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橋殘雪是杭州西湖十景之一,不用說,它很美?;蛴腥苏J為,討論它為什么美似乎沒有意義。一是,美是整體的感覺,如果要弄清楚為什么美,就要分析,就要解構整體。如果真弄清楚了,也就不美了。一是康德說過,美感不是由客體的性質決定的,而是一種主觀感受,不應說“斷橋殘雪為什么美”,應該問“為什么人們覺得斷橋殘雪美”。而康德說的主觀的審美,是一種先天的能力,既然是先天的,就是沒有理由的,沒有必要討論。不過,我還是禁不住要說??档滤^“先天的”也并不是沒有理由,只是理由過于深遠。對于人類來說,他們的先天綜合判斷,包括他們的先天審美能力,來自他們的演化過程。這一演化過程是如此悠長,不僅覆蓋了人類歷史,更貫穿了生物史。今天的人類的身體結構,人類的大腦—自然包括所有先天能力,就是這一演化過程的結晶。
“斷橋殘雪”包含了“斷”和“殘”。這兩個字都包含了不完整,遭破壞,有缺陷,凋零,枯萎,殘破之意。雖然據說“斷”是“段”的諧音,意思是說“段家修的橋”,但為何不說“段”而說“斷”,也還是反映一種審美取向。這種意象也體現(xiàn)在了其他事物上。如殘荷,殘紅,老殘,枯枝敗葉,斷壁殘垣,等等,這些是自古文人畫的一類題材,廣泛存在于古今藝術家,如蘇軾、徐渭、八大山人、齊白石和吳冠中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至今普通民眾也有不少人熱衷于此類藝術,我們可以在互聯(lián)網上看到大量的“殘荷”作品。一般認為,表示青春、健康、完整,白齒紅顏和花紅柳綠的才是審美對象,這些殘缺不全的、衰朽破敗的東西怎么可以審美?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美感嗎?應該說不是。
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秋葉之美;殘葉是秋葉之極致。秋葉一般是紅色的,或近似紅色的。而紅色是果實成熟的顏色,大量生物以至人類或全部或部分靠果實生存,他們看到成熟了的果實就有一種本能的喜悅,久而久之,這種對成熟果實的反應就內化于生物的基因,成為他們先天喜愛的東西。而果實,又是種子,是下一代的生命密碼。自然,紅色會被認為是美的。再往后,秋葉不僅成熟,還要衰老,走向死亡。這有什么美的呢?對于一個個體來說,衰老甚至死亡是件壞事,誰不想青春永駐、長生不老呢?但是從整個物種來看,這卻是一件喜事。因為一代個體能夠衰老,說明它必有一種傳宗接代的機制。這種機制就是以上一代的衰老死亡為前提,才會有下一代的新生。而在這世代更替中,才會有機會產生變異,而經自然選擇,更適宜的變異會被選中,該物種就有可能演化得更好。如果沒有世代之間的衰老、死亡和新生,就沒有這種演化的機會。因而,出現(xiàn)衰老,就意味著新生,意味著演化,難道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嗎?
當然,上述這種愉悅并不直觀,是間接的審美。所以并不是一般人能夠感覺到的。然而就衰老本身,也有一種直接的審美。這就是老本身所包含的特質,如飽經風霜、老驥伏櫪、德高望重、儒雅睿智,等等。記得在黃岡看過一幅蘇軾所繪“老梅”的碑刻,其中的老梅曲折回轉,疙瘩傷痕滿身,只有一些零落梅花。另有一幅“東坡老梅”碑刻,為蘇軾手植梅花,明太守郭鳳儀繪刻。這枝老梅更是凋殘,只有枝頭幾朵花。這就是對衰老的欣賞,包含了蘇東坡在烏臺詩案后對磨難的理解。據說對苦難的化解辦法之一,就是把它詩化。齊白石曾在畫中題詩:“一花一葉掃凡胎,拋杖拈毫WJ5S7+XQiY06IIou3Knr2A==畫出來。解語荷花應記得,那年生日老萍衰。”是在映射自己生日時身老力衰。然而這只是寫殘畫老的部分原因。
歌頌青春和健美是對生命的贊歌。生命就是有序,就是條理。然而生命并不刻板,并非完全有序和具有周期性。薛定鍔說,生命是非周期性晶體。懷特海說:“生命的本質要到既定秩序的破壞中去尋求?!闭f明生命并不完全循規(guī)蹈矩,總有些跳出紋理框架的東西,它才生動,它才有演化和升級的機會。井井有條表面上看來很好,但它也失之于太有序了,審美上也就缺乏點兒趣味。太有序的東西往往出現(xiàn)在簡單系統(tǒng),而生命一定是復雜系統(tǒng),它的表現(xiàn)不可能是秩序井然的,因為復雜難以絕對有序,它經常表現(xiàn)為部分的有序,部分的無序。反過來,看到這樣的圖景,我們就可以猜測有生命的存在。因而,如果生命是令我們驚喜和興奮的東西,有序中之無序會激起我們的喜愛。
一個生命個體是如此,生命的更替也是如此,生命的演化更是如此。生命的更替表現(xiàn)為上一代的衰亡和新一代的興起,在這之間就有衰朽和新生的接續(xù),就是有序和無序的交錯;生命的演化就是在無序中找到機會,基因復制出現(xiàn)錯誤才會發(fā)生變異,不適應的身體結構或行為就要被淘汰,嚴重時,還會出現(xiàn)大滅絕;但逃過大滅絕的新物種又會興盛起來并有可能更為優(yōu)越。與生命、生命更替和生命演化對應的,就是尼爾·約翰遜在《簡單的復雜》中所說:“最有趣的藝術在于完全有序和完全無序之間。”他舉例說,《三只瞎老鼠》的曲子重復單調,聽起來沉悶,就在于它太有序了,而一段薩克斯獨奏的爵士樂則動聽得多,因為它是介于有序和無序之間,也因為它足夠復雜。
其實,混沌不只是雜亂無章?;煦缡且粋€系統(tǒng)內個體隨機的運動,從時間序列來看,這種眾多粒子的隨機運動會逐漸生成有規(guī)則的協(xié)同運動,這就是耗散結構理論揭示的系統(tǒng)的自組織機制。而從混沌走向協(xié)同,就是走向生命,它也表現(xiàn)為生命之美—不均衡的規(guī)則性。這也是在有序與無序之間。
現(xiàn)在回頭再看斷橋殘雪。雪花是規(guī)則的晶體,大雪過后,雪花有序地覆蓋大地、樓宇和樹木。經風吹日曬,雪開始消融,它的邊緣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圖案,看似很隨機,然而在它背后還是有規(guī)則可循。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的雪率先融化,風吹過也有一定的速度和角度,在房子屋頂?shù)男泵?,雪在風吹日曬時會較早滑落,殘留下來的雪的外形就是在有序和無序之間。這時已經不是一片白茫茫,卻有幾分生動。在陽光下,還閃爍著幾分晶瑩。而斷橋,就是人工建筑的殘破。橋是人為設計和建造的,是非常有序的,當橋斷了以后,就有些無序了,但這時正是在有序無序之間,也有可審美的趣味。斷橋配殘雪,自然與人工的有序無序之間搭配在一起,就有了雙重的美感。
當然西湖之斷橋并非真斷,而是“斷”的意境。真斷之橋也并非罕見。我們經常能夠感受到人工建筑的殘破之美。斷壁殘垣,是人為的設計和自然力的拆解之間的均衡。如我們欣賞長城遺跡,它們與大山背景一起構成美麗的圖畫。攝影愛好者經常以長城為題材,一個經常被選中的地方是箭扣長城,這是北京懷柔區(qū)的一處長城遺址,它的特點是迂回曲折的斷壁殘垣和長在城墻上的灌木野草,與那些被修葺整齊的古長城相比要更有味道。當然構成長城之美的因素還有很多,它有歷史,人們到這里憑吊;它代表著變化,人們感受著它的滄桑之美。在歐洲或非洲,歷史遺存也是很美的。有一次我到突尼斯的一處古羅馬斗獸場游覽,正值夕陽西下,在斷壁殘垣中穿行,陽光從縫隙間透入,一片金光引起人們美的暈眩。
在西方藝術中很少能找到類似斷橋殘雪的意境,然而西方肯定也有欣賞殘缺或無序的傳統(tǒng)。在希臘古典時期,雕塑藝術曾追求完美比例,這時的藝術作品多是外貌俊美的青年男女。然而在此之后的希臘化時期,也有過寫實的趨向,藝術品不避諱真實的人的衰老和丑陋,卻因打破標準范式而有新穎之感。另一個著名的殘缺之美的例子就是斷臂維納斯,只是她在被創(chuàng)作時并不是斷臂的,她的斷臂是破壞的結果,但人們對斷臂的欣賞倒也是歪打正著的美學。到了現(xiàn)代,我們看到梵高的繪畫也有取材于貧窮家庭衰老之人的。如他的《吃土豆的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家人吃著土豆,他們貧窮但不氣餒,他們有缺陷,但不失人性的光芒。他們對梵高很友好,即使被神父利誘也不拒絕梵高畫他們。最能說明梵高對殘缺審美的,莫過于他在自割耳朵以后的自畫像。當然割耳朵是他精神失常的結果,但他畫失去耳朵的自己則是正常的審美。為什么會這樣?大概是在長期的觀察中逐漸養(yǎng)成的審美習慣。
在歐洲游歷,會不時碰到斷壁殘垣。最著名的應在希臘,雅典衛(wèi)城就是一片廢墟,帕特農神廟墻垣零落,風雅猶存。奧林匹亞更是一處集中了各種神廟建筑的歷史遺跡,在夕陽西下之際徘徊其間,是一種美的享受。其次是意大利。有一處羅馬遺跡名曰卡圖盧斯石窟,據說是一處當時詩人的別業(yè),處于加爾達湖錫爾苗內半島的端頭,透過殘破屋墻看到碧藍湖面,似有一種滄海桑田、恒久亦變之美。當然,羅馬的遺跡一般都是斷壁殘垣,因為它時代久遠。羅馬城就是一例,羅馬遺跡隨處可見,如斗獸場和羅馬廣場。到英倫島上,有很多古代城堡,還有殘破的教堂。如在約克,我看到一處教堂遺存,名曰“博物館花園”,只剩一面殘壁,但在碧空襯映下輪廓清晰,曲線典雅。它們自有其美,無怪乎每年吸引了無數(shù)游客。
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使西方人開始使用科學理論來討論不規(guī)則的美。如用分形理論來模擬不規(guī)則的海岸線,其中一個模型叫作“考赫曲線”,由于它模擬出來的圖形很像雪花,所以也被稱作“考赫雪花”,再在模型中加入一點隨機因素,生成的圖形就更無章可循了,更接近自然的海岸線。這時的海岸線就像是在有序和無序之間;它也很像殘雪的邊緣吧。
如果把審美分成兩類,一類是直接的美,如青春、健康、漂亮等,一類是殘缺、衰朽之美,對第二類的審美需要閱歷、經驗和洞見,它不是直觀的,如果它也是人類的先天審美能力的話,只隱藏在心中深處。只有成熟的人或文明才會產生這樣的美感。不用說,中華文明,以及軸心時代涌現(xiàn)出的成熟文明都應有這樣的審美潛力。當然,這在中華文明中可能更多一些。除了繪畫和攝影,也存在于詩詞中。如杜牧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李商隱之“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都有凄美之景和哀婉之意。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李清照的“濃睡不消殘酒”,宋祁的“獨有殘陽相伴西”,也有類似意境。蘇軾的“缺月掛疏桐”,“揀盡寒枝不肯棲”,“缺”“寒”皆有“殘”“零落”味道??梢娫趥鹘y(tǒng)中國,“殘”“斷”皆已不僅有畫面美感,還抽象為文字,任憑我們想象。
老子說,“大成若缺”。意思是,真正圓滿的東西看起來是有欠缺的。正所謂“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這種“不全”的感慨不正是千古絕唱嗎?這可以用來說明“殘”“斷”審美的意義。正是因為在它們表象背后的完滿蘊意,才會讓人欣賞殘缺之物。當然我并不是說,當我們理解到“殘”“斷”背后的哲學意義,才能欣賞這種美,而是說,“大成若缺”作為一種先天的審美能力會啟發(fā)我們的審美。這種審美是更高層次的審美,它讓人們在內心深處感到愉悅和滿足。它以形而上的方式啟發(fā)人類,形而上思維的能力并非盡人皆有,這種洞見卻可以通過畫面之美給人以暗示,以文字勾動人的心靈,讓人們體會到平時難以企及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