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界限消失”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莉拉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費蘭特整部小說遍布著邊界的書寫與人物跨越邊界的行為?!顿Y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中,德勒茲和加塔利同樣提出了有關邊界的產(chǎn)生與邊界消失的幾個“線”的概念:克分子線切分出邊界,構建出轄域;分子線則在邊界上進行相對解轄域運動;逃逸線則是絕對的解轄域化運動,它打破能指的白墻,沖破主體性的黑洞,攜帶著破壞性的能量生成全新的意義。生成具有多元性,是一種居間性,根莖也是一種生成,根莖是一種“反-譜系”的哲學,它是一種沒有主體,也沒有客體的多元體,作品即一個根莖。德勒茲與加塔利的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女性主義作品批評視角。
[關鍵詞] “那不勒斯四部曲” 德勒茲 根莖 逃逸線 生成
一、作為根莖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根莖理論是德勒茲與加塔利在《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 千高原》導論里闡述的概念,即千高原中的第一座高原。根莖理論在辯證法和主客體的二元對立模式之外強調一種差異性和多樣性,它不尋求統(tǒng)一與永恒,而是強調多元性的根莖特點。符號鏈作為根莖,有著連接性的原則,并在此之中是異質的:“在根莖之中,任意點之間皆可連接,而且應該被連接。”[1]各類特征的符號鏈能夠與各種復雜的編碼方式(如生物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結合,從而觸發(fā)各種不同的符號機制和事物狀態(tài)。在這個符號鏈之中凝聚著語言的、知覺的、模仿的等行為,德勒茲否認語言自身的存在,而強調言語的集聚[1]。根莖是一個多元體(multiplicité),它不具有主體,也沒有客體,多元體由抽象線、逃逸線或解域所界定,它們在與其他多元體建立連接時不斷改變著自身性質,因而根莖是一種生成(devenir),它永遠處于不斷地變化之中。
“那不勒斯四部曲”作為根莖,文本世界與真實世界并未形成二元對立,兩者具有差異性和相似性,文本位于根莖中朝向不同的方向生成意義,將根莖轉化為根和胚根。作者埃萊娜·費蘭特隱藏自己的個人信息,從不公開露面宣傳自己的作品,當眾人紛紛質疑她是否真的存在時,她回復自己并沒有隱藏自己,也沒有制造什么神秘感,而是存在于小說里。讀者可以找到作者的唯一空間是在作品之中[2]。小說的女主人公之一的“我”是埃萊娜·格雷科,故事發(fā)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城區(qū),且以回憶的姿態(tài)進行敘事,讀者下意識認為書中的埃萊娜和作者埃萊娜是同一個人,作者是在敘述真實發(fā)生的故事,增加了文本真實,文本世界與真實世界反而由于無法二元分化達到了高度的同一性。
在根莖中,任意兩點可進行連接而且應該被連接。“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文本世界與真實世界任意兩點之間可進行連接,但同時文本世界與真實世界又是異質的,語言的符號鏈亦可與當時的政治模式、經(jīng)濟模式等進行連接,如堂·阿奇勒與高利貸的牟利模式進行連接,帕斯卡萊形象與他父親被捕進行連接,索拉拉兄弟與資本主義進行連接。文本世界形成了一個機器性配置,由表述的集體性配置直接運作。文本世界之內(nèi),任意兩點也可進行連接,埃萊娜的行動與莉拉的言語連接生成一個新的行動。《我的天才女友》中,當埃萊娜由于身體發(fā)育而遭受男孩們的嘲笑與騷擾時,埃萊娜與莉拉的形象進行了連接,她惡狠狠地對吉諾的打賭進行了回應,用莉拉的方式在騷擾中賺了十里拉。莉拉的行動同樣與埃萊娜的行動進行連接,后來《新名字的故事》中,莉拉告訴埃萊娜,她再也無法畫出新的鞋子設計圖,因為幾年前,她能在鞋匠鋪子里畫出鞋子設計圖都是因為埃萊娜,除了兩位女主人公的連接外,城區(qū)的暴力事件、男人與女人的失控、死亡等種種事件都能夠任意在根莖中與主人公之間進行連接。
小說中的故事處于不斷流變之中,它作為根莖、一個多元體,同時可與讀者、作者等其他多元體進行連接,作品在與作者或不同的讀者即不同的多元體進行連接時會不斷改變自身性質,多元體在不同的逃逸線作用下經(jīng)過解域再建域后生成不同的意義。“那不勒斯四部曲”在不同的文學批評中不斷生成著全新的意義,如女性身份認同、讀者接受研究、敘事研究等。
二、界限消失:逃逸線的顯現(xiàn)
“界限消失”是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概念,指一種事物會打破原來的界限,改變形狀[3]。莉拉第一次感到界限消失所帶來的周遭世界的陌生感是在舊城區(qū)的跨年夜,幾家人一起在斯特凡諾家里的天臺上與索拉拉兄弟比賽放煙火時,煙火對陣中,處于弱勢中的索拉拉兄弟朝他們開槍,莉拉的哥哥里諾憤怒地嘶吼大叫,那時莉拉感受到了界限消失:“她看到里諾在移動,他周圍擴散開來的物質也在移動,他身體的界限在消失。她自己身體的界限也越來越柔軟、易碎。” [3]
如果說莉拉所經(jīng)歷的第一次界限消失是人的界限溶解于環(huán)境中,被情緒支配著的人顯露出丑陋面容,那么第二次界限消失則是世界邊界的消失。莉拉和萊農(nóng)(埃萊娜)懷孕期間,地震使原本堅實的地面晃動裂開,馬爾切洛開車從她們身旁駛過,她感到車的界限在消失,那些熟悉的事物和人都在往外噴東西,金屬和人的血肉攪成一團,這并非意識流的寫法,也不是荒誕敘事,對莉拉而言,人和東西的界限很脆弱,會像棉線一樣容易斷裂,而且那些東西的邊緣會發(fā)生劇烈而痛苦的變形。
人和東西之間的界限會斷裂消失,這兩次界限消失亦可被稱為解轄域化運動,莉拉敏感地捕捉到了分子之間的相互運動,克分子線和分子線被引爆后,逃逸線清晰地顯現(xiàn)在了莉拉的眼前,逃逸線是絕對的解轄域運動,它能打破能指的白墻,沖破主體性的黑洞,具有前所未有的能量和創(chuàng)造性。但逃逸線也可能是危險有害的,從莉拉的敘述中讀者可知它帶來的恐懼、虛無與絕望已經(jīng)深刻影響到了莉拉。
德勒茲和加塔利在《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中闡述了三種線:克分子線(molar line)、分子線(molecular line)和逃逸線(Lines of flight)??朔肿泳€是穩(wěn)定的轄域化運動,以二元對立或權力機制切分出界域。分子線是相對的解轄域化運動,以分子為單位進行抵抗克分子線的僵化轄域。逃逸線是絕對的解轄域化運動,引爆克分子線與分子線后,逃逸線沖向無限可能的域外。三條線相互詮釋,有著內(nèi)在的交互性,正如德勒茲無法將它們分離:“三條線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的交互性,我們不能輕而易舉地將它們分離開來。”[1]
在那不勒斯,任何身份都是界限分明的,那不勒斯與外界、兒童與成人、丈夫與妻子、男人與女人、庶民與上層階級,空間、性別與階級像被一條線生硬地切開,相應身份的人物僅在自己所屬的轄域中活動。這條固定切分線就叫作克分子線(molarline),又被稱為堅硬線,克分子線規(guī)定著界域與編碼,以二元對立的機制劃分出男人/女人、兒童/成人、青年/老年、自我/他者等,克分子劃分下的轄域是穩(wěn)定而同質的,一片轄域之中人們具有同質性的價值、道德、宗教等,這樣的世界具有穩(wěn)定性,但同時阻礙了多元化的生成,“這種二元機制阻礙了多元化的世界”[4]。在舊城區(qū),女性就應當承擔生育和家務之責,任何如多納托·薩拉托雷般幫助自己妻子減輕負擔而去買東西,用小車推孩子出去散步的男人則被視作想要做女人的男人;兒童理應服從于成人,他們的父母可對其進行肆意打罵,決定他們能否繼續(xù)上學;女孩由兒童走向成年的克分子之線是經(jīng)血,由此女孩們變?yōu)槌扇耍_始受到男孩們的騷擾;在家庭的克分子線的切割下,莉拉和埃萊娜走向不同的命運,莉拉留在鞋鋪,埃萊娜能夠繼續(xù)在學校讀書,自我與他者的界限分明。
分子線又名柔順的節(jié)段化之線、破裂線,分子作為最小單位產(chǎn)生崩潰,在這條線上進行一種相對性的解轄域化運動。解轄域化運動即一種邊界的消解運動,分子線以解轄域化的方式不斷沖撞克分子線切分出的世界,兩條線不停地相互干擾、相互作用,彼此將一股柔順之流或一個僵化之點引入到對方之中[1]。最初的解轄域化運動是埃萊娜和莉拉小時候相約逃課去看海的過程,在路途中,兩人身上皆發(fā)生了解轄域化運動,空間由舊城區(qū)的轄域擴展至其外。小學畢業(yè)考試補習時,奧利維耶羅老師問埃萊娜知不知道什么是庶民,終于在中學時莉拉婚禮上的眾生相令她更加清楚地明白了什么是庶民,她們自己就是庶民。教育就是一條分子線,受教育的過程就是解轄域運動,解轄域過程中埃萊娜終于意識到了被克分子之線切分出的階層差異,舊城區(qū)的人與學校里受過教育的人之間差距同時也是埃萊娜和莉拉的分子線,是莉拉的另一種可能人生,因而當埃萊娜在時,莉拉能夠不被固定在一片身份轄域之中,盡管這條線并不穩(wěn)定,莉拉還是會時常被自己的身份轄域拉回。如果說埃萊娜是處于分子線上對莉拉進行相對的解轄域化運動,那么與尼諾之間愛的激情則是一條逃逸線,對莉拉進行著絕對的解轄域化。
尼諾作為小說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兩段高潮情節(jié)中二人與之均有一個逃逸的動作,莉拉和埃萊娜被困于不幸的婚姻時,婚姻作為一條克分子線對之進行了轄域化,盡管二者的分子線都促使其不斷反抗著這種轄域化,但這種反抗是相對的,與尼諾之間愛的激情成為一條絕對解轄域化運動的逃逸線。逃逸線又被稱為抽象線、創(chuàng)造線,是生成的關鍵,它完全擺脫克分子線和分子線,避開二元組織,抹去任何斷片或轄域,擺脫編碼,追求完全的解放與自由[5]。絕對的解轄域化運動是兩條線引爆后在逃逸線上發(fā)生的,這并不意味著逃逸線存在于克分子線與分子線之后,相反,作為一條原初的線,逃逸線一開始就存在于多元體中。逃逸線破除規(guī)矩、打破慣例,力圖使生命逃脫社會的壓制,朝向不同的方向生成。尼諾的出場給了處于婚姻的轄域中的兩個女人以生命的不同方向的可能性,他肯定莉拉和埃萊娜的才華,鼓勵她們繼續(xù)讀書、創(chuàng)作、發(fā)表自己的作品,因而在對尼諾愛的激情中,莉拉和埃萊娜的逃逸線上發(fā)生了絕對的解轄域化運動。但逃逸線也是最危險的一條線,逃逸線上存在著解轄域化失敗的可能性,也很有可能在一個陷阱之中落入另一個陷阱,再次被克分子線切割。莉拉和埃萊娜在經(jīng)歷婚姻的解轄域后,很快和尼諾的愛也迎來了逃逸線上的解轄域化運動,有所不同的是,莉拉所處逃逸線上的解轄域過程迅速而劇烈,因而再建域后的一切皆易于崩坍;埃萊娜與尼諾間逃逸線上的解域化運動是緩慢的,再建域過程是堅實而牢固的。
三、布娃娃的隱喻:生成-女人
玩具娃娃的消失與出現(xiàn)成為線索貫穿在莉拉與埃萊娜的友情中,兩人的友情開始于地下室歷險,娃娃被丟到地下室后,二人攜手敲響了堂·阿奇勒家的門,兩人的分子線介入了彼此的生命,在小說的結尾,歷經(jīng)半個世紀后,二人童年時期丟失的娃娃被郵遞到了埃萊娜家門前的信箱里,埃萊娜決定放棄尋找消失了的莉拉[6]?!袄蚶讶磺宄馗‖F(xiàn)在作品中”,莉拉盡管在現(xiàn)實中仍舊下落不明,但作為多元體的莉拉已經(jīng)清晰地生成在埃萊娜的作品中。
生成是逃逸線后的分子性超越,分子性的生成意味主體、客體及其形式的消解,作為對二元機制的摧毀,生成總是在中間,具有一種居間性,它是一種永遠不斷增殖的多元性。德勒茲與加塔利主要論述的幾個概念為“生成-女人”“生成-動物”與“生成-不可感知”,女人、動物或分子永遠擁有一種逃逸成分,并由此趨避了自己的形式化[7]。埃萊娜·費蘭特在書寫女性困境時,女性身上的逃逸線接連顯現(xiàn),在作品中也不斷進行著“生成-女人”。
除了女性中的“生成-女人”外,作品中另外一位男性人物也在“生成-女人”。作為同性戀的阿方索在莉拉的幫助下確認了自己的性取向,并不斷模仿著莉拉,他身上的男性氣質不斷減退,最后與莉拉相似的女性氣質占據(jù)了他的身體。莉拉用布娃娃形容阿方索身上的變化:“把他縫在一起的棉線正要裂開 ?!盵6]在莉拉的敘述中,人成為布娃娃的形式,由線頭縫起來的邊界將內(nèi)部材料包裹住,而阿方索的變化則是邊界的破裂,同性戀是材料與材料的混合,這是“生成-女人”的具象表達,莉拉發(fā)覺了阿方索身上的逃逸成分,激發(fā)了其逃逸線,經(jīng)過“解域-再建域”的過程后,阿方索完成了“生成-女人”。盡管阿方索受莉拉影響而模仿莉拉,但生成本質上并不是模仿、類比或等同,生成是相互的。德勒茲舉了自然界中的蘭花與黃蜂的例子:在同一時刻,黃蜂成為蘭花繁殖系統(tǒng)的一部分,蘭花也成為黃蜂的性器官,因而存在著蘭花的“黃蜂-生成”和一種黃蜂的“蘭花-生成”的雙重生成[1]。同理,在“生成-阿方索”與“生成-莉拉”之間也是一種雙重生成,同時,莉拉作為一個多元體,在生成時不僅與阿方索相互生成,還與埃萊娜之間發(fā)生雙重生成,并在最終的作品中完成多元體的生成。
四、結語
作為根莖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符號鏈連接起那不勒斯的真實圖景與小說中的那不勒斯生活狀態(tài),故事在根莖之中朝向不同的方向生成,小說整體是可以從多角度解讀的多元體。在費蘭特筆下,德勒茲和加塔利闡述的克分子線、分子線以及逃逸線都清晰地顯現(xiàn)了出來,克分子線下劃分出的城區(qū)與外界、男人與女人、成人與兒童的界限分明,帶著對個人生活軌跡的明確劃分與規(guī)訓,使世界秩序穩(wěn)定而至僵化;分子線則不斷沖撞著僵化的轄域與空間,為世界帶來新的發(fā)展與生機,但這種相對的解轄域化運動并不徹底,會時常退回到解轄域化運動之前,直至克分子線與分子線都被引爆后,逃逸線帶來了徹底的解轄域化運動,它打破能指的白墻,沖出主體性的黑洞,尋求全新的意義,逃逸線帶來的能量是巨大的,對生成有著關鍵性的作用,但同時也是危險的,小說中的莉拉常常對于界限消失、逃逸線的顯現(xiàn)感到恐懼,這是由于絕對的解轄域化運動之后帶來的混沌與黑暗是令人絕望的,如果再建域失敗,那么人可能還會踏入虛無之中。
“那不勒斯四部曲”展現(xiàn)了生成的過程:“生成-女人”“生成-莉拉”“生成-埃萊娜”,阿方索作為“生成-女人”的一個具象實例,也是城區(qū)中的“少數(shù)族”,與莉拉相互生成,同時埃萊娜與莉拉也是相互生成的,作品也與莉拉和埃萊娜相互生成,所以費蘭特在結尾處才會說莉拉已經(jīng)完全顯現(xiàn)出來了,就讀者看來,埃萊娜的形象也已經(jīng)在作品之中生成了。德勒茲與加塔利的根莖、逃逸與生成的理論能夠令我們看到“那不勒斯四部曲”這個作為根莖的多元體的新芽,這些理論應該成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另一個有力切入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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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Deleuze G,Guattari F.Mille plateaux[M]. Paris:Les éditions de Minuit,1980.
[5] 董樹寶.西方文論關鍵詞逃逸線[J].外國文學,2020(4).
[6] 費蘭特.失蹤的孩子[M].陳英,譯.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7] 周雪松.西方文論關鍵詞解轄域化[J].外國文學,2018(6).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鞏雨晨,上海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