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一直在等著,那些必然要來到它身邊的人。”樊錦詩,注定是其中之一。電影《吾愛敦煌》將這位“敦煌女兒”傳奇的一生搬上銀幕,以講述樊錦詩守望、研究、保護敦煌石窟藝術(shù)的人生歷程為主要內(nèi)容,通過簡潔、平靜的敘事手法,將以樊錦詩為代表的歷代敦煌守護人“擇一事,終一生”的人生故事娓娓道來。
奔赴:從北大到敦煌
黃昏時分,站在三危山向?qū)γ婵慈?,夕陽照耀著整座莫高窟,那里仿佛是穿越時空的入口。那些密集的洞窟,像蜂房一樣錯落地分布在崖壁上,好像成百上千雙眼睛,滄桑而神秘……
這是樊錦詩第一次看到莫高窟的情形,也是電影《吾愛敦煌》的開場鏡頭。藍天、大漠、洞窟、壁畫……伴隨著樊錦詩的扮演者—演員陳瑾的旁白,影片在敦煌蒼茫而靜寂的氛圍中展開敘事。
在世人眼中,敦煌是四大文明的交匯之地,敦煌石窟藝術(shù)歷經(jīng)1600多年綿延至今,是璀璨的文化寶庫。在這樣宏大的背景下,電影別出心裁地采用了紀(jì)錄展現(xiàn)與劇情演繹相互穿插的表達方式,通過主角不疾不徐、質(zhì)樸詩意的旁白,為觀眾營造出一個親切坦誠的對話空間,如同翻開一本泛黃的樊錦詩手記,安靜地訴說著光陰流轉(zhuǎn)與人物命運。
時光的指針撥回1963年,鏡頭對準(zhǔn)柳園火車站,24歲的樊錦詩從北京大學(xué)考古系畢業(yè),服從國家分配,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爱?dāng)時,國家要對莫高窟實施搶救性加固工程。敦煌需要我,我就來到了敦煌?!睆姆比A的都市到寂寥的大漠深處,懷揣著對敦煌藝術(shù)的憧憬和報效祖國的理想,樊錦詩就這樣,從此開始在1000多年的歷史中穿行、成長。
彷徨時,她會在黃昏爬上三危山,凝望著對面那片戈壁瀚海中的奇跡,找尋堅守的力量。艱苦的境遇里,她常想到李商隱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還有李廣杏,這是只有敦煌才有的人間美味。當(dāng)香甜的李廣杏入口,生活的苦也被漸漸融化。
奔赴,留下,相守。電影對于青年時期樊錦詩的勾勒詩意、干脆,只用了幾個簡單的鏡頭,就讓觀眾記住了這個系著紅圍巾,意氣風(fēng)發(fā)、扎根大漠的年輕女孩。
第一個場景聚焦于首任院長常書鴻對她的啟蒙和點撥:“莫高窟飽經(jīng)滄桑,它就像一位歷史的老人。為了這樣的老人,當(dāng)一輩子兒女,不枉此生啊。”身處輝煌燦爛的第217窟,仰望著氣象萬千的巨幅壁畫,聆聽著常書鴻的介紹,樊錦詩的眼中滿是崇敬與震撼。
第二個場景,寂靜的洞窟中,樊錦詩獨自一人凝視著第259窟的禪定佛。那一抹跨越千年的禪悅微笑,撫慰了每個來到敦煌的人,也同樣令樊錦詩沉醉:“這里的一切讓我著迷,讓我痛惜。我愿用我的心來溫暖這冰冷的洞窟,去承接這文明之火?!?/p>
第三個場景則是從山東來的李云鶴,為樊錦詩講述自己當(dāng)年是如何與敦煌結(jié)緣的?!斑@輩子就修洞子了,這輩子修不好就下輩子。”正是在常書鴻、段文杰、李云鶴等老一輩敦煌守護者的感染下,樊錦詩愈加堅定了守護敦煌的信念。她和研究所40多位職工一起臨摹、考證、研究,700多個洞窟在他們的手中一點點地被清理、記錄、修復(fù),從滿目瘡痍到華彩重現(xiàn)。
時光在日復(fù)一日的堅守中悄然飛逝。樊錦詩成為研究院的骨干力量,也成了妻子和兩個兒子的母親。然而,她不得不和家人長期兩地分離,丈夫彭金章在武漢一人帶著兩個兒子,樊錦詩則獨自在敦煌守著莫高窟。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著每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洞窟,看著洞窟里的佛像泛出微笑,看著洞窟前的白楊樹在春天冒出新芽,在秋天樹葉一片片凋落……如何延續(xù)莫高窟的生命,也成了樊錦詩畢生的使命。
傳承:從洞內(nèi)到洞外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睋碛?35個洞窟、2400余尊塑像、45000平方米壁畫、50000余件藏經(jīng)洞出土文獻的敦煌莫高窟,歷經(jīng)千年營造與傳承。如此恢宏的背景下,面對浩如煙海的人物素材,如何用電影的藝術(shù)形式濃縮漫長的時間跨度,呈現(xiàn)一代代敦煌守護人“擇一事,終一生”的默默奉獻,對創(chuàng)作團隊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在敘事構(gòu)思上,《吾愛敦煌》選擇了做減法。電影像按下了快進鍵,將漫長的人生經(jīng)歷和紛繁的人物故事,壓縮到101分鐘的影像中,勾勒出敦煌守護人半個多世紀(jì)的生存之苦、研究之難、守護之困,將敘事重點集中于20世紀(jì)90年代之后。
1998年,已經(jīng)60歲的樊錦詩從段文杰手中接過重?fù)?dān),成為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長。相較于之前35年在洞窟中的埋首研究,此時的她不得不開始面對“洞外的世界”。
對樊錦詩和莫高窟而言,最難的并不是耐得住寂寞,而是與喧囂抗衡,與時間賽跑。彼時,莫高窟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隨著參觀游客數(shù)量的激增,洞窟內(nèi)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嚴(yán)峻。如何長久保存這座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寶庫,解決旅游開發(fā)與修復(fù)保護之間的矛盾,成了巨大難題。
面對某些部門將莫高窟與旅游公司捆綁經(jīng)營的壓力,樊錦詩力排眾議,與涌向敦煌的各種力量進行博弈。年輕時不愛說話的她,在年過花甲后為保護敦煌四處奔走。為此,她頻頻在會議上直言不諱,為反對莫高窟上市經(jīng)營跟人拍桌子發(fā)火。有一天,當(dāng)她經(jīng)歷了一番據(jù)理力爭,從市區(qū)乘車返回莫高窟時,第一次感到這條20公里的路是如此漫長。她想起了常書鴻、段文杰以及前輩們當(dāng)年從這里走向莫高窟的艱辛,也深感守護莫高窟任重道遠。
夕陽下,樊錦詩再次登上三危山山頂,凝望著對面如眼睛一樣深邃的洞窟,往昔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她堅定地?fù)芡穗娫挘骸澳呖哒埱髧冶Wo?!苯K于,在她的堅持下,將莫高窟完全開放這種不顧未來的主張偃旗息鼓,“莫高窟游客承載量研究”項目也隨之展開。
時代在進步,敦煌保護理念也要更新。20世紀(jì)80年代末,樊錦詩去北京出差,第一次看到有人使用電腦。由此,她想到為莫高窟每一個洞窟及其中的壁畫、彩塑建立數(shù)字檔案,為后人留存下完整精準(zhǔn)的數(shù)字化資料。于是,她開啟了敦煌文化遺存“永久保存,永續(xù)利用”的“數(shù)字敦煌”工程,積極與國內(nèi)外的技術(shù)公司開展合作,用數(shù)字技術(shù)留住莫高窟的原貌,在全國率先開展文物保護專項法規(guī)和保護規(guī)劃建設(shè),籌建莫高窟數(shù)字展示中心,在盡可能保護敦煌的同時,讓更多人看到敦煌之美,探索出一條兼顧莫高窟文物保護與旅游開放的發(fā)展之路。
與此同時,還有一項工作樊錦詩始終不敢懈怠,就是莫高窟考古報告的整理與出版?!澳闶菐е隹脊艌蟾娴娜蝿?wù)來的,莫高窟400多個洞窟都有壁畫和塑像,考古報告至少要寫100卷哪!”當(dāng)初常書鴻院長的話還猶在耳邊。
2011年,傾注了樊錦詩畢生心血的《敦煌石窟全集》第1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終于正式出版。她動情地?fù)崦鴷?,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當(dāng)年那個帶著考古任務(wù)來到敦煌的少女,如今已經(jīng)73歲了。誠如樊錦詩所說:“守護莫高窟是值得奉獻一生的高尚的事業(yè),是必然要奉獻一生的艱苦的事業(yè),也是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為之奉獻的永恒的事業(yè)?!?/p>
守護:從青絲到華發(fā)
隆冬,雪花紛紛揚揚,三危山更顯蒼茫。敦煌研究院中,那座以樊錦詩為原型、名為“青春”的雕像也落滿了雪花—一位少女背著挎包,拿著草帽,昂首向前,意氣風(fēng)發(fā)。干凈利落的短發(fā)上,白雪飄落,如同華發(fā)。
朝朝暮暮中,樊錦詩已經(jīng)在敦煌守護了60多年,如她所說:“此生命定,我就是個敦煌的守護人。”面對這位老人60年如一日的堅守與奉獻,電影并未將人物冠以“英雄的光環(huán)”,而是用紀(jì)錄片式的鏡頭語言,真實還原了樊錦詩的所見所感和人生經(jīng)歷,通過貼近生活的人物塑造,找到主角與普通人之間的共通之處,讓觀眾自己在電影的講述中去尋找答案。
因此,我們在觀看電影時,會不時被劇中人物生動鮮活的形象所打動:身為莫高窟人的一分子,樊錦詩有著中國知識分子的擔(dān)當(dāng)。在洞窟里,她是安靜謙卑的“敦煌女兒”,燦爛的石窟藝術(shù)讓她著迷、讓她痛惜;而在洞窟外,她又是倔強的守衛(wèi)者,為保護敦煌而據(jù)理力爭,讓人驚嘆她瘦弱的身體竟然蘊藏著如此巨大的能量。身為院長,她低調(diào)隨和,出差時健步如飛,白天在飯店和人談合作,晚上卻在北京四環(huán)邊上的旅館里煮方便面充饑;而身為妻子、母親,她與家人兩地分離長達19年,對孩子的愧疚和對丈夫的思念,并未被崇高的目標(biāo)與偉大的事業(yè)所掩蓋。
與此同時,我們也會被她和愛人彭金章“相識未名湖,相愛珞珈山,相守莫高窟”的相濡以沫所感動。影片中,出差在外的樊錦詩包里總會裝著丈夫自制的酸奶;退休后,她會和丈夫一起喂養(yǎng)流浪貓,在散步時會看似不經(jīng)意地拉住丈夫的手。而在丈夫離世時,她無限悲傷遺憾,言語中滿是眷戀:“我的老彭走了,天上人間,各在一方?!眳s又覺得“老彭沒有走,他還在我身旁,和我一起守護著莫高窟”……
如同常書鴻所說,樊錦詩“讓自己成為一道光,照耀著莫高窟”??v觀全片,簡潔、平靜的敘事中,始終涌動著一股無聲無息的力量。無論是作為影片主角的樊錦詩,還是常書鴻、段文杰、李云鶴等老一輩敦煌守護人,或是不斷來到莫高窟工作的年輕一代,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聲—吾愛敦煌。
正是懷著對莫高窟的敬畏和對敦煌守護人的崇敬,主創(chuàng)人員在前期采訪、實地拍攝、洞窟模擬、人物塑造、配樂設(shè)計等工作中下足功夫。通過詮釋歷代敦煌守護人對敦煌濃烈深沉的愛,影片讓這一群體形象從大漠深處走進觀眾的心里,也讓“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dān)當(dāng)、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在銀幕上熠熠生輝。
電影最后,冬季的莫高窟恢復(fù)了寧靜。北風(fēng)掠過白楊,九層樓檐下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宕泉河畔,一位身穿紅色棉衣的老人背著雙手,向著蒼茫寂寥的莫高窟蹣跚而行—這位老人正是樊錦詩本人。“夕陽還是那樣的夕陽,只是人已不再是昨日之人,有多少人早已消失在歷史的蒼茫之中。人其實是很渺小的,人一生中能做的事情非常少,我們都只是過客。”
望著樊錦詩踽踽獨行的背影,時間仿佛在此刻凝固,電影落幕。在大漠中佇立千年的莫高窟,閱盡滄桑卻依舊包容萬物,擁有滌蕩人心的力量。出現(xiàn)在影片結(jié)尾,源于樊錦詩自傳中的這段獨白,久久地回響在我心中—
“有人問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我覺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所做的事情里。一個人找到了自己活著的理由,有意義地活著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愛好行為來源的那個根本性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可以讓他面對所有困難,讓他最終可以坦然地面對時間,面對生活,面對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離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心靈的召喚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那個自我?!?/p>
我想,作為一部人物傳記片,《吾愛敦煌》想要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通過樊錦詩的人生故事,為敦煌守護人這一群體形象書寫“精神自傳”,更是希望每一位觀眾能夠透過他們的故事,思考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喧囂沉浮中,我們?nèi)缤松倪^客,究竟應(yīng)該心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