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1627年),陳洪綬興之所至,創(chuàng)作了一幅文人借酒消愁的人像畫。畫中人拉長著臉,緊鎖眉頭,表情頹喪愁苦,目光毫不掩飾地望向畫外。他以一個不那么舒適的姿勢側(cè)臥于芭蕉葉上,一副卷不動又躺不平的現(xiàn)代人做派,仿佛巴望著四五百年后有人能讀懂他。
這幅被收入《雜畫冊》的畫,被后世追認為陳洪綬中年自喻的自畫像,盡顯他困頓糾結(jié)、荒唐憤懣的一生。
自古畫壇多狂士,陳洪綬便是其中之一。明人朱謀垔的《畫史會要》中說他“賦性狂散”,清人周亮工的《讀畫錄》說“陳章侯性誕僻”。事實上,在動蕩擾攘、大廈傾塌的晚明,癲狂、乖張、縱欲、厭世、自我拉扯,皆是陳洪綬對抗末世劫運的方式。而他建立的夸張、變形的獨特美學(xué),被后世廣為推崇,人謂“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
初出茅廬,年少成名
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十二月,陳洪綬生于浙江諸暨一個官宦世家。祖父陳性學(xué)為進士出身,曾任廣東、陜西布政使;父親陳于朝則是一個屢試不第的秀才。至其父成年時,雖家道中落,但家學(xué)淵源仍在,陳家自然將讀書入仕作為培養(yǎng)子嗣的首要目標(biāo)。傳說陳洪綬出生前,一道士贈予其父一枚蓮子,稱“食此,得寧馨兒當(dāng)如此蓮”。因此,陳洪綬出生后即得小名“蓮子”,晚號“老蓮”。
天賦其才,自有異相。幼時于祖父藏書樓“七樟庵”讀書之余,陳洪綬拜藍瑛為師,繪畫天賦初顯,并留下了幾則奇聞逸事:4歲作巨幅關(guān)羽像于墻壁,引得眾人驚呼跪拜;10歲數(shù)次臨摹大師李公麟的孔子像,并有意“不規(guī)矩形似”,令藍瑛見后自嘆弗如;14歲時,作品懸于市中旋即被買走;15歲就受邀為人作祝壽圖、壽文,廣受贊譽……
父親早逝,陳洪綬剛剛成人,娶妻來氏,不久他的母親也因病離世,長兄陳洪緒將所有家產(chǎn)據(jù)為己有。陳洪綬并未計較,決然背井離鄉(xiāng),僦居紹興,成為儒學(xué)大家劉宗周的入室弟子。劉宗周為蕺山學(xué)派的開山之祖,在儒學(xué)上提出過諸多振聾發(fā)聵的創(chuàng)見。陳洪綬深受其思想和行事做派的熏染,逐漸萌生了參與朝政、改良社會的雄心。
他先是在蕭山松石居和來風(fēng)季一起研讀《離騷》,作《九歌圖》《屈子行吟圖》,與之燒燈相詠,且歌且琴。又為徐也赤作《水滸葉子》版畫,栩栩如生地刻畫了40位水滸英雄?!叭~子戲”是一種佐助飲酒的游戲,“葉子”因此又稱被為“酒牌”,上載行酒令和相關(guān)圖像。這套堪稱通俗繪畫的作品中,陳洪綬方筆直折、短促清勁的畫風(fēng)初顯,具有獨樹一幟的個人風(fēng)格。他對古代英雄的怪離表現(xiàn),也有“發(fā)思古之幽情”而反諷時風(fēng)的意味。這套圖甫一出世,不僅被坊間民眾爭相購買,而且博得一班文人畫友的交口稱贊。
20多歲本就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何況離開了家族禮教的束縛,陳洪綬的狂放不羈逐漸外露。彼時,受“狂禪”之風(fēng)影響,質(zhì)疑、戲謔、破除所謂“范型”“成規(guī)”的思潮相繼涌起。不依傍古人而求“真”,一時成為文藝界的思想旗幟。于是,在畫界普遍承襲宋元傳統(tǒng)之時,陳洪綬卻改弦更張,主張“以唐之韻,運宋人之板,宋之理,得元之格,則大成矣”—先須以晉唐韻致作底,再學(xué)宋畫之法度、元畫之空靈,同時要摒棄“為古而古”的刻板矯飾,才能實現(xiàn)繪畫之大成—這在當(dāng)時可謂語出驚人,似乎有意顛覆董其昌所提出的“南北分宗”的正當(dāng)性,亦將“時史靡麗之習(xí),洗滌殆盡”。
就這樣,陳洪綬一邊研習(xí)傳統(tǒng),一邊摸索新的藝術(shù)語言。他在《王叔明畫記》中言:“老遲幸而不享世俗富貴之福,庶幾與畫家游,見古人文,發(fā)古人品,示現(xiàn)于筆楮間者,師其意思,自辟乾坤?!敝饾u地,他似乎找到了處理傳統(tǒng)“包袱”的法門。在《準提佛母像》《歲朝清供圖》《古木秋天圖扇》等一系列畫作中,他開始用折筆或粗渴之筆表現(xiàn)英雄豪杰,用細圓之筆表現(xiàn)文士美人,用游絲描表現(xiàn)高古器物……其丑獰奇駭、夸張硬冷的畫風(fēng)一時石破天驚,雖被一些守舊派斥為“險怪”,但畫名依然迅速遠播,名揚四方。
雖年少成名,陳洪綬對此卻不以為意。青春的多愁善感,使他“傷家室之飄搖,憤國步之艱危,中心憂悄”,以致“頭面或經(jīng)月不沐”,一副狷介頹廢的文青模樣。他開始沉溺酒色,往返于煙花柳巷間,在小說、戲曲中消耗時日。求畫者慕名紛至,有督學(xué)前來索畫他也不給,甚至“頹然自放,或至使氣罵坐者”。他醉后隨意潑墨繪就的畫被傳入關(guān)中,當(dāng)?shù)貦?quán)要竟以白馬換得。而當(dāng)杭州名妓董飛仙向其求畫時,他不僅欣然應(yīng)允為其畫蓮花圖,還賦七絕以示心意,成為一樁被后世津津樂道的風(fēng)流韻事。
中年失意,壯志未酬
真正的不幸始于24歲。這一年,陳洪綬鄉(xiāng)試失利,功名不得意,只得鎩羽而歸。之前隨手散財?shù)牧?xí)慣,也使清貧成為他的日常。在接下來的10年里,他遭喪妻之痛,科考又屢試不中,還幾度大病,幾乎被命運推向窮途末路。
危機中亦有轉(zhuǎn)機。天啟四年(1624年)秋,陳洪綬與周亮工相熟,還結(jié)識了祁彪佳、張岱等一眾青年才俊。往后經(jīng)年,他們在杭州靈隱韜光山下的岣嶁山房讀書,乘舟至不系園賞楓葉,同往白洋觀錢塘大潮……縱酒談詩,舞樂相和,成了畢生莫逆之交。陳洪綬的畫也日漸老練,獨特的怪誕風(fēng)格橫空出世,為這班好友所極力推崇。張岱稱其“筆下奇崛遒勁,直追古人”,“才足掞天,筆能泣鬼”。周亮工則評價“人但訝其怪誕,不知其筆筆皆有來歷”,又說:“章侯畫得之于性,非積習(xí)所能致。昔人云‘前身應(yīng)畫師’,若章侯者,前身若大覺金仙,何畫師之足云乎?”這些評論,皆成為后世評贊陳氏繪畫的權(quán)威背書。
這期間,陳洪綬繼娶杭州韓氏女子,并誕下數(shù)位子女,家族逐漸開枝散葉。為了維持一家生計,陳洪綬以當(dāng)時文人畫家所不齒的方式作畫,其中就包括參與通俗藝術(shù)—雜劇和小說插圖的創(chuàng)作。
其時,市場貿(mào)易空前繁榮,心學(xué)引發(fā)思想解放,讓獵奇成為晚明美學(xué)的重要追求。陳洪綬意識到,早期浙派繪畫已難以表達自我,因此他徹底拋棄當(dāng)下脈絡(luò),轉(zhuǎn)向?qū)Α捌Ч殴謧ァ钡那笏?。雖然他的許多畫是為贈禮、酬答、交易、出售等實用目的而作,但仍能反映出他強烈的藝術(shù)個性。譬如,他為《西廂記》繪制的木刻版畫,雖是商業(yè)訂件,卻另出機杼地表現(xiàn)了故事的戲劇張力,不僅不俗,還顯露出高雅的文人趣味,一經(jīng)出版便大受歡迎,其中許多人物形象被后世奉為經(jīng)典。
山水、人物、花鳥,陳洪綬無一不精。他畫美人,發(fā)髻高綰、柳腰削肩、眉目端凝,成為典型的陳氏開相;對長袍衣紋的處理也大疏大密、圓轉(zhuǎn)流暢、設(shè)色淡雅。他畫士夫,窄額闊腮,相貌崢嶸、神態(tài)肅穆,有秦漢之風(fēng)。男子頭上簪花,更是世所罕見。他畫兒童,往往頭大如斗、濃眉鼓眼,稚趣十足。他畫器物,一件酒器、一個花瓶都古拙高雅、幽遠超然,充滿雋永意味。他畫花鳥,精細工麗、娉婷舒展,有金石質(zhì)感。他畫湖石,嶙銳堅勁、厚重沉凝、冷逸深邃,似能與永恒對峙……概而言之,他的畫驚世駭俗、出其不意,似從蒼莽中走來,讓人感到陌生而無有相類者。
雖畫名日隆,但陳洪綬求取功名之路依然渺茫。終于,在崇禎十五年(1642年),45歲的他謀得機會捐貲入國子監(jiān)。次年,他被召為舍人,奉命臨摹歷代帝王像。也因此,他有幸看到內(nèi)府所藏的歷代名畫,眼界遂被打開,畫藝更加精湛。很快,他便與順天府人物畫高手崔子忠齊名,世稱“南陳北崔”。此時,王公貴族都以與其相識為榮,而若能得到他的畫作,更是將之珍若圭璧。
事實上,陳洪綬未能得償所愿。以畫藝為職業(yè),行工匠之繪事,其實有悖于他想入仕參與朝政的政治抱負。因而,當(dāng)他的恩師黃道周因仗義執(zhí)言被降職并施以杖刑時,他看透了朝廷的黑暗腐敗,又深感自身庸碌無為,便掛冠離京南歸,遷居至紹興徐渭故園青藤書屋,讀書鬻畫以度時日。
大廈傾塌,半瘋半佛
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崇禎十七年(1644年),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明朝覆滅。一日之間,陳洪綬淪為遺民。聞知國變,悲慟欲絕之下,他“時而吞聲哭泣,時而縱酒狂呼……見者咸指為狂士,綬亦自以為狂士焉”。有人三番五次請他去清廷做官,他一概閉門辭絕。清兵入浙東,他又因拒絕作畫而險遭殺害。避亂山中時,他遁入紹興云門寺,削發(fā)為僧,在此地寓居數(shù)月,取號“老遲”“悔遲”。
雖薄命得以保留,但其心已死,胸中塊壘已然沉淤。陳洪綬后悔自己“傾大半生之力,求入不可救之死局”,雖對新王朝充滿了對抗情緒,卻又無能為力。在這之后,他又聽聞劉宗周、黃道周、倪元璐、祝淵、王毓蓍、祁彪佳等往日師友至交一一以死殉國的消息,悲呼“國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勝哀”。而念及一家老小需要他養(yǎng)活,他只能以“未死人”的身份茍活于世,可謂“悔”之又“遲”矣。此間,他因離亂多感,作詩文頗多。未久,他又醒悟“賣畫當(dāng)入城”,再蓄發(fā)還俗,自嘲道:“豈能為僧?借僧活命而已。”
經(jīng)歷這番動蕩波折后,陳洪綬的畫風(fēng)也有了較大變化。這一時期,他的畫褪去了年輕時重筆方折的凌厲之風(fēng),走向了圓融沉著,開始有了清柔高古、疏淡雅正、靜穆深沉的氣質(zhì)。所作《白居易四樂圖》《李白宴桃李園圖軸》《陶淵明歸去來辭圖》等,線條更加圓潤流暢,均帶有千帆過盡后的行云流水、散逸疏曠之感。畫中人物似從歷史深處風(fēng)塵仆仆地走來,讓人睹之心生敬仰,內(nèi)心安寧澄澈。
甲申之變后,百業(yè)凋零,發(fā)達者皆投靠或歸順新朝的顯貴,然陳洪綬誓死不為他們作畫,經(jīng)濟狀況愈加惡化。窘迫之下,陳洪綬又作《博古葉子》紙牌畫稿以謀生計。他一改以往“葉子”上將錢貫數(shù)和酒令文字作為重點的傳統(tǒng)設(shè)計,讓48個人物形象成為牌面主角。在規(guī)劃內(nèi)容時,他也沒有照搬原著設(shè)定,而是給予每人一句評語,使之具備了文人品評的雅趣。張岱看罷這套畫稿,連連贊嘆:“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xué)所問已耳?!?/p>
攸然而逝,已臻化境
一轉(zhuǎn)眼,個性傲兀、性情放誕的陳洪綬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此時,他再難以少不更事的目光閱世。他說自己“幾點落梅浮綠酒,一雙醉眼看青山”—人間種種,均在這雙醉眼的注視中扭曲了,變形了,幻化了。
他依然沉溺于酗酒、狎妓,常與老友交游山林、流連青樓、尋歡作樂,身體狀況隨之每況愈下。而他的畫藝去蕪存精,愈加趨向幽冷淡泊、超逸高曠的爐火純青之境,幾乎超越了凡人的視覺經(jīng)驗。恰若友人唐九經(jīng)總結(jié):“章侯生不滿六旬,其筆墨凡四變,少而妙,壯而神,老則化矣?!?/p>
清順治八年(1651年),在閱盡人間冷暖后,陳洪綬重回杭城,故園已物是人非。是年仲秋,他與友人沈灝等相聚于西湖之畔,縱酒酬唱至深夜,大醉后作《隱居十六觀》冊頁,連同書法共20頁贈予沈灝,緬懷他曾短暫隱居山林的日子。
這是他離世的前一年。這套作品,題材涉及品酒、讀書、賞月、蒔花、烹茶、誦偈等文人雅事,援引了莊子、蘇軾、陶淵明、李白、魚玄機等古代賢士的詩文事跡,暗含“不如歸去”的隱逸思想,亦可視作陳洪綬為自己另辟的烏托邦。他在滾滾紅塵中確立的這個荒古幽寂的世界,皆非人間所見,似是鴻蒙初開之景,又若極樂天國之象,亦是他決意抽身此世而“孤往”的桃花源。
順治九年(1652年),55歲的陳洪綬從杭州乘舟返回紹興,未幾,便遭不測,離奇身亡。有說他曾“田雄坐,嘗使酒大罵”,以至將自己逼至窮途末路;又有說其“跌坐床簀,喃喃念佛號而卒”;甚而還有“才多不自謀,有黃祖之禍”—被人構(gòu)害死于非命之說。身故時,陳洪綬潦倒悲慘竟至無以成殮。
據(jù)張岱記載,陳洪綬曾有四句自題詩:“浪得虛名,窮鬼見誚,國亡不死,不忠不孝。”語間盡是對自己痛楚一生的自嘲。離世兩年前,陳洪綬還曾寫:“老悔一生感慨多在山水間……每逢得意處,輒思攜妻子,棲性命骨肉歸于此,魂氣則與云影、水聲、山光花色同生滅,吾愿足矣。所以不如愿者,有志氣,無時運,想功名,戀聲色,為造化小兒玩弄三十余年。”
造化弄人。終其一生,陳洪綬都困厄于理想與現(xiàn)實激蕩的暗潮中,在“治國平天下”與“修身齊家”的矛盾里節(jié)節(jié)敗退、不得要領(lǐng)。而他的這些被后世定名為“高古奇駭”的藝術(shù)作品,是他為安身立命而“法造天地”的妥協(xié)一隅,寫盡了對往昔的懷念與對現(xiàn)世的嘲諷,以及對無常人生無可奈何的嘆惋。
而這些不和諧又不世出的作品,最終浮出了歷史的洪流,成為晚明藝術(shù)史中一顆顆璀璨的明星,及后世手摹心追的典范。無論以慰己,還是以告人,都帶著亙古的回音,終將行至更為深遠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