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29日,上海市長寧區(qū)人民法院(以下簡稱“長寧法院”)對一起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作出了一審判決。彼時,為做到準確量刑,主審法官胡惠乾對涉嫌奸淫幼女的被告人喻某進行了詳盡的犯罪背景調(diào)查——親自走訪了其居住地居委會、學校等地,了解其成長過程、身心狀況、家庭情況及在校表現(xiàn)等,并聽取各方面意見。在查明事實的基礎上,合議庭依法判決喻某犯奸淫幼女罪,“被告人本應被判處4年有期徒刑,因其是未成年人,所以從輕處罰,判處3年有期徒刑”。
這是長寧法院少年犯合議庭成立后審理的首起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現(xiàn)在看來很普通的一句話,卻是足以載入中國司法史冊的一個大事件——1984年10月,長寧法院成立了全國法院首個“少年犯合議庭”,開創(chuàng)了人民法院少年審判工作的先河,宣告了中國少年司法制度的誕生。長寧也成為了中國少年司法的發(fā)源地。
此后,1987年9月,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成立少年刑事審判合議庭;1991年8月,江蘇省常州市天寧區(qū)人民法院在全國法院中第一個成立涉未成年人刑事、民事、行政案件綜合審判庭……
從1984年到2024年,40年來,我國少年法庭從無到有,從最初的少年犯合議庭到獨立建制的少年法庭,從僅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到刑事、民事、行政案件“三審合一”,走出了一條未成年人案件專業(yè)化審判之路。截至目前,我國少年法庭已達2100余個。
“少年犯合議庭”成立后的短短3年,長寧法院判處的未成年犯的重新犯罪率從6.6%下降至2.2%。
今年是人民法院少年法庭成立40周年。前不久,最高人民法院黨組書記、院長張軍就曾率調(diào)研組來到中國少年司法發(fā)源地——長寧法院,實地了解該院多年來少年審判發(fā)展歷程。張軍指出,要在未成年人犯罪預防和權益保護上下更大力氣,以司法保護助推六大保護形成合力,營造未成年人茁壯成長的晴空。
作為中國少年司法的發(fā)源地,一代代法官是如何接力,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時代特征的少年審判之路?記者走進這里,試圖尋找答案。
“我既不能把所有犯了罪的孩子都改好,也不能防止沒有犯罪的孩子不會犯罪?!边@是1985年上映的電影《少年犯》中的一幕,劇中少管所所長在前來采訪的記者離開時說出的這句無奈之言,無疑折射出了那個年代的社會現(xiàn)狀。
1983年,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由于處在社會轉(zhuǎn)型期,社會治安情況不容樂觀,攔路搶劫、打架斗毆等犯罪行為頻頻發(fā)生。長寧法院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在這些犯罪活動中,青少年犯罪比較突出。
一邊是“嚴打”的大環(huán)境,一邊是青少年犯罪率從1977年的53%上升到65%,成為一個突出的社會治安問題,長寧法院開始思索,懲治青少年犯罪是否需要采用與成年人不同的審判方式。建立和完善具有中國特色的少年司法制度,或已成為時代要求和現(xiàn)實需求。
長寧法院通過科學評估,邀請華東政法學院(華東政法大學前身)參與調(diào)研。華東政法大學功勛教授徐建在回憶當年的情景時表示,他們第一時間組建研究團隊入駐長寧法院開展調(diào)查,寫出多份調(diào)查報告,為長寧法院“首吃螃蟹”堅定了信心。
然而,當時法院系統(tǒng)內(nèi)部對合議庭的成立爭議頗大:一是有無法律依據(jù),二是是否符合形勢,三是能否被社會輿論所接受。
但這沒有改變長寧法院的決心。未成年人正處于心智成長、性格塑造、情感培養(yǎng)、社會化過程中,他們對是非曲直缺乏理性判斷,對違法犯罪缺乏自我防御,很容易在無知和慫恿下鑄成大錯。如果能在審判階段改變他們的思想、心態(tài)和命運,這是拯救一顆心靈的最佳時機。
為此,時任長寧法院副院長李成仁扛起改革重擔。徐建教授說,當年李成仁副院長的一番話讓他至今印象深刻——“我這頂‘烏紗帽’,就擺在褲腰帶上系起來,有什么問題我一個人頂著。這個帽子不要了,我也一定要做這件事情?!?/p>
1984年10月,上海長寧法院刑庭內(nèi)成立了“少年犯合議庭”,提出將未成年被告人當作一個孩子,而不是一個罪犯,寬容但不縱容。從嚴厲打擊犯罪到教育、感化、挽救,這是我國未成年人審判理念上的一次重大轉(zhuǎn)變。
據(jù)介紹,“少年犯合議庭”成立后的短短3年,長寧法院判處的未成年犯的重新犯罪率從6.6%下降至2.2%。
1988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首次在上海召開人民法院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經(jīng)驗交流會,明確提出“成立少年法庭是刑事審判制度的一項改革,有條件的法院可以推廣”。兩個月后,長寧法院把合議庭升格為獨立建制的少年刑事審判庭,并制定了全國第一個較為完整的《未成年人刑事審判工作細則(試行)》,確立的“教育、感化、挽救”方針和“教育為主、懲罰為輔”原則,作為指導少年司法工作的基本原則延續(xù)至今。
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首次從立法上明確了少年法庭的法律地位。同年11月,長寧法院少年刑事審判庭正式更名為少年法庭,實行“三合一”審理模式。
2017年,長寧法院以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為契機,總結(jié)1991年、2007年歷次未成年人綜合審判試點的實踐經(jīng)驗,正式成立未成年人與家事審判綜合法庭,將少年刑事審判與涉少家事審判深度融合,將保護孩子的觸角向前端延伸,將工作做在孩子犯錯之前。
不少曾經(jīng)的失足少年,因此獲得新生。2001年盛夏的一個夜晚,當初一起來上海打工的男孩小袁與小李因瑣事發(fā)生口角。對峙中,小袁用木棒毆打小李致死。事后小袁懊悔不已,但小李的父母情緒激動,堅決要求小袁以命償命。面對棘手的案件,承辦法官深入開展社會調(diào)查,準確掌握小袁犯罪的根源和認罪悔罪態(tài)度,精心安排法庭教育,悉心主持刑事和解。讓人沒想到的是,小袁當庭下跪認小李父母為義父義母。就這樣小袁刑滿釋放后,回到小李父母身邊盡孝,人生重回正軌。長寧法院也在宣判后,全程跟蹤回訪,徹底化解了糾紛。
現(xiàn)任上海市高院未成年人與家事案件綜合審判庭副庭長的顧薛磊,在長寧法院未成年人與家事案件綜合審判庭工作了20余年。
顧薛磊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早在上世紀80年代,長寧法院在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時就明確了未成年被告人的所有卷宗材料,除相關人員可以使用以外,其他人員未經(jīng)少年法庭同意,不準閱讀或摘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未經(jīng)少年法庭同意,不得通過新聞媒體披露,如有法治宣傳需要,也不得出現(xiàn)姓名、身份、住址等足以辨認未成年被告人的信息。這一舉措有效剔除了犯罪給失足未成年人帶來的“標簽效應”,從而讓失足未成年人更加順利地回歸社會。
對未成年人保護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需要形成合力綜合施策。
犯罪記錄封存、隱私保護,給失足未成年人重啟人生的機會。有一個案子至今都讓顧薛磊頗為自豪。那是2018年發(fā)生的一起網(wǎng)絡盜竊案。當時就讀于某縣重點中學的高三學生小A因無知通過抓包軟件盜刷了上海受害人的銀行卡,被抓關進了長寧看守所。主審法官顧薛磊按慣例提審小A時,小A的一句“法官,我還能參加高考嗎”引起了他的注意。原來,小A過往表現(xiàn)一直不錯,在看守所期間也堅持看書備戰(zhàn)高考。后來,顧薛磊在法律允許的前提下,快速審結(jié)案件。小A出獄后,通過自身努力考上了某地師范學院,立志要成為像法官這樣幫助他人的人民教師。而因犯罪記錄封存,小A在大學期間并未受到影響,還先后擔任校團委副書記、學生會主席,并屢次獲得國家級獎項,獲評省優(yōu)秀大學生干部。
“這說明少年法庭的審判是成功的?!鳖櫻诿媛缎牢恐?。
但是,對未成年人保護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需要形成合力綜合施策。
1987年,時任長寧法院少年法庭負責人左燕就意識到,光靠法院“單打獨斗”不行。于是,長寧法院的工作理念從“少年審判”轉(zhuǎn)向“少年司法”,主動整合區(qū)公安、檢察、司法力量,在預審、批捕、起訴、辯護各個環(huán)節(jié)保護好未成年人,形成“政法一條龍”。
如今在此基礎上,長寧法院又增加了“社會一條龍”的綜合治理理念,形成“兩條龍”的保護機制。
比如,很多未成年人之所以走上違法犯罪道路,和他們的家庭、父母息息相關。1989年,長寧法院就與婦聯(lián)、民政等部門共同創(chuàng)辦了全國首個“為孩子父母學?!?,要求涉少家事案件的當事人參與學習,至今參訓學員達7000余人。
2019年2月15日,長寧法院在一起遺棄罪案件中,創(chuàng)新以禁止令方式強制兩度遺棄未成年子女的母親不得逃避家庭教育指導,強令其在緩刑期間不僅要接受一般的社區(qū)矯正,還要接受專門的心理輔導和社會幫助,通過“上課”和“考試”的方式督促她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作為國內(nèi)“強制親職教育第一案”,首創(chuàng)強制家庭教育指導為2022年頒布的《家庭教育促進法》所吸收。
2022年1月18日,長寧法院又發(fā)出上海首份家庭教育指導令,責令該案中不直接撫養(yǎng)未成年子女的父親正確行使對未成年子女的探望,主動增進與未成年子女的溝通,承擔家庭教育責任。
更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長寧法院在一起利用教學便利猥褻多名女童的案件中作出上海首例最高期限從業(yè)禁止判決,并以此為契機,與區(qū)各政法部門合作,建立了上海首個性侵被告人從業(yè)禁止查詢庫,從源頭保護未成年人免遭侵害,相關實踐經(jīng)驗被上海市委政法委牽頭制定的《關于建立涉性侵害違法犯罪人員從業(yè)限制制度的意見》所吸收。2021年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亦明確規(guī)定了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yè)的從業(yè)禁止制度。
多年來,長寧法院少年庭在未成年人審判工作中不斷開拓創(chuàng)新舉措,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的“第一”。首創(chuàng)的諸如社會調(diào)查、法庭教育、法定代理人出庭、第三人財產(chǎn)監(jiān)管、社會觀護制度、探望監(jiān)督場所等舉措,如今都已在全國廣泛應用。
40年來,從一顆種子到破土萌芽,再到枝繁葉茂,少年法庭擁有著少年般旺盛的生命力。
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成立少年法庭工作辦公室,統(tǒng)籌全國未成年人審判工作。今年“六一”前夕,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關于全面加強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及犯罪防治工作的意見》,明確要求與未成年人有關民事、刑事、行政案件均由少年審判機構審理。
但實踐中,由于各地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水平不一、地區(qū)少年發(fā)展狀況不同,各地法院少年審判機構建設不統(tǒng)一、發(fā)展不均衡,一些基層法院少年審判力量弱化、機構虛化。因此,上述意見要求,加強專業(yè)化建設,確定專門機構或者指定專門人員審理涉及未成年人案件、負責未成年人犯罪防治工作,加強“三審合一”審判團隊建設。
法官虞雅芬說起在少年庭成立初期辦理的一起未成年人盜竊案,被告人需要接受行為矯正和家庭教育,然而其父母卻將他趕出家門。無奈之下,虞雅芬只得將孩子安置在一處臨時基地。炎炎夏日,當發(fā)現(xiàn)孩子住處蚊子很多時,條件并不優(yōu)渥的虞雅芬便用口罩專門為其縫制了一頂蚊帳,男孩為此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有人會問,在這些犯錯的孩子身上花這么多心血值嗎?虞雅芬卻淡淡地回答:“法官教育挽救問題少年,就像父母愛護子女、醫(yī)生治療病人、老師教育學生,既是職業(yè)擔當,更是社會責任?!?/p>
如何傳承好前任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成為現(xiàn)在少年庭負責人的吳雙的首要任務。據(jù)介紹,40年來,長寧法院一直注重少年審判人才隊伍建設,力求將少年審判的法官培養(yǎng)成“全科醫(yī)生”。針對法官助理的培養(yǎng),長寧法院又建立“導師制”,由正、副庭長擔任“導師”,帶領法官助理在每一起司法案件中摸爬滾打,提升實戰(zhàn)能力。此外,長寧法院還定期組織少年法庭干警參加各個領域培訓,讓他們廣泛涉獵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等學科,要求在當好法官的同時,當好問題少年的“父母”“醫(yī)生”和“教師”。
隨著時間推移,未成年人的成長環(huán)境發(fā)生巨大變化,未成年人保護與犯罪預防出現(xiàn)新問題。近年來,未成年人尤其是低齡未成年人惡性犯罪問題引發(fā)廣泛關注。但唯一不變的是“一切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的一切”這一理念。
40年間,長寧法院共審結(jié)涉未成年人刑事案件2813件、未成年被告人3640人,涉未成年人權益的民事案件5433件、當事人11325人。
近年來,長寧法院認真落實“抓前端、治未病”工作要求,積極推動司法保護與家庭、學校、政府、社會、網(wǎng)絡保護深度融合、同向發(fā)力,打造“司法+”未成年人融合保護體系。
正如長寧法院黨組書記、院長孫培江強調(diào)的那樣:“長寧法院通過四十年來幾代人的持續(xù)創(chuàng)新,為我國少年司法制度的完善貢獻諸多成果和樣本。同時在司法實踐中積極研判新問題、把脈新需求、探尋新對策、創(chuàng)造新業(yè)績,努力發(fā)揮好少年司法‘雙重保護’作用,及時幫助問題少年回歸家庭融入社會,全面展現(xiàn)未成年人保護的司法溫情,不斷提升人民群眾獲得感和滿意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