。紅色紙,毛筆字,貼在花枝小店門口,很有過年的歡慶氛圍。

        每年春節(jié),谷堆鎮(zhèn)有舞草龍討吉慶的習俗,草龍從初一舞至元宵方止。那年略有不同,由曾四領頭的舞龍隊想等祝雪枝回來,去花枝小店鬧騰一番。她大方良善,一定能討個好彩頭。曾四從初八開始盼望,等到落了元宵,花枝小店還沒有動靜。又等過十日,舞龍隊徹底死心,解散了隊伍,燒毀了草龍?;ㄖπ〉暌恢贝箝T緊閉,人們不免議論紛紛,作出各種猜測,卻無人知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四月初的一天,花枝小店突然大門敞開。鄰居們圍上前去,發(fā)現(xiàn)店里站著一名陌生男子,素衣黑褲,神情肅然,自稱祝雪枝的委托人,來幫她處理退房事務。他還帶來兩名幫工,準備好了幾只大口袋。幾個人一起,只用一個多時辰,就把祝雪枝的物品收拾妥當。店子里剩余待售的十來件衣裳,以一二折的價格銷售。那些衣服本就不貴,折扣幅度如此之高,近乎于白送,很快被搶購一空。其他如桌椅等物件,誰有需要,皆可自取。白撿了這么些東西,鄰居們無不歡喜。黑衣人處理完店內(nèi)事務,又去拜見了高先生和何雨微,這才帶著祝雪枝的物品,請曾四用驢車運往城里。待驢車變成一個小小的句號,快要消失時,鄰居們方恍然記起,忘了打聽祝雪枝怎么樣了,好好的花枝小店,為何就關閉了呢?他們只隱約聽聞,祝雪枝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此番回南方,是要繼承祖業(yè)的,花枝小店自然只能舍棄了。

        他們不曾提及的事,曾四倒沒有忘。從谷堆鎮(zhèn)到資江城,路程并不算近,駕著驢車趕路,曾四有足夠的時間,弄清楚祝雪枝撤走的來龍去脈。他的確這么做了,黑衣人也沒有隱瞞。他從祝雪枝來鎮(zhèn)上開店的因由談起,講到她回南方過年的經(jīng)歷。過程細致,幾無保留。待曾四回到谷堆鎮(zhèn),眾人圍攏過去,卻見他滿面愁容。大約過于傷感,他沒有完整復述黑衣人的講述,只用幾句簡短的話,交待了事情經(jīng)過。原來,祝雪枝得了某種怪病,大醫(yī)院對此束手無策,只建議去好山好水的避靜之地住居。祝父遍尋醫(yī)師,未果,倒偶獲一偏方。用藏雪疚治此疾,熬過三年,或可斷根。祝父有個朋友在資江城,向他推薦了谷堆鎮(zhèn)。祝雪枝不愿無所事事,便開了花枝小店,將近一年時光,倒閑適悠然。她不免有些大意,回南方過年時,或是氣候原因,病情突然發(fā)作。她沒當回事,堅持不去醫(yī)院。過了一宿,再送往醫(yī)院時,病癥愈發(fā)嚴重,不久便氣象微末。醫(yī)院極盡所能,依舊無力回天。

        少了祝雪枝的谷堆鎮(zhèn),不免有些寂寞。花枝小店側(cè)巷里,那兩只壇器,沒了主人的恩寵,愈發(fā)顯得孤單。某日,壇子頸部系了只氣球。緊接著,一名孩童在壇身胡亂畫起粉筆畫來。那畫頗有童趣,兩男一女在玩過家家。其中有一女子,在屋中央擺張臺子,看那模樣,如同煮茶品茗。

        冬天再度來臨。雪花晶瑩,落在樹梢、屋頂,落在山坡、草地,落在街頭巷尾,也落在每個谷堆鎮(zhèn)人的心里。冰天雪地中,有人發(fā)現(xiàn)一名女子,手持一竹籃,神情專注,往籃子里采雪。她系一條紅色圍脖,竹籃內(nèi)墊了一層棉布。待盛滿一籃雪,便行往花枝小店,踮起腳尖,將雪倒進側(cè)巷的壇器。當晚,目睹此景的高先生,一揮而就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畫中有兩只壇器,兩名女子。一女彎腰拾雪,一女立于木梯之上,正將白雪倒進壇子之中。畫面左側(cè),有一題跋,名為《藏雪圖》。

        高先生故世很多年后,他對谷堆鎮(zhèn)作過的三大貢獻,人們?nèi)阅钅畈煌?。一是修了一本《谷堆志》,二是寫了一篇《谷堆賦》,三是畫了一幅《藏雪圖》。其中,尤以《藏雪圖》最為知名,流傳最廣?,F(xiàn)在,倘若你游訪谷堆鎮(zhèn),導游推薦的第一個景點,一定是去花枝小店欣賞《藏雪圖》。就連鎮(zhèn)上耍玩的孩童,也都知道,這幅雪景圖里,藏著一個與美有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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