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郁李，女，漢族，山東濟南人，1934年3月29日生，1951年2月至1953年10月任中國人民志愿軍鐵道兵三師政治部文書，后調(diào)任鐵道兵政治部見習干事，隨隊參加入朝作戰(zhàn)后勤物資運輸保障任務(wù)。1955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1956年考入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在山西省大同市從事中學教育和職業(yè)教育管理工作。1971年調(diào)入北京市橡膠公司組織科工作，1984年任北京市橡膠工業(yè)學校校長，1987年任北京市化工學校常務(wù)副校長，1991年7月退休。

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我深知共產(chǎn)黨好

1937年7月，日本侵略者在北平盧溝橋制造事變，開始全面侵華戰(zhàn)爭。山東離北平不遠，當年12月底，日軍就侵入省府濟南。那時候，我父親在山東省立濟南第一中學當老師，國難當頭，沒法安穩(wěn)教書了。于是，父親跟著學校里的老師同學們一起南下抗日。走到武漢，遭遇日軍的大轟炸，

父親多處被炸傷，因為無法醫(yī)治就去世了。

父親去世后，母親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1938年，我4歲，哥哥5歲多，弟弟2歲。生活的重擔，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母親是小學老師，她就跟校長說，得讓這兩個孩子（我和哥哥）上學。于是，我5歲半就入學了。到（1949年）解放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高中生了。我親身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一個是日偽統(tǒng)治時期，一個是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再就是咱們新中國成立之后。下面，我分別說說這三個時期，都是什么樣子的。

小時候，我們過的是“亡國奴”的日子。日本人不拿中國人當人，想殺就殺，想打就打，動不動大半夜帶著大狼狗闖進老百姓家查戶口。中國人太沒尊嚴了！我家離日本兵營很近，大老遠看到日本人，不管老的小的，都得鞠躬。小孩子很怕日本人，見了日本兵趕緊跑，晚上不敢出門。再一個，日本人吃好的，我們那會兒能吃到的，就是日本人配給的“三合面”，面里有沙子，吃起來牙磣。

購買“三合面”的那個情景，至今我記得清清楚楚：給每家發(fā)個證，證上寫著定量，從早晨四五點鐘到下午2點，去購糧處；日本人扛著槍、拿著鞭子在旁邊，看誰不順眼，就給一下子，有一次我母親領(lǐng)糧食就被鞭子抽了回來。吃了“三合面”，經(jīng)常大便不通。有時只能買到地瓜面，還是地瓜干捂了長毛再磨的面，味道是苦的，難以下咽。只有生病了，想辦法買點小米熬粥，那已經(jīng)很寶貴了。直到今天，我還恨日本侵略者，這些家仇國恨，讓我刻骨銘心。

當“亡國奴”的滋味不好受，真的是“想中央，盼中央”。1945年9月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國民黨中央回來了。大家都希望努力建設(shè)一個好的國家，保護好咱老百姓，有人格、有尊嚴。盡管我們年少，也要好好學文化、長本領(lǐng)，將來能為建設(shè)強大的祖國出一份力。那會兒年輕人都有這個愿望。但是，形勢的發(fā)展，出人意料。

我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正上課，學校門口突然來了國民黨憲兵隊的人站崗，讓同學們在教室里老老實實待著，說是抓共產(chǎn)黨。咱那會兒還不懂啥是共產(chǎn)黨呢，有的同學都嚇哭了。老師也不能動，只能說“不準哭，外邊都站著人呢”。過了好大一會，才允許我們動。大家走出教室，看到底是咋回事？一看，一個大車停在門口，有些老師同學被車拉走了。這些老師同學，都很正直善良，與我們朝夕相處，挺友好的。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逮捕，都嚇傻了，事后感到很恐怖。

真是“中央來了更遭殃”，除了極為普遍的貪污腐敗、壓迫老百姓外，給我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物價飛漲。今天發(fā)的工資，你晚上必須買點什么，有什么買什么，我們就得排隊去。我母親一下班，就拿著錢去買糧食，不然明天本來能買10斤的錢就只能買5斤，后天只能買3斤了。對老百姓來說，通貨膨脹太可怕了，盼著盼著這錢就沒了。

還有美國的所謂援助救濟，至今我和當年的同學提起來還氣得咬牙切齒。援華的奶粉，是過期的，根本沒法吃。我母親領(lǐng)到幾桶，放在那里不知該怎么處理。老百姓舍不得扔，做饅頭時混到面粉里。美國人救濟的舊衣服，都是蟲蛀的，也沒法穿。我們班里有個同學，領(lǐng)到一雙高跟鞋，鞋跟老高了，有個同學就提溜起來，拿棍子挑到樹上，喊“看吶，這就是美國人給我們的救濟品”。很多同學拍手笑，笑罷又感到屈辱，因為這種救濟夾帶著對中國人的鄙視和侮辱??！

1948年9月24日，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經(jīng)過八晝夜浴血奮戰(zhàn)，取得濟南戰(zhàn)役的勝利。濟南解放了，滿大街貼了軍管會的大告示，說解放軍是咱老百姓的隊伍，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我們也復學了，學校里有軍管會干部給大家講課，安撫大家的情緒。軍管會派來的人，對我們特別好，和我們一起打掃衛(wèi)生、整理桌凳，幫老師做些工作。還教我們唱歌，記得唱的是“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歌聲回蕩在大街小巷。

復課以后，有幾件事對我們教育挺大。千佛山下有條溝，叫山水溝，就在我家附近，我每天上學都路過此地。一下大雨，山水溝就容易發(fā)洪災。1942年夏天發(fā)水最厲害，半夜水嗚嗚叫。溝兩邊都是窮人，搭的小棚子在那兒住著。第二天，我聽說山水溝兩邊的人好些被洪水沖跑了，淹死了。舊社會，山水溝一直是個禍害，可從來沒有哪個政府想解決這個禍害。只有共產(chǎn)黨來了才管這事，利用暑假組織青年學生修渠，取名青年渠。軍管會招呼我們，我們二話不說，都積極報名參加修渠。

修好青年渠以后，溝旁百姓再也不用擔心被洪水沖走了。接著，我們?nèi)铣墙伎购楸Ｗo黃河濼口大橋。軍管會干部帶著我們，裝沙袋子，查看險情，日夜奮戰(zhàn)。在岸邊搭了棚子，晚上住在那兒，以便連續(xù)作戰(zhàn)。為了遮陽，每個人發(fā)一頂草帽。直到確保大橋平安以后，我們才離開。人民政府為人民做了很多好事，當然受到人民的擁護、支持和信任！暑假結(jié)束回校，很多同學都要求入黨入團。

通過比較三個時代，我認為共產(chǎn)黨好。從此以后，我和同學們便堅信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堅信社會主義的前途，堅信人民政府為人民。所以，參加南下工作團、軍政干校、省市團委的同學特別多。我所在的省立濟南女子中學，是個名校，本來高二年級有兩個班，到1949年10月，走得只剩一個班了。當時我年紀太小，家里邊不讓走。直到1950年初，母親才同意我參軍。

誰說女子不如男，保家衛(wèi)國是責任1950年3月23日，一個永生難忘的時刻，16歲的我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雖說已經(jīng)讀到高二，再過一年就能成為大學生了，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參軍。想法簡單純粹，就是歷經(jīng)戰(zhàn)亂、民族屈辱的我們，必須拿起武器來，保護自己的親人、保衛(wèi)勝利果實、捍衛(wèi)民族尊嚴！

我們部隊是鐵道兵第三師，駐石家莊，任務(wù)是修隴海鐵路。那時候，戰(zhàn)士們文化水平總體上不高，不識字的人很多。我們雖是中學生，但在那個年代算是有文化的。國家很重視我們這幫學生兵，屬于特招，一去就是副排級。鐵道兵第三師中，山東的學生兵很多，有100多人，來自省立一中、省立二中，青島一中、青島二中，臨沂中學，都是山東有名的中學；還有好多大學生，主要是山東大學的。

入伍后，先培訓半年。至今，我依然感到這個培訓是多么關(guān)鍵。我們先后學習了社會發(fā)展史、中國革命史、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有位劉教員，講課特別棒，我們都愛聽。經(jīng)過集中學習，我們確立了共產(chǎn)主義人生觀，堅信只有共產(chǎn)主義能救中國。這種思想認識，不只是我個人有，它是屬于那個群體共同的信念。我們當時都是一張白紙，給我們怎么教育我們就變成什么樣子，我參軍這步路走得很對，影響終生。石家莊的培訓結(jié)束后，分配到寶雞工作，任務(wù)是建設(shè)寶成鐵路。我們就隨三師移防寶雞了。

1950年6月25日，朝鮮內(nèi)戰(zhàn)爆發(fā)。隨后，美帝國主義介入，威脅新中國安全。

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我們鐵道兵第三師抵達寶雞之時，抗美援朝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了。到寶雞后，時事教育抓得特別緊，除了讀報紙、聽廣播，政委經(jīng)常給我們作報告。政委講，“朝鮮與中國唇齒相依，抗美援朝就是保家衛(wèi)國。沒有國就沒有家，沒有家就沒有我們”。

雖然我們參軍沒有幾天，但都做好了參戰(zhàn)的思想準備。自愿報名，申請去朝鮮前線。領(lǐng)導卻說，女同志都不用去。女兵都不樂意了，憑啥不讓我們?nèi)?，花木蘭、穆桂英不都是女的嗎？保家衛(wèi)國，我們也有份。我們年齡是小，但熱情很高。

我們女兵跟領(lǐng)導軟磨硬泡。領(lǐng)導說去了會犧牲，不怕嗎？我說不怕。領(lǐng)導還是擔心我們年齡小，我們就天天在領(lǐng)導屁股后面跟著，念叨“我行，我不掉隊，我們是革命戰(zhàn)士”！還寫請戰(zhàn)書，還有同學寫血書。最后，領(lǐng)導只好松口說：“女同志不能全去”。除了身體不好的，還有結(jié)了婚的，都刷下去，其他可以去。領(lǐng)導給我三條要求：不能掉隊，不能哭鼻子，不能想家。我表示堅決做到，服從命令聽指揮。

1951年春節(jié)前夕，火車連夜把我們從寶雞拉到沈陽。到沈陽，正是除夕，吃頓餃子。第二天是春節(jié)（2月6日），白天豬肉燉粉條，晚上吃的包子。這三頓飯很香，至今印象特別深刻。我們住在一個學校里面，開始為入朝做準備。

從寶雞出發(fā)的時候，我們是一身輕裝。到了沈陽，發(fā)了裝備。記得有一個水壺，一個小碗，吃飯喝水刷牙都用這個碗。還有一張四方的橡膠雨布，很有用：頭上兩條繩，一拉變成帽子，再拉可做披風；鋪在地上能防潮做墊子，兩塊能拼成簡易帳篷。工具是一把小鐵鍬，可折疊，必帶的，用來挖工事，挺重的。這一身行頭，算下來40多斤，背起來讓我頭重腳輕，走路都不穩(wěn)當，別人輕推一下，我就滑倒了。我們幾個女兵，特別是我，路上老是摔跤，每次都有老兵隨手把我拽起來。我沒走幾步，又摔倒了，惹得戰(zhàn)友們大笑。次數(shù)多了，一聽聲音，戰(zhàn)友們就知道我又摔倒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跟著隊伍匆匆奔赴朝鮮戰(zhàn)場。

即將跨過鴨綠江的那一刻，我心中默念：我來了，我要保家衛(wèi)國，有國才有家，家里才有好生活。戰(zhàn)友們都抱有類似的想法，沒有哪個叫苦叫累的；也不怕死，我的背后是我的家人，是我的祖國，我必須把敵人給擋住，就是真的犧牲了，我都覺得值了。現(xiàn)在說這是“崇高”，當年我們并不覺得自己崇高，反而覺得這是應該做的，真心地愛黨信黨跟黨走。

盡忠職守做工作，生死與共戰(zhàn)友情

從沈陽坐火車，男兵乘的是大悶罐，我們女兵是給了一個客車皮。早上5點，先抵達輯安縣（今吉林省通化市集安市），后到達介川（今朝鮮平安南道介川市），山上覆蓋著冰雪。除了我們幾個女兵留在火車上，還有司令部機關(guān)的炊事員上士班長負責照看，其他人都上山隱蔽起來。

火車停在一個隧道里。這個隧道不深，只能容下火車頭和客車皮。八九點鐘的時候，熱心腸的班長去車頭給我們弄點水喝。突然，美國的F-84飛機來了，看到了冒煙的火車頭，低空俯沖，向隧道掃射。班長不幸中彈，膝蓋骨碎了。我們想上前救他，他就吼叫：不要命了，別過來！班長走不了路，也回不到車上。這里不安全，于是我們把被子床單拿出來頂著（雪地偽裝），跑著去部隊找人救班長。

途中聽到飛機的聲音，我們就趴下不敢動了，等飛機走了又趕緊跑，直至遇見有個“平壤去”的指路牌。然后，我們繼續(xù)順著公路跑，（師政治部）主任岳心廣同志看到我了，問我?guī)е蠹遗苣睦锶?。我答道：“我不是帶著她們跑，炊事班長受傷了。”領(lǐng)導一聽，趕緊叫了醫(yī)生和護士前往救護。

護士到了火車頭那里，班長已經(jīng)流血過多，犧牲了?，F(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很后悔，如果當時能懂點救護常識，先把床單撕下一條給班長扎住傷口，應該能救他一命。班長他人特別好，歲數(shù)很大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戰(zhàn)友犧牲，每次想起來依然很心痛。

跟過去的小護士叫謝素珍，是1948年入伍的。當聽到班長受傷的時候，她第一個站出來，后來評選戰(zhàn)斗英雄的時候，謝素珍被評為鐵道兵戰(zhàn)斗女英雄，三八節(jié)那天我們一起合影，這張合影我一直珍藏著。

埋葬班長的當晚，我們繼續(xù)行軍，美國的飛機來了，發(fā)射了照明彈。我們看見橋上有鐵道兵、炮兵以及保護大橋的高射炮，還有老百姓，士兵們和老百姓在緊張地搶修大橋，當晚就搶修通了鐵路橋。我不敢掉隊，努力跑在前面。跑過橋之后想喘口氣，就找了個有靠頭的地方歇著。這時候，一個參加過新四軍的老前輩王科長，一把拽我起來，拉著我跑了很遠才停下來。我很是疑惑，第二天聽他解釋后才明白有多危險。他說我趴到定時炸彈旁邊了！我心里又慶幸又佩服。當時我還以為是石頭，好在他懂，救了我一命。

后來我留在師政治部做文書，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會用打字機，接到命令之后連夜開始學。只有一臺破破爛爛的打字機，據(jù)說是抗戰(zhàn)中繳獲日本人的，好多字符都被磨得看不清了。我和趙文新就輪流著一個人舉蠟燭看著，一個人用打字機學打字，不敢停歇。一天半的時間，我們就學會了打字。

除了正常的文書工作外，我們幾個同志還擔負其他任務(wù)。比如，搬運糧食，經(jīng)常半夜里要扛糧食在山里跑。一開始別人都扛100斤的麻袋，我也想扛100斤的。戰(zhàn)友說不行，畢竟我個頭不高、身體瘦弱。他們就給我50斤的。一袋子一袋子扛著走，從車站走到駐地十多里路。我不服輸，加強鍛煉，后來一邊一個袋子，我都能扛著走了。有一個叫趙廣美的女同志，一米七左右的大個子，體力特別好，干活是最棒的，和我們一起運糧的男同志都很佩服她。于是，我們幾位男女同志都選她立三等功。

雖然艱苦，但精神世界很充實，充滿革命樂觀主義。只要有時間，我們就要創(chuàng)造條件保存自己、壯大力量。比方說，沒有菜吃，我們就抽空在山地上種菜。因為長時間單一的飲食，好多人晚上都看不見，得了夜盲癥，我們種菜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個問題。再就是我們自編自演節(jié)目。整天在山洞里，洞里都是水，除了工作以外，也沒有其他的事做，太乏味了，就得高興高興。光艱苦不行，咱革命戰(zhàn)士還要樂觀。

1953年5月，我在云下里（師政治部的第三站駐地）入黨了，這是我政治生命的開始。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在板門店簽字，歷時兩年零九個月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宣告結(jié)束。8月，我返回闊別已久的祖國，回到北京玉泉路駐地的鐵道兵大院，在政治部的干部部計劃科做干部。

時間過得好快，彈指一揮間，我已近九十。人老了，特別懷念過去，我經(jīng)常想起戰(zhàn)爭年代的艱苦歲月。（責任編輯 黃艷）

（本次采訪完成于2023年8月20日。感謝中共北京市委老干部局提供支持）

整理者：劉昊，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綜合處干部；孫芊逸，北京科技大學學生；王璐，北京聯(lián)合大學老干部處工作人員