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委屈啊?!?/p>
一位生命行至晚年的女性回憶起自己大半生的婚姻生活,作此感慨。這名女性的名字叫張贊英,生平年齡不詳,籍貫家庭不詳。她是知名植物畫家曾孝濂的妻子。
新一期《十三邀》節(jié)目里,許知遠采訪曾孝濂,順帶采訪了張贊英。與大畫家在采訪里闊論的植物生命哲學與人文藝術(shù)不同,張贊英所言,盡是世俗的委屈和怨氣:與曾孝濂結(jié)婚后,為了丈夫的事業(yè),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夢想與事業(yè)。幾十年來,張贊英替丈夫操持一切,負擔下家里的大小事務,犧牲奉獻了一輩子。如果還有下輩子,她只想走自己的路。
在依附著名人丈夫順帶的采訪里,張贊英終于有機會說出自己的心聲。沒有一個知名媒體人和作家,會去采訪一個不知名的女性。采訪張贊英,以及幾個月前另一期《十三邀》采訪許倬云的妻子曼麗,都是“大師”的順帶。
古今中外,不少“大師”“名家”甚至是偉人背后,都站著一個沉默的妻子。為大作家托爾斯泰默默付出和忍受一生的妻子索尼婭在自己的日記里哀嘆:“生活在世上真是艱難、痛苦。長久的斗爭,緊張地處理家里家外的事務,教育子女,出版書籍,管理屬于子女的產(chǎn)業(yè),照顧丈夫,維持家庭平衡,所有這些事情都使我疲憊不堪?!?/p>
這些“非凡”背后的女性,處于凝視焦點之外,人們擲向她們的眼光,和她們的丈夫看待她們的方式一樣,多的是感謝和感動??蛇@兩種情感,都只承認了她們在婚姻內(nèi)的價值,而非對個人價值本身的肯定。生命已至晚年,當她們回望婚姻,也許漫長一生也感受過幸福,但唯獨不能否認對自己的歉疚。
若重來一次,重要的不是她們是否還會選擇婚姻,更值得思考的是:為什么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可能留下后悔?
曾孝濂,1939年出生于云南威信,中國知名植物科學家、《中國植物志》插圖作者,已發(fā)表插畫2000余幅,被譽為“中國植物畫第一人”。
在無數(shù)媒體采訪與名人對他的評價里,最常見到的表述,是類似“一生只做一件事”“從一而終”“為生命立傳”等贊譽。光環(huán)背后,可能是經(jīng)年累月的韌性、艱苦與意志力,也可能還有一個沉默的女人。
“文革”時期,張贊英插隊到云南,在中國科學院云南植物所認識了曾孝濂。70年代中后期,張贊英爭取到一個機會,到北京林業(yè)大學去念書。然而,四年學習過后,由于家庭緣故,她最終還是咬牙決定回到昆明,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
往后幾十年,為了成全丈夫曾孝濂在植物所的工作,張贊英幾乎完全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和抱負。她自覺承擔起所有家務和照護工作,獨自處理生活里一件件大大小小的危機與瑣事。
晚年,曾孝濂當然也意識到妻子為自己這一生作出的奉獻與犧牲,他覺得自己“實在幸運”,會口頭上對妻子說“我就是靠你了”。
記者回憶了采訪時的更多細節(jié):“曾孝濂的夫人張贊英始終以一種極為沉靜和耐心的態(tài)度在照護曾孝濂:一天三次提醒他下樓吃飯,給他剝橘子、倒水、泡咖啡,轉(zhuǎn)達外界發(fā)來的每一封郵件和每一條信息。曾孝濂也早已習慣這種全方位的照護,從食堂走出來,自己忘了扔掉的紙巾也會遞給妻子?!?/p>
“不甘心”是張贊英在三年前與今日采訪里都表達過的幾個字。
與記者一起從食堂走出來時,曾孝濂把用過的紙巾遞給張贊英,張贊英遲疑了一秒,還是接過了那團紙。
這份“遲疑”,是這位女性維系婚姻這么多年的一份核心情感動能。這里面也許有熟悉感帶來的包容和信任,也許有長期生活產(chǎn)生的依賴和憐憫,有一份惻隱,但也有無奈和嘆息。只不過,多年來,她下意識地隱藏這份無奈。
“不甘心”是張贊英在三年前與今日采訪里都表達過的幾個字。她不能否認夫妻二人幾十年的感情,但她同樣不能否認,作為一個曾經(jīng)也懷揣夢想的女性,張贊英自己,在這段令外人歆羨的婚姻里漸漸消磨、淡化了。
當自我浮現(xiàn),生命行至晚年,當被問到“跟曾孝濂在一起最開心的是什么”,張贊英平靜地坦言:“沒有開心的……跟他的日子,很不好過的。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別人?!睆堎澯?nèi)心的不甘與怨氣在于,丈夫全身心撲在自己的事業(yè)里,沒有多余的情感與精力分給家庭。
因為愛情、理解和包容,或者也因為欣賞和某種宏大敘事的責任感,她們選擇忍受,甘愿付出。
“我一開始將只是他的妻子,若想成為我自己,只能奮力不止?!?018年出版的歷史小說《我不可能只是仰望著你》,主角是一個名叫瑪莎·蓋爾霍恩的美國女性,她是20世紀第一位戰(zhàn)地女記者、小說家。新聞界以她的名字命名了“蓋爾霍恩新聞獎”,她的頭像還曾出現(xiàn)在美國的郵票上。但瑪莎同時還是大作家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是《喪鐘為誰而鳴》的主人公原型。
與海明威相戀并結(jié)婚后,瑪莎的個人時間被剝奪,寫作才華被海明威掩蓋,甚至評論家也從她的文字里看出了海明威的痕跡。
獨立的瑪莎不愿做大作家背后的無名主婦。于是,她離開了。她回到了她的戰(zhàn)場。海明威在電報里咆哮著質(zhì)問她:“你究竟是戰(zhàn)地記者,還是我床上的妻子?”可在槍林彈雨里穿梭和報道的瑪莎,才是真正的瑪莎。愛情曾經(jīng)發(fā)生,但自我主體性強烈鮮明的人,會意識到愛不該建立在對自我的磨削上。
值得一提的是,《我不可能只是仰望著你》的作者保拉·麥克萊恩,也是海明威的其中一任女友。2013年,麥克萊恩以自己與海明威的愛情故事為原型,出版了一部小說《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
麥克萊恩以自己與海明威的愛情故事為原型,出版了一部小說《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
在2018年的一次采訪里,身為作者的麥克萊恩提到了與海明威在一起時的瑪莎,并對后者表達了一種精細的剖解:“對她而言,這是一場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他(海明威)具有如此壓倒性的強力,以至于她需要不斷努力才能擺脫他的影響。但她愛他,當他停止寫作時,她會陷入深深的擔憂?!?/p>
而在撰寫瑪莎的故事時,麥克萊恩映照出了自己。“我看到了自己的掙扎,如果我偏愛工作和事業(yè),那么我的家庭生活有時會感覺一團糟?!?/p>
幸福的家庭與事業(yè)是否可以并存?對不同階層和境況里的女性而言,離開都需要一定門檻,而且她們未必能從這一行為中得到真正的自由。
百年前,魯迅援引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說法,表達了對女性離開家庭后的詰問和憂慮。那份擔憂是冷峻而入骨的,娜拉離開丈夫的家里后,由于缺乏經(jīng)濟獨立的可能性,最終只能回到“娘家”—事實上是“爹”家,回到另一個男性主權(quán)的家庭里去。
從百年前到今天,“女性出走”變成了一件很酷的事,就像鄭州50歲的蘇敏,決定逃離家庭生活,開啟一段自駕游。無論是離開原生家庭,還是離開丈夫和孩子,離家出走都被視為勇氣與某種自由意志的意識代言人??扇藗冎恍枰匆娝齻儭半x開”的動作,持久的過程,以及隨后會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往往因為其難以概括和復制,被消匿于主流討論背后。
“張贊英們”的處境略有不同。那些在成就者背后默默付出數(shù)十年的女性,不屬于那種底層的、在經(jīng)濟和話語上處于絕對弱勢的女性。“張贊英們”與一個男人締結(jié)婚姻,無論是否因為愛情,也終歸是自由選擇。如果在漫長幾十年的婚姻里感到不幸福,為什么不離開呢?
植物學家的妻子并不怪罪于愛情。采訪里,提問者許知遠兩次試圖引導張贊英說出與曾孝濂結(jié)婚幾十年的快樂與幸福,張贊英卻哭了:“我這輩子,被困死在這個地方。我想出去走走,都走不了。我的時間,我的精力,全耗在他身上。我這輩子,很憋屈。他這樣,我只有支持他。但支持了他,我一事無成。我真的,好委屈啊?!?/p>
與一個人締結(jié)婚姻之后,女性自動接受這份契約對自己的改造。耶魯大學教授、作家瑪儂·加西亞在2023年的新作《她之所以成為她》里提到:在“某種特定的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處境”下,女性更容易選擇順從。
這里的順從指一種下意識符合階段性身份特征的慣性,比如為了愛情放棄升學,為了家庭放棄晉升機會,如果沒有按照那種慣性去成為妻子或者母親,她們就會有負罪感。
傳統(tǒng)婚姻的社會經(jīng)濟特質(zhì)讓人們一直以來認為,社會對好妻子、好母親,與好丈夫、好父親的定義和期待是不一樣的。一個好丈夫最好事業(yè)有成,至少經(jīng)濟扎實。而要成為一個好妻子和好母親,最好不要事業(yè)有成。
于是,一部分女孩從小就會被教育不需要建立太清晰強烈的“自我”,因為這不利于將來的個人幸福。而如果她們從小被灌輸將來“注定屬于某個男性”的觀念,又容易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困境:如果要尋覓一個足以庇佑自己余生的強大的丈夫,便不能夠在對方身上享受自己所付出的同等愛情。
她們的丈夫恰好是一個在外部世界飽受期待的非凡者,自己的犧牲便變得更理所當然。
當她們滿懷期望地走進婚姻,才會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瑣碎的家務勞動、育兒工作,并不能給自己帶來實質(zhì)的成就感。如果她們的丈夫恰好是一個在外部世界飽受期待的非凡者,自己的犧牲便變得更理所當然—為了更宏大的人類財富和瑰寶,縫上自己的嘴,去做沉默的援助者。
中國臺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許慧琦在著作《“娜拉”在中國》中,提出了一種可能的解決之道:“光要女性出走并不夠,還得要男性回家。”
所謂“男性回家”,意即通過公共政策、法律和教育,優(yōu)化性別分工概念,盡可能將生理價值與社會價值解綁。比如,家務勞動的價值能被社會認可甚至量化,比如,育兒的繁重任務不必非得依賴夫妻二人其中一方的犧牲,而是同時也可以寄托于公共設施。
“即便不結(jié)婚,她們也不會有所成就”的論調(diào),預設了一個人的價值和幸福,都要來源于世俗意義上的個人成就。
但她們未必要成就斐然,也許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第二個人的附庸。她們只是渴望完整、平靜且可以自我操控的一生,渴望能夠充分意識和察覺自我的一生。
特約編輯 吳擎 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