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峰并不如想象中那樣“不善言辭”。
他坐在酒店房間沙發(fā)上,精神不錯。晚秋的陽光柔和,他的臉上漾著一種溫暖的色澤。他比記者預想中的更健談,力求表達的簡練和準確。
曾經的祖峰一度不喜歡接受采訪,“總覺得是一種夸夸其談”。在他看來,過多剖析自己也是一件“殘酷”的事。2014年,在國劇盛典頒獎典禮上,祖峰憑借《北平無戰(zhàn)事》里的崔中石獲最佳男配角獎,上臺領獎時,面對如潮掌聲,他只說了兩個字:感謝。主持人鼓勵他多說幾句,祖峰想了想,討?zhàn)埶频赜謹D出三個字:不知道。
在熱鬧的名利場,他總想把自己“藏”起來。出道近30年,祖峰至今沒開實名微博。不進入角色時,他甘愿將自己放在人群邊緣。用他自己的話說,因自覺嘴笨,也因天性害羞,漸漸地,“覺得沉默挺好的,哪怕被誤會”。
但這次的祖峰有了點不一樣。借著新作《老槍》宣發(fā)的機會,他接受了一些采訪。年齡為他帶來了一些改變,他說“面對問題,也會去反思真實的自己是個什么樣子”。
他試圖留住真實,這是“純真”的一部分。就像表演,祖峰拿小孩子玩過家家打比喻,“雖然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們就是相信那是真的”。
在《老槍》中,祖峰飾演上世紀末一家東北老工廠里的保衛(wèi)員顧學兵,他用一雙蒼涼而天真的眼睛,去管窺那個年代隱秘發(fā)生的罪惡與疼痛。
不過生活中,祖峰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兩邊向上提起兩個括弧,一直提到顴骨,眼睛順勢瞇起來。這既暴露出一個中年人的孩子氣,也巧妙而自然地將他的眼神藏了起來。
這是一位深沉而孤獨的理想主義者。他的更多自我藏在非語言性的表達里。比如毛筆字、篆刻、昆曲,還有表演。那些化骨綿掌般的敏銳和熱情,那些潛伏在一個個角色深處的暗涌,是淌過祖峰半百人生的血液。
接到《老槍》的劇本是2020年的事了,祖峰先看完本子,被其故事性和文學性打動,然后他聽說,這是一個新導演的處女作。
故事里充斥著一種粗糲而純真的少年氣。工廠保衛(wèi)科科員顧學兵,曾是天賦異稟的射擊運動員,因長期受槍聲刺激而單耳失聰。被迫退居老工廠后,他保留著與周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的一面。
那年的北影表演班,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明星96班”,走出了陳坤、黃曉明、顏晨丹等人。與他們相比,祖峰太“邊緣”了,有同學給他“老夫子”外號,因為他有寫字、篆刻、聽戲這些不太“年輕人”的愛好。
“他早年在射擊隊,過著一種相對比較封閉、相對單純的集體生活,等退役后回到社會,雖然年齡已經很大了,但他還是保留著一種學生氣的單純,與真實的社會接觸起來會不太適應?!弊娣逭f。
導演高朋在提筆寫劇本的第一個字開始,腦海里就浮現(xiàn)了祖峰的臉?!八愿窭镉蟹浅3练€(wěn)的一面,基本上我覺得只能他來演?!备吲笤诓稍L里說。
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80年代的東北,這個席卷全國的工廠衰落潮,其實是祖峰的親身經歷。1993年,從中專畢業(yè)后,他被父母安排到了南京汽車制造廠工作,親眼見證了廠子效益的緩慢下降。
身為南京人的祖峰,身上有江南式的溫潤和平靜,置身于電影里粗糲草莽的世紀末東北情景,似乎總有幾分格格不入。但也恰是這股帶著點書生氣的憂郁和敏感,呼應著顧學兵這號人物與環(huán)境的某種對抗性。
這種對立統(tǒng)一,部分體現(xiàn)在片中另一個年輕角色耿曉軍(周政杰飾)身上。耿曉軍是那個年代典型的迷失的年輕人,他看似容易行為失范,像一匹脫韁野馬,可在顧學兵眼里,這孩子象征著與過去的自己相呼應的、失落年代的某種希望。兩代人漸漸建立起一種非血緣的父子情。
“顧學兵他有一些認定要做的事,想去做他自己覺得的事情,但他在和人相處的過程中又遭遇了挫折感。”如今的祖峰更能理解,“有些人看起來好為人師,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己在人生經歷上走過一些彎路,他希望讓更年輕的人少走彎路,對吧?都曾經年少過。”
片末,顧學兵用一次沉緩的死亡,為那個失落的時代烙上了一個印記。世界在自己身后繼續(xù)流轉,即將到來的劇烈變化,將個體淹沒。
在一個個角色騰挪的過程中,祖峰不斷磨練與世界交手的姿態(tài)。比如2016年的都市劇《歡樂頌》中,祖峰飾演商人奇點。與顧學兵不同,奇點是一個完全“成熟”的人。他敏銳察知外部世界的規(guī)則,且能純熟地利用它,但他又同樣不能完全融入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他喜歡讀書、詩詞,思考一些天真和遙遠的問題,用祖峰的話來說,奇點是個“儒商”。這也是祖峰從這號角色身上最初看見的魅力。
祖峰總是演這樣的角色,眼睛仿佛能看穿世界,內心深處卻抱有一份對世界的抵抗。人物身上那股孤獨與野心,在祖峰時隱時現(xiàn)、彼此交織的憂郁和熱情里浮現(xiàn)。
1996年,祖峰在第三次報考后被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錄取,他至今還記得第一堂表演課,命題是“表演孤獨”。
表演者獨自站到一個舞臺上,臺下幾十雙眼睛倏地掃過來,不緊張是不可能的,祖峰“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但他必須摒除頭腦里一切雜念,只留那件事。漸漸地,周圍的人消失了,演員必須相信,在這個時空里,“只有你一個人”。
專注,是一個內向的人“成為演員”的法寶。祖峰覺得,每個人都有“幻想”的天賦,有“無中生有”的天賦。他拿小孩子“過家家”打比方:“你做媽媽,我做爸爸,他們都知道這個東西假得不能再假了,但他們就是相信自己是,就是能投入進去?!?/p>
其實祖峰并非一個天生內向的孩子。小時候,他是班里文藝宣傳隊的“骨干”,唱歌、跳舞,還經常被老師選中主持活動,要背很多串詞,像個小演員一樣。
幾十年過去,祖峰意識到自己性格轉向的關鍵,也許發(fā)生在與人相處方面。
19歲那年,還在汽車制造廠做技師的時候,祖峰在《大眾電影》雜志上偶然看到了電影學院的招生簡章,當即萌生去學表演的念頭。
演李涯時,祖峰把角色想象成一只“時刻在覓食的孤獨的獵豹”。“獵豹捕獵的時候,頭是往前抬的,背往后弓起來,永遠處于蓄勢待發(fā)狀態(tài)。”
其實考電影學院的第一年,他就過了三試。但考試時,他遇到了一個更外向的對手考生,祖峰本能地安靜下來,把舞臺讓給對方,自己變成傾聽者。
考了兩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性格很吃虧?!把輪T跟別的職業(yè)不一樣,我們的身體、我們自身就是我們的創(chuàng)作材料。不管好壞,你要拿出來給老師看?!?/p>
連考三年,他終于被錄取了。那年的北影表演班,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明星96班”,走出了陳坤、黃曉明、顏晨丹等人。與他們相比,祖峰太“邊緣”了,有同學給他“老夫子”外號,因為他不僅年齡大,而且內斂、話少,總是緩慢而溫和地去做著一些事,有寫字、篆刻、聽戲這些不太“年輕人”的愛好。
從很多方面看,祖峰都比自己的實際年齡更成熟些。但他又總抱有某種孩子式的天真和純粹。畢業(yè)前,祖峰給班里每個同學送了一個自己做的印章。那些年,刻印章本來就是他的愛好,回想起來,“就是想送朋友最珍貴的東西,獨一無二的(東西)”。班里幾十個同學,最后還有一些沒來得及送出去。
從北影畢業(yè)后,祖峰留校做助教。每次做完示范后,他會告訴學生:“不要和我一樣。因為你的創(chuàng)作力必然是給別人新鮮感的東西,但我沒有。”
那些年,祖峰的課時費大約每月1500元,扣稅20多元,再拿出800元交合租的房錢,剩下幾百作飲食費。
在學校教了6年書后,祖峰離開了學校。他先給自己安排了一場長途徒步旅行。那時的祖峰留著一頭長發(fā),獨自走到了內蒙古錫林浩特。身上已經沒有吃的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戶農家,但剛走進院里,就被院子里的狗咬了。
那是2006年,同年,祖峰和朋友劉涓一起做聯(lián)合導演,在云南拍了兩部電影和一部電視劇,但都沒太大反響。
13年后,祖峰又一次做導演,拍了部抑郁癥主題的電影《六欲天》。這是一部表達很細膩,但形式不太張揚的文藝片,相較于電影,它更像一部小說。
在祖峰看來,不直接面對鏡頭的老師、導演,都是與自己本身更貼近的職業(yè)。而需要暴露自我的演員,看起來不太適合個性內斂的人,卻是最能吸引他的職業(yè)。
第一次感覺自己有了點名氣是在2008年。
那時候,祖峰走在街上,偶爾會有人認出自己,也有人來邀請祖峰合照。他記得一個東北大哥見著自己就激動地喊:“你是《潛伏》里演壞蛋那小子!”
年輕時,祖峰會寫信給家人朋友,在與妻子劉天池戀愛時,也給她寫信。他還是老樣子,不怕慢,不怕等,沉默地、一點一點地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
當時,諜戰(zhàn)劇《潛伏》熱播。這部至今維持豆瓣9.5分的國產諜戰(zhàn)劇,是祖峰最早被更多人看見的地方。他在劇中飾演軍統(tǒng)特工李涯,可這號角色身上純粹的忠誠、堅定與信念,顯出些脫離于傳統(tǒng)反派的人格特質。他有悲情和脆弱的一面,而且越是隱藏得用力和完美,那份悲情就越是無處可藏。
劇中有一幕,孫紅雷飾演的副站長余則成扇了李涯一巴掌,后者的眼眶里立刻開始有些泛光,但臉上的表情依然鎮(zhèn)定。后來回到辦公室,李涯獨自坐在辦公桌上,默默流下了眼淚。那一刻,他的尊嚴和信仰都受到了動搖。
一個理想主義的反派注定會成為時代悲劇,他內心的報復、信仰與忠誠,都生不逢時,反使自己走向極端和扭曲。
拍完《潛伏》后,朋友發(fā)現(xiàn)祖峰變得含胸駝背了起來?;叵肫饋?,演李涯時,祖峰把角色想象成一只“時刻在覓食的孤獨的獵豹”?!矮C豹捕獵的時候,頭是往前抬的,背往后弓起來,永遠處于蓄勢待發(fā)狀態(tài)?!?/p>
角色會在祖峰身上停留一會兒,但一般不太久,至多幾天。2009年在北京拍電視劇《金婚風雨情》時,祖峰住在家里。一天,妻子劉天池忽然問他:“這段時間你怎么變得絮絮叨叨?”祖峰在那部劇里飾演讀書人季誠,一身書卷氣,心思細密,情感豐富。
表演學里有個概念叫“規(guī)定情境”,祖峰解釋道:“我們要相信這周遭所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真實的,而且我們要讓這個規(guī)定情境足夠具體,越具體,就越真實?!?/p>
真實性就藏在細節(jié)里。
2021年的懸疑劇 《八角亭迷霧》里,祖峰飾演的父親初登場時,是去趕走騷擾女兒的男孩。祖峰騎著小電驢,不等停穩(wěn)便飛身一躍,一腳踹開那男孩。其實這一段在劇本里只有幾個字:“一個拳頭飛過來?!?/p>
他將自己潛進這些感受與技術層面的罅隙里,但在角色之外,他還是察覺到許多未知和空白的領域,且不愿意逼迫自己去快速學會適應。
《潛伏》劇組宣傳期間,祖峰做了一個膝蓋手術。趁此機會,他把大部分采訪邀約都推掉了,連電視臺辦的開播式都不想去。那部劇的火熱程度,簡直是為劇中每個演員敞開了提高知名度的快捷通道。制片人張靜夫婦都急得打電話來勸祖峰,說不行就拉輪椅帶他去。
有時候躲藏不是逃避什么,而更像是一種孩子氣的較真,以一種稚拙而天真的借口,避開那些會讓自己感到壓力的事。
這是一種自保——不是自我保護,而是自我保存。
演戲二十余年,祖峰至今沒有個人實名微博。早些年演話劇的時候,他開過一段時間,但最后還是給關了。“因為它是一個公眾平臺,很多人等著看,就會帶給我壓力。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展示什么,我今天做什么了嗎?”
他不希望“祖峰”和“演員祖峰”的界限太過混淆,作為前者,他還是更希望把自己“藏起來”。
好在還有生活,江湖總有傳言說祖峰喜歡書法,他給一些影視劇寫過片名和片頭文字,包括去年上映、祖峰參演的懸疑片《涉過憤怒的?!?,其書法片名就是祖峰寫的。
最初的愛好就是手寫。年輕時,祖峰會寫信給家人朋友,在與妻子劉天池戀愛時,也給她寫信。他還是老樣子,不怕慢,不怕等,沉默地、一點一點地做著自己認為對的事。
火車鳴笛開走后,他幾乎是在一瞬間看見,媽媽將原本歡笑的臉倏地別過去了。她在擦眼淚。那一刻,祖峰想,“我可能沒有那么多時間再去笑了”。
“其實就是抄寫?!辈稍L里,祖峰糾正說,跟著又是那副謙和的笑,很早以前確實打算練書法,但隨著做演員時間越來越長,他發(fā)現(xiàn)時間上很難兼顧,于是書法就變成抄寫。
對祖峰來說,抄寫“既可以練字,又可以讀書”。最近他在抄《古文觀止》《文選》《文心雕龍》,不工作的日子,幾乎要拿一整個早上來抄寫。
他喜歡這種能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活動,除了抄寫,還有擼貓(家里養(yǎng)了兩只貓)、打網球、發(fā)呆。沉浸在這些事體里,能幫助一個“i人”對抗內耗。對祖峰而言,內耗最常出現(xiàn)兩種情況里,“總覺得一些事自己沒做好,或者患得患失”。他是一個容易緊繃的人。
但隨著年齡增長,祖峰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少內耗,他發(fā)現(xiàn),除了工作,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值得投入精力。“人就這一輩子,我現(xiàn)在已經走了大半輩子了,剩下的生活,我該怎么去過呢?”成熟、變老,都是一個接受自己,同時也接受自己也許并不認識真正的自己的過程。
祖峰曾在其他地方提到一個30多年前的細節(jié)??忌想娪皩W院那年,出發(fā)去北京前,還有幾分鐘開車的時候,祖峰隔著玻璃對父母和哥哥說,回去吧,回去吧。
“他們不回去,要看著你的車走他們才回去,一定是這樣。說什么也聽不見,有的時候會做一些奇怪的表情?!弊娣逵洃洩q新的是,火車鳴笛開走后,他幾乎是在一瞬間看見,媽媽將原本歡笑的臉倏地別過去了。她在擦眼淚。
那一刻,祖峰想,“我可能沒有那么多時間再去笑了”。同時,他意識到這份工作必然會將他帶離家鄉(xiāng)。今后,他不得不學會告別和與自己相處。
祖峰是那種會從日常碎屑里捕捉到最關鍵一幀的描摹者,那些不輕易為外人所道的碎片,被他小心而溫柔地收藏在心底。
隨著年齡的增長,祖峰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沒辦法輕信一些事情了。最近,他正在拍一個科幻片,人物在太空里?!盎叵肫饋碛X得我們飄浮這事兒還是有點扯,但其實你在真正進入那個環(huán)境之后,在關心人物命運的時候,你又一下子相信進去了?!?/p>
對祖峰而言,這是做演員最大的魅力:“有時候錯覺我們跟現(xiàn)實距離比較遠,讓人感覺,好像還挺純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