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胤禛在陰山南北演武的時候,皇十四子胤禵也在青海整軍備戰(zhàn),他借入藏驅逐騷擾拉薩的準噶爾騎兵之機,經略青、藏、川、甘、回各地。
西藏之亂,禍起于五世達賴培養(yǎng)扶持的第巴(首領)桑結嘉措。藏地傳言,桑結嘉措是五世達賴的私生子。五世達賴病逝后,桑結嘉措為借助其巨大的影響力繼續(xù)把持權力,秘不發(fā)喪,讓與五世達賴容貌相似的喇嘛偽裝成達賴,在布達拉宮坐床當傀儡。
十多年后,事情敗露??滴跞鞲翣柕?,從俘虜的西藏喇嘛口中獲悉五世達賴已死十多年的消息,遂發(fā)詔嚴斥。桑結嘉措被迫公布五世達賴的死訊,同時迅速安排早已找到并按佛教儀軌秘密供養(yǎng)的轉世靈童在布達拉宮坐床,是為一代情僧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倉央嘉措生性浪漫不羈,難以忍受清規(guī)戒律,經?!吧泶┚I緞便裝,手戴戒指,頭蓄長發(fā),醉心于歌舞游宴,夜宿于宮外女子之家”。并作詩曰:“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事情傳揚開來,早與桑結嘉措不睦的拉藏汗深感被愚弄,便發(fā)兵攻打,擒殺了桑結嘉措。
拉藏汗控制政權,對倉央嘉措不遵佛門戒律的荒唐放縱行為一番訓斥后,報請朝廷廢黜其六世達賴之位,派兵押解送京。隊伍經過哲蚌寺附近,寺中喇嘛出其不意將倉央嘉措搶回。押送的蒙古兵立即攻打寺院,連續(xù)廝殺了三日三夜,死傷無數。倉央嘉措知一切因自己而起,為避免無辜的傷害,他獨自走出,平息了爭斗。行至青海湖畔,倉央嘉措見湖面上的白鶴自由飛翔,有感而發(fā),寫下最后一首詩:“白色的野鶴?。≌垖w的本領借我一用。我不到遠處去耽擱,到理塘去一遭就轉回。”絕命詩寫畢,一代情僧跏趺坐化。
桑結嘉措被殺,其部下逃往伊犁準噶爾部,向噶爾丹的侄子,新任大汗策妄阿拉布坦請兵報仇。策妄阿拉布坦早想染指西藏,趁此內亂,遣精銳騎兵六千攻入拉薩,襲殺了拉藏汗,另選第巴管理全藏,將其所立之六世達賴意希嘉措從布達拉宮遷出,囚禁于藥王山上。
西藏叛亂,康熙震怒,八百里加急,敕旨十四子胤禵迅速入藏平叛。胤禵兵分兩路,由青海、川滇同時進軍。叛軍連戰(zhàn)皆敗,準噶爾騎兵見勢不妙,逃歸故土。
胤禵率軍進駐拉薩,料理善后事宜。叛亂畢竟不得人心,大軍進駐,眾喇嘛紛紛揭發(fā)叛亂分子。胤禵一一加以責罰后,為籠絡藏區(qū)、青海、蒙古各部,派兵將駐錫青海塔爾寺的七世達賴格桑嘉措護送到拉薩,送入布達拉宮,按佛教儀軌舉行隆重的坐床儀式。之后,又起用拉藏汗遺臣康濟鼐管理前藏,頗羅鼐管理后藏。經此安排,西藏局面初定。
準噶爾騎兵被驅逐后,元氣未傷,糾結漠西蒙古各部,卷土重來,在回疆作亂,到處擄掠燒殺。胤禵平定藏區(qū)叛亂未久,回疆各部求援告急的書信便雪片般飛來。得訊,胤禵馬不解鞍,立即率輕騎五萬星夜入疆,在阿爾金山和天山南北草原上晝夜追逐準噶爾騎兵,同時聯絡回疆各部共同圍剿。在胤禵的統一指揮下,大軍窮追猛打,直殺得準噶爾騎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兩萬精騎鳥飛獸散,損失殆盡,僅剩千余人馬逃歸阿爾泰山以西的沙漠地帶。
胤禵因利乘便,挾得勝之威,在阿爾泰山北麓大聚回疆各部首領,共飲血酒,結成金石之盟。此役結束,胤禵在藏、回地區(qū)的聲望遠播。
前線戰(zhàn)報傳回,康熙考慮到西北地處偏遠,大軍糧草轉運困難,遂秘召胤禵入京,欲當面了解軍情備細。接到密旨,胤禵帶精干衛(wèi)隊星夜兼程,向京城方向進發(fā)。長路漫漫,一行人連續(xù)奔波了十余日,于黃昏時分進入京城德勝門。
胤禵不顧鞍馬勞頓,直入皇宮大內。
事以密成,謀以泄敗——他這番舉動,可謂神不知鬼不覺,直到他見過康熙,在宮中留宿一日后,消息才從宮中透露出來。
康熙秘召胤禵,胤禛聞知,與老十三胤祥、年羹堯、隆科多竭力琢磨,父皇帝王心術的葫蘆里會裝什么怪藥。老四一黨如此,老八胤禩自然不甘心霧里看花,他一方面讓宮中內線打探,一方面親自入宮問安,探察端倪。廢太子胤礽更是焦急萬分,故伎重施,想盡辦法打探父皇的消息。
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胤禛本以為收服狼王供己驅馳后,可以與胤禵在敕勒川大草原上一決雌雄,誰料一直駐守西域的胤禵卻鬼使神差回到京城。他猜測,胤禵通過入藏驅逐準噶爾騎兵,護送七世達賴到拉薩布達拉宮坐床,安撫回疆各部這些大事,已在父皇心中樹立起遠超眾阿哥的崇高地位。
胤禛所猜不錯,胤禵入宮,父子見面,其樂融融。二人坐在厚軟的炕毯上,從西北戰(zhàn)事說起,一樁樁一件件,促膝相談至夜半,胤禵因長途奔波疲困,支撐不住,在父皇懷抱中悄然睡去。老皇帝慈愛地注視著胤禵,仿佛看到了自己青壯年時期的影子——平三藩、收臺灣、驅沙俄、三征噶爾丹……光輝歲月,往事如煙,而今自己垂垂老矣,再也不能馳騁疆場。懷抱中的胤禵在酣睡中發(fā)出均勻有力的呼吸,那氣息仿佛綿綿不絕的波浪??滴跏艿礁腥?,也忍不住有了困意,喃喃自語道:“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大清江山經此青藏、西北戰(zhàn)事,邊陲永固,胤禵完全可堪大用。”
胤禛多方權衡,對手握“撫遠大將軍”重權、深受父皇寵愛的胤禵深自忌憚,急召年羹堯到招賢館面議。
年羹堯行伍出身,深諳擁兵自重之利害,見了胤禛,開門見山道:“十四阿哥突然返京入宮,此舉非同一般。但依年某所見,并不能一舉定奪太子之位。原因有二,一則圣上一直心意未決,二則有其他眾阿哥暗中掣肘。圣上召十四阿哥入宮,多半是年老想念出征在外的愛子,同時要深入了解西北戰(zhàn)事。四爺所慮,應該不在此舉?!?/p>
胤禛被說中心事,聽得將眉豎起道:“年兄有何高見?請快講!”
年羹堯道:“撥云見日,胤禵執(zhí)掌的西北軍權,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亟待剪除?!?/p>
胤禛明白他話中的深意,暗道一聲“英雄所見略同”,不動聲色道:“此話怎講?”
年羹堯知他有此一問,喝光杯中的茶,道:“西北回疆,地闊數千里,水草豐美,物產富足。各部落人眾都是能騎善射之士,一遇戰(zhàn)事,可謂人人皆兵。撫遠大將軍若善加籠絡,一呼百應,堪抵十萬雄師。胤禵駐軍屯墾后,軍紀嚴明,盡力經營,民心漸附。據報,他消滅騷擾回疆的準噶爾部騎兵后,與回疆三十二部落首領結成金石之盟。之后,又聯絡各部驅除狼患,收買民心。由此推斷,胤禵之志,非同小可?!?/p>
胤禛聽得眉頭聳動,低頭喝茶掩飾。
年羹堯接著道:“再者,胤禵在宗人府中享譽頗佳,如果元老重臣和親王勛貴們仿效西漢張良保孝惠為太子故事,即便圣上心懷猶豫,憐愛廢太子胤礽,也不得不改立胤禵為太子。若如此,則悔之晚矣!”年羹堯鑒于胤禵羽翼漸成,擔心他外擁雄兵,內結朝臣,以致將來不好收拾,所以借張良保孝惠太子的典故來提醒胤禛。
胤禛熟讀經史,對此典故知之甚詳,聽年羹堯將其中的利害分析透徹,又問:“如今之計,應當如何剪除十四弟之羽翼?”
年羹堯沉默良久,方道:“胤禵督理西北軍務,同回疆各部頭領交情深厚,又結成金石之盟,其勢牢固。但細究原因,宮中皇太子位未定,各部首領對宮中的內幕知之不詳,所謂金石之盟,多半是因‘撫遠大將軍’軍權的武威導致。其心未堅,尚有隙可乘。若用武力恫嚇,輔之以金銀利誘,可迫使各部頭領就范,一舉拆散胤禵與之訂立的盟約,繼而為我所用!”說到后幾句時,他語氣斬釘截鐵,面露成竹在胸之色。
胤禛聽得心動,揣測對方已將狼王寶力高的勢力考慮在內,不然,他不會說得如此有把握。但他雖有所猜測,聞言仍然疑道:“回疆安定不久,八旗勁旅刃血未干,各部落人馬又都是能騎善射的剽悍之眾,若以武力逼迫,豈不是以刀劈劍,兩敗俱傷?若以重金相誘,各部落首領不下三十,非百萬之巨難以成事。這幾百萬兩巨銀從何而來?”
年羹堯聽罷,笑了笑。他知道胤禛對軍旅之事并不熟悉,便耐心解釋道:“回疆各部落人馬雖是虎狼之眾,然而破嚴陣當用奇策。回疆各部大都信奉伊斯蘭教,每逢重大節(jié)日,各部首領都要聚集到城中最大的清真寺中朝拜。天幸狼王寶力高已為我所用,屆時可突發(fā)奇襲,利用狼群圍困眾首領,迫使其就范,然后再用金銀珠寶收買眾人,則大事可定?!?/p>
胤禛聽對方如此利用狼王寶力高的勢力,不禁暗暗稱絕,贊了一聲“好”,便將話題轉到如何籌措幾百萬兩巨銀上,道:“實不相瞞,為同老八的集賢館對抗,我網羅南海關龍逢一伙,幾將王府中的古董珍玩典當殆盡,方才湊出五十萬兩銀子。這收買各部頭領的幾百萬兩巨銀,我從何而來?”
年羹堯早已慮及胤禛的難處,立即接口道:“王爺散財招賢,結納天下豪杰,實屬難得。英雄處世如同逐浪弄潮,應當借風使舵,隨機應變,利用有求于己者為我所用?!?/p>
胤禛聽得若有所悟,追問道:“此話怎講?請年兄明示?!?/p>
年羹堯道:“朝野上下,欲借助王爺求日后富貴者數不勝數。王爺何不選擇其中的豪門巨富,托言假借而暗許日后富貴?如此操作,豈止百萬之數,即便成千累萬,也不在話下!”
胤禛聽得豁然開朗,急問道:“年兄莫非已有人選?”
年羹堯點了點頭,應道:“江寧織造曹家,富可敵國,圣上六次南巡,四次駕幸曹府。方今圣上年事已高,曹家早已派人入京打探風向。王爺何不趁此機會拉攏曹家,許以日后富貴?曹家找到臺階,必將巨銀奉上,足資大用!”
胤禛聽得連連點頭,接口道:“曹家三代世襲江寧織造,京城和直隸數省綢緞貿易皆由曹家調度。曹家人深得父皇的青睞,又兼管監(jiān)察江南百官,在江南官場不令自威,勢壓總督、巡撫。若得曹家相助,大事可成?!?/p>
年羹堯又道:“西北回疆,年某準備親去,必剪除胤禵羽翼方回。向曹家借銀一事,還須王爺早作準備,務必周密才好。”
胤禛聽他要親赴回疆,吃了一驚,道:“你身負東南海疆剿滅郭玉龍之重任,郭玉龍不滅,你豈可擅離職守?”
年羹堯笑道:“東南海疆,朝廷船堅炮利,郭玉龍偏居一隅,自顧不暇,哪還敢進犯大陸?圣上調胤禵回京,是要細商征討盤踞伊犁的策妄阿拉布坦之策。兵部已通知我交接東南海疆軍務,準備西赴回疆,暫代‘撫遠大將軍’一職視事。拆散胤禵與回疆各部結下的金石之盟,此天賜良機也!”
胤禛聽得猛拍一下腦門,激動地喊道:“天降年大將軍,助我胤禛登位!”
年羹堯看在眼里,連聲道:“不敢!不敢!效鞍馬之勞,心甘情愿,只盼王爺位登九五,年某能統兵西北,大展宏圖!”
二人商議停當,分手自去準備。胤禛回府,準備入宮面見父皇。
年羹堯所料不差,胤禵返京滯留,確實是因眾阿哥圍繞皇太子之位紛爭不已,康熙心情郁悶,故留他入宮伺候,但并非已屬意于他。胤禵生性純厚仁孝,雖受人鼓動有爭位之心,但當他看到幾位皇兄為爭奪太子之位勾心斗角各樹朋黨,頗覺心寒。見父皇因此心情郁悶而精神萎靡,胤禵便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其身側。
在入宮的路上,胤禛暗自盤算:這幾年來,自己把爭奪皇太子位的心思掩蓋得嚴嚴實實,曾博得父皇稱贊深明大義的好名聲。論韜光養(yǎng)晦這些表面文章,可謂做得完美無缺,只是在與父皇的骨肉親情上,總覺得隔著一層什么,比不上胤禵自幼便受寵于皇阿瑪的那種感情。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在他圍繞老十四胤禵轉過許多念頭的當口兒,胤禵從隆宗門轉出,迎面向他走來,老遠就親熱地喊了一聲:“四哥!”
胤禛嚇了一跳,抬起頭見是胤禵,臉上立刻顯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但隨即隱沒在濃濃的笑意里。他搶上前去,兄弟倆四手緊握,熱切地打量對方:雖說是同胞兄弟,實際上他們共同相處的時日極少,彼此深入了解就更談不上了??梢哉f,深宮大內,最缺乏的就是人間溫情。
胤禛細細地打量自己這位極受父皇器重、手握大清帝國三分之一兵力的兄弟,一顆心逐漸沉了下去——他有一種面對猛獸的感覺。
胤禛的感覺一點兒不錯,他面對的恰是雄獅猛虎一樣的人物。多年軍旅生涯,已將胤禵鍛煉得意志堅強,行動果決,殺伐無驚。
胤禵身軀高大魁梧,面容不怒自威,他握著胤禛的雙手,又連叫了兩聲:“四哥!四哥!”
胤禛答應著,關切地問道:“十四弟幾時回來的?怎么也不告訴四哥一聲?”語氣中頗有幾絲作為兄長關愛弟弟的責怪之意。
胤禵笑了笑,沒有說話,轉頭用下巴向父皇的寢宮方向努了努,示意是父皇的安排。
胤禛見狀,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醋意,暗怨皇阿瑪偏心,口中卻道:“皇阿瑪的身體好些了嗎?”
聞言,胤禵眉宇間流露出憂色,聲音低沉道:“哪里能全好?還不是為了老二、老八他們?兄弟幾個明里爭暗中斗,傷透了皇阿瑪的心!”
胤禛聽到這話,不好再說什么,便攜了胤禵的手,兄弟倆并肩走入養(yǎng)心殿院中。
康熙隔窗望見胤禛、胤禵兄弟倆攜手走入,手足情深的場景,感到幾絲寬慰。長久以來,他已經很少看到兒子們之間和睦友愛的情景了,這對年過六旬的老皇帝而言,實在是一種悲哀。
胤禛進到養(yǎng)心殿內,松開胤禵的手,上前跪稟道:“兒臣胤禛,叩見皇阿瑪,?;拾敻sw安康?!闭f罷,低下頭去。
康熙擺了擺手,道:“胤禛起來,同胤禵說說軍務方面的事,讓朕聽聽?!?/p>
胤禛依言起身,將前一段時間塞外演武的情形簡述了一番——對收服狼王之事,他閉口不提,只說狼患流寇已全部肅清。
康熙聽得微微頷首,胤禵面露不置可否的輕笑——對他這位見慣真刀真槍拼殺的撫遠大將軍而言,此等揚武威、肅流寇的細事,恰似飄舞的鴻毛柳絮,不值一提。
父子三人又敘了一會兒閑話,胤禛見父皇有了倦意,便辭歸雍王府去了。他走后,康熙卻用心琢磨起這位從不顯山露水的四阿哥來:自己在威靈佛前金瓶掣簽選定的四阿哥胤禛,究竟有沒有治國之才?他是否有十四阿哥胤禵那樣的治軍之能?他能否整頓吏治寬緩的積弊?他能否追補國庫巨大的虧空?
一連串的思緒,搞得康熙頭昏腦脹,他迫切地感覺到,須盡快定立太子,消弭紛爭;久拖不決,必致禍?。?/p>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光陰似箭,轉眼又是中秋??滴踉谇鍖m大集群臣,第三次商議再立太子一事。
朝會開始前,為免眾阿哥暗中活動,康熙提前半月將眾阿哥送入宗人府中,聽漢族大儒李光地開講《孝經》。
朝堂上,大學士馬齊頗具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氣概,康熙才將議立太子之事挑明,他便搶先出班稟奏:“陛下,依臣之見,依然推舉八阿哥胤禩。八阿哥老成持重,處事周詳,尤其是他協理吏部,深得百官的好評。臣以為,能善用百官,則能善治萬民;善治萬民,則國運昌盛,保我大清萬萬年江山。臣馬齊愿以身家性命保舉八阿哥為太子,望陛下鑒納!”
他話音剛落,佟國維等幾位上書房重臣和事先串通好的其他十幾位大臣立即隨聲附和。
馬齊放的這頭一炮,康熙不聽還好,一聽對方話中提及胤禩協理吏部一事,頓時想起吏治寬緩的積弊——胤禩為博得群臣的好評,故意放松吏部考核,使得吏治寬緩之積弊更加嚴重,貪庸之官與墨污之吏不分彼此,處處一團和氣,官場上一片歌舞升平的氣象,無半點兒居安思危、憂國憂民之心。康熙看到國庫空虛,官場腐敗,察知根源后,痛感吏治寬緩之害。想到此,他疑竇頓生,面容一肅,雙眸寒光如水,直射殿下群臣。
馬齊等人心中有鬼,被康熙目光所懾,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哆嗦,都低下了頭,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寧靜,道:“陛下,老臣保舉二阿哥胤礽,請將他重新立為太子。胤礽先前有錯,皇上兩廢兩立,目的在于懲前毖后,教導做人。事不過三,經皇上兩番訓誨,胤礽已深自反省,改邪歸正。圣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二阿哥胤礽幼失母愛,蒙皇上親自教誨,兩度被廢,委實可憐,此次若復立為太子,正可繼承大統,為我大清臣民謀萬世福祚!請陛下三思,三思而行??!”
向康熙進言的是漢族大學士王掞——二阿哥胤礽曾經的老師,這位七十多歲的老頭,盡管舊太子胤礽兩度被廢,他仍然苦心孤詣,一腔愚忠,希望康熙能像上次一樣,第三次復立胤礽為太子。王掞話說到后來,已帶著些許哭音,不顧年高體邁,顫巍巍地搶出班列,趴跪到地上,抖動著白發(fā)蒼蒼的腦袋,以頭叩地,泣不成聲。
人老心慈,舔犢情深。王掞的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喚起了康煕心中對胤礽殘存的溫情,聽得眼眶微紅,忍不住背過身,低下頭去。
見老皇帝動情,廢太子胤礽一幫舊黨趁熱打鐵,戶部尚書趙申喬、御史陳嘉猷等上前一齊跪下,道:“請陛下三思,復立二阿哥胤礽為太子!臣等愿以身家性命保舉!”
鎮(zhèn)國公普奇以為皇帝猶豫是被王掞一席話說動了心,像上次一樣,打算復立胤礽,趁機上前,道:“陛下,二阿哥胤礽歷經兩次挫折教訓,并被圈禁數年,早已痛改前愆?;噬先舨槐悻F在復立胤礽為太子,為考察其心性是否忠純,可暫封其為大將軍,代管兵部,以觀后效。臣普奇愿以身家性命擔保,舉薦二阿哥胤礽出任大將軍!”
康熙聽到鎮(zhèn)國公普奇愿以身家性命擔保胤礽出任大將軍掌握軍權,倏地想起胤礽二次被廢不便外傳的真正原因——康熙五十年,胤礽與刑部尚書齊世武、步軍統領托合齊、兵部尚書耿額勾結,妄圖武力逼宮。他心中憤怒,正待發(fā)作。
翰林院檢討朱天保自恃滿族親貴,看準了康熙年老心慈,決定在復立胤礽的緊要關頭賭上一把,以邀擁立之功。他搶出班列,大著膽子道:“陛下,自古建儲慎之又慎,告祭天地、祖宗,江山社稷傳之千秋萬代。儲位重大如斯,而胤礽太子之位兩立兩廢,皇上移置如同棋子。如此輕舉改動,雖匹夫小民亦不為之,何況九五至尊之皇帝?臣朱天保愿效龍逢、比干,甘冒刀斧之誅,直諫陛下鑒納忠言,復立二阿哥胤礽為太子!”言罷,跪倒叩頭流血,觸地有聲。
康熙聽得勃然大怒,轉身指著朱天保道:“好個朱天保!汝非盡忠直諫的逢龍、比干,朕亦非桀、紂!你不過是見朕顧念胤礽可憐一時動情,妄圖借機邀買擁立胤礽之功而已!身為滿族親貴,居心險惡,出言狂悖,甚是可惡!來人!即刻鎖拿處斬!”
皇帝天威震怒,外面的侍衛(wèi)轟然應一聲,沖入殿堂,將嚇得魂不附體的朱天保拖出押走。
隆科多、年羹堯立身班列,見狀心中暗喜,趕忙出列稟道:“立太子一事,乃千秋大業(yè)之舉,宜三思而后諫。臣等孤陋寡聞,才疏學淺,全賴圣上明裁,乾綱獨斷!”
康熙聞言,面色稍霽,道:“朕自八歲登基,除鰲拜,平三藩,驅沙俄,三征噶爾丹,前后歷戰(zhàn)數十,統將千員,帶甲百萬,尚不敢憑一己之見,自專妄言。爾等有何見識,竟敢妄定太子?”
話落,那些順水推舟保舉胤禩的大臣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跪倒,連稱“死罪”,膝行退回班列,再不敢言語。
馬齊、佟國維、王掞、普奇、趙申喬、陳嘉猷等見皇帝動了真怒,不敢再說什么,也默然退回班列。
康熙身處御臺,居高臨下,深深地望了他們一眼,起身走下蟠龍御座,從雕龍屏風后出殿。
群臣靜立片刻,傳旨太監(jiān)一聲長呼:“退朝——”馬齊、佟國維、王掞等尊卑有序,依次退出大殿,各懷鬼胎散去。
馬齊等推舉胤禩不成,反而再次遭到康熙的懷疑,回府坐臥不寧。身在宗人府中聽講《孝經》的胤禩消息最為靈通,朝會一結束,他便派人到馬齊府上打探,沒想到是如此結果,不禁大失所望。
散朝后,康熙遣內侍密召隆科多入宮,委以追查當日朝會上眾臣推舉八阿哥胤禩和復立二阿哥胤礽的內幕——這一次,他決心要將朝中重臣與眾阿哥之間彼此聯絡結黨弄權之事查個水落石出。殊不知,表面上不涉是非的九門提督隆科多早已是四阿哥胤禛一黨,得此追查敵黨的機會,他暗暗高興,打算落井下石,置對方于死地。
隆科多辦事果決干練,連夜派人突查馬齊、普奇、王掞的府第,竟將幾人與各自扶持的阿哥之間的往來書信搜取到手。原來,被圈禁的廢太子胤礽利用太醫(yī)多羅為其看病之機,買通太醫(yī)多羅,以礬水寫于藥方背面?zhèn)鬟f書信,讓鎮(zhèn)國公普奇于朝會上推舉其為大將軍,執(zhí)掌軍權;讓老師王掞聯絡舊黨,煽動父皇舐犢舊情繼續(xù)保舉自己為太子;讓朱天保相機而行,冒死直諫。八阿哥胤禩與馬齊、阿靈阿、揆敘等重臣過從甚密,朝堂大事皆有書信往來。馬齊給胤禩的書信中更有“臣為大清再立明君,當肝腦涂地,以死報效”等語。
康熙看了,氣得目中火出,也不管對方是什么元老重臣、宗室顯貴,即刻下令逮交刑部議罪。刑部官員一看皇帝震怒,更不敢怠慢,只半天工夫便作出處置:朱天保身為親貴,狂悖犯上,居心險惡,借擁立邀功,判斬立決;大學士王掞為廢太子胤礽聯絡造勢,妄言復立,剝奪一應官秩,發(fā)配大漠戍邊,其子連坐同戍;鎮(zhèn)國公普奇存心不良,唆使廢太子胤礽覬覦軍權,意圖逼宮,抄家奪爵,發(fā)往關外苦寒之地充軍;太醫(yī)多羅居中傳遞,念其昔日救治皇三子胤祉有功,免死,抄家奪產,發(fā)配關外寧古塔披甲人為奴;馬齊、阿靈阿、揆敘、趙申喬、陳嘉猷等俱降職罰俸,跪午門外三日示眾。
皇帝天威不可侵犯??蓱z朱天保在朝堂賭局押錯了寶,康熙借他一顆人頭,暫時震懾住了群臣與阿哥間千絲萬縷的勾連。
老皇帝整治了暗中與阿哥結黨的大臣,召眾阿哥入宮。胤礽被繼續(xù)圈禁,敕旨嚴加看管??滴跄弥R齊與胤禩暗中往來的書信,怒氣沖沖,準備嚴懲胤禩。
眾阿哥滿懷心事,齊聚到宮中。八阿哥胤禩聞知馬齊、佟國維、阿靈阿、揆敘等被治罪,料到自己這一回禍不可免,心中惴惴不安,一向精明的他,此時也想不出半條解脫之策,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了。
康熙帝端坐在“正大光明”匾下,目光掃了低頭跪著的眾阿哥一圈,沉聲道:“當初朕廢棄胤礽太子之位時,就說過‘眾皇子凡有鉆營結黨而為太子者,即是國賊’。胤禩陰險成性,交結馬齊、佟國維、阿靈阿、揆敘等人串通推舉,已有前車之鑒,仍不思悔改,反借時養(yǎng)奸。今又故伎重演,再次指使大臣聯名保舉。朕今日要明正其罪,依律嚴懲,絕不姑息!”
他后幾句話說得聲色俱厲,顯然已動了真怒。眾阿哥聽得膽戰(zhàn)心驚,個個噤若寒蟬。
九阿哥胤禟是胤禩的死黨,見胤禩將陷絕境,不由得兔死狐悲。他思及十四阿哥胤禵最受父皇寵愛,又心地純厚爽直,而且前次胤禩因事獲罪時,胤禵曾犯顏直諫,這一回,看來還得靠胤禵轉移父皇憤怒的矛頭,幫胤禩渡過眼前的難關。想到這里,胤禟轉頭對緊靠自己身側的胤禵低聲慫恿道:“八哥確有冤屈難辯之處,半個多月時間,他一直身處宗人府與大伙兒共聽《孝經》,宮禁深深,怎能幾次三番與馬齊等人串通一氣?此事純屬馬齊一伙結黨邀功,私自推舉八哥為太子,結果害己害人,連累八哥。八哥現在有口難辯,你最受父皇寵愛,眼見八哥遭受委屈,何不再幫一次,既平息父皇雷霆之怒,又使兄長免受嚴懲,豈不兩全其美?”
胤禵生性仁孝,敬父愛兄,聽胤禟一鼓動,未加考慮,從最后一排膝行而前,稟道:“八哥精明能干,有濟世之才,眾大臣推舉他為太子亦不無道理,望父皇三思而行,不要輕易責罰?!?/p>
康熙正在火頭上,萬萬沒料到自己最寵愛的十四阿哥胤禵又同前次一樣,在大庭廣眾前說出忤逆自己旨意的話,氣得他抄起御案上的赤金端硯,向胤禵迎頭砸去,隨后又來抽腰間的佩劍。
胤禵額頭被砸,頓時血流如注??滴跞晕聪?,腰間的佩劍已掣出一半,走下御臺要砍胤禵。近前的三阿哥胤祉等人見狀,急忙膝行搶前,抱住父皇的大腿不放。
康熙用力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強壓怒火道:“莽撞逆子,汝以為這是爾軍中為帥嗎?”
眾阿哥見狀,嚇得喏喏連聲道:“兒臣不敢。”都伏下身去。
十三阿哥胤祥離胤禵最近,見狀急低聲提醒道:“還不快向父皇謝罪?”
胤禵聞言,從驚怔與疼痛中回過神來,慌忙俯身貼地謝罪。
康熙看見他額角高高腫起、血流過臉的模樣,心中又恨又疼,定定地看他一眼后,起身拂袖而去。
稍后,后宮內侍傳出話來,命胤禩、胤禵二人速到宗人府候懲。
眾阿哥聞令,無語自散。
胤禛冷眼目睹方才的一幕,面露悲戚不忍之色,心中卻暗笑不已。想不到這一番較量,他坐山觀虎斗,死敵胤禩竟栽了個大跟頭,而且連老十四胤禵也捎帶上了。出宮后,他一路上高興不已,待回到雍王府,已接近晌午時分。這光景,年羹堯已秘密進入招賢館,在書房內等候他多時了。
胤禛得知,趕緊換便裝進入招賢館。
年羹堯顯然有大事相商,見面后不待胤禛動問,開門見山道:“年某已蒙圣上恩準,西赴回疆暫代‘撫遠大將軍’一職視事,督辦屯墾戍守軍務,八日后啟程。向江南曹家借銀之事,還望王爺早作準備,免得耽誤?!?/p>
胤禛聞言,對年羹堯的辦事能力甚感欣慰,道:“向曹家借銀一事,半月之前,我已派管家巴哈臺去與曹家協商,不久必有佳音傳回,請年兄放心!”
年羹堯喜道:“如此最好,年某靜候王爺佳音,軍務在身,不便久留?!闭f罷,起身就要告辭。
胤禛急擺手止住道:“年兄且慢,還有一件天大的喜訊要告訴你。老八胤禩獲罪于父皇,本該嚴懲,不料胤禵受胤禟攛掇,竟在圣上大怒時替胤禩出語開脫,結果二人同時受懲,一齊被關入宗人府中受訓。這一拘禁,非百日光景不能出來。我等正可借此良機,大展宏圖!”
年羹堯聽罷大喜,激動道:“年某正愁時間不夠寬裕,有此一出精彩好戲,足可將胤禵苦心經營之西北半壁河山搞它個地覆天翻!”
話落,二人心意相通,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且說胤禛滿懷希望等了幾日,管家巴哈臺終于有了回復,說曹府前恭后倨,不僅不肯出借銀錢,反而對他好一番羞辱。胤禛聽了,雖然怒極,卻無可奈何。
當晚,年羹堯換便裝到招賢館會見胤禛。胤禛便將巴哈臺向曹頫借銀被拒之事和盤托出,請他參詳其中的奧妙。
年羹堯苦思良久,若有所悟道:“曹頫富甲天下,他雖是斂財好手,但并非鐵公雞一毛不拔。他能世襲江寧織造肥缺,兼管兩淮鹽政,完全是依靠皇上的寵信。如今皇上春秋已高,山崩之日不遠,曹頫向來精明,絕不會坐以待變。相反,他為保日后富貴,可能早已開始尋找靠山。他斷然回絕借銀,說明其極可能已有了選擇!”
胤禛聞言,暗吃一驚,想到自己派巴哈臺借銀,心中泛起一絲泄密后的寒意。
年羹堯看了看他,接著道:“二阿哥胤礽兩度被廢,名存實亡,已引不起曹頫的興趣;十四阿哥胤禵個性耿直,又遠在西北,不可能與曹頫結黨;只有胤禩在朝中頗有虛名,又在皇族中八面玲瓏,擁護者極多。這對于貪圖近利胸無遠見的曹頫而言,極具誘惑力。由此推斷,他極可能已倒向胤禩一方,不但不會助我,反而會向胤禩通風報信邀功。王爺對此,要多加防范!”
這番話分析得透徹,胤禛聽罷,心中涌起濃重的殺機。他暗忖:怪不得巴哈臺不但借銀被拒,還受了一番羞辱??磥?,胤禩有了曹頫這棵搖錢樹,完全能在財力上壓倒自己,收買更多的朝臣。
年羹堯見胤禛低頭沉思,也隨之沉默。
胤禛心中急速盤算著朝中的格局:除軍權外,老八胤禩通過協理吏部已控制多半朝臣;自己雖有隆科多、鄂爾泰、年羹堯幾人實權撐腰,但老十四胤禵領撫遠大將軍銜,統重兵于西北,又得父皇倚重,難以勢均力敵;本指望將曹頫拉攏,利用其雄厚財力與胤禩抗衡,不料對方竟投入死對頭胤禩陣營,真是雪上加霜。
想到此,胤禛恨透了曹頫。然而恨歸恨,此刻燃眉之急是從何處而得三百萬兩巨銀,讓年羹堯同狼王寶力高攜去回疆成就大事?他百思不得一解,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
年羹堯踞案靜坐,不發(fā)一言,顯然也在思索著什么。良久,他抬頭緩言道:“年某有一個辦法,可解一時之急?!?/p>
胤禛聞言急問:“年兄有何妙策?”
年羹堯緊盯胤禛雙眼,一字一頓道:“挪用軍餉!”
胤禛聽罷,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喃喃自語道:“挪用軍餉,那可是死罪!”
年羹堯沒有接話,沉思片刻,冷靜地說道:“軍費名義上雖歸戶部審核劃撥,但近年來天下太平,大規(guī)模戰(zhàn)事極少,出征餉銀封存已久,圣上也數年不曾過問。欲成大事,豈能畏險?年某愿冒滅族之罪,挪用軍餉,助王爺成就登基大業(yè)?!毖哉Z間,他面露果毅的神色。
胤禛頓生感動,咬咬牙點頭道:“年兄甘冒欺君滅族之罪成全胤禛志向,胤禛必捧心以待將軍!”
年羹堯聽胤禛此言發(fā)自肺腑,也心生感動,起身接著道:“年某所轄軍庫中,現備有餉銀二百萬兩,足敷一時之用;王爺曾協理戶部,為萬全計,王爺還須安頓戶部堂官設法遮掩,勿使消息泄漏?!?/p>
胤禛聞言,暗暗佩服年羹堯謀事深遠周密,點頭應道:“戶部方面,我會安排主事堂官全力遮掩,年兄盡管放心去做就是。”
年羹堯聞言,信心更加堅定。
二人四目對視,一笑而別。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兩日后,年羹堯準備就緒,便帶了精干隨從和浩浩蕩蕩的車騎出京,趕赴回疆。
一路上曉行夜宿,不幾日,一行人便來到了陰山南麓的敕勒川大草原上。沿途常遇零星野狼出沒,年羹堯嚴令部下只可投喂,不許傷害。
這日晚間,眾人在陰山隘口的黑風崖附近扎下營寨。
年羹堯知道,自己已進入狼王寶力高的勢力范圍,遂不敢大意,吩咐手下人用心巡邏守護。
他取出一只特大的牛角號,湊到嘴邊,深吸一口氣納入丹田,隨即猛提丹田處涌動的真氣用力一吐,牛角號驟發(fā)大聲,如猛虎怒吼,攪人肝腸,聲音穿云裂石,向四面八方不斷傳送。
年羹堯中氣充沛,久吹不歇,曠野、空谷回音久響不絕。
相隔片刻,北面深山中有狼嗥聲回應,與號角聲此起彼伏,互相應答。
眾人驚疑間,只見北面山中隱約出現一簇簇綠色的光點,向這里飛速接近。
年羹堯遠遠望見,知是狼王寶力高正在聞聲趕來,便更加用勁地吹響牛角號。
狼王寶力高自從被胤禛收服后,對人間富貴頗為向往,日夜盼望胤禛召喚,今晚遙聞牛角號,他大喜過望,即刻驅使群狼趕到。
年羹堯手下盡是千中選一的勇士,個個久經戰(zhàn)陣,此刻見山中狼群擁出,流螢般掩襲而來,當即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
年羹堯擺手示意手下軍士不可妄動,他停止了吹號,下令舉火。
十六名親隨聞聲而動,燃起十六根牛油浸透的松木大炬,高舉過頭,排列在營門兩側。
眨眼間,千百頭巨狼已擁集到營門口,卻都駐足不前,反而回首遙望似有所待,顯然是等待狼王到來。
營中將士看到千百頭巨狼圍住營門,心生駭懼,都暗暗攥緊刀柄戒備。年羹堯看到群狼訓練有素,如同兩軍對壘前的肅殺兵陣,也不禁稱奇。
又過了片刻,火光映照下,狼群中分為二,自動讓出一條長長的通道。狼王寶力高出現在通道遠處,手執(zhí)兩顆燦然生光的精鋼狼頭,大步走來。
營中眾人瞧見狼王白牙暴突、獨眼螢綠的猙獰模樣,都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年羹堯治軍多年,見狼王寶力高如此威武,暗自佩服。他仰天豪笑,聲如雷鳴,隨即大步迎上,孤身踏入狼群。
見年羹堯進入狼群,狼王輕嗥一聲,近前的野狼令行禁止,主動避開,在他周圍讓出丈許方圓的空地。群狼俯首帖耳,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向閱兵大帥行注目禮,隨著年羹堯前進的步伐微微扭頭。
年羹堯深知狼性通靈,走近狼王一拱手,用流利的蒙語問候道:“長生天在上,尊敬的狼王寶力高,我年羹堯奉雍王爺命令,西赴回疆成就大事。請狼王與我通力合作,共同西行,一統回疆!”
狼王寶力高聞言,獨目盯住年羹堯看了片刻,點頭回應道:“狼王寶力高愿為雍王爺效勞!”
待他話落,年羹堯也不客氣,邀對方入營詳談。狼王寶力高接受邀請,與年羹堯攜手進入大帳。見狼王走入營門,狼群齊嗥一聲,搖頭擺尾,全部趴伏在地面等待。
進入帳中,年羹堯將胤禛托他轉贈狼王的御酒取出,二人相對而坐,開懷暢飲。席間,年羹堯將此行真實目的詳細告知,囑咐狼王率狼群暗中隨隊西進,到回疆境內,再相機行事。之后,他將二百萬兩巨銀交付狼王,讓狼群馱負同行。
狼王寶力高領命,一切安排妥當,二人痛飲至大醉方休。
第二日下午,年羹堯拔寨西行,向回疆方向疾馳而去。狼王寶力高驅率狼群馱銀尾隨,沿途不斷收納零散的狼群,壯大隊伍。
六天后,年羹堯進入設在甘州的“撫遠大將軍”行轅。軍營大小將佐見圣旨到來,慌忙出迎。軍中綠營副帥岳鐘琪,字東美,號容齋,是南宋名將岳飛的二十一世孫,四川提督岳升龍之子。他少壯從軍,昔日曾在年羹堯部下任佐領。年羹堯因功擢升入京,岳鐘琪遷調時效力于十四阿哥胤禵麾下,因戰(zhàn)功卓著,謀勇兼?zhèn)?,數年間已成為西北軍中屈指可數的掌權漢將。
眾將跪接圣旨后,年羹堯收起威武官相,與眾將一一寒暄。岳鐘琪此刻目視自己昔日的主帥——往事歷歷,年羹堯在十年前的一場惡戰(zhàn)中于他有救命之恩,今日重逢,可謂百感交集。
年羹堯忙于四處征剿,對昔日部下多有遺忘,岳鐘琪遷調西北軍中,他并不知曉。乍見岳鐘琪,年羹堯心中吃驚,不由得“咦”了一聲。
岳鐘琪聞聲,頓時從回憶中醒過神,搶前兩步,將戰(zhàn)袍一撩,就要叩拜行禮。
年羹堯慌忙一把扯住,大聲道:“東美老弟,果真是你嗎?”
岳鐘琪喉頭哽咽,張了張口,道:“年大人,卑職……”話說到半截,卻難以言表。
二人喜極欲泣,圍觀眾將已明白是故人重逢,便齊上前勸道:“年大人和岳大人于萬里之外重逢,真是可喜可賀!”
二人聞言,釋然而笑,相攜進入帥帳。
年羹堯居中端坐,將手中的黃綾圣旨放到面前的帥案上。岳鐘琪親自斟了一杯熱滾滾的奶茶,雙手捧上。年羹堯伸手接過,指著左側的錦凳,示意對方坐下,又向眾將招手道:“諸位請入座,不必拘常禮?!?/p>
眾將聞言,依軍職高低,次第落座。岳鐘琪居左側上首,吳望岳、張逢龍、皮泗水、李定中等一幫綠營漢將依次而坐,額吉多、薩滸爾、蘇克薩哈等滿蒙將領列座右側。
等眾將坐定,年羹堯環(huán)顧一圈,一臉威嚴道:“本帥奉圣上口諭,西赴回疆督辦軍墾防務。原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胤禵,因事受責,羈留京城,其職由本帥統攝,望諸位同心同德,相助年某,協辦軍中諸事,共報圣恩!”
眾將齊聲道:“末將愿聽大將軍差遣!”
年羹堯拱了拱手,緩和口氣道:“西北回疆,地廣數千里,圣上決意經營,御駕親征數次。三征噶爾丹之目的,正是為了穩(wěn)定回疆局勢,鞏固我大清疆域,揚威邊陲,儆誡蠻夷。諸位追隨圣上征戰(zhàn)多年,功勛卓著,圣上特遣年某多加撫慰?!?/p>
眾將聞言,再次齊聲道:“謝圣上隆恩!”
大家聽明白了,西北軍權已落入年羹堯之手,只是不知十四阿哥因何事受責,羈留京城。
薩滸爾、蘇克薩哈是胤禵的宗室心腹,對胤禵因言獲罪被圈禁一事心中雪亮。二人現在急欲了解的是年羹堯此來,究竟是奉旨公事公辦,還是在眾阿哥爭位中已有選擇圖謀。若是前者,軍中事務尚可穩(wěn)定,若是后者,對方心機之險惡就難加揣度了。思前想后,二人不禁憂心忡忡起來。
岳鐘琪、吳望岳等綠營漢將卻心中暗喜,按下不表。
且說年羹堯初掌西北軍權,雖有皇命撐腰,但考慮到胤禵在西北軍中深厚的影響力,權衡再三,決定先穩(wěn)定人心,再實施瓦解胤禵與眾部落之間所結金石之盟的計劃。
起初,他按照慣例對軍中將官賞功罰過,恩威并施。岳鐘琪、吳望岳等一班綠營漢將時常主動親近,年羹堯也不特別厚待。胤禵的心腹薩滸爾和蘇克薩哈故意顯示自己皇族宗室的高貴,試探年羹堯的態(tài)度,年羹堯不動聲色,反而有意無意地顯露出幾分羨慕與親熱。薩滸爾和蘇克薩哈見此,摸不透年羹堯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好謹慎小心,靜觀其變。
年羹堯代“撫遠大將軍”視事一月有余,仍無半點兒消息傳達回疆各部,只是簡單會見各部落使者,輕描淡寫問候一番,也不發(fā)公文邀請各部落首領入營會見。
岳鐘琪、吳望岳等綠營漢將遵照年羹堯的命令,每日在草原上操練兵馬,營造出一派新任“撫遠大將軍”勤于訓武的聲勢。其間,年羹堯暗派手下心腹出營,與狼王寶力高聯系。當他得知狼王寶力高驅率狼群將二百萬兩巨銀全部馱運到指定地點待命時,終于決定采取行動了。
農歷九月十五,是喀班城中最大的艾提爾清真寺一年一度隆重禮拜、誦經的日子。屆時,伊犁河流域成千上萬的穆斯林會進入寺中參禮。這樣盛大的集會,作為地方上實力人物的回疆三十二部落首領,當然必不可少。年羹堯煞費苦心,單揀九月十五這一天行動,準備一舉威服回疆各部。
這天清晨,陽光和煦,天高云淡。年羹堯暗令狼王率狼群馱運二百萬兩巨銀,埋伏在喀班城外圍三十里遠的地方。他命令眾將緊守軍營,嚴禁外出,隨后帶兩名精干隨從,騎三匹健馬出營,向喀班城方向緩緩而去。
回疆重鎮(zhèn)喀班,位于伊犁河腹地,庫爾通雪山腳下。遠在漢朝時,著名的“絲綢之路”從甘肅進入回疆,分為南北兩條,然后在帕米爾高原上匯合。喀班城就位于南北兩條路的交匯點上,扼東西交通之要沖,商旅往來,自古繁華。
喀班城中的艾提爾清真寺,占地二百余畝,建筑宏偉壯觀。寺內禮拜殿分內、外兩處,可同時容納三千穆斯林做禮拜。在高大的寺門兩側,矗立著兩座八丈高的塔樓。遠遠望去,清真寺頂端直指藍天的星月標志,更顯神圣。
年羹堯率兩位手下驅馬趕來時,回疆三十二部落人馬已全部到齊,分散在廣場各處。其中,最強盛的六個部落占據了廣場中心地帶。各部落人眾都在忙著搬運奉送給清真寺的祭品。
年羹堯駐馬遠眺,目之所及,各部落人強馬壯,個個腰懸弧形長刀和狹長的箭袋,足見回疆各部被稱為騎射之族名不虛傳。
他策馬繞行廣場一周,沿途小心翼翼地避開三五成堆的人群。偶爾沖撞對方,他便趕忙道歉,唯恐發(fā)生沖突糾纏,耽誤自己的大事。
日近中天,清真寺內忽然鐘鼓齊鳴。廣場上和四周遠近人群聞聲齊頌“安拉”,隨即俯伏在地。
年羹堯知道,最莊重的禮拜儀式就要開始了。他趕緊下馬,牽著坐騎向廣場外走。兩隨從亦步亦趨,急忙牽馬跟上。
三人找到廣場邊的一處客棧,花了十兩銀子,將馬寄養(yǎng)在客棧的馬廄中,然后在大堂中找了個僻靜處坐下,一邊喝茶,一邊察看窗外廣場上的動靜。
廣場上,無數穆斯林隨著寺內的鐘聲,贊頌“安拉”。又過了一刻,鐘聲停止,各部落人眾開始整隊,看樣子是準備入寺參禮了。
年羹堯立即起身走到窗前,一雙利眼將能看到的各部落首領迅速掃視了一遍,尤其對那六個聲勢強盛的部落首領更加留心。觀面如觀心,年羹堯凝神看罷這六位實力人物,心中有了底。
這時,艾提爾清真寺的寺門忽然大開。等候在外的穆斯林魚貫而入,個個屏息斂聲,心中默念著信奉安拉與穆罕默德的“清真言”。成千上萬的人行動起來,此時靜得只聽到衣物的輕微摩擦聲。
目睹此景,年羹堯三人雖身在局外,也不由得受到感染:同朝堂上群臣面對皇帝時的鴉雀無聲相比,千萬穆斯林是為發(fā)自內心的虔誠信仰而靜默。
約摸三刻之后,廣場上各部落首領都已進入寺內大殿。年羹堯見時機已到,將茶盅輕放到桌面,轉身下樓。
進入寺內,偌大的禮拜殿已被穆斯林擠得滿滿當當,尤其是那些部落人眾,占據了極大一塊地方。大殿北墻的前方正中,是一座高大的祭臺。一名須發(fā)俱白的年老阿訇手持一本金箔《古蘭經》,站立在祭臺上喃喃不止。
須臾,八名身材壯碩、頭戴白帽的大漢齊步上前,把一頭四足綁定在木架上的肥壯黃牛抬到祭臺上??礃幼?,這頭黃牛是待宰的犧牲品。
跟隨年羹堯的兩名手下熟知伊斯蘭教教規(guī),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阿訇在念誦宰牲詞,念誦完畢,就要宰殺黃牛向真主安拉獻祭了。
見此情形,年羹堯不動聲色地向前擠。他暗運內力,全身真氣流動外溢,前后左右的穆斯林不知不覺就被推移開了。不一會兒,他便擠到內殿中央,距離高大的祭臺只有三丈之遙,恰好置身于兩大部落之間。那兩名隨從則留在原地,靜以待變。
老阿訇毫不知情,還在絮絮叨叨地念誦道:“我舉意宰殺這只被宰活物,并且割斷其四管,以便應流的污血出凈,我憑真主安拉之命——我們以尊大的宰牲贖買的它……”念誦完宰牲詞,他將《古蘭經》緩緩放下,從祭臺上拿起一把雪亮的長刀握在手中,上下翻看,揮舞了幾次,將刀身浸入祭臺上銀盆內的清水中。片刻后取出,用一塊潔白的綢布慢慢擦拭刀身,一直到長刀的弧形刀身上不沾一滴水珠,才把白綢拋落。
殿內的所有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的動作。他雙手忽然攥緊刀柄,將長刀高高舉起,目注刀尖,緩緩向下,直至鋒利的刀尖抵住粗壯的牛脖,方才停住不動。
年羹堯仔細打量祭臺上站立的老阿訇,見對方須發(fā)如銀,臉上煥發(fā)童顏,雙眸猶如秋水般明凈,身軀挺拔如同健男??戳T,他暗忖此人必定修習了某種頤養(yǎng)天年的導引氣功,否則絕不至于保養(yǎng)到精、氣、神合一的境界。但這種頤養(yǎng)天年的功夫,對于武學修為而言,卻是一無所用,充其量只可作為一種調息的手段而已。
就在刀尖將要刺入牛脖頸的一剎那,年羹堯忽然心念一動,想到一個出奇弄險的絕妙主意。他雙手暗藏袖內,也裝作周圍穆斯林那般默誦真言的模樣,掌心對準祭臺上那頭張大口喘氣的黃牛嘴巴,暗運內功,體內真氣隨著意念悄無聲息地涌出掌心勞宮穴,進入牛嘴,填充到氣管中。頓時,牛脖頸變得堅硬如鐵,如同少林功夫“金鐘罩鐵布衫”般鼓脹,連一根根細毛都豎立起來了。
那年老的阿訇哪會想到這些,雖然感到這頭待宰的黃牛毛色有些異樣,也不以為然,仍舊像以往主持過無數次宰牲獻祭儀式一樣,挺刀直刺牛脖。
豈料這一刺,本來吹毛立斷的利刃刺到脹鼓鼓的牛脖頸上,仿佛遇到銅墻鐵壁,刀身略彎一彎,牛脖竟未傷分毫。
老阿訇詫異地瞪大眼睛,細細打量面前的黃牛,見它除去脖頸上牛毛豎起之外,看不出任何異狀。他一橫心,挺刀對準牛脖再用力刺去。
年羹堯早已運足真氣在等待他。這一回,刀尖還未接近牛脖,便在半途中被什么無形之物擋住,不能前進半分。
老阿訇大驚,以為碰上了鬼怪,莫名所以。
年羹堯偷眼看他,心中暗暗發(fā)笑。
此時,祭臺下千余穆斯林目睹臺上的怪異情形,都不明就里——只因這位老阿訇德高望重,在整個回疆地區(qū)資歷最深,所以才沒有引起猜疑。圍觀的各部落首領見狀,心生狐疑。這些部落首領,對宗教的態(tài)度一直是狐假虎威,并無幾分虔誠??吹郊琅_上的情形異樣,他們開始猜測老阿訇是否別有所圖。那六個強盛部落的首領馬永貞、塔爾布、阿班達等人觀察得更仔細,六雙眼緊盯住老阿訇的臉部,力圖發(fā)現一點兒蛛絲馬跡!
老阿訇畢竟經驗老到,他急中生智,向臺側的兩名壯漢喊道:“安拉有旨,牛身藏寶,命令你們倆剖腹取心!”話落,將手中的長刀遞過。想不到,他竟演了一出“嫁禍于人”的好戲。
年羹堯不虞此變,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氣憤。
那兩名壯漢應諾一聲,齊躍上祭臺,四手執(zhí)定長刀,向牛腹猛刺。
年羹堯哪能容二人得逞,他暗運功力,將真氣推入牛腹。這一回,牛腹不但堅硬如鐵,比先前更脹大了幾分。長刀利刃尚未觸及牛腹,就被莫名其妙地擋住,兩名壯漢不但進不得分毫,就連回撥都不可能,手中的長刀如同被無形的鐵山壓住,無法撼動。
趁二人用力回撥的當口兒,年羹堯運轉真氣突然一收一放,兩名壯漢失去牽引,仰面倒跌下祭臺,雪亮的長刀脫手飛出,眼看要落下傷人。大殿內各部落的人眾不乏技擊高手,長刀飛到三丈高處,上升勢盡,開始下落時,只見伊犁河部落中一個瘦小的漢子“嗖”的一下,躍上身側壯漢的肩膀,壯漢矮身一蹲一送,瘦漢借力猛蹬,身軀飛躥兩丈多高。距長刀還有丈余遠,他反手揮臂,一條黑油油的馬鬃長鞭甩出,靈蛇般直卷刀把。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時機、分寸都把握得恰到好處。眾人齊聲叫好,都以為長刀定會被卷住。
年羹堯暗贊一個“好”字,卻不容對方逞顯巧技,他左手掌心遙對空中的長刀使出“真氣馭刀”術輕舉,長刀被向上托起二尺,恰避開鞭梢閃電般的纏卷,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
瘦漢此刻上升之勢已頹,無計可施,只得空中縮身收鞭,落下時被先前助他躥高的膀闊腰圓的壯漢接住,緩沖掉下落的力量,輕放到地面。
年羹堯不動聲色地看完這一幕,心中暗贊:如此一接一送,借力使力,足以勝過江湖上一流輕功提縱高手。
此刻,雪亮的長刀穩(wěn)穩(wěn)地停駐在空中,大殿內千名穆斯林看得清清楚楚,都以為真主顯靈,當即跪倒,齊頌“安拉”。
臺上的老阿訇愣怔在當場,不知所措——千百次殺牲獻祭儀式中,這還是他生平僅見的奇觀,難道果真是真主安拉顯靈了嗎?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年羹堯的裝神弄鬼,可以瞞過一般人的眼睛,但對見慣大風浪的部落首領,并不見得奏效。最靠前的伊犁河部落首領塔爾布、阿爾泰部落首領阿班達和天山部落首領“駝王”馬永貞三人見狀,開始探究背后的古怪。
塔爾布早年游歷中原,奇人異事見識極多,精通少林外家羅漢拳,粗曉內功心法,目睹眼前的怪事,他料定場中有內功高手在暗中作祟,但不明白來人為何敢在艾提爾清真寺中騷擾千萬穆斯林的朝圣禮拜大會,一旦惹出亂子,后果不堪設想。
其他兩位頭領,“駝王”馬永貞和阿班達也作如是想。三人左顧右盼,尋找可疑的人物。
塔布爾雙眼最利,向四周掃視一圈后,目光終于停留在距自己三丈遠的年羹堯身上。他見對方卓然獨立,手籠袖中,似乎沒有異狀,但直覺上總感到氣勢凌人。
這時,“駝王”馬永貞的目光也凝注到年羹堯身上。他手捋頷下長須,面上浮起殺氣。
塔爾布靈機一動,要測試對方功力的深淺,默不出聲,出拳遙擊。
年羹堯迎住這一拳來勢,用真氣導引,將力量化解于無形。但他內功修習未達至純之境,受此影響,那股馭刀真氣出現波動,懸停在半空的長刀隨之輕微顫動。
塔爾布這招“劈空拳”本是投石問路,一見立刻瞧出破綻。他當即斷定,這場古怪就是此人所為。正欲發(fā)難,想到自己功力較對方相差太遠,若全力搏擊必然先死;周圍雖然人多勢眾,但此處場地不同于大草原,部眾們最擅長的騎射之技無法施展。更重要的,尚不知此人是何來路,有無同伙。
猶豫再三,塔爾布向馬永貞、阿班達等人連使眼色,揭露出對方在暗中搗鬼。
眾首領會意,目光都緊盯年羹堯的背部,靜以待變,手中同時握緊防身的短弩。
年羹堯化解掉左側塔爾布打來的“劈空拳”,知道行藏已露,也吃了一驚。默待片刻,不見再有反應,他明白對方在試探,要靜觀己變。想到此,他暗道一聲:“拉大旗作虎皮,先蒙過一時再說!”
主意打定,年羹堯突然舌綻春雷,暴喝一聲,震得大殿內塵土簌簌落下,體內真氣隨即外涌,大袖長袍鼓脹起來,人如真神出世般從地面冉冉上升三丈,伸手抓住懸停在半空的長刀。
殿內千余名穆斯林看見,奇上加奇,以為真主派遣使者降臨,齊頌“安拉”。祭臺上,老阿訇激動得幾乎暈厥,隨聲跪倒,大聲念誦“清真言”。
年羹堯見狀大喜,抓住時機因勢利導,道:“安拉有旨,前任‘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禵殺狼過多,狼神上訴于天,胤禵將受末日審判,投入火獄。天生萬物,各有其位。穆斯林無知,對滅狼妄加稱頌,真主發(fā)怒,特加訓示!”他聲音中蘊含內家真力,字字如雷霆炸響,傳播至四面八方。
寺內、寺外,連同整個喀班城中都聽得清清楚楚。
京城官話在喀班城這個商旅云集之地,幾乎人人都懂,“撫遠大將軍”胤禵之名,自滅狼一役后更是人人皆知。人們聽到胤禵殺狼獲罪于天,將受末日審判,投入火獄,全都屏息靜聽。
年羹堯運足功力,連呼三遍,方才緩收真氣,徐徐降落祭臺。
殿內千余穆斯林再次齊頌“安拉”,抬頭觀看真主派遣的使者,見對方不過是一名身材高大威猛的漢子,頓時又生疑惑。
年羹堯知道眾心生疑,還得靠神功懾人,急忙潛運內功,將血液涌集到臉上,眨眼間面紅如血,二目生光,恰似威風凜凜的一尊金剛。
近前圍觀者見他如此狀貌,都嚇得駭然退后,連同早有準備的塔爾布等人也吃了一驚,暗扣手中的護身短弩更不敢輕易發(fā)射。
年羹堯趁機大喝道:“取牛心敬奉安拉!”
雷霆般的聲音再次響徹大殿,遠播寺院內外,在喀班城中引起了巨大的騷動。
馬永貞、塔爾布、阿班達等人神經緊張地盯住年羹堯,仍然不明白對方裝神弄鬼意欲何為。
年羹堯說罷,把長刀“當啷”一聲丟到祭臺上,然后伸右手探入盆中清水,左手執(zhí)定百余斤的銀盆,將銀盆舉過頭頂,盆口豎立,正對眾人——銀盆中水波蕩漾,卻半滴不灑!
眾人見狀,都吃一驚,何曾見過這般盆傾水不流的奇觀?
再看對方那只右手,連同手臂通體殷紅如血,浸在清水中被雪白的盆底映襯,更加鮮艷奪目。整個大殿內千余名虔誠的穆斯林看得目瞪口呆,疑惑盡消,都相信是安拉使者在顯示無邊的法力,昭示神旨。
塔爾布明白,對方正在使出絕高內功,用體內釋放的強勁真氣嚴絲合縫地逼迫住銀盆的水面,那水才無法向下流淌。
年羹堯提頓真氣,堅持片刻,直到大殿內所有穆斯林都瞧得清清楚楚,才將銀盆放回祭臺。
臺上那名老阿訇正顫巍巍地站起,他完全不敢抬頭注視“安拉使者”,躬身退到年羹堯身后,緊挨祭臺邊緣站定,臉上的神態(tài)極其恭敬。
年羹堯也不看他,自顧自將那只通體殷紅的右臂從水中抽出,伸手捅破堅厚的牛皮,直探入牛腹深處,把海碗大的一顆怦怦跳動的牛心抓在手中拽出,放入臺上的祭盤中。
四足被緊緊捆綁的黃牛悲鳴一聲,痛苦地抽搐幾下,碩大的牛頭一歪,掙扎著死去了。緊張觀望的穆斯林們看得驚心動魄,大氣不敢出一口。純金的祭盤內那顆血淋淋的牛心,更給場上平添了血腥氣。
這時,塔爾布、馬永貞、阿班達等頭領已猜知對方目的在于離間胤禵與回疆眾部落間的金石盟約。眾首領欲待反擊,奈何對方一則功力高強,殿內不宜刀兵相見,二則一眾穆斯林已視其為“安拉使者”,對方故弄玄虛伎倆得逞,此刻已立于不敗之地,臺上又有那位德高望重的老阿訇侍立身后,投鼠忌器,眾首領不敢妄動,只能繼續(xù)看他表演。
年羹堯猜知眾人心意,知道憑眼前這幾招花拳繡腿的把式,只能要挾對方于一時,要想征服對方,還得依靠真正的實力——狼王寶力高的龐大狼群。
場內所有的目光,各自蘊含著敬服和畏懼、仇恨與反撲,都緊盯住臺上的“安拉使者”!
此時的年羹堯更加鎮(zhèn)定從容,他將牛心放入祭盤,轉臉面向殿內眾人大聲道:“安拉保佑所有順從他旨意的臣民,獨一無二、至尊無上的真主將阿爾泰山、天山之間最肥美的牧場送給你們放牧,將白銀一般的伊犁河、流淌珍珠的塔里木河、烏魯木齊河圍繞在你們的故鄉(xiāng),使你們的牛羊更加肥壯繁多。真主保佑你們!偉大的安拉為你們定下了最完美的一切!”
他話音剛落,殿內、寺外無數穆斯林俯下身軀,“安拉”的頌聲此起彼伏,匯聚成贊頌真主的海洋。此情此景,連那些心懷叵測的部落首領,也不得不跟隨著裝模作樣,相繼俯身禮拜。但已明白真相的塔爾布、馬永貞、阿班達,卻恨不得將裝腔作勢的年羹堯撕成碎片。
年羹堯存心要借此機會折服眾頭領,使其對十四阿哥胤禵徹底死心,接著道:“安拉有旨,命令草原上的狼神與眾部落首領劃定疆界,共同結盟,永不侵害,這是真主安拉給你們最大的恩賜!”
這句話真正說到無數穆斯林的心坎上——千百年來,天山南北茫茫大草原上,狼患此起彼伏,去而復返,不知糟害了多少牲畜和牧場,葬身狼腹的牧民不計其數。牧民們祈盼真主,誦念安拉,哪一個不是為了保佑自己過上平安富足的生活?雖然胤禵大舉滅狼,根除狼患,但牧民們對狼群的畏懼之心由來已久,絕非一年半載可以消除。所以,盡管胤禵率軍大舉滅狼取得成功,而虔誠的穆斯林們仍然篤信真主保佑,順從安拉的旨意。
信仰的力量最可怕,年羹堯抓住此種心理,說得眾穆斯林怦然心動。
眾頭領中,除去六七個小部落頭領見識狹隘外,其余人早已瞧出端倪。大家都在思考找機會制服眼前的蠱惑者,只是礙于寺內的環(huán)境,投鼠忌器,難以痛下殺招。
年羹堯這樣一說,眾頭領心中暗喜。
“駝王”馬永貞、塔爾布、阿班達等人暗忖道:大殿之中,我等難奈你何,只要到了大草原上,哪怕你有三頭六臂,也要將你射成刺猬!
塔爾布唯恐對方轉換話題,高叫道:“請最尊貴的真主使者帶我們到草原上會見狼神!按照安拉的旨意,我們情愿與狼神簽訂盟約!”
馬永貞、阿班達等人聞聲哄然響應,人人自以為得計。
年羹堯盼的正是這個結果,立刻接道:“真主永遠與你們同在,賜予你們恩惠和慈愛,保佑穆斯林生活幸福安寧滿足!”
說罷,他運動功力,身軀從祭臺上冉冉升起,懸浮在半空中,行云流水般向外飄移。暗伏在人群中的兩名隨從見狀,唯恐主帥真力不濟,急忙運動真氣緊隨在年羹堯下方幫助支撐。
成千上萬的穆斯林見狀,真以為“安拉使者”凌空御風而行,個個口頌“安拉”,望空祈拜。
盡管這凌空虛步的功法極耗真氣,年羹堯仍鎮(zhèn)定自若地堅持,身體懸浮在半空中快速飄移,方向直指城外廣闊的草原。
大殿內眾頭領馬上行動起來,擁到寺外廣場上。
頭領的眼神化作無聲的命令,眨眼的工夫,就組織起萬余剽悍的騎手,他們個個刀出鞘,箭上弦,緊隨在后??磥?,眾頭領是鐵了心要置對方于死地。這也難怪,回疆三十二位威勢煊天的部落首領,今日竟被這裝神弄鬼的神秘人物在大庭廣眾下當成傀儡,戲耍于股掌之中,誰人能忍?
萬人馬隊持刀張弓,緊隨懸空飄移的年羹堯前行,不一會兒,已離開喀班城三里遠。
年羹堯回頭望去,只見后面征塵蔽日,蹄聲震地——離開穆斯林注視的目光,眾頭領不再避諱,帶著萬余精騎殺氣騰騰地向前猛沖。
年羹堯看著這一幕,暗笑道:你們這幫獨霸一方的土皇帝,總算被年某請到一塊兒了。想當年,我年某單槍匹馬縱橫于千軍萬馬之中,又有何懼?
又行里許,距喀班城更遠。
年羹堯知道此刻已無須裝神弄鬼,再加上自己真氣耗損過多,不宜堅持,便停止運功,身形落地。他和兩名手下并肩而立,準備施展輕功提縱術飛奔。恰巧,不遠處草原上有一群馬在吃草。牧馬人看到年羹堯身在半空中無憑無依飄飛,還以為白日見鬼,驚得呆在原地。
年羹堯等三人趁機躥入馬群,抓住三匹光背駿馬的頸上長鬃,翻身騎上馬背便跑。
后面追趕的眾頭領見狀,恨得咬牙切齒暗罵:好一個裝神弄鬼的滑頭,終于露出狐貍尾巴,看你還能逃到天涯海角!
尾隨在后的馬隊一聲呼哨,頓時鋪天蓋地追趕過來。
約摸奔行了三十里,已經進入了狼王寶力高率領狼群的埋伏范圍。年羹堯定下心來,從懷中取出牛角號湊到嘴邊,深吸一口氣納入,丹田處真氣立即鼓脹,從腹內洶涌而出。
牛角號驟發(fā)大聲,如母虎失崽悲鳴,穿云裂石,攪人腸肺,向四方傳送。
后面窮追不舍的馬隊聞聲驚嘶,馬背上的騎手不為所動,勒韁控轡,揚鞭急催。距離接近后,有身手矯健的騎手已經搭箭上弦,開弓欲射。
此時此刻,年羹堯三人胯下馬奔跑已是強弩之末,危在旦夕。
狼王寶力高早已聽見牛角號聲,他身處高岡之上,居高臨下,將局勢看得一清二楚。在他身側,百十頭高大的頭狼或臥或立,正俯首帖耳等待命令。
待萬余馬隊一進入包圍圈內,狼王立刻發(fā)出尖厲的嗥叫,伸臂指東劃西發(fā)號施令。他身旁的頭狼聞聲而動,接連不斷地向圈外遠方奔去。它們嗥聲各異,顯然是在召喚歸屬自己的狼群加入圍襲。
眨眼間,隱伏在深草溝縫中的野狼循聲歸隊,在頭狼的帶領下,首先截斷了馬隊的退路,又分散開從四面包抄過來。
等到馬永貞、塔爾布、阿班達一眾頭領察覺情形不妙時,早已陷身于漫山遍野狼群的重重圍困之中。
眾頭領騎在高頭大馬上放眼遠眺,只見遼闊的草原上,狼群在浩浩蕩蕩地集結圍攏,一重緊似一重。黑色的狼背密密麻麻,布滿周邊草場。風吹草低,群狼嘶吼,到處游竄,少說也有上萬頭。
眾頭領祖祖輩輩生活在大草原上,雖然常與狼群打交道,但幾曾見過這萬狼奔突的陣勢?他們昔日在胤禵的指揮下趕狼,也不過各顧一隅,依仗大軍的勢力,將狼群趕往阿爾泰山大峽谷中便算完事。今日被無數野狼重重包圍,他們人人心慌,個個膽寒,都以為要身葬狼腹。
馬永貞、塔爾布、阿班達等少數幾名頭領比較鎮(zhèn)定,幾人強壓住內心的驚慌,指揮眾騎手圍成環(huán)形,馬頭沖里,馬臀朝外,防止狼群的沖擊。然而,同強大的狼群相比,這萬余馬隊恰如大江中的一顆泥丸,渺小得可憐,漫山遍野的狼群翻起浪濤,就會將它淹沒。
面對如此絕境,眾頭領仰天悲嘆,自忖必死。數千人中,竟有十幾名騎手嚇得心驚膽裂,跌落馬下。
突聞前方一人朗聲大笑,眾頭領聞聲看時,見先前被追趕的三人正駐馬于狼群之中,為首的威猛大漢面露輕視,口中笑聲不絕。
塔爾布生性剛烈,雖置身于狼群的包圍中,聞聲依舊切齒大怒,喝令手下放箭攢射。他滿以為自己一聲令下,定會矢發(fā)如雨,豈料手下的眾親兵護衛(wèi)早已膽寒,見對方身處狼群中泰然自若的模樣,真以為確有傳說中的兇殘狼神,個個默念“安拉”,祈求保佑,哪還敢放箭去傷害這位“安拉使者”!
塔爾布指揮不動,知軍心已散,惱怒之中,他隨手從身側的親兵手中抽過一根長矛,鐵臂掄圓,惡狠狠地甩出,長矛挾雷帶風,飛刺對方的胸口。
年羹堯存心要賣弄手段,威服眾人。他不閃不避,任憑長矛結結實實地刺入前胸,身軀隨即向后躺平歪倒。
塔爾布見狀,萬沒料到自己竟一擊得手,刺斃對方。他驚得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再看,千真萬確,對方半截“尸身”耷拉在馬背上,刺入前胸的長矛木柄還在一晃一晃地顫動,只有那兩條長腿軟軟地攀夾著馬腹沒有松開。
見此情景,他不由得大喊一聲:“好!”
圍觀的眾人見狀,全都驚呆不語。
塔爾布喊聲剛落,馬背上的“尸體”突然翻轉,重新豎起,深陷入胸的長矛尖端一點一點地向外倒退出來。
圍觀的眾人更加驚異,緊張得連呼吸都幾乎停止。
忽聽“嗨”的一聲大喝,長矛應聲脫體,循原路倒飛激射。
塔爾布在極度驚訝中完全忘記閃避,被矛柄重重地撞在胸口,強大的力量頂得他一個后仰,倒栽馬下,昏厥過去。他的幾名貼身親隨見狀,急忙下馬救護。
所有人目睹如此奇事,又怕又驚,不知面前所對的是妖還是人,都以為白日見鬼了。
“駝王”馬永貞識得其中厲害,知道這是內功高手擅長的絕技——大吞吐。他是半回半漢血統,早年游歷中原,曾親眼目睹內功高手將兵刃吸入皮肉而毫發(fā)無傷。想到此,他低聲命令兩名親兵將塔爾布扶到馬背上,示意對方冷靜。
塔爾布吃了這樣一個大虧,悠悠醒轉后,面色蒼白。他勉強鎮(zhèn)定住惶懼的心神,恢復了剛強之態(tài)。
馬永貞安定住眾人,面容嚴肅地發(fā)問:“這位尊客,可是從中原來我回疆?”
年羹堯沒有接他的話茬,冷冷斥責道:“真主保佑,‘安拉使者’遵照真主的旨意,幫助眾首領與狼神結盟,爾等應誠心懇求才是,怎可貿然傷害?”
面對責備,馬永貞不為所動,轉口詰問:“尊客遠來我西域,何必神龍見首不見尾?”
年羹堯聞言,情知不必再裝下去,當下仰天大笑數聲,道:“果然不愧是南疆‘駝王’,眼力如刀!在下年羹堯,蒙圣上恩典,新領‘撫遠大將軍’銜,赴疆月余,今日方見諸位首領尊顏!”
這幾句話發(fā)聲字字如金擊石,鏗鏘作響。
馬永貞等人聞言,大驚失色,不知對方所說的是真是假——他們怎能想到,斗膽攪擾穆斯林禮拜大會,將眾頭領誘入狼群包圍的神秘人物,竟是堂堂新任“撫遠大將軍”年羹堯!
年羹堯其人,名聲威震陜、甘、川、藏,回疆地區(qū)早有耳聞。馬永貞急速思考:對方以堂堂“撫遠大將軍”的身份,行險弄巧,引誘圍襲眾頭領,意圖何在?莫非朝廷要殲滅回疆各部?但十幾年來,回疆各部早已歸順朝廷,從未有反叛之舉,而且還每年向朝廷輸送大批軍馬,有功無過,禍從何來?
馬永貞百思不得其解,轉而又想到自己剛才指揮馬隊舍命追逐對方的情形,心中頓時緊張,握緊戰(zhàn)馬韁繩——萬一有不測,憑自己胯下這匹萬中選一的“閃電白駒”,出其不意地沖出狼群,逃回三十里外的喀班城中,還是有七八成把握的。其他頭領見狀,也作如此打算,于是人人皆有逃意,不約而同地拉緊馬韁。
年羹堯雙目如電,當即看出這群籠中困虎的企圖。他使奇弄險,費盡移山心力,才將這幫在天山南北草原上稱王稱霸的土皇帝一舉誘入囊中,又豈能容他們逃脫?
只聽他一聲呼哨,高岡上的狼王隨即應和,厲嗥數聲。遠遠近近的狼群隨聲圍攏,如同一大片密集的黑幕,彌散在整個山岡。尤其在通往喀班城的方向,狼群更是阻遏得千重萬疊,蟻聚蜂擁。馬隊中的數千親兵,望見狼群洶涌如濤起伏波動的情景,多有戰(zhàn)栗不能自制者。
馬永貞強壓心頭的畏懼,大聲責問道:“年大人身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擔當守護回疆的重任,保境安民,怎可行如此毒絕之事,令千萬穆斯林心寒!”
年羹堯聞言,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道:“‘駝王’和眾頭領息怒!年某出此下策,實是不得已而為之。若不行此非常之事,難成非常之功!情勢所迫,還望諸位能體諒年某的苦衷!”說完話,他停頓片刻,靜待對方的反應。
馬永貞單刀直入,問道:“年大人有何非常之事?請明言相告!”
年羹堯清了清嗓子,接道:“年某在寺中已經講明,前任‘撫遠大將軍’胤禵獲罪于天,并非無稽之談,而是事關利害之根由。胤禵統兵回疆收買民心,與眾頭領結成金石之盟,消息傳入宮中,圣上年高體邁,懷疑他尾大不掉,有獨霸西北之心。為防患于未然,特將其召回京城受訓,并遣年某赴疆代行‘撫遠大將軍’之權,督理軍務。四皇子雍親王胤禛英明決斷,天生帝王氣象。他仰慕眾首領雄風,極欲結納。恰逢年某赴疆接任‘撫遠大將軍’,再三叮囑年某向各位奉致心意,欲與眾首領同謀大事,共享富貴。此等非常之事,年某不便在軍營中與各位商談,只好出此下策,望眾首領海涵!”說罷雙手抱拳作揖,面上笑容蕩漾,燦然生輝。
馬永貞聽出一個大概,猜測是傳揚已久的眾阿哥爭位,漸漸定下心來。他思忖片刻,又問:“圣上三征噶爾丹時,雄風偉范,氣吞萬里,眾阿哥之事,自有圣上裁決,與我等何干?”
年羹堯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猛虎垂暮,余威亦衰。皇四子雍親王已成龍蟠虎踞之勢,云從龍,風從虎,我輩皆俯首效命,襄助大業(yè)。今日年某冒死專赴,與眾首領會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請各位速速決斷!”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不留絲毫商量的余地。近前十幾頭巨狼受到年羹堯聲色俱厲感染,借勢生威,附和著嗥叫,更增添咄咄逼人的氣焰。
馬永貞等眾首領雖與胤禵結下金石之盟,但置身狼群,事關生死存亡,只有保全自己、保存實力才是王道,此刻眼見群狼眈眈相向,哪個敢不從命?“撫遠大將軍”已被年羹堯所奪,失去軍權的胤禵,已不再是可以庇佑眾人的大樹了。
想到此處,眾人逐漸心動。
六大部落之一的烏日倫部落首領昆布與胤禵感情深厚,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他眼見年羹堯威逼利誘,將眾人說動,不由得無名火直撞天靈,怒罵一聲:“狡猾漢賊!”右臂掄圓,將手中碗大的一個銅錘甩出,直射年羹堯的腦袋。
年羹堯叫聲“來得好”,單掌迎住銅錘反推,十八斤重的銅錘應聲飛回,以更快的速度打向昆布。
昆布只來得及在馬背上躍起尺余,勉強躲過頭部,卻被重重地打在胸腹處,當即胸破肚裂。不待他慘叫聲發(fā)出,一頭巨狼敏捷一跳,血口大張前探,利齒咬住他的喉嚨,叼下馬拖回狼群。
眾狼一擁而上,瘋狂撕咬,不及片刻,昆布的尸體便只剩下兩片殘破的靴底,連骨頭都未留下半根。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年羹堯平生最恨他人口出穢語冒犯尊嚴,軍旅中一遇此立殺無赦,想不到昆布恰好做了個出頭鳥,讓年羹堯殺人立威。
殺一儆百,兔死狐懼。
眾頭領見六大部落之一的年輕首領昆布慘死,人人恐懼。
群狼嗅到人的血腥味,都騷動起來,因未奉狼王寶力高的指令,它們不敢撲擊人群。然而,偌大的馬隊中,卻有幾千匹空騎。饑餓的狼群立即瞅準這些馬匹,三五成群配合:前狼作勢一撲,頭里尾外的戰(zhàn)馬立即出蹄飛踢,后狼趁馬蹄未收回時飛躥進去,死咬住露出半邊的馬腹不放。戰(zhàn)馬負痛亂蹬時,群狼一擁而上,一匹高大的戰(zhàn)馬登時被撕咬在地,不一會兒便血肉模糊,露出斑斑的白骨。
受血腥的刺激,龐大的狼群不斷擁上,一會兒工夫,幾百匹戰(zhàn)馬就葬身狼腹了。目睹慘狀,群馬悲嘶,不絕于耳,騎手們拼命勒韁,依然控制不住。
年羹堯存心要威服眾人,也不喝止,任憑狼群肆虐逞兇。
形勢萬分危急,眾頭領當即從猶豫躊躇中醒過神來,齊聲道:“年大人息怒!”
年羹堯聞言,嘬口輕嘯,高岡上的狼王隨即厲嗥,群狼聞令立止,連咬到半死的戰(zhàn)馬也馬上放開。百余匹受傷的戰(zhàn)馬死里逃生,驚奔回馬群。
事已至此,勢力最大的“駝王”馬永貞帶頭跳下馬背,將手中的弓箭拋棄在地,低頭道:“年大人息怒,馬某有禮了!”說罷,雙手抱拳作揖,就要單腿下跪。
其他首領見“駝王”馬永貞如此,也紛紛下馬。
馬永貞帶頭請降,年羹堯見目的已達,怎可折損對方的尊嚴,他急跳下馬,伸手攙住對方的雙臂。二人身材一般高大,氣勢威猛,面對面互相打量,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掌控權力的野心。相視片刻,二人攜手大笑——年羹堯是勝利者的豪笑,而馬永貞的笑聲中依然夾雜著驚懼。
笑聲中,眾頭領都聚攏過來,將二人圍在當中,附和著發(fā)出尷尬的笑聲。方才險些葬身狼腹,現在把手言歡,真是一出驚心動魄的好戲??!
年羹堯見大事將成,長吁一口氣,道:“難得諸位首領捐棄前嫌,鼎力相助。大功告成,全賴雍親王胤禛真龍洪福,天命有歸!”
聽他如此說,眾頭領唯唯稱是,雖心內勉強,也不得不隨聲附和。
君子豹變,馬永貞勢力最大,轉變得最快,立即接口道:“年大人所言極是!馬某等久居西域,荒野之眾孤陋寡聞,見識淺薄,怎比得上年大將軍謀慮深遠,還望年大人多多指教!”
他左一個“年大人”,右一個“年大將軍”,語調極其謙恭。年羹堯知道他此刻的心思,仍是畏懼多于臣服,于是笑道:“堂堂南疆‘駝王’,何必過謙?您老的大名,年某早有耳聞,可惜往日無緣,今日始見!”
說罷,年羹堯又是一陣大笑,眾頭領也都笑起來。這一回,笑聲才稍顯自然。
這時,高岡上狼嗥聲再次傳來。
眾頭領抬頭向山麓上的高岡方向望去,眼神中再次流露出恐懼。
年羹堯聽聲辨意,知道狼王寶力高在催促自己趕快分發(fā)巨銀。他轉身分開眾人,走到一處凸起的高地上,大聲道:“雍親王感激諸位棄舊圖新大力相助,特遣年某轉送白銀二百萬兩,以備資用!區(qū)區(qū)薄禮,請諸位不吝笑納!”
眾頭領聞聽有二百萬兩巨銀相贈,頓時愣怔在當場,但想到對方做事從頭至尾都透著出人意料的古怪,也不由得不信。
年羹堯看到眾人似信非信的模樣,微微一笑,舉起牛角號用力一吹,號聲穿越林野,播散八方。高岡上立刻有狼嗥聲回應,隨后就望見長長的兩溜大狼馱負著皮袋奔下山麓——皮袋不斷顛動,看上去沉甸甸的,里面顯然裝著重物。
眾頭領驚魂未定,野狼隊伍已奔行至近前。只見狼背上的特制皮袋被繩索牢牢地綁縛在肩胛處,絲毫不影響其行動自由。
年羹堯的兩名隨從手持尖刀,挨個挑斷狼背上綁縛的繩索,裝著銀兩的皮袋滑落地面,發(fā)出悶響。
群狼釋去背上重負,歡跳著飛奔向外圍狼群。許多狼脊背上的黑毛已經磨光,可見其一路上跋山涉水萬里西遷的辛苦和驚人的耐力。
等到二百萬兩巨銀全部運到馬隊中,年羹堯招手請馬永貞等人圍攏過來。他指著面前小山一般的銀垛,道:“雍王爺如此慷慨大度,實欲大力依仗各位!若能同心協力,唯雍王爺馬首是瞻,他日雍王爺榮登大寶,諸位何愁榮華富貴,錦繡前程?雍王爺推心置腹相交,還望諸位不要辜負,免得狼神去而復返,玉石俱焚!”
這后一句顯然已是赤裸裸的威脅,無論是誰都聽得出弦外之音。眾首領前受威逼,后被利誘,其神悚懼,其心拜服,聞言都低頭道:“我等絕不敢負雍王爺厚恩,定當以死相報!”
胤禵苦心經營的回疆半壁河山,就此付諸東流!
馬永貞等眾頭領常年與“絲綢之路”上來往客商貿易,經商者十有八九愛財,面對小山般白花花的巨銀,如何不動心?往日胤禵任“撫遠大將軍”時,只知道仰仗軍威以德相交,絕無金銀寶貨厚賂眾首領。年羹堯三管齊下,手握重兵,依仗狼群,再加巨銀收買,終于將眾首領全部拉入麾下。
眾人拜服,年羹堯立即命令分配巨銀,依據勢力大小排序,強者多分,弱者少分。南疆“駝王”馬永貞統治的阿爾泰山部落,塔爾布統治的伊犁河部落,阿班達統治的塔塔爾部落等五個部落勢力最強大,分別得銀二十多萬兩。其他小部落各得銀三萬、兩萬不等。
烏日倫部落首領昆布被年羹堯擊殺,副首領喀日倫早已覬覦首領寶座,昆布一死正中其下懷。年羹堯一眼便看穿其心思,索性送一個人情給他,從銀堆中單撥出兩萬兩白銀劃歸烏日倫部落,算是抵償昆布一命。
喀日倫受寵若驚,單膝跪地發(fā)誓:“神圣的‘安拉使者’在上,我喀日倫誓死追隨年大將軍,永不變心!”
年羹堯聽他稱自己為“安拉使者”,想起先前在寺內裝神弄鬼的情形,不禁莞爾。
分銀完畢,年羹堯聚攏眾首領,一臉凜然道:“回疆千里牧場,狼群為患甚劇,年某此來,一為成就雍王爺大事,二為保回疆平安,約束狼神與眾部落互不侵害。此亦是雍王爺美意,望諸位誠心相待,嚴守承諾。否則,狼群立至,本將軍亦決不輕恕!大軍所向,玉石化為齏粉!”
眾頭領聽得心中顫栗,齊聲道:“我等唯雍王爺、年大將軍所命,絕無違犯!”
年羹堯目的已達,志得意滿,道:“請諸位后日午時,光臨年某行轅,年某與諸位一醉方休!”
眾頭領轟然叫一聲:“好!”馬隊中數千騎手齊聲應諾,歡聲雷動。
年羹堯喊一聲“后會有期”,翻身跨上光脊背的駿馬,雙腿一夾馬肚,那馬疾風般馱著他飛馳而去。所到處,狼群自動讓開一條通路。同行的兩隨從依樣畫葫蘆,翻身上馬催動,煙塵滾滾銜尾緊追。
眾頭領見年羹堯三人騎術如此精絕,驚訝之余,徹底折服。
這時,遠遠地又聽到牛角號響起,山麓高岡上立刻有狼嗥回應。漫山遍野的狼群聞聲,眨眼間散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三十二部落偌大一片馬隊佇立在草原上。
三日后的宴會甚是熱鬧,不必細表。
從回疆各部首領突然一齊進入軍營,到年羹堯的海筵豪飲結束,薩滸爾、蘇克薩哈兩人總覺得古怪。特別是心細如發(fā)的薩滸爾,對主帥年羹堯前日的神秘出行深感懷疑,決心要暗中調查清楚。
過了兩天,喀班城艾提爾清真寺禮拜大典出現“安拉使者”和狼神再入草原的消息傳入軍營。薩滸爾聽到傳言,判斷與主帥年羹堯三日前出營有關,便假托到喀班城中辦事,向年羹堯請令外出。
年羹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一語雙關道:“薩滸爾將軍,聽說城中清真寺禮拜大典出現‘安拉使者’,草原上狼神復返。傳言洶洶,軍營外估計很不太平,薩滸爾將軍出身高貴,出營可多帶些人馬,以保證安全?!?/p>
薩滸爾久經戰(zhàn)陣,慨然回應道:“多謝年大人關心,生死各安天命,我薩滸爾殺狼無數,倒真想到草原上會一會狼神!”
年羹堯聞言,盯住對方掛在胸前的御賜“巴圖魯”鎏金銀牌,點頭贊道:“薩滸爾將軍身經百戰(zhàn),箭術精絕,是圣上親自封賜的勇士‘巴圖魯’,自然不懼惡狼!”
這話說到對方最得意處——三征噶爾丹時,薩滸爾因作戰(zhàn)勇猛,膽大心細立下大功,被康熙親封為一等“巴圖魯”,御賜鎏金銀牌表彰。聽到年羹堯夸贊自己的最高榮譽,薩滸爾不由得昂起頭顱,面露驕矜之色。
年羹堯看在眼里,繼續(xù)道:“將軍身為軍中副帥,可帶精銳衛(wèi)隊和副將隨行,以壯威儀。喀班城距軍營五十里,將軍帶隊往返,半日光景足矣。本帥初到回疆,正想做一件狼皮大氅過冬,久聞薩滸爾將軍神箭無雙,煩請沿途多射幾只野狼回來。將軍把手上的軍務向蘇克薩哈將軍交代一下,待你返回,年某拿御賜美酒和將軍交換狼皮?!?/p>
聽到年羹堯要用御賜美酒與自己交換狼皮,薩滸爾面露喜色道:“年大人言重,言重了。我薩滸爾殺狼無數,為年大人射幾只野狼做狼皮大氅,還不是手到擒來?只要能品嘗到年大人珍藏的御賜美酒,別說射幾只狼做狼皮大氅,就是射它幾百只狼用狼皮做中軍大帳,也易如反掌!”
年羹堯看著薩滸爾穩(wěn)操勝券的模樣,笑瞇瞇地調侃道:“將軍神射,年某當然佩服。但射藝再高,也架不住狼多,說不定,年某真能用將軍射來的狼皮做中軍大帳呢!你出營射獵,可要多帶一些箭喲!”說著話,他起身拱手,送對方走出中軍大帳。
薩滸爾聽出年羹堯在調侃自己,不置可否地輕“嗯”了一聲,告辭離去。出帳后,他與蘇克薩哈密謀一番,帶領手下親信將佐和專屬自己的五百人滿旗精銳衛(wèi)隊出營,向喀班城方向馳去。
薩滸爾離開軍營,年羹堯立身軍營高處,緊握召喚狼王的牛角號,面露殺機,眺望著他們一步步踏入鬼門關。
進入喀班城中,薩滸爾將人馬分成五隊,四處打聽。半個時辰后,軍士回報,九月十五那天,廣場邊一家客棧在穆斯林禮拜大典開始前,為三位客商寄養(yǎng)過馬匹。薩滸爾聞報,立即趕往客棧詢問。看見軍中人物,客棧老板識得厲害,絲毫不敢油嘴滑舌,將當時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出。待他說到聽見清真寺中“安拉使者”講一口純正京話時,薩滸爾馬上明白,是年羹堯混入寺中裝神弄鬼,假借宗教哄騙一眾穆斯林,離間胤禵與回疆眾頭領之間的金石盟約。
好歹毒的計策!薩滸爾恨恨地暗罵。
查清喀班城內的情況,薩滸爾率隊出城,沿著年羹堯假扮“安拉使者”的行進路線繼續(xù)前行。一路上,萬馬踐踏過的草地印跡很明顯。五百人的馬隊且尋且走,到正午時分,終于到達山麓高岡之下。
馬隊又行數丈,群馬突然驚嘶不前。軍士們夾肚催促,提韁鞭打,仍無濟于事。薩滸爾心知有異,駐馬觀望,見前方一圈林草深密,叢葉間有無數綠頭蒼蠅飛舞嚶嗡,同時還聽到群鳥啄啄剝剝的聲音。恰有一陣風迎面吹來,濃烈的腥臭撲鼻而至。
薩滸爾察覺不妙,命令軍士們下馬持刀,戒備靠近。眾人強忍嘔吐,憋氣向前。叢葉間無數蠅蟲突然驚飛過頭,盤旋半空。薩滸爾與眾軍士撥開草叢向前看時,見圈內空地上許多馬尸人骨縱橫堆疊,無數鴉、鷹、鷂、雀在尸骨間啄剝腐肉殘渣。近前的群鳥乍見到人,“轟”的一下驚飛上天,旋即又落到遠處的尸骨上繼續(xù)啄食。
軍士、將佐們看得心驚膽戰(zhàn),把反嘔到喉嚨的酸臭胃粥硬生生地咽回肚中。薩滸爾久經戰(zhàn)陣,忽然意識到危險,緊捂口鼻急退數步,大喊道:“快上馬!”眾軍士聞令,迅速后退,跑向后方馬群。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高岡上一聲厲嗥,草叢中千百頭野狼應聲躥出,直撲眾人。更多野狼分路迂回,將薩滸爾的五百騎隊團團圍住。事發(fā)突然,人狼混雜,慌亂中,許多軍士來不及上馬,只好揮刀步戰(zhàn)。群狼三五成群撲擊撕咬,眨眼間將百余軍士撲倒咬傷。
薩滸爾手持長刀一連劈殺了六只惡狼,才在親兵的護衛(wèi)下搶至戰(zhàn)馬旁縱身跨上馬背。拿到懸掛在鞍韉間的弓箭,薩滸爾頓時精神抖擻。他俯身雙箭齊發(fā),正中前方兩只狼的胸窩,后仰一箭倒射,利矢飛入一只頭狼大張的狼嘴,左右開弓各發(fā)一箭,分別射穿兩只狼眼。須臾間,五只狼倒地慘嗥。
眾軍士看到主帥神威凜凜,發(fā)一聲喊,瘋虎般大砍大殺,一時間,將狼群逼退了十幾步。圈子擴大,殘存的步戰(zhàn)軍士趁機跳上戰(zhàn)馬,拿到懸掛在鞍韉間的弓箭。薩滸爾麾下盡是射箭好手,弓箭在握,他們如虎添翼。眾軍士收縮成圈,弦音不斷,箭無虛發(fā),群狼應聲而倒,都被利箭射入胸窩、眼睛、狼嘴、咽喉要害處。一會兒工夫,圍繞眾軍士的狼尸便堆積成了黑色的大圈。
眾軍士看到不斷倒下的惡狼,膽氣復壯。那些無主的戰(zhàn)馬頗有靈性,頭里尾外,間雜于眾騎中間,后蹄向外飛踢撲入近前的野狼。
高岡上,狼王寶力高遵照年羹堯的指令,已指揮狼群完成對薩滸爾馬隊的全面包圍。他居高臨下,看到馬隊騎手團聚成圈射殺群狼的情形,不禁厲聲怒嗥。嗥聲中,更多狼群洶涌而至,成千上萬頭野狼一擁而上,沖入戰(zhàn)團。
這一次,再精絕的箭術也挽救不了覆滅的命運。
馬隊殘剩的軍士終于崩潰,被淹沒在洶涌澎湃的狼海中。薩滸爾猶自頑強,且退且戰(zhàn),手中連珠箭發(fā),不斷射斃群狼。當箭支耗盡的那一刻,他的手搭在箭壺邊沿僵住了!
這時候,他終于明白了年羹堯分別時調侃自己的話語:“……射藝再高,也架不住狼多,說不定,年某真能用將軍射來的狼皮做中軍大帳呢!你出營射獵,可要多帶一些箭喲!”
狼群毫不理會他的猶豫,七八頭狼同時撲上,將恍然醒悟的他拖入洶涌的狼?!?/p>
軍營內,年羹堯言出必踐,為兌現美酒換狼皮的承諾,早早就搬出御賜美酒擺放在案前。他身披康熙親賜的繡金帥氅,意氣風發(fā),在中軍大帳中與蘇克薩哈、額吉多、岳鐘琪、吳望岳等人談笑風生,等待著給射狼歸來的薩滸爾接風。
時近傍晚,仍不見薩滸爾率隊歸營。
年羹堯憂心忡忡,轉頭看著蘇克薩哈道:“蘇克薩哈將軍,你與薩滸爾將軍同為上三旗宗室,薩滸爾將軍在喀班城中有至親好友嗎?他久留城中不歸,是去尋親訪友了嗎?”
蘇克薩哈避開年羹堯注視自己的目光,猶豫著搖了搖頭道:“薩滸爾將軍出身行伍,在喀班城內并無至親好友。他率領五百滿旗衛(wèi)隊,依照軍紀,沒有大帥的命令絕不會在軍營外留宿。我西北大軍治軍嚴明,薩滸爾將軍一向嚴守軍規(guī),除非……”
話說到最后,蘇克薩哈吞吞吐吐,不再繼續(xù)。
“除非什么?軍中無戲言,請?zhí)K克薩哈將軍把話講清楚!”年羹堯的語氣里暗透著嚴厲。
“除非他遇敵或被困,否則,薩滸爾將軍不可能耽誤遲延?!碧K克薩哈說完,仍然面帶猶豫。
年羹堯聞言,面帶詫異道:“遇敵或被困?喀班城距我大營僅五十里,回疆眾部落對我西北大軍心悅誠服,敵從何來?困在何處?薩滸爾將軍若真遇到意外,咫尺距離,五百滿旗精銳,竟無一人一騎回營報信嗎?”
聽到年羹堯如此問話,蘇克薩哈坐直身子,道:“年大人所言極是,這正是卑職所思,想不通薩滸爾將軍若遇敵或受困,為何不派人回營報信?這情況確實離奇?!?/p>
年羹堯聞言,一臉嚴肅道:“事不宜遲,各位將軍,請速派偵騎前去打探薩滸爾將軍的消息!”
蘇克薩哈、額吉多、岳鐘琪、吳望岳、皮泗水等一齊站起道:“謹遵大帥命令!”
話落,眾將急步出帳,自去布置。
年羹堯踱出帥帳,一臉凝重地望著西方天空行將逝去的血色殘陽,若有所思。
不一刻,軍營轅門口偵騎四出,急驟的馬蹄聲敲碎了暮色,投入遠方。
折騰到半夜時分,蘇克薩哈派出的偵騎手舉火把,托著一具殘缺不全的人形骨架步行進入轅門,齊跪到中軍大帳前。眾人滿臉哀容,淚光伴著火光在夜色里閃爍。
人形骨架的脖頸上,御賜的“巴圖魯”鎏金銀牌赫然入目,連綴它的結實銀鏈被緊咬在頭骨牙齒間。除此之外,骨架上已被撕咬得沒有什么皮肉。旁邊的地上,放著空空的箭壺和一張蒙古長弓——不用說,這人形骨架,一定是薩滸爾的殘骸了。
戰(zhàn)場上結下的生死情誼最深厚,看到血跡斑斑的御賜鎏金銀牌,蘇克薩哈悲痛地呼喊一聲“薩滸爾兄弟”,搶上前用顫抖的雙手,捧住薩滸爾那顆被群狼啃咬得面目全非的頭顱,低頭親吻,啞聲號啕。
年羹堯、岳鐘琪、吳望岳等看著這一幕,同時低頭,默默志哀。
良久,年羹堯輕輕揮手,兩名親兵上前,將悲痛得幾欲暈厥的蘇克薩哈攙出帳外。眾人一臉悲戚,不忍再看薩滸爾那具殘缺不全的骨架,都轉頭注視主帥。
年羹堯虎目含淚,脫下身披的御賜繡金帥氅覆蓋到薩滸爾的殘骸上,單膝跪地道:“圣潔的長生天在上!圣明英武的大皇帝在上!薩滸爾將軍是我大清最勇猛的戰(zhàn)神!是我大清第一‘巴圖魯’!”
“大清第一‘巴圖魯’!大清第一‘巴圖魯’!大清第一‘巴圖魯’!……”
隨著年羹堯最后煽情的話語,帳內外眾將士群情激憤,將難以宣泄的悲痛化作齊聲的吶喊。
在年羹堯一手操持下,薩滸爾死后極盡哀榮,那皇帝親賜的“巴圖魯”鎏金銀牌和年羹堯轉送的御賜繡金帥氅,裝點了他最后的尊嚴。蘇克薩哈、額吉多將一切看在眼里,心生感激,對年羹堯疑懼漸去。
安葬完薩滸爾,年羹堯開始填補他留下的權力真空。依照軍功簿進行一番巧妙調整,蘇克薩哈、額吉多等被明升暗降,彼此牽制,已不能直接領兵,西北大軍的實權被牢牢地把控在岳鐘琪、吳望岳、皮泗水等為年羹堯死心塌地賣命的綠營漢將手中。
至此,年羹堯入疆攝“撫遠大將軍”職事不及兩月,兵行險招,把西北軍權和回疆三十二部落首領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捷報傳到京城雍王府,胤禛大喜,對胤禵的奪位擔憂頓減,這樣他就可以騰出手來,全力對付最厲害的死敵、陰險毒辣的老八胤禩了。
胤禩自然不會閑著,也在緊鑼密鼓地策劃反擊??滴鯑|巡向威靈佛求簽定儲,胤禛兩路奇兵同出,借年羹堯之手將隆盛藥行團滅,并嫁禍于“海龍王”郭玉龍。胤禩人死財丟,吃了一個天大的虧,奈何卻找不到證據。他不甘心失敗,讓關外各旗主、王爺設卡盤查,嚴防丟失的巨銀外運,同時暗派江南大俠甘鳳池出關調查事件發(fā)生的真相。
甘鳳池領命,細細詢問了隆盛藥行的唯一幸存者常玉河后,即刻收拾行裝,馬不停蹄地出關。
隆盛藥行百余口人一夜被殺,又被焚尸滅跡,釀成了驚天大案。省府衙門和刑部官員們知道這隆盛藥行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的聚寶盆搖錢樹,嚇得日夜戰(zhàn)戰(zhàn)兢兢。衙役們找不到線索,只得封鎖現場,將周圍的住戶全部鎖拿到獄中嚴刑拷打。
甘鳳池快馬加鞭緊走了五天,方才趕到事發(fā)現場。在場的刑部官員知道他是八爺胤禩派來的人,幾乎要跪著哀求他在八爺面前多多美言,懇請寬限破案。甘鳳池一心破案,顧不得百多具尸體已經腐爛發(fā)臭,他用紗巾蒙住口鼻,逐一驗看了死者的傷口。仔細勘查后,他發(fā)現,死者傷口都是薄厚一致的刀傷,就連弩箭入肉的深淺也幾乎相同。
離開隆盛藥行,甘鳳池奔赴各旗主、王爺沿途所設的關卡查案。他看到,各關卡雖然盤查很嚴,卻只有軍營車輛不受盤查——依大清律,各旗主、王爺無權盤查軍營的車輛。再深入了解,靠近海岸的關卡提供了一條重要消息,案發(fā)后不久,有一隊軍營車輛繞路駛向海岸方向,與平常運輸軍需輜重的固定線路完全不同。
查清這些情況,甘鳳池心中有了底,在遼東軍營周圍盤桓了幾日后,他快馬加鞭返回京城。見到胤禩,他將從尸體上拔取的弩箭呈上,將自己的懷疑和盤托出。
甘鳳池道:“王爺,隆盛藥行百十人被殺,并非江湖人物所為。原因有二:從死者刀口創(chuàng)傷基本一致看,兇手所用之刀形制統一,與江湖人物佩帶的形狀各異的刀具完全不同;從弩箭入肉深度大致相同看,兇手所用的弓弩是統一制造的,并非江湖人物攜帶的各類防身短弩。綜合兩方面的原因,甘某推斷,行兇者是一伙訓練有素的軍人?!}埻酢颀埵窒露嗍墙宋?,且遠在東海、南海,團隊作案的可能性很小。所以,這樁慘案,十有八九與遼東軍營有關?!?/p>
胤禩聽了,眉頭緊皺,不發(fā)一言。
甘鳳池繼續(xù)道:“各旗主、王爺設卡盤查,按大清律,唯有軍營車輛不受限制。據靠近海岸的關卡報告,案發(fā)后不久,有一隊軍營車輛不走尋常路線運輸輜重,反而繞道海岸后返回。據此推斷,隆盛藥行所失巨銀與藥材,已從海路運走了。至于轉運向何方,還需繼續(xù)追查。下一步如何做,請王爺明示,甘某隨時待命?!?/p>
胤禩聽罷,強壓恨意,艱難地吐出一口長氣,道:“甘先生言重了,從關外到京城,一路奔波辛苦,請先去歇息。下一步如何做,還要麻煩甘先生。經甘先生如此一說,我已然明白這慘案是何人所為了。”
甘鳳池聞言,詫異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卻不好再問,便起身出門,隨管家到客房休息。
待甘鳳池出門走遠,胤禩惡狠狠地一拳砸到書桌上,咬牙切齒道:“年羹堯!他日我若登基,必滅你九族!”
這惡狠狠的一拳,打得胤禩手背處綻開兩道血口,半邊手掌立馬腫起老高。十指連心,劇烈的疼痛轉移了怒意,他扶桌坐下,壓住心焦,等待胤禟、胤" 前來議事。
一盞茶的工夫,胤禟與胤" 前后腳進門??吹截范T尚在流血的手掌,兄弟倆不約而同地叫道:“八哥這是咋了?”
胤禩忍著疼痛,擺了擺手道:“不妨事,剛才不小心撞到墻上,受了點兒皮外傷,一會兒敷上藥就好了?!?/p>
胤禟心細,看到地面上碎裂的紫砂壺具,憂心忡忡道:“八哥極少發(fā)怒,這連茶壺、茶杯都打得稀碎,估計是有什么事兒瞞著我倆吧?”
胤禩無奈,勉強笑道:“老九,就你這腦子最靈光,什么事都瞞不過你?!?/p>
“八哥發(fā)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胤禟接道。
“說得對,老九、老十,隆盛藥行被滅的案子破了!”胤禩一臉凝重道。
“案子破了?是誰干的?是郭玉龍那逆賊嗎?老子要活剝他的人皮,將他千刀萬剮!”胤" 聞言大叫道。
胤禩沉默半晌,一字一頓道:“是年羹堯這個狗賊!”
他話一出口,空氣仿佛凝固了,胤禟、胤" 同時愣怔,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
胤禩微微停頓,繼續(xù)道:“年羹堯私調之前換防到遼東大營的部下,趁夜將隆盛藥行全部滅口,劫走了幾百萬兩銀子和藥材,又利用軍車通過關卡送到海邊裝船,借海路運走?!?/p>
“反了!反了!八哥、九哥,年羹堯私調兵馬,這是謀反大罪,該誅滅九族啊!”胤" 反應過來,站起身敲擊桌子連聲吶喊。
胤禟萬沒料到是年羹堯所為,仍然不可置信地盯住胤禩的雙眼,再次發(fā)問:“是年羹堯?果真是年羹堯?”
胤禩重重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伸出雙手,扶住胤禟的雙肩。
胤禟頹然落座,想到自己的乳娘慘死其中,推干就濕之恩未報反遭連累,不由雙目淚落,嘴唇顫抖道:“年羹堯,殺人滅口,你好毒……”
胤" 上前猛抓住二人的手腕,恨聲道:“八哥、九哥,咱現在就進宮,讓皇阿瑪下旨,滅了年羹堯九族!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胤禩安撫住胤" ,緩緩道:“九弟、十弟,八哥可以斷定,隆盛藥行的慘案,就是因為父皇要回遼東向威靈佛求簽定儲,老四暗中策劃,年羹堯派人干的!可是,我們明知道是年羹堯干的,有證據嗎?年羹堯敢暗調遼東大營的兵馬,就不會讓我們抓住把柄!還有,這十幾年,隆盛藥行獨霸關外藥材,為我們賺進數不清的銀子,宮中內務府早就看著眼紅,只是礙于我們的面子不好收回。隆盛藥行被滅,還可以重建。沒有確鑿的證據,我們貿然驚動父皇,恐怕不但扳不倒年羹堯,連重建隆盛藥行的機會都會被內務府奪去。我估計,老四和年羹堯,早就算準了我們必須吃這個啞巴虧!”
“老四好狠毒的手段!殺人放火不說,還搶銀子!”胤禟恨恨地道。
“那咋辦?咱幾百萬兩銀子沒了,咱就白吃了這啞巴虧不成?”一提到銀子,胤" 就更加氣呼呼了。
“錯!老四只是殺人,并沒有搶銀子!”胤禩忽然振作精神,看著胤禟,口氣堅決地回應。
“什么?老四只殺人沒搶銀子?那幾百萬兩銀子哪兒去了?不都是被年羹堯從海路運走了嗎?”胤禟聞言,露出一臉的驚奇。
“對!這就是關鍵所在!老四暗中策劃,滅掉咱關外的隆盛藥行,只是因為父皇回遼東向威靈佛求簽定儲之事,其目的并非圖財,而是要阻止我們在父皇求簽定儲一事上有所作為。真正搶銀子的,是年羹堯!他借機搶銀肥己,把幾百萬兩巨銀從海路偷偷運走,根本就瞞著老四!”胤禩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
“年羹堯!你個王八羔子,敢黑吃黑玩老子!等抓到把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胤" 拍了一下桌子,怒聲道。
這“黑吃黑”三字點醒了胤禩,他盯著胤" 道:“十弟、九弟,這幾百萬兩銀子,或許能想辦法追回來?!?/p>
胤" 聞言,立馬來了精神,站起身道:“八哥快說,用什么辦法追回銀子?”
胤禩沉思片刻,壓低聲音道:“年羹堯以善治水軍獲得軍功,水軍老巢在湖北一帶水域,軍糧輜重都依靠漕幫運輸。年羹堯他爹年遐齡久任湖北巡撫,湘、鄂、贛地區(qū)半是年家的天下。這劫來的幾百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年羹堯十有八九會通過水路運回湖北老巢,存放在……”
他話未說完,胤禟恍然大悟,忽然打斷道:“八哥,我明白了,這幾百萬兩銀子,年羹堯一定會存放在漕幫大當家蓋天龍?zhí)?。那蓋天龍是年羹堯的表哥,被年羹堯保舉為從四品軍功頂戴,前幾年,我分管吏部軍功銓敘衙門時,年羹堯還為這事求我?guī)兔?。?/p>
“哼!幫忙,這倒好,九哥幫忙幫出仇人來了?!必? 氣哼哼道。
“十弟,話可不能這樣說,此一時彼一時嘛!老九那時候哪里知道今日這般局面?”胤禩說著,不滿地瞅了胤" 一眼。
“八哥你說,下一步怎么做?我和十弟全聽你的。”弄清事情的原委,胤禟眼中燃起希望之火,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急切起來。
“對!八哥,我們全聽你的,就算殺了年羹堯,也要將那幾百萬兩銀子奪回來!”胤" 興奮地說著,起身湊到近前。
胤禩撫摸著依然疼痛的手掌,恨恨地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老四和年羹堯在背后下黑手,我們也來個黑吃黑!”
“黑吃黑?”胤禟、胤" 異口同聲。
胤禩點了點頭,道:“對!年羹堯將幾百萬兩銀子運至漕幫大當家蓋天龍?zhí)帲覀兙兔闇噬w天龍下手,也來個黑吃黑。甘鳳池號稱‘江南大俠’,江南武林無人能出其右,漕幫中人,多是江湖人物,聞甘鳳池之名,如雷貫耳,我們就派甘鳳池入鄂,虎口奪銀,滅掉蓋天龍,打年羹堯一個措手不及?!?/p>
“好!還是八哥考慮周詳。甘鳳池入鄂,我和十弟如何相助?”胤禟話語中流露出興奮。
胤" 聞言,挺起胸膛,蠢蠢欲動。
胤禩看著二人急不可耐的模樣,擺了擺手道:“九弟、十弟,事在決斷,不可操之過急。甘鳳池入鄂,我自有安排。年羹堯滅掉隆盛藥行,借機奪銀自肥,一定瞞著老四。老四這人外寬內忌,素來多疑。這段時間,你二人可暗放出風聲,說隆盛藥行損失了幾百萬兩銀子,務使其傳到老四耳中,使他對年羹堯起疑。如此,我們可再行離間之計,設法剝奪年羹堯的兵權。”
“八哥妙計,反敗為勝!”胤禟聽得心悅誠服,由衷稱贊。
弟兄三人計議停當,胤禟與胤" 躊躇滿志,邁著輕快的步子離去。胤禩撫摸著腫脹漸消的右掌,抬頭再次凝視墻上懸掛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魏碑橫軸,吐出一口長氣。
甘鳳池從胤禩處領命后,動身前往湖北。他是江南一帶的武林領袖,在江湖中一呼百應。消息傳出去不久,他便獲知蓋天龍的動向,而且了解到大當家蓋天龍與二當家周作鵬面和心不和。
說來也巧,這時候,蓋天龍正在從陜南隨余家船隊返歸漕幫老巢的水路上。他千里迢迢到陜南,是去給甘鳳池的外公余通寶祝賀七十大壽的。這里有個緣故,甘鳳池的外祖父余通寶,是通販川、陜、湘、鄂、贛一帶的水路巨商,祖孫三代幾十年經營,跟官府與江湖混得極熟,早已積攢下億萬家私。蓋天龍掌控漕幫,多依靠為朝廷運送軍糧輜重賺錢,雖有聲威,卻實力不濟,比不上余家樹大根深,財雄勢大。時間久了,蓋天龍看著余家商船日進斗金的生意眼紅,甚至動了假扮水寇暗中打劫的念頭,奈何自己眾多手下都與余家混得極熟,無法撕破臉下手。余通寶知道賺錢太多會招來嫉妒,本著和氣生財有錢大家賺的古訓,索性送了蓋天龍五條單桅快船,讓他派人隨船隊一起販運掙錢。對方慷慨禮讓到這份上,蓋天龍不好意思再使壞,只能收起心中的邪惡,打著余家商號的旗幟,做起水路販運的生意來。打著余家商號旗子,用著余家商號快船,掙回白花花的銀子裝入自己的腰包,這般好事何樂而不為?蓋天龍心中感激,便借余通寶過七十大壽之機,親自登門祝壽。
了解到這一切,甘鳳池決定,先到蓋天龍的漕幫老巢探察。他與漕幫二當家周作鵬相熟,當年對其有援手之恩,大當家蓋天龍不在,可趁機入漕幫水寨尋找那幾百萬兩巨銀的下落。
快船進入鄂北水域,行駛到漕幫總舵依山傍水的港口,甘鳳池身披黑色大氅,獨自下船,直闖山門。
把守山門的兵丁不知天高地厚,厲聲喊停。甘鳳池不為所動,大步前行。山門兩側譙樓上的幾名兵士居高臨下,看得火起,張弓搭箭,覷準便射。
甘鳳池運轉真氣,圍繞周身形成無形的氣墻,長箭射來,擦身滑過,釘入地面。
譙樓上更多兵士看到,鼓噪一聲,開弓齊射。
甘鳳池叫一聲“來得好”,右手扯下大氅,揮臂抖開一卷,將射來的亂箭全部卷入,再隨手一甩,亂箭飛出,叮叮之聲不絕于耳,箭鏃盡數釘入譙樓磚墻。最后一支羽箭飛過垛口,將譙樓角上的松木圓柱射了個對穿,鏃尖透出,洞穿緊抵其后發(fā)出第一支羽箭的射手手掌。
譙樓上的眾兵士看見,嚇得再也不敢射了,急忙跑去報告二當家周作鵬。
周作鵬聞報,領了幾名心腹趕到山門隱蔽處觀望。
他剛一露頭,甘鳳池便已瞧見,大聲道:“周頭領藏頭露尾,是不歡迎甘某來訪嗎?”
聽到對方中氣充沛的呼叫,周作鵬激動地大喊一聲:“甘兄來訪,恕周某未及遠迎!”話落,立即吩咐兵士大開山門,迎接甘鳳池入寨。
二人見面,周作鵬搶上前深深一拜,道:“甘兄天神一樣的人物,神龍見首不見尾,怎會突然到我這窮山惡水的漕幫水寨造訪?”
甘鳳池也不拐彎抹角,緊盯他的雙眼道:“周頭領,你這漕幫可不窮?。£P東幾百萬兩銀子藏在水寨里,還能說窮嗎?”
周作鵬知道甘鳳池從不打誑語,聞言大驚失色道:“甘兄這話從何說起?”
甘鳳池冷冷道:“你果真不知?”
周作鵬被問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肅容道:“甘兄垂問,周某怎敢隱瞞?”
甘鳳池聞言,環(huán)顧四周一圈,眉頭一皺,道:“借一步說話!”
周作鵬應諾一聲,立即轉身領路。甘鳳池相隨在后,步入正廳。
二人落座,周作鵬屏退眾人,問道:“甘兄所言關東幾百萬兩巨銀究竟是何事?周某確實不知,請甘兄講清楚?!?/p>
甘鳳池一臉嚴峻道:“年羹堯私調關外兵馬,一夜殺滅十貝勒名下隆盛藥行百十口人,劫取幾百萬兩巨銀和藥材,通過海路轉運入蓋天龍漕幫老巢。這等誅滅九族的大事,你果真不知?”
周作鵬聞言,如五雷轟頂,聲音顫抖著回道:“甘兄,周某確實不知有如此大事!”
“寨中船舶,最近有何異樣?”甘鳳池突然問。
周作鵬聽此一問,忽有所悟,答道:“水寨中有大當家蓋天龍的三艘雙桅私船,從外海歸來后,一直停泊在水寨港灣最深處。蓋天龍派三百名心腹嚴密看守,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許靠近?!?/p>
甘鳳池聽罷,點了點頭道:“是了,銀子和藥材就在這三艘船上。”
周作鵬聞言,面色突變,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甘鳳池將一切看在眼里,不動聲色道:“按大清律,年羹堯私調關外兵馬,當以謀逆罪論處,誅滅九族。漕幫窩藏巨贓,罪同謀逆,一旦事發(fā),周兄當如何自處,方能保全?”
周作鵬聽得冷汗浸衣,當即跪下道:“甘兄救我!”
甘鳳池上前將他攙起,壓低聲音道:“聽說你與大當家蓋天龍不和,果有此事?”
周作鵬慢慢坐下,點了點頭道:“漕幫自從與官府打交道以來,蓋天龍變得剛愎自用,霸道貪財,漕幫眾弟兄多數與其離心離德,只是礙于年家和年羹堯在湖北的勢力,才彼此相安。周某與他不和,并無私仇,只是公憤?!?/p>
“如此最好。蓋天龍在漕幫既已失去人心,不如索性除掉他,你來做大當家!”甘鳳池說罷,面露兇狠與果決。
周作鵬吃了一驚,道:“蓋天龍是年羹堯的表哥,又有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一般人靠近不得。我等貿然動手,后果難以預料,不如從長……”
他話未說完,甘鳳池立刻打斷道:“年羹堯私調關外兵馬殺死十貝勒隆盛藥行百十口人,犯下滅族大罪,漕幫窩藏幾百萬贓銀,亦是罪不容誅。你此時尚不作決斷自救,是要坐等大禍臨頭嗎?到時誰能救得了你?”
一語驚醒夢中人,周作鵬突然梗直脖子道:“周某和漕幫眾兄弟破釜沉舟,聽憑甘兄吩咐!”
甘鳳池站起身,虎軀挺立,沉聲道:“漕幫本屬江湖,雖為官府運輸漕糧創(chuàng)立,亦是自家生計。江湖之事,我甘鳳池不遑多讓,敢說了算!年羹堯插手眾阿哥爭位,膽大妄為,私調兵馬,危及朝堂。朝堂之事,有八王爺、九貝勒、十貝勒作主,甘某奉命而來,一是奪回幾百萬兩巨銀,二是滅掉漕幫,剪除年羹堯的羽翼?!?/p>
有了甘鳳池和京城八王爺胤禩做靠山,周作鵬決心下定,心中泛起殺意。等甘鳳池話落,他立即接道:“不瞞甘兄,在下已準備好一名獨行殺手,以他的能力,取蓋天龍的項上人頭不在話下。”
“殺手是誰?他人可靠嗎?”甘鳳池問。
周作鵬道:“殺手名叫任中鳳,人絕對可靠,他是周某生死與共的兄弟。當年湖廣水域的‘漁網幫’被朝廷水軍攻滅,幫主任化云戰(zhàn)死,只有我和他逃出生天。他是任化云唯一的兒子,使用的武器很奇特,叫‘化血罩’,搞暗殺十拿九穩(wěn)?!?/p>
“‘化血罩’?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备束P池聞言,顯露出興趣。
周作鵬做了一個拋甩漁網的動作,回答道:“‘化血罩’是‘漁網幫’幫主任化云的獨門利器,由漁民拋甩漁網演化而來,無聲無息,詭譎異常,遠隔數丈亦可取人首級?!?/p>
甘鳳池聞言,喃喃道:“這個‘化血罩’,八王爺或許有大用。任中鳳刺殺蓋天龍之神技,吾欲一觀。周兄,你打算何時刺殺蓋天龍?”
周作鵬猶豫了一下,決然道:“人已就位,聽憑甘兄吩咐!”
甘鳳池沉思片刻,道:“蓋天龍前幾日赴陜南為我外公余通寶祝壽,此時應在返回途中。你可暗令任中鳳溯流而上,中途攔截而刺殺之。期間,我自有辦法沿途觀技。港灣內那三艘裝載巨銀的快船,有蓋天龍的心腹看護,你如何對付?”
周作鵬聞言,面露難色道:“甘兄,我等眾弟兄與他們都是同一個水寨的人,相處日久,低頭不見抬頭見,很難下得了手。此事還須仰仗甘兄神勇,一力滅之,永絕后患!”
甘鳳池聞言,冷冷地看了周作鵬一眼,握緊腰間的刀柄道:“好,甘某這就去大開殺戒,用人血祭我‘威遠’神刀!明面上的惡事我來做,暗地里的惡事你來做!周兄切記,上了八王爺這條船,就休想生二心,你我與八爺、九爺、十爺同富貴共命運!”話落,他暗運內力,對著面前的鑄銅大案屈指一彈,鏗然聲中,銅案迸裂為二。
周作鵬看得悚然變色,眼睜睜地看著甘鳳池轉身出廳,再無話說。
甘鳳池走出廳外,向著港灣深處的三艘快船并排停泊的方向長嘯一聲,拔腿縱步,飛一般奔去。待周作鵬疾步趕至廳外時,只看到遠處一個小小的黑影,在水面輕點數下,便掠過水面,躍上了高高的船舷。他疾步趨前看時,隨著黑影在船艙間飛快穿梭,刀光閃爍中,船上的慘叫聲接連不斷發(fā)出,不及一盞茶的工夫,第一艘船上便已陷入沉寂——周作鵬知道,這一刻,整艘船上已沒有活人了。
伴隨著一抹刀光,黑影沿桅桿飛快登上桅頂,向中間的那艘船飄落,開始又一輪殺戮——被第一艘船擋住視線,周作鵬已看不到黑影在船艙間穿梭了,只聽慘叫聲更加密集,一會兒工夫,又歸于沉寂。少頃,慘叫聲起而復落,最后一輪殺戮,終止在風平浪靜的港灣深處。
周作鵬看得兩股打戰(zhàn),雙目失神地盯視著前方。七八名心腹湊到他身側,幾番探看后,終于明白了一切。
隨后,山門外甘鳳池帶來的精干船工擁入,奔向港灣深處,接管了蓋天龍的三艘雙桅快船。眾船工搖櫓扯帆,一齊劃槳,三艘船駛出港口,向東方廣闊的水域行去。船尾血液擴散,彌漫出一片血紅。
遠遠地,甘鳳池的聲音洪鐘大呂般傳來:“周兄!各行其事,后會有期!”
聞聲而警——周作鵬明白,甘鳳池親手制造的這場殺戮過后,他和年羹堯的梁子算是永遠結下了,而自己也不能獨善其身,被死死地綁定在八阿哥奪位的戰(zhàn)車上。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甘鳳池奪回巨銀,立即飛鴿傳書報知胤禩派人接應,自己則抄最近的陸路,趕往鄂陜交界處水域,悄無聲息地登上了余家的商船。
余家商船帶隊的是總舵把子秦中平,他看到老掌柜余通寶的外孫甘鳳池突然出現,驚得幾乎喊出聲來。
甘鳳池揮手止住對方的驚訝,淡淡道:“秦叔不必驚慌,您照常航行,久聞前方云夢大澤風景絕美,我剛好隨船觀賞,請勿打擾?!?/p>
秦中平知道這江南大俠甘鳳池行事異于常人,不敢再問,騰出最好的艙房給對方后,恭敬地離開,屏退眾人。
這次余家船隊出陜,有一批安康產的蠶絲和十幾船陜南土特產,要從水路運往蘇杭一帶。蓋天龍為余通寶賀壽畢,也帶著自己的五船編隊,裝滿陜南特產,相隨返回自己位于鄂北水域的漕幫老巢。
船隊出陜入鄂,一路順風順水,行駛得平穩(wěn)快捷。甘鳳池獨立船頭,飽覽兩岸美景。航行多半日,船駛到云夢大澤水域。這里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山川故地,雖幾經滄海桑田變遷,水面仍然遼闊無邊,但見浩渺無際的水面上,云汽蒸騰起來,仿佛要將整個天宇浮起,景象蔚為壯觀。
甘鳳池看得雄興勃發(fā),豪氣滿懷,情不自禁地仰天長嘯,佛門“獅子吼”神功自然而然引發(fā),雄渾巨響向云天深處和蒼茫的水面有力地傳送,連潛藏在深水處的長魚巨黿都受到了震動。
三十余艘大船上的艄公、水手們聽到這震天的長嘯,皆哄然喝彩。
甘鳳池施展出佛門“獅子吼”神功,這在一眾船夫耳中,不過是嗓門奇亮而已,但在專門練氣的內功高手蓋天龍聽來,卻遠非吃驚可以形容。他端坐艙中,聆聽著對方那中氣充沛綿遠悠長的“獅子吼”神功,心中震駭不已:萬沒料到,余通寶的商船隊中,竟有功力如此卓絕的高手!
蓋天龍有心結交,起身移步出艙,站立船頭,待對方獅吼聲剛一消失,他氣發(fā)丹田,使盡平生氣力猛喝一聲:“好!”
那聲音也是暗含內勁發(fā)出,穿云裂石般向四方傳送。他因為力量發(fā)自腳跟,氣力反推,壓得船身隨之沉浮搖蕩起來。
甘鳳池聞聲一驚,循音望去,雖然兩船之間相距八十余丈,但他目光銳利,迎著直射雙眼的強烈陽光,還是將站立在船頭的蓋天龍看得清清楚楚:一顆光禿的腦袋油光锃亮,臉生橫肉,二目威芒逼人。他聽聲細辨,已知對方是修習金剛童子功的人物?;蛟S是佛性通靈,他隱隱感覺到蓋天龍頭臉上籠罩著一層不祥的晦氣。
甘鳳池沉聲道:“雕蟲小技,無需夸獎!”聲如沉雷般,一字字撞入蓋天龍的耳鼓。
蓋天龍的內功修為怎可同甘鳳池相比?他方才竭盡全力一喝,已感真氣不濟,此刻聽對方的聲音回應過來,依然中氣充沛,綿綿不絕,為免露窘態(tài),他仰天大笑道:“英雄可畏!蓋天龍獻丑了。”這聲音傳過來,已遠不及那聲“好”字喊得雄渾。
說話間,蓋天龍揮手命令舵工將船向甘鳳池所在的大船靠近,他想結識這位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英雄。
甘鳳池方才察覺蓋天龍面帶晦氣,知其必死,見對方將船靠近,面露嫌棄。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忽然看到離蓋天龍座船不遠處的一條漁舟上,有寒芒般的眼神一閃而逝。他急用心再看時,卻見漁舟上一名身披蓑衣的高瘦漢子背對著自己在整理漁網,眼神時不時窺向蓋天龍那邊。他猜測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周作鵬所說的獨行殺手任中鳳了。
偏巧,那蓋天龍還在毫不知趣地向這邊的大船靠近。甘鳳池藝驚天人,自然不懼他這頭垂暮的豺狼,不等他船頭偏轉,就冷冷道:“不勞蓋幫主大駕,有緣自會相遇!”
蓋天龍討了個老大沒趣,本想發(fā)作,懾于對方遠高于自己的武學修為,只得悻悻地回了一句“蓋某唐突”,便命令舵手將航向扳回原路。
這日晚間,月白風清。
湖面上低低地浮著一層兩丈余厚的水汽,被月光一照,猶如彌散的銀輝一般,籠罩住一切。
余家商船都造得高大堅固,雖然因為裝載重貨后吃水很深,但船身仍高出水面將近四丈。余通寶送給蓋天龍的五艘單桅船雖然較小,但裝載貨物后也高出水面三丈有余。
湖面上霧氣涌動,淹沒了大半個船身,大船如同飄浮在云遮霧繞的瑤池仙境中。每逢此時,即便是最有經驗的老舵工,也不敢操舵行船,而是早早地尋覓港灣,拋錨下碇,避免觸礁。
這時節(jié)正值初秋,大風絕不會起。在總舵把子指揮下,船隊在濃霧剛起時,便在原處拋錨停泊。船與船之間互相吆喝,船頭朝外,船尾向里,聚攏到一處。這樣排列,一則防盜,二則防火。萬一火起,砍斷錨鏈,船只可任意四散。
余家商號的三十多艘大船分成三簇聚集,蓋天龍的五船編隊單獨聚成一簇,這里已進入他統管的水域,再過一日,他就可以返回自己的漕幫老巢了。
半夜時分,濕霧更加濃重,緊貼水面處,已伸手不見五指。霧氣之上,卻又是另一番世界:月光照耀下,銀輝燦爛,分外明亮。桅檣參差錯立在彌漫涌動的茫茫白霧上,宛如巨舟行駛于無邊無際的云天之間。舟中人身臨其境,飄飄欲仙。
船上的水手們勞累了一天,這時候都擁到甲板上觀賞美妙無比的人間仙境。
甘鳳池獨立船頭,憑舷四望,睹此絕佳勝景,頓覺心曠神怡。
相隔五十丈遠,蓋天龍在船頭擺了酒席,正踞坐在上首桌正中,由幾名心腹死黨陪著,鯨吞牛飲。
甘鳳池冷眼相望,心想,那個任中鳳會選擇此時下手嗎?
忽然間,他隱隱約約發(fā)現,蓋天龍船下白蒙蒙的霧氣中,有一小小的銀白之物在緩緩游移,向蓋天龍所在的正下方悄無聲息地接近。那物體雖然以白混白,極其隱蔽地藏匿于濃霧中,還是沒有逃脫甘鳳池魚鷹般銳利的雙眼。他正驚疑間,那銀白的物體突然從濃霧中蛇一般鉆出,變成一只張開大口遍布利齒的革囊,把蓋天龍一顆油光水滑的頭顱不偏不倚地套入。
只眨眼的工夫,蓋天龍連一聲慘叫都不及發(fā)出,就變成了一具無頭尸身——銀白色的革囊一擊即中,被相連的長索倏忽間抽回船下的濃霧中。
可憐蓋天龍縱橫江湖二十余載,連刺客的影子也未見,就稀里糊涂地丟掉了腦袋。他身邊幾名心腹死黨正端著大碗,準備向龍頭老大敬酒,抬頭看時,蓋天龍一顆腦袋已無影無蹤,只有脖頸上碗口大的一個齊嶄嶄的斷口正向外冒血。幾人嚇得魂飛魄散,當場癱倒。好半天,幾人驚魂稍定,同時呼喊,船上頓時亂成一片。
甘鳳池旁觀整個刺殺過程,也看得驚心動魄。隨后,他冷靜地命令總舵把子秦中平,約束各船謹守原地,不許擅動。
出了如此大事,蓋天龍的五船編隊也不敢在濃霧中貿然行駛了。亂了一陣后,船上的眾心腹抬起蓋天龍的無頭尸身移入艙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枕戈待旦。
嘈雜聲中,甘鳳池憑著驚人的聽力,隱隱辨出有輕快的漁舟緩慢行駛的激水聲,他猜到定是任中鳳刺殺成功,駕駛漁舟順著流水悄然駛到下游去了。
許久,從下游遠處飄來的霧氣中,甘鳳池嗅出極淡的血腥味,顯然是蓋天龍的腦袋被不知怎樣處理掉了。他所猜不錯,任中鳳行刺得手,駕漁舟漂流到下游遠處,將囊中蓋天龍的腦袋化成的一兜血漿全部灑入水中,所以血腥味才彌散開來。
第二日天剛放亮,濃霧還沒有完全散盡,蓋天龍眾心腹率五船編隊就立即拔錨起航,也不與余家船隊打招呼,朝著漕幫水寨的方向疾駛而去。殊不知,周作鵬早已設好埋伏,張網以待,準備殲滅蓋天龍的殘部,一統漕幫。
等濃霧完全散盡,甘鳳池命令船隊起航。行到山窮水闊處,他望見遠方一葉扁舟上,正是任中鳳在停槳相待。他長嘯一聲,從大船上躍下,使出登萍渡水神功,腳尖輕點湖面的浮萍,幾起幾縱,便落入小小的漁舟。
任中鳳看得發(fā)呆,待甘鳳池長身直立站到他面前,方才醒過神來,他雙手抱拳道:“久聞‘江南大俠’威名,今日方睹神技!”
甘鳳池呵呵一笑,道:“任兄弟手段高超,真是讓甘某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話落,二人相視大笑,互生好感,情同莫逆。
至此,甘鳳池江南之行大事辦畢,便攜任中鳳共同歸京。
一路上,任中鳳因水土不服,兼受風寒,上吐下瀉鬧起病來,把本就瘦削的他折磨得形銷骨立,一身功力僅存十之二三。甘鳳池沿途端湯遞藥,細心照顧,等住進集賢館中,又請京城有名的中醫(yī)前來診治。任中鳳連吃了十幾副中藥后,才勉強見好。
八阿哥胤禩在宗人府中受訓結束,返回府中。年羹堯奉旨經略西北,威服回疆部落,奪取“撫遠大將軍”實權的消息傳回,胤禩喜懼交加。喜的是十四弟胤禵因此受到牽制,奪位的力量極大地被削弱,自己少一個競爭對手總比多一個強;懼的是老四胤禛依靠年羹堯又下一城,手中掌控了西北十幾萬人馬,二人聯手,里應外合,可以兵叩宮門。思前想后,胤禩便動了除掉胤禛的念頭。
恰巧,康熙因偶感秋涼,又生起病來。胤禩買通太醫(yī)探問病情,得悉父皇病勢沉重,可能久臥不起。當斷不斷,必留后患。胤禩認為良機已到,下了刺殺胤禛的決心,便催促甘鳳池擇機動手。
任中鳳病體漸好,功力尚未恢復。甘鳳池為萬全計,想等到任中鳳身體完全恢復后再行刺。胤禩察知父皇病情日重,唯恐生變,決定先下手為強。
甘鳳池無奈,勉強同意了行刺計劃。為確保無虞,他暗中去雍王府四周察看地形,選定王府后花園和東、西影墻三個胤禛常去的地方,伺機行刺。盡管如此,他仍心中惴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任中鳳十多年獨行殺手生涯,從未失手,不知有多少稱霸江湖的大佬,被他用“化血罩”神不知鬼不覺地割去了腦袋,了解到甘鳳池莫名的擔憂后,他微微冷笑,拍了拍盤在腰間當腰帶使用的“化血罩”,露出一臉自信,道:“甘兄放心,有此神兵利器,取天下頭顱,如探囊取物耳!”
甘鳳池看到任中鳳說話時神采飛揚頗顯自矜的模樣,回想起他刺殺蓋天龍時極其隱蔽的手段,終于放下心來,先前的不祥預感一掃而空。
實際上,甘鳳池對雍王府中的防衛(wèi)力量是很輕視的。據他暗中觀察,胤禛身邊沒有身手出眾的高手護衛(wèi)——他并不了解,這是心機深沉的胤禛韜光養(yǎng)晦之計。甘鳳池進入京城后,一直未遇大挫,便因此小覷了京城武林,暗生唯我獨尊之心。其實,京城本是臥虎藏龍之地,那些武學修為深厚的真正高手大都深藏不露,嫌名聲所累,不愿炫技而已。諸如大內總教習“鐵手”龍三、清真寺大阿訇馬雨田、封刀歸隱的一代奇?zhèn)b鄧亦農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尚Ω束P池只知己而自負,不知彼而輕敵。他只估計到行刺后會導致深宮大內嚴查,卻把刺殺胤禛當作十拿九穩(wěn)之事。
中秋前夜,月明如鏡。
雍王府后花園內,奇花異草競相開放,松竹柏影篩落點點銀光。這光景,正是賞月的大好時機。胤禛為中秋節(jié)的應酬忙碌了整整兩天。吃過晚飯散步時,他忽動雅興,走入圓圓的月門洞口,信步踱入后花園中。
花園內占地最廣的是一大片荷池,蓮花早已開過,只有一望無際的碧綠荷葉??礃幼?,胤禛今晚可以盡情獨享這月下蓮池的妙處了。然而,他不能。月下荷塘的萬種風情,對他而言卻是那般索然無味。此時此刻,充斥他胸中的仍然是盈盈滿溢的殺氣和高深莫測的權謀。月光下的千萬片荷葉,閃射著燦爛的銀輝。這美景在他看來,恰似長刀齊舉的戰(zhàn)陣,殺氣洶洶,迫人肌膚。
胤禛默想著心事,時而駐足池畔,時而流連于花叢。不知不覺間,他已移步踱入花園中最幽深處。周圍的花樹叢中,假山影下,處處暗伏侍衛(wèi),環(huán)護胤禛的安全。雖在王府之中,眾侍衛(wèi)絲毫不敢大意。
奇花異草,往往生長于人跡罕至的幽靜之處。雍王府后花園的布置也暗合自然造化。偌大的一座花園,被花園總班頭馮夢蘭安排得井井有條?;厩山硞冇眯脑灾?,春有幽蘭,夏有香荷,秋有金菊,冬有寒梅,真?zhèn)€是四時之花不敗,八節(jié)之草常青。一年四季,園中時時有花香襲人,碧色入眼。
皇族親貴們往往以私家花園的廓落奇異,作為驕人之資,雍王府自然也不例外。在眾王府中,他的園子雖不能獨占鰲頭,也確有過人之處。其中最令胤禛引以為榮的,是園中那株從揚州移植來的瓊花。
瓊花產于揚州,號稱“天下無雙獨此花”,因隋煬帝而出名。瓊花盛開時,花色嫩黃樹冠龐大,花瓣數以萬計。遠觀如金玉玲瓏的八寶如意,近賞則香氣撲鼻,沁人心脾。每逢它盛開之時,京城達官顯貴蜂擁而至,爭相一睹為快。
這株瓊花被栽植于園中最幽深處,距高大的園墻兩丈遠,旁邊有一座皺巴巴的太湖石假山。
今年中秋,園中的瓊花竟然花開二度,再次綻放——這是千載難逢的祥瑞之兆,預示著王府主人大吉大貴?;▓@總班頭馮夢蘭與花樹相伴整整六十載,未見如此奇事,便趕緊稟報胤禛。
胤禛連日忙于應酬,幾乎忘記了這樁賞花的雅事。園中瓊花重開,莫非是在預示自己將要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嗎?想到此處,胤禛欣欣然穿過蜿蜒的小徑,快步前往瓊花栽種處。
轉過一簇密不透風的樹叢,那株開得正盛的瓊花赫然出現在眼前。丈許方圓的樹冠上,無數朵瓊花舒張開嫩黃的花瓣,被月光一照,閃耀出千萬點銀輝。微微的水汽飄蕩在濃密的枝葉間,使整株樹顯得縹縹緲緲,恍如瓊林仙境。旁邊的假山恰如一位沉默的老翁,倚坐在地上仰觀這千載難遇的奇景。
月下賞瓊花,竟有這般妙處。
胤禛身臨其境,眼觀鼻嗅,完全陶醉其間。
猛然間,有人驚“咦”一聲,將胤禛從迷醉中驚醒。他急睜眼看時,只見半空中一只灰白色的革囊正囊口大張向自己迎頭罩下,囊口邊緣密排一圈鋒利的刀片,刃口處藍汪汪閃亮,顯然淬有劇毒。
胤禛慌得顧不了體面,身軀直直地向后倒下。不料,那革囊像長了眼睛一般,突然向前暴伸二尺,向他當頭罩下。
胤禛身體歪倒,無法閃避,囊口邊緣堪堪觸及冠帽。眼見他一顆腦袋就要被罩入囊中,環(huán)護的眾侍衛(wèi)見狀,齊聲驚呼!
千鈞一發(fā)間,兩顆大逾拳頭的鐵球激射而至,緊貼著胤禛的頭皮連同圓帽打入囊中。革囊受鐵球的大力沖撞,被瞬間推移開數尺。機簧微響聲中,革囊突然緊縮,囊口一圈鋒利的刀片一齊向中央絞切,閉攏成雞蛋大小的圓洞。
胤禛被這兩顆鐵球救得性命,趁機一式“懶驢大翻身”滾離險地,灰頭土臉地站起身來?;▍仓斜娮o衛(wèi)聞聲而出,搶上前用身體環(huán)護住胤禛。
與此同時,那只偷襲未成的革囊正被相連的粗如兒臂的長索往回拉,另有兩條長索靈蛇盤樹般緊緊纏附其上,要將它截奪下來。不料,那連接革囊的長索滑溜異常,胤禛這邊使長索的兩名侍衛(wèi)用盡一切辦法粘、纏、吸、絞,仍不能阻止對方回拉。眼見對方的長索向墻外飛快回縮,眨眼間便縮短到三尺余長,就要脫墻而出時,又聞機簧聲響,革囊口忽然張開,先前打入囊中的兩顆鐵球掉出,沉甸甸地落到地上,發(fā)出悶響。革囊吐出鐵球后,立即縮成細長的一縷。這樣一來,侍衛(wèi)的兩條長索更難制住對方。
正在這時,朱洪武聞警而至。他剛入園門不遠,聽到機簧聲響,驚呼一聲:“化血罩!”急提真氣展開穿花繞樹的身法,向西北方向箭一般飛射。待他趕到,革囊已提升到距離墻頭二尺高處,就要縮回墻外。
朱洪武腳步未停,縱身一跳,越過假山。他腳尖在假山頂上一點,身形再次躥高,使出“金剛旋”身法急旋數圈。與此同時,朱洪武手中的倭刀圍繞周身劃出環(huán)形的刀光,斜削對方的長索。刀過處,堅韌難摧的長索當即斷開,革囊自空中墜落。
不等革囊墜地,只聽園墻外驚“咦”一聲,其音剛落,朱洪武的“金剛旋”身法施展開來,余勢未停,探手攀住瓊花樹的粗大枝干用力一扳,身體借力彈起,直落墻外。
環(huán)護胤禛的眾侍衛(wèi)見刺客的殺人利器被削斷,同發(fā)一聲喊,六名輕功高手齊刷刷縱上墻頭。眾人向下看時,見朱洪武頭下腳上,刀前人后,旋轉成一支狹長的螺旋飛梭,向一高瘦漢子頭頂飛刺。
那高瘦漢子正是任中鳳,他萬沒料到會猝然生變,猶豫間略緩了半分,朱洪武手中的刀尖便已刺中了他的頭皮?;琶χ校皇健拌F板橋”,身軀硬生生倒下,緊接著一式極難看的“懶驢打滾”避開。
朱洪武動作快如閃電,人未至,刀先到,刀尖扎住對方的衣袍后襟,刺入青磚地面。任中鳳被衣襟拉扯,行動遲滯數分。墻頭上的六名侍衛(wèi)見狀,手中暗器疾射,其中丁家兄弟倆的狼牙短弩最快,機簧聲剛響,兩支八寸的短箭已釘入刺客的后腰。任中鳳痛得硬生生扭腰,閃避又遲,一柄淬毒的飛刀、三顆鋼球緊接著打中他的后背,眼見不能動了。
墻頭上那名發(fā)刀的侍衛(wèi)回頭向胤禛稟道:“王爺,要死要活?”
胤禛驚魂未定,臉頰上還沾著泥土,正想恨恨地道一個“殺”字,話到嘴邊又咽回肚中,轉口道:“要活口!”
朱洪武在墻外聞聲而動,用刀尖在對方的后頸穴位輕刺入數分,任中鳳痛號一聲,便昏迷了過去。朱洪武一把扯掉他手中緊握的粗韌長索,伸手抓住后衣領提起,揮臂拋向墻頭。
侍衛(wèi)左連云立足墻頭,使一式“大力鷹爪”,劈胸抓住對方的領口,轉身躍下。他不待與眾人搭話,急忙拔出對方后背所中的飛刀,擠出創(chuàng)口的黑血,隨后掏出解藥,幫對方內服外敷。若遲過三刻,刀上的劇毒循血進入心脈,那這刺客便是神仙也難救了。
丁大、丁二見狀,也要上前拔出短箭。
胤禛擺了擺手,止住二人。他存心要這刺客多吃些苦頭,那短箭并未沾毒,箭鏃上帶有倒刺,微微一動,揪心扯肺般疼痛,正好借此出一番惡氣。
這時,眾人都圍攏過來,一邊環(huán)護胤禛,一邊打量這名膽大妄為敢暗殺雍王的刺客。
胤禛細細打量伏倒在地的漢子,見對方方臉虎口,隆鼻鳳目,只是兩腮微陷,卻又平添了幾分精悍。他看著心中一動,竟不由得有幾分喜歡,便向丁大招招手,示意他取出短箭。
丁大躊躇一下,急忙上前。他右手從腰間拔出一柄狹長的小刀,劃破那漢子后腰處的衣服,露出古銅色的肌膚。只見箭頭入肉寸半,鮮血不斷地從創(chuàng)口滲出。丁大伸左手食、中二指夾住短箭,摁緊創(chuàng)口,右手持刀插入指縫輕輕一劃,紅白的血肉當即翻轉。他左手二指旋轉后再次摁緊創(chuàng)口,右手小刀又插入指縫輕劃,創(chuàng)口處被劃成一個“十”字形狀。丁大將小刀銜入口中,雙手環(huán)合在漢子的腰部擠壓,短箭向外努出,箭尖倒刺勾掛住了股肉。旁邊的丁二見狀,伸左手捏住藍翎箭尾輕輕一扳,痛得對方全身抽搐,卻因穴道受制無能為力。丁二手腳極麻利,伸右手從丁大口中取下小刀,用刀尖在箭頭刺入處環(huán)切一圈,隨即左手輕抽,短箭帶著龍眼大的一塊血肉被拔出。
丁大松開雙手,急從腰間取出金創(chuàng)藥按入創(chuàng)口。兄弟二人如法炮制,又將另一支弩箭取出,敷上金創(chuàng)藥,起身離開。
胤禛見事畢,吩咐道:“押入密牢,待日后細問!”
侍衛(wèi)們聞言,用長索捆綁住刺客,轉身帶離。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胤禛余驚初定,方才目視樹下的革囊。
朱洪武會意,用倭刀挑起革囊放到假山前的青石案上。
胤禛靠近細看這古怪的殺人利器,見其比人頭略大數分,囊口邊緣密排幾十把鋒利的小刀,彼此用鋼絲連綴,受夾層內機簧控制,一旦觸發(fā),小刀立即收縮,向中央絞割。與革囊相連的長索粗如兒臂,中間空洞可通,幾根粗細軟硬各異的結實細繩從中穿過,讓使用者操控革囊開合伸縮??戳T,胤禛終于明白,方才那革囊為何像長了眼睛般追著自己的腦袋不放。當時要不是宋時輪、龐明飛兩名侍衛(wèi)及時發(fā)現用軟兵器攔截,遲滯了革囊的進攻速度,胤禛的腦袋早已被攫入罩中化為血水了。
眾人細細審視石案上的革囊,不由對這歹毒霸道的暗殺利器暗生戒懼。
朱洪武是??艹錾?,對此略知一二,他指著革囊道:“此物名叫‘化血罩’,是‘漁網幫’的獨門利器,由漁民拋撒漁網演化而來。水面接戰(zhàn),船與船之間相隔數丈,即可凌空飛擲,取人頭顱。革囊夾層中藏有化骨藥粉,能腐肉銷骨?!?/p>
眾人聽得膽寒,轉目再看那具囊口刀刃密布的“化血罩”,更添驚懼。
經過這一番折騰,無論多美的景色,也勾不起胤禛游園的興致了。他背負雙手,緩慢向園門方向走去。
眾侍衛(wèi)見狀,知趣地散入花樹叢中護衛(wèi)。但這一回離胤禛更近,生怕再有什么不測發(fā)生。只有朱洪武暗自笑了笑,他知道,危險已經過去了。轉念之間,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橫行閩、粵,神出鬼沒的獨行殺手任中鳳。這名被擒的刺客,是否就是他呢?
胤禛返回書房后,心神已定。他命令一名侍衛(wèi)將那具“化血罩”拿入屋中,又派人找來朱洪武,二人開始密談。
朱洪武在江湖中歷練多年,心機八面玲瓏,先前在園中瓊花樹下時,目睹胤禛對“化血罩”特別專注的神態(tài),已猜知對方別有一番心思。此刻,見胤禛盯著“化血罩”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問道:“四爺是否欲借用此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胤禛被猜中心思,頓了頓,轉頭目注朱洪武,試探地問道:“朱兄,依你之見,刺客是哪一路人物?”
朱洪武蹙眉思索片刻,答道:“江南甘鳳池早已投身八阿哥胤禩麾下效命,有眼線探知,前段時間,甘鳳池曾秘密出京。刺客的來歷,或許與此事有關。”
胤禛低頭沉思,端起桌上的茶盅,小啜一口,道:“甘鳳池名滿江南,可惜不能為我所用,反而要與我作對!”言畢,右手五指一緊,鷹爪力使出,箍得手中的茶盅脆響一聲,從中裂開。
朱洪武思慮及此,亦有同感,只不過他對胤禛的心機還沒有更深了解。胤禛做人謀事,歷來是“狠、絕”二字,他看中的人若不能為己所用,必欲除之而后快。甘鳳池號稱“江南大俠”,本是胤禛久欲網羅的人物,不料竟被胤禩捷足先登,結為一黨。甘鳳池出任胤禩所設的集賢館館主后,集賢館的實力便不斷壯大,已嚴重威脅到胤禛的一系列謀劃。更令胤禛憂心的是,在大內帶刀侍衛(wèi)中,竟被胤禩安插進去七名人手,其中四名,還是甘鳳池新收的滿旗弟子。思前慮后,再加上這一次任中鳳的暗中刺殺,胤禛便對甘鳳池動了殺機。
朱洪武對甘鳳池了解較詳,繼續(xù)道:“甘鳳池之武學,出自陜南甘家堡。他又練習佛門內功心法,自創(chuàng)‘花拳’,武學修為高深莫測。放眼江南武林,已無人能出其右,故號稱‘江南大俠’。而今在集賢館中,甘家人手又居多數,四爺切不可等閑視之?!?/p>
這一席話,更增加了胤禛的憂慮,他點點頭道:“甘鳳池如此舉措,又將家族中人充入胤禩集賢館中,可見其心已堅,不可挽回。今日竟派刺客害我,必須設法除之,勿使其妨我大事!”
朱洪武應了一聲,思索片刻,又道:“八阿哥那里,顯然對甘鳳池極其倚重,集賢館中高手云集,強攻恐怕難操勝券,反而打草驚蛇!”
胤禛聞言,眉鋒剔起,目射威芒,恨恨地道:“絆腳頑石,不除之必為后患!”
朱洪武沒有接話,盯住屋內多寶閣上的一尊青銅小鼎苦思冥想——甘鳳池絕高的武功和“江南大俠”的巨大影響力,確實令人忌憚。
二人飲了半盞悶茶,仍未想出對策。朱洪武起身告辭,胤禛急起身離座,端茶送客。
朱洪武走后,胤禛獨坐書房,繼續(xù)苦思。屋中燭光漸暗,恍惚中,他像看到胤禩那張陰險的白臉沖著自己得意地獰笑。轉眼間,那張臉又化作一條吐著血紅舌芯的白斑毒蛇,要張口嚙人了。他嚇得長吁一口氣,從幻覺中驚醒,自言自語道:“胤禩,你好狠毒,我絕不會放過你!”說完,轉身回頭。
書案上那只“化血罩”的罩口朝上正對著他,邊緣密布的淬毒小刀在燈光映照下,閃射出一圈藍汪汪的光芒,如同一顆張口噬人的碩大蟒頭。
胤禛回頭看見,臉上頓時露出得意,默忖道:有此利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何愁大事不成?老八呀老八,你太心急,竟將如此好人情送我。天賜利器,不受之反遭其殃,終究要讓你看到我胤禛的手段!
與此同時,集賢館密室中,胤禩正面色鐵青地與甘鳳池緊急密商。
行刺胤禛,具體安排均由甘鳳池負責。他打探清楚雍王府護衛(wèi)情況后,滿以為憑任中鳳奇詭的刺殺手法,趁胤禛獨賞瓊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擊必中,從容撤退,所以并沒有周密部署如何接應,只派兩名輕功較好的本家弟子甘臣光、甘臣輝遠遠尾隨。不料強中更有強中手,任中鳳行刺失敗不說,還被生俘。
任中鳳行刺時,甘臣光、甘臣輝駐足于遠處屋脊上張望,居高臨下,將園內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只見園內眾侍衛(wèi)個個身手矯健,應付猝變忙而不亂,進退有序。甘家兄弟倆是武技行家,目睹此情形,自知不是對手,加之事變發(fā)生在電光石火間,不及救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任中鳳被就地擒獲,拋入園內。兩人無計可施,只好灰溜溜地退走,回稟甘鳳池。
甘鳳池在胤禩面前把話說過了頭,要請對方觀看死敵胤禛的人頭,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任中鳳行刺失手,被胤禛手下生俘的消息。
胤禩聞訊,坐立不安。他倒不是擔憂殺手任中鳳的死活,而是怕胤禛有任中鳳這個活口作為人證,在父皇面前反咬自己一口。
甘鳳池看到胤禩呆呆的樣子,關切地問:“王爺是否擔心任中鳳會反水?”
胤禩被說中心事,重重地點頭。
甘鳳池輕笑兩聲道:“王爺盡管放心,甘某這雙拙眼瞅準的人,雖稱不上火煉的金剛,也是鐵打的骨頭,就是刀砍斷脖子,任中鳳也絕不會吐露半點兒口風。不瞞王爺,任中鳳臨行刺前,甘某已教授他自斷心脈的秘訣,萬不得已時,他必會以死相報。退一萬步講,他是獨行殺手,與江湖上極少關聯,不會牽扯到任何人?!?/p>
話說到這份上,胤禩不好再擔憂什么,臉上的顏色稍霽,又道:“老四這家伙,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想不到手底下暗藏著這么多江湖高手。照此下去,對我奪位可不是什么好事,得想個辦法對付才行?!闭f著話,他面上又浮現出陰狠。
甘鳳池聞言,也有點兒犯難。他聽了甘臣光、甘臣輝二人的回報后,也暗自驚異胤禛的侍衛(wèi)們竟然如此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名揮刀斷索追刺任中鳳的侍衛(wèi),倘若真如兩人所敘述,其功力足可與自己一搏。想到此,他低頭苦思。
胤禩見甘鳳池如此,臉上愁容漸濃。
沉默良久,甘鳳池站起身道:“八王爺,甘某有一個計策,不知是否可行?”
胤禩急問道:“甘兄有何妙策?快講!”
甘鳳池道:“蜀中唐門,八王爺可曾聽說?”
胤禩聞言,眉鋒聳動,失聲道:“唐門奇毒,武林中談虎色變!”
甘鳳池接口道:“蜀中唐門,自明朝成祖年間由武進士唐白蝎創(chuàng)立以來,一直供職于錦衣衛(wèi),專司皇帝直接交辦的詔獄偵緝事務,權威赫赫。大太監(jiān)魏忠賢執(zhí)掌東廠之后,更是大力起用唐門中人。唐門一派亦借機大力發(fā)展,逐漸成為專供朝廷役使的天下第一大幫。明亡后,唐門受我大清條律限制,日趨沒落。到現在,唐門只能盤踞蜀中映秀灣一隅之地。但因其陰毒詭秘的殺人手段,在江湖上仍然是個誰都不敢輕易招惹的主兒。唐門現任幫主唐毒,昔年往陜南采掘土茯苓時,曾進入甘家堡勢力范圍,甘某慷慨相助,結下一面之緣。依甘某之見,可否請蜀中唐門秘密出川,助王爺一臂之力?”
胤禩聞言,沉吟片刻道:“起用蜀中唐門,固然可操勝券,只是不知唐毒此人如何?能否甘心為我所用?”
甘鳳池答道:“唐毒現年三十七八,正當壯年。據甘某當時所觀,此人相貌清奇,二目精光爍爍,不似甘心于山林之隱士。王爺欲用此人,可許諾功名富貴相誘,唐毒必然動心?!?/p>
胤禩道:“如此甚好,但務必要隱秘,此事切不可讓老四和老十四等瞧出端倪,進而驚動朝堂。再者,蜀中唐門終屬前明余孽,人手斷不可多用,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甘鳳池聞言,點頭道:“王爺盡管放心,甘某親赴蜀中唐門,力攜唐毒出山相助?!?/p>
胤禩聽甘鳳池如此說,當下起身趨前,緊握對方雙手道:“甘兄如此竭心盡力,胤禩敢不掬心以待?”
甘鳳池擺手止住對方,謙虛應道:“時勢如此,唯有謹慎從事,方可穩(wěn)操勝券?!?/p>
二人計議停當,胤禩方才心事重重地離去。甘鳳池將他從集賢館側門送出,急召館中幾位川中出身的武林人物商量。
朱洪武自胤禛遇刺那晚看出對方欲拔除甘鳳池這顆眼中釘的意圖后,苦思數日,仍未想出一個替主子分憂的辦法,不由得暗生焦躁。和他同居一室的“鬼狐”褚人獲最善于察言觀色,朱洪武有心事,哪能瞞得過他的一雙銳眼?找了個機會,褚人獲問:“朱兄近日沉默寡言,莫非有什么心事?”
朱洪武正愁計無所出,智狡百端的“鬼狐”褚人獲如此一問,正中下懷,他三言兩語便將胤禛欲除掉甘鳳池的意圖和盤托出。
褚人獲聽罷,緩緩道:“朱兄肯定是覺得那甘鳳池不易對付,才如此愁眉不展!的確,甘鳳池智勇兼?zhèn)?,一身武學修為力敵萬人,放眼江南八省無人能出其右;二則甘家堡在江南武林中勢力極大,還與江南巨商余通寶結成姻親關系,要想在江湖上動他,無異于虎口拔牙。不過……”
朱洪武眼前一亮,急切地道:“褚兄智計過人,莫非已經想到了什么周全的法子,快快說來聽聽?!?/p>
褚人獲輕輕一笑,道:“甘鳳池雖然不好對付,但要對其母余梧葉下手,應該不難!”
甘鳳池之母余梧葉出身名門望族,娘家是漢水流域最富有的巨商,其祖父三世經營航運,從川、陜、鄂、贛等地通販到閩、粵、京、津,幾十年間,積累下億萬資財。余家多年經商,與沿途官府、江湖交情深厚,船隊在水路上一直暢通無阻。甘家堡在江南武林聲譽極高,余梧葉之父余通寶不重科舉功名,偏愛江湖之道,于是將愛女嫁與甘家堡少堡主甘雨萌為妻。余、甘兩家結為姻親后,以余家的財力、甘家的武林聲望,余家的生意越做越火,金銀如潮水般涌入余家錢莊。
余梧葉生二子三女,甘鳳池是老二。甘鳳池果然是人中龍鳳,在父親甘雨萌的悉心調教下,不到十五歲便盡得甘家武學真?zhèn)鳌檫M一步造就兒子,余梧葉讓余通寶出重金重修了漢陰鐵佛寺,建大殿二十,地廣五百畝。以精鐵澆鑄十二丈巨佛,比舊佛像高出一倍不止。此舉終于打動了鐵佛寺長老金韋陀,答應收甘鳳池為徒。甘鳳池作為唯一俗家弟子拜入金韋陀門下,得其傳授佛門內功心法。十年后,甘鳳池藝成出師,打遍江南無敵手,博得“江南大俠”的名號。再加上余、甘兩家的實力和聲勢,一時間,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成為名副其實的江南武林領袖。
甘鳳池通過官場“清流領袖”李紱引薦,入京加盟胤禩一黨后,為充實集賢館的實力,帶去甘家堡中十分之四的好手,使甘家堡的防衛(wèi)力量虧空。他敢大批抽調甘家堡的人手,乃因余、甘兩家在當地財雄勢大,又在當地人心悅服,所以無后顧之憂。
然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甘鳳池這般想當然的一廂情愿,恰給褚人獲留下了可乘之機。褚人獲看到甘鳳池坐鎮(zhèn)集賢館樹大根粗,難撼分毫,便打起了他老母余梧葉的主意,企圖仿效三國時曹操囚禁徐庶之母的方法,脅迫甘鳳池就范。
朱洪武聽后,拍掌稱妙。
二人商議停當,朱洪武稟過胤禛,自去組織精干人手。
與此同時,集賢館中,甘鳳池也在束治行裝,準備入川會見唐毒,順道途經陜南探望母親。胤禩聽說甘鳳池要中途探母,特備了一份宮中的厚禮相送。好意難卻,甘鳳池心中頗為感動。
過了兩日,甘鳳池便動身了,一路上兼程而行,鞍馬勞頓自不待言。緊趕了半月光景,他回到了甘家堡。
甘家堡四角哨樓上的家丁們眼睛最尖,居高臨下,遠遠便認出甘鳳池那熟悉的身影,堡門還未開,就立即有人飛報余老太太去了。
片刻,整個堡內都喧騰起來:“二少爺回堡了!二少爺回堡了!”
余老太太已年過六旬,自從最疼愛的小兒子甘鳳池入京后,雖有長子甘鳳江,孫子甘乾之、甘復之為伴,但對小兒子的思念之情仍然與日俱增,因此身體也消瘦了不少。此刻,老太太正坐在大廳中央的雕花檀木椅上聽兩個孫兒背書,猛聽到小兒子回來的喜訊,歡喜得幾欲流淚。她激動起身,踮著小腳顫巍巍地走到門口。兩個孫兒看見,趕緊放下手中的書本,上前攙扶。
這時,甘鳳池已大步走入院中,見狀疾步上前,伸出兩只蒲扇般的大手扶住余老太太的雙肩,柔聲道:“母親安好?!闭f話間,眼圈已悄然發(fā)紅。
余老太太早已淚眼迷離,一雙手抖抖索索地在兒子的虎軀上摩挲,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周圍眾人見狀,都暗自飲淚,憶起昔日種種情景:甘鳳池在堡中時,每日清晨帶領大家聞雞起舞,習武不輟,余老太太雖不懂半點兒武功,卻總愛讓傭人搬一把太師椅到大廳前的石階上,端坐著看大家習武。自甘鳳池離堡后,大家習武依舊,可老太太卻很少觀看了。
眾人含笑拭淚,圍上前解勸了一會兒,簇擁著母子倆進入大廳坐定。
余老太太仍然緊執(zhí)著甘鳳池的兩只手,好像生怕他會突然飛走似的。
甘鳳池見過了長兄甘鳳江,又一一與眾人簡敘了幾句后,回到母親身邊落座、敘話。
晚餐過后,甘鳳池召集甘臣光、甘臣輝、甘鳳云、甘從風等人,著手準備入蜀事宜。
余老太太心中舍不得小兒子馬上離堡,可也沒法阻攔。
甘鳳池明白母親的心事,便善言撫慰道:“母親不是要為兒子成個家嗎?這次從四川返回,我一定聽娘的話,成親后再去京城?!?/p>
余老太太聞言,興高采烈道:“你叔伯二舅家的長女文琴,已二十二歲,正待字閨中。娘三年前便已相中,只因你為提高武學四處游歷,才耽擱到現在。這次可是你自己說的,要成完親才能走!”
甘鳳池三十幾歲的人,被母親這樣一說,臉上發(fā)熱,變得不好意思起來,低聲道:“就照娘的意思辦?!?/p>
余老太太聞言,滿意地笑了,又叮囑道:“這次去四川,你一定要早早趕回,娘明天就派人去你二舅家提親,為你準備喜事?!?/p>
甘鳳池無奈地笑了笑,暗怪母親心急,可也不好再推托。他回堡只呆了兩天,便急匆匆趕往蜀中,去會晤唐毒。當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甘家堡在他走后的第六天便出了事。
話分兩頭,甘鳳池秘密返鄉(xiāng)赴蜀前,胤禛這邊的朱洪武、褚人獲等人,已就劫持甘鳳池之母挾迫甘鳳池一事,進行了周密的安排??紤]到甘家堡的雄厚實力和它在陜南地區(qū)遠勝過官府的巨大聲勢,朱、褚二人為確定合適人選左挑右揀,最終選定“寒山風”孫秀、“摸云手”史鷗和關山、關月、關星兄弟仨,連同他倆在內,共七人。
龍頭老大關龍逢被郭玉龍重創(chuàng)后,經神醫(yī)索通猿精心調治,傷勢早已痊愈,聞訊,他也一定要同行入陜。胤禛無奈,只得由他。
這一隊精干人馬,由褚人獲領頭,出京城,經邯鄲,渡黃河,取道洛陽,向陜南直插。過了青銅關,距離神愁鬼泣的甘家堡便只有咫尺之遙了。
褚人獲一隊人馬與甘鳳池等人出京,相差只有三天。甘鳳池思母心切,走的是近道,回甘家堡后僅停留了兩日,便又啟程赴蜀會見唐毒,褚人獲等人走的是官道,一路上雖兼程而行,仍然晚到了一步,恰與甘鳳池錯開了。
九月九,重陽節(jié),甘家堡內一片喜氣洋洋,一方面是慶賀重陽佳節(jié),更主要的是余老太太在給小兒子甘鳳池準備喜事。甘鳳池前腳剛走,余老太太后腳就派管家前往娘家議親。新娘子是早就擇定了的,甘、余兩家又是多年秦晉之好,自然兩相歡洽這親上加親的美事。甘光理上門一提,余家當即一口答應。于是,雙方都開始準備喜事,只待甘鳳池從四川返回,便即刻操辦。
重陽登高,民間舊俗。甘家堡每逢佳節(jié)自不例外,再加上甘鳳池即將成親,使余老太太興致更高。她吩咐,在甘家堡內后園中的“望鳳臺”上擺酒賞菊。
“望鳳臺”高十多丈,是堡中的制高點。站立其上,鳥瞰四面八方,堡內、堡外的房院、河流、花樹等盡收眼底。
仆人們擺酒已畢,余老太太心情高興,沿臺階健步登攀,毫無弱態(tài)。甘家男女們依序相隨左右,拾級而上,一路歡聲笑語。
合家歡的酒宴還沒有開始,事變驟起。
朱洪武等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而入,圍住了“望鳳臺”。關龍逢、關山、關月、關星四人分站四方,封死了所有退路。
褚人獲為何要趁此時突然發(fā)難?其實也是先發(fā)制人之舉。起初乍聞甘鳳池將要成親的消息,褚人獲如五雷轟頂,因為甘鳳池若在堡中,劫持其母的計劃便成了泡影。等到探知甘鳳池回甘家堡后又啟程赴蜀,褚人獲不禁喜出望外,暗道一聲“天助我也”,立刻組織眾人攻入堡內。
甘家堡眾家丁雖然武功不弱,但事發(fā)突然,怎擋得住關家三兄弟這死人堆里砍殺出來的煞星?被兄弟仨的三把巨斧一頓狠劈亂剁,如砍瓜切菜般殺得落花流水。待警哨剛剛吹響時,這一隊人已沖殺到“望鳳臺”下。
這時,甘家眾人剛好攀登到臺頂邊緣。
“望鳳臺”上的眾人,實力非同小可。甘家十六位嫡親兄弟,除甘鳳池外,全部聚集在臺上,簇擁著余老太太。堡中遭此險情,盡管事發(fā)突然,甘家兄弟們并未驚慌失措。老大甘鳳江沉著指揮,眾兄弟依令按照“四象陣”方位站好,將所有婦孺老幼圍護在中間,余老太太更是被深藏在人群核心。甘鳳江深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敢于進攻甘家堡的敵人,絕非泛泛之輩。
眨眼間,雙方形成劍拔弩張的對峙局面。
褚人獲看事已至此,暗皺眉頭。他本欲奇襲,卻被逼迫到力搏強取一途。孫秀等人進襲受阻,也瞧出了這一點。狹路相逢勇者勝,木已成舟就要速戰(zhàn)速決。一旦遷延到甘鳳池趕回,后果不堪設想。
甘家堡眾家丁被砍殺得七零八落,士氣已頹,自不足慮。關龍逢回頭望望四周遠近,打量完戰(zhàn)場形勢,大手一揮,當先拾級而上,他雙目中殺氣迸射,腳下步步進逼。
甘鳳江身處“四象陣”前排正中,二目炯炯,居高臨下逼視對方,企圖在氣勢上先壓倒關龍逢。
關龍逢身為海盜幫的龍頭老大,什么樣的殺陣沒見過,盡管他身處下方不占地利,但目光中迸射的蠻野無比的殺氣,肆無忌憚地擾亂著對方的心神。
甘鳳江武學不純,遠遜于兄弟甘鳳池,氣勢較量不及半刻,便在精神上首先垮落。
關龍逢逼到“四象陣”附近,兩只巨掌交錯在胸前搖晃,口中獅吼一聲,虎軀前撲,揮掌猛擊甘鳳江的前胸。
甘家“四象陣”并非浪得虛名,甘鳳江待關龍逢雙掌平推時,引身一退,讓開正面,左右兩側甘鳳云、甘鳳山趁機同施一式“斬腕刀”,快如閃電般砍向關龍逢的雙腕。
關龍逢暴喝一聲:“來得好!”立即變掌為爪,使出分筋錯骨鷹爪神功,反抓二人的鐵掌。
甘鳳云、甘鳳山自恃掌上有開碑裂石的硬功,毫不閃避,劈勢直落,存心要斬斷對方的雙手。
關龍逢雙手揉金如泥,又極擅“卸力緩沖”,待對方兩只鐵掌剛一接觸皮膚,他雙手順勢微縮,卸去大半力道,隨即十指箕張,曲如鐵鉤反扣二人的腕脈。甘鳳云、甘鳳山發(fā)覺不妙,急忙回縮時,腕脈穴道雖勉強滑開,但手掌已被關龍逢的雙爪緊緊攥住,只聽兩人齊聲慘叫,兩只手掌被對方合攏到一塊兒,連骨帶肉搓成了一團血泥。
十指連心,二人當下痛昏過去。甘鳳江眼疾手快,一見二人痛失神志,當即雙臂齊探,把兩人拉到身后。右側角上的甘鳳林腳步挪動,急與甘鳳江靠攏,并肩擋住正面。
雙方甫一過招,甘家?guī)仔值苄哪懸押?/p>
關龍逢猛攻正面,一擊二創(chuàng)?!八南箨嚒眱蓚群捅澈蟮膶O秀、朱洪武、關山等人移形換位,聞聲發(fā)動,三面進擊。
“摸云手”史鷗遠遠站定,雙手扣滿暗器,專門對付漏網之魚?!肮砗瘪胰双@恰似一只狡猾的狐貍,游走于圈外,時刻準備尋隙而入,掠取人質。
關龍逢雖然一出手便廢掉了二人,但甘鳳江、甘鳳林二人有了前車之鑒,不再像甘鳳云、甘鳳山那樣貿然進攻,而是一人正面對抗,一人從旁牽制。關龍逢盡管兇猛,一時也難以破陣而入。
“四象陣”東西兩側,“寒山風”孫秀與朱洪武二人此刻卻斗得神威勃發(fā)。
東側與孫秀相敵的是甘鳳溪、甘乾之、甘乾復叔侄三人。孫秀逼到近前,左手推,右手引。甘乾之、甘乾復二人年輕氣盛,欺對方孤身一人,甘乾之將身一蹲,讓開對方推掌,矮身蹭到甘乾復腰部。兄弟倆日日習武,早已心有靈犀,甘乾復趁機雙手搭住甘乾之的雙肩,將身一翻,雙腿“烏龍絞柱”,兩只腳如同兩把震山的鐵錘,凌空橫踹孫秀的頭部。甘乾之又將腰身一挺,甘乾復借力使力,那速度更是快得驚人,眼看要踢中孫秀的腦袋。
孫秀與對方初次過招,本存禮讓之意,不料對方竟如此欺己,頓時大怒,他左手閃電收回,身軀急轉,頭部躲開連環(huán)踢踹,同時左掌握拳,狠擊對方的膝蓋骨,只聽“咔”的一聲脆響,膝骨碎裂,甘乾復大聲慘叫,右腿軟軟地耷拉下來。
與此同時,甘鳳溪瞧出不妙,低吼一聲,一個虎撲,雙掌如刀直插孫秀的右肋。孫秀早料到對方必舍命撲救,他右手食、中二指張開如戟,直刺甘鳳溪的雙眼。
甘鳳溪救侄心切,硬生生將頭一擺,撲勢未減,雙掌已插到孫秀的身上。孫秀未料到他如此兇悍,右手二指緊貼對方的左臉頰劃過,留下半寸深的一道血槽,將對方的左耳從中挑斷,而自己的右肋被對方擊中,仿佛被堅硬的鐵棍狠狠地頂了一下。
危急中,孫秀顧不得疼痛,不等對方指力落實,身軀急向后仰倒,避開對方的鐵掌,同時雙腿上踢,擊中甘鳳溪的前胸。
甘鳳溪本欲一擊重創(chuàng)對方,誰知孫秀應變神速,兩腳雖未蹬實,但也有四成的力量,他被踹得胸部劇痛,喉頭發(fā)咸,一口鮮血嘔吐上來,身軀當即歪倒。
孫秀翻身站起,只覺右肋如骨裂般疼痛,他微微運氣,方覺氣流無礙,只是外傷及骨。
甘乾之見叔父和弟弟一傷一殘,又恨又怕,他不敢近身搏斗,右手抽出隨身的鏈錘,趁對方起身之機,用力甩出擊打對方的后腦。這偷襲的招式,存心欲一擊致命。
孫秀見甘乾之又一次暗算自己,恨他剛交手便如此狡詐,當下也不閃避,待茶碗大的銅錘眼看要打中頭部時,他伸右手閃電般捏住錘上的鏈環(huán),向后一揪,反手向對方的腦袋飛快回射。
甘乾之只來得及歪身挺一下身子,避開面門,也幸虧他這一挺,倒飛激射的銅錘打在他的右肩鎖骨上,頓時肉陷骨折,砸進去一個淺坑。他痛得悶哼一聲,一頭栽倒。
最靠后的甘鳳澗不敢輕離余老太太身側,眼睜睜地看著叔侄三人眨眼間全部倒下,卻不能救援。
孫秀起身站穩(wěn),撣撣衣上浮塵,繼續(xù)進逼。
此時,西側大亂。朱洪武一上陣便奇兵突出,欺對方未帶兵刃,搶中宮直進。與他對戰(zhàn)的甘鳳秀、甘鳳明、甘鳳枝三人,六只肉掌面對對方浸血的倭刀,只有招架之功,并無還手之力。斗到兇狠時,甘鳳明脾氣暴烈,趁對方收刀之機突然狂吼一聲,不顧性命猛撞過去。甘鳳秀、甘鳳枝兄弟倆驚呼一聲“三哥”,齊身縱起,搶前護衛(wèi)。
朱洪武覷此良機,哪肯錯過,人轉刀回,刀尖直指甘鳳明的前胸刺去。褚人獲恰在此時望見,急呼道:“留他一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