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是一個小說家，也是一位日語翻譯。

從16歲開始到現(xiàn)在，默音已經(jīng)寫作20多年，正像她的筆名，默默地耕耘，默默地發(fā)聲。

但是就在這樣一位低調(diào)的作家身上，我們卻看到純文學一種少見卻振奮人心的可能。

假如純文學寫作是個“圈”，默音就像一棵在圈外生長的雜草，默默吸收水分和陽光，又默默投下屬于自己的一小片綠蔭，自有一種韌性。

2022年，默音對十余年前的一場抄襲風波舊事重提。

事情起于2009年，當年8月，她在《鯉》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小說《人字旁》，同年12月，《最小說·三周年特刊》上刊登了林培源的小說《黑暗之光》。有人在最小說的論壇上指出《黑暗之光》抄襲《人字旁》，次年1月，默音表示自己的作品被“山寨”了。后來《鯉》的編輯試圖聯(lián)系林，對方手機關(guān)機，此事不了了之。

當時的默音雖已經(jīng)斷續(xù)寫了一些作品，但多是一些“隨意、自娛”的寫作，對文學圈來說，仍是“新人”。如今的默音，依靠自己的作品成了一個“立得起來”的作者。2022年，她見證兩位豆瓣友鄰遭遇抄襲事件，在為他們發(fā)聲的同時，過去的經(jīng)歷也在她的內(nèi)心引發(fā)刺痛，她決定轉(zhuǎn)發(fā)2010年的舊聲明，繼續(xù)為自己討一個說法。

默音不再“默默”，這次她等到了對方的道歉，她的名字，也被更多人知道。

“重提”事件過去2年后，今年年初，默音出版了新的小說集《尾隨者》。8月，她的長篇小說《甲馬》再版。

她還在寫，冷靜、堅持、勤奮。

盡管寫作這條道路對她來說從未稱得上平坦，16歲那年，起飛于上海八佰伴商場的那個幻想故事，至今仍然牽引著她，在對文學的悲觀中，做一個默然而堅韌的潛行者。

9月，南風窗聯(lián)系到默音。

與她聊天是很愉快的事，她懷著斟酌詞句的認真與熱情對待生活，多年文學之路，“盡管只是對著電腦打字”，也顯得妙趣橫生。對她來說，小說家是一種“信念”，也是她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無法想象一種不寫作的生活”。

還會有多少人看小說呢？默音不敢有太大的希望，但是如果讀者愿意第二遍讀她的小說，她會滿足地說：“我真高興……”

家庭小說

默音用了兩次這個句式：“我也是長到很大才發(fā)現(xiàn)不是所有人……”

一次說的是愛吃，一次說的是畫畫。

在默音的寫作里，美食和美酒是常見的話題，有時候甚至是情節(jié)線索。

她有一個公眾號，叫“默音吃酒去”。這些年來，她也常有一些與美食風物相關(guān)的隨筆散文，見諸各類報刊。

說起愛吃，她的語氣里流露出一種孩童般的驚奇：“我也是長到很大才發(fā)現(xiàn)有人不愛吃！”

對美食的敏感，或許培育自默音的兒時故土。她生在上海的一個知青家庭，因為父母在云南插隊，她人生的前十幾年在云南小鎮(zhèn)彌渡度過。默音說彌渡，“哪哪都好吃”。

初中畢業(yè)那年，默音隨父母回到上海，最先需要適應口味的變化，從酸辣到甜口，從米線餌塊到蘇式面，地理的位移，以風味的變化顯現(xiàn)。

小說《酒狂》的開頭，默音寫面館，“是最能體現(xiàn)人類欲望一極的地方。大腸，豬肝。經(jīng)過濃油赤醬燉煮的內(nèi)臟隱含著腥膻味兒，顧客們連湯帶肉汁液淋漓地咀嚼吞咽，恰如掠食的獸”。

《酒狂》當然也寫酒。故事里的人喝汾酒、洋酒、西鳳酒，主角還有金句：“能喝到一起，就能說到一起?！?/p>

默音跟酒的淵源，則是村上春樹。17歲的時候，默音“看了太多的村上春樹”，在村上的小說里，“總是所有人都在喝酒”。那時她在上海八佰伴做實習營業(yè)員，有一天，她下了班，坐車到浦西，在一家餐酒吧點了一杯啤酒和一份海陸空三明治，“都是在村上書里出現(xiàn)過的”。那時候她很年輕，“覺得啤酒很難喝”，但是后來“可能是生活太苦了，也就不覺得啤酒苦”。

村上春樹對少年時期的默音影響巨大，“人生觀幾乎都被他的作品塑造”。

那時，國內(nèi)只有漓江出版社翻譯出版了一套五本的村上小說，其中有兩本在上海的書店買不到，默音就根據(jù)書本版權(quán)頁上的出版社地址，寫了一封信過去詢問如何買到剩下的兩本。出版社寄回了一張像報紙一樣大的書目單，默音按照書目的價格匯款，買到了那兩本小說?！罢f起來，這件事也很‘90年代’?！?/p>

默音一進學校，就知道自己畢業(yè)后要去八佰伴當營業(yè)員。她不甘心，因為初中時自己還是好學生，雖然對未來的職業(yè)選擇并不清晰，但“總覺得自己還能做點別的什么”。

但她現(xiàn)在反而覺得，村上春樹有時并不是好的寫作榜樣，“他的人物像標本一樣懸浮著”。但在默音的寫作里，一個人物小時候有什么經(jīng)歷，他的家人是什么職業(yè)，他處在怎樣的關(guān)系網(wǎng)，都很清楚。

于是《尾隨者》結(jié)集時，她發(fā)覺這些故事本質(zhì)都是“家庭小說”，也有朋友評價為“性別小說”，默音覺得也有道理。

她解釋說：“我寫了一些與性別有關(guān)的故事，其實某種程度也是我對出版制度的挑戰(zhàn)。”在她的閱讀經(jīng)驗里，能夠被寫成小說的題材和故事，與能夠出版的那一部分，數(shù)量懸殊。謹慎有可能會帶來狹窄，她選擇寫一點“別人不大愿意寫的東西”。

集子里《暗香》這一篇，“外婆”和“阿婆”生活在一起的背景設(shè)置，來自她的聽聞。兩位老人，過去都在醫(yī)院工作，等老了她們就在一起生活，“大家都知道她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但沒有人來點破這件事”。

小說家的聯(lián)想在這里展開?！爱斔齻冏鳛榧胰说年P(guān)系建立，那么在這個結(jié)構(gòu)里，出現(xiàn)第三個人會怎樣呢？我設(shè)想她們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又有一個小孩，是第三代，我就從這里開始寫?！边@樣的家庭結(jié)構(gòu)給作為第三代的男主角帶來隱秘的影響，長大成人后他再度遇到了一對“外婆與阿婆”。

《尾隨者》里的故事，大多有一點玄妙的色彩，存在一種遙遠的對稱性：姐姐與妹妹，尾隨者與被尾隨者，上一代與下一代，上海與東京。

她承認自己更喜歡復雜的故事。默音的寫作從一個誕生于商場柜臺的科幻小說起步，如今，她的精力主要放在現(xiàn)實主義寫作，卻仍著迷于挖掘生活亦真亦幻的那一面。

幻想小說

“謝曄在大理州彌渡縣待到十九歲，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周遭充滿隔閡的語言讓他的陌生感更加劇烈，仿佛到了另一個國度。路途不順，原本兩天三夜的火車，在貴陽那邊遇到一段塌方而繞路，足足走了三天四夜。最后一天，車上的盒飯只有幾片卷心菜葉作為點綴，熱水也開始限量供應?！?/p>

《甲馬》的開頭，小說里的人物從云南來到上海，火車上的三天四夜，取自默音的真實經(jīng)歷。1990年代，云南與上海的差異大到如同分屬兩個世界。

默音記得，上海最初給她一個很大的沖擊，是滿街都在賣紙杯裝的可口可樂。

上海給默音帶來的另一個沖擊，是日本漫畫。

云南縣城的圖書館藏書量很少，而上海與世界接軌的程度則令她驚訝。“盜版進度可能只比日本慢幾個月，只要日本出了單行本，盜版在上海就迅速地出來?！?/p>

默音開始去同學家“瘋狂地看漫畫”，充滿幻想與奇異的流行文化和日本文學，同時導向了她走上寫作與日語翻譯穿插進行的職業(yè)生涯。

在云南學習成績不錯的默音，到上海之后對教材非常不適應，最后只考上了中專。根據(jù)專業(yè)對口，默音一進學校，就知道自己畢業(yè)后要去八佰伴當營業(yè)員。她不甘心，因為初中時自己還是好學生，雖然對未來的職業(yè)選擇并不清晰，但“總覺得自己還能做點別的什么”。

閱讀和寫作，成了這個“不甘心”的女孩生活的出口。

1996年，16歲的默音在上海第一八佰伴商場五樓的文房四寶和中國字畫柜當實習營業(yè)員。商場上班的規(guī)律是做一休一，上班的那天在柜臺站12個小時，第二天完全可以被自己支配。默音報了一個暑期班，不上班的日子，她就學日語，看小說。

靠著日語底子，后來默音去了日企工作。2006年，她以大專自考文憑考取了上海外國語大學日語系的研究生，讀研期間，第一次接到日文書籍的翻譯工作，那本書是《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

寫作則開端于某個看柜臺的下午。她站在上萬元的端硯、西安碑林的拓片、古人的字畫里，周圍是日本游客和上海市民的熙熙攘攘，兩個時空交疊，她的腦海里飛快構(gòu)思了一個科幻故事，她講給了同事聽。

文學編輯彭倫曾表示，一個無名的作家要獲得名望，“默音是一個激勵年輕寫作者的榜樣”。即便不通過結(jié)交圈子、學歷背書，堅持去寫，依然能被看見。

1996年，以真名田肖霞署名的小說《花魂》寄到了《科幻世界》編輯部，被發(fā)表在刊物的“校園科幻”欄目。這個欄目通常只刊登3000字以下的稿件，但是《花魂》有6000多字。這個故事講述一個不幸終身殘疾的女孩，借助一位科學家的發(fā)明，作為一棵充滿靈性的櫻樹得到新生。

2009年，一個朋友告訴默音：“有一本叫《鯉》的刊物正在籌辦，你要不要給他們寫點東西？”

同年8月，《人字旁》刊登在《鯉·因愛之名》，這是默音第一次在純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

不幸的是，該文被抄襲。對文學真誠刻苦的女孩，一個字一個字地被看到，卻又被掠奪；抄襲事件發(fā)生時還是學生的林培源，則有著一份漂亮的履歷：暨南大學文學碩士、清華大學文學博士，一路在文學比賽中獲獎，作為文學的“圈內(nèi)人”順風順水。

這個事件也引向了對國內(nèi)純文學創(chuàng)作生態(tài)的討論。文學編輯彭倫曾表示，一個無名的作家要獲得名望，“默音是一個激勵年輕寫作者的榜樣”。即便不通過結(jié)交圈子、學歷背書，堅持去寫，依然能被看見。

默音曾說：“人寫下的每個字，會成為他的一部分?！薄俺u者不是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單是給自己掛一張和原創(chuàng)者相似的面具，而是直接拿走了別人的臉——被抄襲的原創(chuàng)者，除了憤怒，必然會感覺到某種喪失。”

但她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如果我中途放棄了寫作，我不就輸給了那道陰影嗎？”

純文學的問題

有一年，因為對創(chuàng)作感到有些喪氣，默音織了一整年毛衣。

純文學的發(fā)表周期很長，默音曾在隨筆中簡單計算過，一篇小說寫完，投遞給文學刊物，即便被期刊留用，到刊出前也要經(jīng)歷漫長的排隊時間，等兩三年都是正常的；再到收到集子中出版面見讀者，有時候需要四五年的時間。收入《尾隨者》的《酒狂》動筆于2012年，定稿于2014年，等到收錄進集子出版，已經(jīng)是2024年的事。

她曾在隨筆中寫過一句話：“在中國，做一個小說家，與其說是一份職業(yè)，不如說是一種信念?！?/p>

她為這句話補充了語境。在日本，一個人想要當作家，需要通過向文學獎投稿來出道，拿獎之后，就會有人向作家約稿，而且日本的文學雜志有相對穩(wěn)定的讀者。中國的純文學創(chuàng)作缺少這樣在發(fā)表渠道、作者、讀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的穩(wěn)定機制，等到小說與讀者見面，作者往往已經(jīng)離開當時的寫作狀態(tài)很久了。

這種寫與讀的時差，讓默音覺得純文學小說家不太像一個規(guī)律運作的職業(yè)。從這個層面來說，默音很羨慕網(wǎng)文作家，“網(wǎng)絡(luò)日更的情況下，寫完就能看到別人的反饋”。

現(xiàn)在，默音了解讀者對自己的評價，主要還是通過豆瓣。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評論往往來自同為寫作者的評論者。他們帶著“自己的一個宇宙”，留下評論就像“跟你擦肩而過的時候拍了一下你的肩膀”。默音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2019年，默音打算去日本旅居一年，辭了工作。后來遇到疫情，她第一反應是“辭職虧了”，因為在疫情影響下，無論你是否自由職業(yè)者，現(xiàn)在也要居家辦公，就像“買完東西它又突然降價一樣”。

辭職之前，通勤導致默音下班后筋疲力盡，她的策略是每天早起一個小時來寫作。對默音來說，寫作是一項需要規(guī)律和勤奮的技巧性活動。在早起的這一小時里，她保證自己每天都寫出3000字，不見得這3000字是有效的，之后可能是廢的，但是一定要寫。

從16歲到現(xiàn)在，即便中間有一兩年的停頓，去織毛衣，去畫畫，去翻譯，處理工作的瑣事，但寫作從未被默音徹底放下。她已經(jīng)很難想象一種不寫作的生活。但是最近她會設(shè)想，假如自己年少時就有了觀鳥的愛好，現(xiàn)在自己說不定會去從事與自然相關(guān)的工作。

說起手機，默音對小說的未來非常悲觀。她有一個“暴論”：我們可能是最后一代會自主閱讀的人。自主閱讀指主動選擇自己想讀的東西，而不是看大數(shù)據(jù)推過來的。

2022—2023年，默音在東京旅居一年。2023年春天，她出門看櫻花，那天天氣特別好，無數(shù)小鳥在樹葉里跳著，叫著。她拍下視頻來，發(fā)給朋友歐陽婷。歐陽婷告訴她，這小鳥叫“栗耳短腳鵯”。

一張栗耳短腳鵯的照片發(fā)過來。

默音突然覺得這小鳥長得好可愛，“跟以前我熟悉的鳥都不一樣，有個紅臉蛋”。她 “入了坑”，買了相機和望遠鏡，自那之后，觀鳥成了她生活里最大的愛好。

觀鳥與寫作是大相徑庭的兩種活動。寫作需要不斷擠壓自己，朝向世界給出東西，而觀鳥是一種獲得。

對默音來說，觀鳥的另一個好處是不用拿起手機。

說起手機，默音對小說的未來非常悲觀。她有一個“暴論”：我們可能是最后一代會自主閱讀的人。自主閱讀指主動選擇自己想讀的東西，而不是看大數(shù)據(jù)推過來的。

這幾年，默音特別鐘情于日本作家武田百合子，翻譯過她的《日日雜記》《富士日記》之后，默音寫了一個 “久違的”科幻小說《夢城》。小說時間設(shè)定在未來，手機已經(jīng)不存在了，人們通過植入設(shè)備就能通話、看到別人的幻想和夢境。那個時代有一種產(chǎn)品，叫 “視夢”，人們可以潛入這個夢的視角，就像實際經(jīng)歷其中的一切一樣感知故事的發(fā)生。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記》就被做成了一個夢，“在那樣一個已經(jīng)沒有人閱讀的時代”。

但這種悲觀反而導向了一種豁達，她正在學習做一個放低預期的作家。

默音如今不像前幾年那么在意自己會與多少讀者相遇，因為現(xiàn)在的她覺得，即使只有很少的人讀到自己，只要他們“真心讀進去了”，她就很快樂。受訪的幾天前，她去上海圖書館參加了一個討論武田百合子和武田泰淳的讀書活動，有個讀者跟她說自己非常喜歡《日日雜記》，所以三冊的《富士日記》出版之后這位讀者特別開心，“每天都讀一段”。這給了默音很大的安慰。

“任何時代都會有純文學創(chuàng)作者，但是如何抵達讀者，每個時代有自己的解決方法。”

她還在為文學尋找讀者，無論是去寫，還是去翻譯。結(jié)束受訪時，默音對我輕輕地說：“有空也去讀讀百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