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作為文明的基石，不僅塑造個體的身份，也維系著集體共同體的連續(xù)性。哲學的三大經(jīng)典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都與記憶緊密相連。我們只能從記憶中尋找問題的答案，它不僅指引我們回顧過去，也塑造我們對未來的期望與行動。記憶問題與歷史學相關(guān)，但并不完全重合。歷史敘述往往冷靜而宏觀，屬于知識領(lǐng)域，而記憶卻關(guān)乎心靈，它更多訴諸感性，感性才是人的靈魂。包裹著感情的記憶，一方面塑造了我們的身份，另一方面又決定了如何面對今天的世界。這里要探討的并非純粹個體的記憶，而是個體記憶匯聚而成的集體記憶現(xiàn)象，它既是顯性的，又是無意識的；它既是我們反復(fù)陳述和宣揚的過去，又包括其對立面—遺忘。記憶和遺忘，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對于今天的社會和政治來說，它是至關(guān)重要的博弈點。

托多洛夫晚期在拋棄了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之后，專注于殖民史的研究。他在《征服美洲：他人的問題》中指出，我們對哥倫布的記憶往往與“地球是圓的”、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聯(lián)系在一起，而忽略了他的屠殺行為。伴隨著哥倫布的，從來只有所謂“發(fā)現(xiàn)者”的光環(huán)，而沒有奴隸主和屠殺者的血腥，哥倫布和他的后繼者科爾特斯等殖民者在美洲屠殺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希特勒。歷史教科書上并沒有刪去殖民史的內(nèi)容，但是在我們的記憶中，種族滅絕和大屠殺的標志是希特勒，而不是哥倫布和科爾特斯。

在一九九二年的“納粹猶太人大屠殺的歷史與記憶”國際研討會上托多洛夫做了《記憶及其濫用》的演講，擴充之后在二00四年出版了《記憶的濫用》（Les Abus de lamémoire ）一書。二00七年他訪問中國，在北大做了同名的演講。他討論了有關(guān)記憶的非常微妙的政治操作問題，以及如何正確地處理過去的記憶，以避免其被濫用。托多洛夫指出，記憶并非與遺忘對立，而是兩者之間的互動。人總是選擇性地保留某些信息，而遺忘其他信息。無論個人還是集體，這種選擇性是記憶的一個基本特征。而這種選擇，總是關(guān)乎人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因此，群體的記憶總是政治性的。

奧威爾一針見血地指出：“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xiàn)在就控制過去?！痹谥趁裾鞣^程中，殖民者總是盡可能消除被殖民者的民族記憶。墨西哥的歷史是非常典型的案例。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之前，阿茲特克人征服了現(xiàn)在的墨西哥地區(qū)的原始部落，“在大約一百年前，在伊茲科阿圖（Itzcoatl）統(tǒng)治時期，阿茲特克人也毀掉了所有的古籍，以便用自己的方式書寫歷史。與此同時，我們看到，阿茲特克人喜歡把自己裝扮成托爾特克人的后人，而西班牙人也經(jīng)常采取某種尊重過去的方式，無論是在宗教方面，還是在政治方面，他們在灌輸?shù)耐瑫r也在效仿。其中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事實是，新國家的首都就是被戰(zhàn)勝的墨西哥的首都”。而西班牙人來了以后，使用同樣的方式李代桃僵，科爾特斯講述說：“我讓人把最重要的偶像摘下來從樓梯上扔下去，這些偶像都是他們最虔誠信奉的；我讓人打掃教堂，因為到處都是祭物的血，然后我讓他們掛上圣母和其他圣人的像。”

因此，必須捍衛(wèi)過去的真相，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在最具有歷史意識的中國傳統(tǒng)中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遺忘從來就與記憶并存，也不可能讓所有的記憶保持同樣的熱度，應(yīng)該在記憶和遺忘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波蘭總統(tǒng)瓦文薩在紀念華沙起義五十周年時說過：“分裂與對抗的分界線今天走到了終點?！奔o念不是為了復(fù)仇，更不是其他有目的的濫用。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區(qū)分運用記憶的正確或錯誤的方式？

記憶有時會被濫用。最值得我們警惕的并不是扭曲或者篡改記憶，這種錯誤過于明顯。相反，“記憶崇拜”與現(xiàn)實政治的糾纏更值得我們警惕。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前南斯拉夫地區(qū)的內(nèi)戰(zhàn)和今天的俄烏沖突中，如何看待記憶，決定了對“我們”和“他們”的區(qū)分，起到了意識形態(tài)動員的作用。

在民族敘述中，有兩種特殊的光環(huán)，一種是過去的榮耀，另一種是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托多洛夫分析了受害者記憶的問題。沒有人希望是現(xiàn)在的受難者，卻都希望自己擁有受難者的身份，而且是大家不能忘記的受難者。受害者的身份使人獲得索取同情和權(quán)利的理由。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見到這樣的場景：一個家庭的成員堅稱自己是受害者的角色，因此他身邊的人就是有罪的。成為受害者，就可以有權(quán)利抱怨、抗議和要求，而其他人必須回應(yīng)。

對于群體來說更是如此。固然人們喜歡回憶祖上的榮光，但是回憶自己民族的苦難似乎更加能帶來現(xiàn)實的利益。對于某個群體來說， 過去遭受的侵犯越多，現(xiàn)在他們就越有權(quán)利。例如美國的黑人作為奴隸制度和種族隔離的受害者，他們渴望擺脫這個處境，但是并不希望拋棄掉受害者這個身份。與受害者身份相關(guān)的利益并不是物質(zhì)的，或者說物質(zhì)上的好處不值一提。法國的猶太哲學家芬基爾克勞特（Finkielkraut）說：“別人遭遇了苦難，而我僅僅因為是他們的后代就獲得了精神上的利益?！y(tǒng)使我獲得種族屠殺受害者的專屬聯(lián)系，是它的見證者，甚至是受害者。與這個受害者的頭銜相比，其他的頭銜都是無足輕重的?！?/p>

雖然托多洛夫這本書的內(nèi)容發(fā)表于二00四年，但是他敏銳地預(yù)見到二十年后的現(xiàn)實。一個猶太拉比的視頻正在網(wǎng)絡(luò)上流傳，他在布道中說：“在這場神圣的戰(zhàn)爭中的基本原則，就是不要放過加沙的每一個人。如果我們不殺死他們，他們就會殺死我們?，F(xiàn)在的破壞者就是過去我們沒有殺死的孩子，女人會生產(chǎn)出恐怖主義者……”下面的聽眾可能覺得過于極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問道：“孩子們也應(yīng)該被殺死嗎？”拉比面不改色地回答：“是的。因為他們長大之后，就會成為破壞者?！边€有人問：“那么老人呢？”拉比說：“所謂老人，他們也可以拿起槍射擊。因此，猶太律法的根本觀念就是不要放過任何一個人?！?/p>

如果說一個拉比的講話也許不能過于嚴肅對待， 那么政府官員，以色列北部城鎮(zhèn)梅圖拉（Metula）地方議會主席、梅圖拉定居點委員會負責人戴維·阿祖萊（David Azoulai）近日接受采訪時，公然提議將所有加沙人強行運到黎巴嫩的難民營，并將整個加沙地帶夷為平地，使其成為像奧斯威辛集中營一樣的“露天博物館”，他的講話招致多方的嚴厲譴責。據(jù)報道， 波蘭奧斯威辛—比克瑙國家博物館對阿祖萊發(fā)出了一份措辭嚴厲的聲明，斥其言論“病態(tài)”“仇恨”，敦促以色列當局對這一“可恥”行為做出反應(yīng)。而阿祖萊接受《以色列時報》采訪回應(yīng)時則反過來指責波蘭人“反猶太主義”。事實上，一切譴責以色列在加沙殺害平民的言論，都被以色列政府用“反猶主義”加以回擊。曾經(jīng)的種族屠殺受害者因為過去的記憶，賦予了自己殺人的權(quán)力。托多洛夫引用柯南（Conan）和盧索（Rousso）的話指出：“由于今天缺少反對現(xiàn)實或想象中法西斯的實際行動，人們只是在攻擊過去的法西斯主義?！弊l責法西斯，理解法西斯，成為法西斯。這個魔幻的輪轉(zhuǎn)正好是因為托多洛夫所說的“記憶的濫用”。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會以同樣的方式來記憶。同樣作為猶太人的諾曼·芬克爾斯坦（Norman Finkelstein）的父母是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他從普林斯頓大學獲得了政治學博士學位，并曾在多個學術(shù)機構(gòu)任教。他研究巴以關(guān)系，為巴勒斯坦的現(xiàn)狀鳴不平，反對猶太人對巴勒斯坦的占領(lǐng)。他因其觀點而遭受了某些猶太團體和政治勢力的批評和排擠。即使有喬姆斯基這樣的學界大佬出面表達對其言論自由的支持， 他也面臨重重困難和打壓，大學教職難保。盡管如此，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并在多個場合公開發(fā)表演講和參與辯論。

二00八年在一次演講中，一位來自德國的女觀眾流著眼淚，批評他的演講傷害了德國人對猶太人的同情心和贖罪感。芬克爾斯坦嚴厲地回應(yīng)：“我很不愿意打受害者的牌，但是這次沒有辦法，現(xiàn)在這種情況我必須打這張牌。我去世的父親曾經(jīng)被關(guān)押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我的母親曾經(jīng)被關(guān)在馬伊內(nèi)達克集中營。我父母的親戚都被納粹滅絕了。我的父母也都參加了華沙起義。然而，恰恰是由于父母對我和我兩個兄弟的教育，我才不會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犯下的罪行保持沉默。我認為沒有什么比利用他們的苦難和犧牲來為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每日野蠻的折磨和摧毀他們的房屋來辯解更為卑鄙。所以我決定再也不受眼淚的脅迫或恫嚇。如果你們還有一點良心，就會為巴勒斯坦人哭泣?！边@是一次應(yīng)該銘記在史冊上的演講。如果他的父母泉下有知，一定會為這樣的兒子而感到驕傲。

他的著作《大屠殺工業(yè)》（TheHolocaust Industry ）引發(fā)了強烈的爭議，支持者和反對者幾乎一樣多。很多人批判他是大屠殺否認者。當然，對于他這樣身世的人來說， 否認大屠殺是不可能的。他反對的是政治利益集團對大屠殺的記憶和利用的方式。他在序言中說：“我有時會想，美國猶太人‘發(fā)現(xiàn)’納粹大屠殺是不是還不如他們以前對它的遺忘。我父母在私下里的確這么想過；他們經(jīng)受的苦難并沒有得到公眾的4O480xNbT9sFofP7O2P0gkVXBScTED10FKJ9qvwxhKQ=認可。但這不是比現(xiàn)在對猶太死難者的粗暴利用要好得多嗎？……當對大屠殺的渲染變得越來越荒謬的時候，我母親就喜歡引用亨利·福特的名言（她有意這樣諷刺）：歷史就是一堆廢話！那種偉光正的‘大屠殺幸存者’的傳奇—集中營難友和反抗英雄，在我們家卻是諷刺調(diào)侃的笑料。很久以前，約翰·斯圖亞特·密爾就曾經(jīng)承認，真相無法戰(zhàn)勝接連不斷的挑戰(zhàn)，因為最終‘夸張會把真理變成謊言’?！?/p>

如果說記憶關(guān)聯(lián)著這個世界的真相和正義的問題，那么對過去的苦難和罪行的記憶，并不是為了回報某些特定的人，為了某種特定的身份甚至特權(quán)，而是為了一個更加正義的未來：“在對納粹大屠殺的研究中，我們所能學到的并不是簡單的‘德國人’或‘非猶太人’的罪孽，而是我們所有人與之相關(guān)的罪孽?！鎸o數(shù)非裔美國人、越南人和巴勒斯坦人受難者的面龐，我一直記得我母親的信條—我們都是大屠殺的受害者。”記憶過去的苦難與罪行，目的是今天的正義，而不是為了利用它來謀取現(xiàn)實的利益或者站上道德制高點的心理滿足。托多洛夫?qū)Υ朔浅＞眩骸叭藗兘裉焓聼o巨細地反復(fù)回憶過去的悲慘遭遇，也許會讓我們對希特勒和貝當保持警惕，但更會讓我們對今天的威脅熟視無睹——因為犯罪的人不一樣，犯罪的方式也不同。揭露一個人在維希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軟弱使我顯得像一個堅守記憶真相和正義的勇敢戰(zhàn)士，但這并不會讓我真的面對任何危險，也不會讓我在面對現(xiàn)實罪行的時候承擔起自己可能的責任。”托多洛夫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