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主旨歸于對個體心靈和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行于命運逆旅的他深諳“向死而生”的生命真諦,踐行著朝向希望持續(xù)攀登的“西西弗神話”,以翰墨書道出永恒之愛對人性的終極救渡意義。
[關 鍵 詞] 史鐵生;生命哲學;西西弗神話;愛
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立足于對個體與人類命運的關注和思考?!懊鎸ψ匀坏脑旎覀兠恳粋€人都太弱小,太淺薄。藝術不是為了用來打倒人,而是為了探索全人類面對的迷茫而艱難的路。”史鐵生對人類的悲劇處境有著強烈的個人體驗,他在青春勃發(fā)、壯志凌云的21歲,卻被殘酷的命運意外地奪去了雙腿,只能永遠地困在輪椅上。遭遇這樣不可逆的痛苦,他甚至不知道怨誰怪誰,這并非旁人陷害,也并非源于光榮的英勇事跡,而僅僅是不可知的命運安排和戲弄。正當青春年華的史鐵生卻被命運的“虛無之手”推到了絕望的斷崖深淵面前。他寫道:“我相信了命運……世界上的矛盾和規(guī)律是無限的,而人類的認識永遠是有限的?!闭腔恼Q命運的洗禮和對人生苦難的領悟,激發(fā)了史鐵生對生命意義堅定而執(zhí)著的追索與沉思?!耙灰ニ?,為什么活”的天問構成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恒久命題。
一、人行于世,如在琴弦
個體在不可知的、無限的命運面前的有限性和微不足道,生命無窮的欲望與無盡的苦難,宇宙的廣袤無垠和人生的邈若一粟構成了人類恒久的痛苦。加繆云:“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判斷人值得生存與否,就是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弊怨乓詠?,死亡都是一個富含哲學情感的話題,“哲學就是對死亡的演練”。中國古典詩詞常有對人生短暫、生命意識的猶生之嗟。例如,“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憂生是對死亡意識的一種延伸,是感悟到死必然到來時面對生命而產生的頓悟。海德格爾曾提出著名的“向死而生”理論,終日沉湎于日常生活的人往往不能與存在的本真相遇,只有經受苦難和折磨,特別是面臨死亡的畏懼時,才能從常人困境中解放出來,獲得不受死亡約束的自由,從而視死如歸,從畏轉向大無畏,從“虛無”中領會真理所在。史鐵生通過對生死關系之辨析,得出如此結論: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存在。
從過程中把握生命的意義,顯然是有別于世俗的、接近一種無功利的審美人生境界。唯此,人“才能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贊美著生命的呼喊和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意義,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來接你回去”。審美精神浸潤的過程回蕩著美神的語聲,傳達出穿越人世的終極關懷,這便是藝術化的人生境界。正如《命若琴弦》中所寫:“人類唯一擁有的只有過程。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鼻傧业倪@一頭是我們,那一頭是終極目標,而人生的意義正誕生于我們游走在琴弦上的過程之中,換句話說,人生正系于這根緊繃的琴弦上。故事中的老瞎子撥弄著三弦琴,日復一日地歌唱著天上的日月、地上的生靈,人世間風霜雨雪、獸啼禽鳴皆入于琴聲中,命運許諾他如有一日彈斷琴弦,便可從琴匣中覓得重見光明的藥方,盡管否極泰來的明天終究沒有到來,然而貌似荒誕的結局卻遠不能將老瞎子的生命意義消磨殆盡,他一生的意義恰恰是震耳欲聾地鳴響在他掃弦撫琴的日日夜夜里,與他矢志不渝的跋涉一同凝固締結為永恒,復明與否對他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堅持不懈地彈琴說書,他已經“看見”了世界,他的心靈早已穿越幽暗與幻象,到達澄明之境。琴弦立起來了,它便對世界而言存在了,人的命運游走在琴弦之上,它的意義便在此過程中開拓出來了——穿越虛無主義的深淵,永遠地走在追問人生終極意義的路上,這是彈琴之人的命運,亦是西西弗的命運。我們不免想到史鐵生《山頂上的傳說》中那個追逐著心愛的鴿子的瘸腿小伙子,在漫長的追尋旅途中,看盡了人生的艱難世事,“鴿子”已成為他生命的寄托。面對荒誕人生和殘酷命運,史鐵生沒有用怨恨蒙蔽自己的心靈,而是沿著那條永無終點的、無盡孤獨的路堅毅地走下去。“他”終于爬上了山頂,心也隨之走出了深淵,靈魂獲得了神性的澄明與救贖?!八驹谏巾斏希咏颂焐蠑?shù)不清的星星,望著地上數(shù)不清的燈火。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他的鴿子。鴿子看他看見了它,就又飛回來,向更高更遠的山峰上飛去了……”在這場宛如“西西弗神話”的無盡攀登中,“鴿子”的指引給了“他”無窮的生命力,預示著啟蒙的光輝,照耀“他”朝著巔峰不斷攀登,“鴿子”即是“他”心中永恒追求的希望本身。
既然已經決定如西西弗一般踏上永恒攀登、永恒追逐的人生,便不得不思考——那翱翔于邈遠之地的、男孩始終追逐的“鴿子”究竟是何物?這便觸及了史鐵生創(chuàng)作道路中最重要的命題。史鐵生從尼采哲學中汲取靈感,他畢生所追尋的“鴿子”亦是他的生命之光,其中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命定存在的由來,是將人的生命不由分辨地安排在某一環(huán)境或位置之中的神秘命運所在?!斑@個原因永遠處于超乎人的智力之外,喘息在人的悟性之中。但這不意味著推卸生命的自由,而只是說要承受這一強制力;這不僅僅意味著苦難和局限,還意味著有了生命游戲的對手和伙伴?!绷硪环矫妫饷⒂窒笳髦松分鸬臒o限希望與超越精神,是亙古以來人們寤寐思服的精神歸宿和詩意家園,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夢想,是生命之途的彼端或精神之海的彼岸。說到底,史鐵生如西西弗般所追尋的光芒蘊藏著兩重意涵,一重表征著對貌似神秘莫測之命運的無窮追問與探索,另一重則昭示著人作為有限存在面朝無窮希望的超越向度。生命之光如《山頂上的人》中的“鴿子”意象一般,總是在遙遠的前路為人指引著光明的方向,駛向理想彼岸的旅途縱使“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然而那璀璨明滅的光輝仍舊令我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對史鐵生而言,他的生命之光恰恰就存在于由“此岸”向“彼岸”眺望的那一瞬間,亦是西西弗在勇攀頂峰時頓悟的那一瞬間,是明悟人性之局限、現(xiàn)實之阻滯,仍初心不改地踏上向著理想家園歸返的長路那一瞬間,這無數(shù)個一瞬間凝固永恒,幻化為“詩神之所在”,亦是文學的地址,是一切寫作者都該仰望的方向。史鐵生寫作之路正是追尋這渺茫明滅卻長明不熄的生命之光的苦旅之路,可以說,史鐵生筆下光芒之所在正是詩神精神之所在,亦是愛與希望之所在,史鐵生對人生存在和終極關懷的無盡追問與哲思,最終歸于廣博宏大的人世之愛中。
雖然史鐵生早已明悟孤獨與磨煉終將長久存在于人生之中,然而人間正道是滄桑,生命的意義正在于“向死而生”的過程,在于不斷攀過山巒追尋希望之光的過程?!拔┯猩墒顾赖靡詡髀?,可使死成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頭,是熱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頑的品質得以流傳。故可將死作如是觀: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種。”在史鐵生看來,世界由千千萬萬個“我”,亦是千千萬萬個向死而生、行于弦上的西西弗的命運構成,即便作為個體的“我”生命消亡,千千萬萬“我”仍在廣袤的宇宙間永恒地輪回重生,因此“我”是不死的?!叭耸秋h蕩在宇宙間熱情的消息?!庇钪骈g熱情的消息并不因“我”的消亡而寂滅,正如浪與水的關系,浪涌浪落,象征著作為個體而存在的“我”出生與消失,而江河浩浩湯湯、千古不息,乃是意味著人世的萬古長存。雖然冥冥中的命運力量始終左右著人在世的命運,但生命就是一條追逐希望的道路,是由“此岸”向“彼岸”永恒眺望的過程,是“西西弗神話”般盡管不斷墜落,仍要矢志攀登的圖景,此等“向死而生”的毅然與決心,可謂是史鐵生人生哲學的關鍵所在。
二、縱困命途,愛亦永恒
貫穿史鐵生畢生著作的思想之一便是他對人類之愛的思考。在史鐵生看來,古往今來真正的藝術家無不歷盡世間的苦難與滄桑。盡管如此,他們心中仍保留著對人類深沉的愛。面對永恒的孤獨、必然的苦難和命運的無常,愛是人類綿延生息的希望,也是存在于世的意義,可以說愛在本體論意義上構成了對人生不幸的否定。
史鐵生將終極關懷的本質歸結于平等廣博的愛,既然個體的靈魂生來孤獨,每個人都被“拋入”這個世界渴求理解,那么唯有愛才能讓人類聽到彼此呼喚的聲音?!皭?,永遠是一種召喚,是一個問題。愛,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從來不是以完成的狀態(tài)消解此岸,而是以問題的方式駕臨此岸。愛的問題存在與否,對一個人、一個族、一個類,都是生死攸關,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關?!笔疯F生希望以愛之光芒療愈飽經風霜的在世者,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不屈、自新與互愛,為深陷后現(xiàn)代迷途的人類指引一條通向希望與救贖的道路。他的散文中彌漫著對人的深深的愛與關懷,這正是人性光輝的閃爍與博愛精神的張揚,是一種濃厚的終極關懷意識。歸根結底,史鐵生平生矢志書寫的不是勝利者的榮光,而是不幸者的彼此深愛,同樣他在寫作中孜孜探求的也不是人類原初的來路,而是人類最終的去向。
文學始終面對的是人本的困境,叩問著人類的終極追求,閃耀著人本主義的生命關懷,為人類未來尋找著光明道路。史鐵生將解開“斯芬克斯謎語”稱作詩人的使命之一,面對命運布下的迷陣,他是在向外的征戰(zhàn)屢遭失敗之后靠內省去猜“斯芬克斯謎語”的,以便人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說到底,文學的底色與人道的終極關懷密不可分。人類面對著無盡的未知和無限的希望,文學也因此擁有了永恒的生命力。人類生來便處于欲望無邊、能力有限的困境中,只能立足于深淵,努力仰望天空中隱遁諸神的蹤跡,尋找靈魂救贖的道路和精神歸屬的家園。在思考人生的超越性問題時,文學和藝術便為人類打開了一扇與命運之神對話的天窗。當人的意識從沉淪中蘇醒,覺察到自身的渺小有限和宇宙的博大浩瀚時,仿佛霧迷津渡的逆旅行人般茫然無措,愛恰在此刻誕生。人們渴望超越肉身的有限,融入世界與人群之中尋覓理解與愛以此溫暖自身,渴望著跨越傲慢與偏見的藩籬而與諸多真誠的心魂邂逅,盼望著真心的言語得到外界的回音,希冀著微茫的心靈能夠通過與他人集體的互愛而與浩蕩無邊的存在聯(lián)結在一起。正因如此,古往今來的人們攀登愛之階梯,從個體欲望的情愛走向家國族群的熱愛,最終升華為對人類共同命運的大愛。唯在此種如西西弗般面向希望之巔而不斷攀登愛之階梯的旅途中,人們才能不斷地超越渺小的個體存在且融入宇宙間回蕩不息、生生永存的熱情訊息中,唯在腳踏“此岸”而心向“彼岸”的永恒追尋中,方有生命意義的誕生與開拓,我們方得走入愛與希望之光朗照的澄明之境。
詩的本質即是傳達愛與生命的真理,聯(lián)想到海德格爾“詩人何為”的發(fā)問,筆者有此感發(fā):若以詩篇傳達飄蕩在宇宙間的大愛之音,那么作詩便是將我們的存在帶入生命訊息回環(huán)涌動的浪潮之中,生生不息、與世永存。正如史鐵生所論,世間無數(shù)個“我”,不斷地重生延續(xù),其中哪個用了什么樣的名字,又在何年何月出生消亡,大可忽略不計,人文主義的光輝因愛永不湮滅。由此觀之,縱然廣袤的宇宙時間無情地運轉,易碎的人生在無限星空下顯得渺小如斯,然而天依舊深遠,地依舊遼闊,萬物依舊生生不息。人生的有限使我們看到困境的永恒,卻也令我們聽到了心靈深處混沌而溫柔的愛之回響,頓悟了人與萬物的息息相通,從而終其一生向著愛與和平的共同體攀登,如西西弗朝向峰頂?shù)奈⒐狻w根結底,人根植于愛,愛是史鐵生人生終極之問最后的落點,是對人世苦難的終極拯救,也是文學為人類尋到的救渡之途。
三、結束語
生命的終極關懷、人性的愛之救贖任重而道遠。自西方現(xiàn)代性的弊端顯露之后,艾略特意義上的“荒原”由自然向心靈無盡蔓延,精神的故鄉(xiāng)和自然的家園一樣難以接近,隨著諸神的遠逝和貧乏時代的到來,通往真理的路徑不再復現(xiàn),人類之愛也變得尤其艱難。后現(xiàn)代廢墟上的人們懷揣傲慢與偏見,為頭腦罩上一層貌似堅固的鎧甲,既將理性隔絕在外,又用冰冷的鋼鐵刺痛了他者,卻無視了人與人貌似迥異的外表下原本是兩顆息息相通的心臟在跳動。人們依舊沉淪著,盡管如此仍有人甘愿在俗世的辛勞中仰起頭來,望向舒天云影之下的一點明亮微光,尋覓遠逝諸神所播撒下的愛與希望的蹤跡,如史鐵生,又如《呼嘯山莊》中追尋靈魂之愛的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他們奔向蘊藏生命的荒野,以熾熱乃至超越死亡的愛奏響生命的樂章,雖不免歸于“石楠叢中長滿青苔的石碑”,但他們的詩粗獷獰厲卻又滿含溫柔,如“彭尼斯灰?guī)r”之下的荒野石楠一般,縱然是被拋入了陽光無法普照的角落,依然能頑強地相濡以沫、生生不息。正如史鐵生向我們道出的,愛是唯一的答案,有了愛與希望,縱使只有石楠花的荒原亦是詩人的精神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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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
作者簡介:陳曉蕾(2000—),女,漢族,山東青島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